閱讀朱鴻的散文作品,時時都有盯瞅著活潑潑的作家朱鴻本人的生動感受。
生活形態裡的朱鴻,彬彬有禮、喜眉善眼,見人說事先笑後開口,中規中矩,起坐謙謙,既顯傳統禮儀又呈現代文明的行為舉止,無論生人陌客,都會感覺一種禮敬的親和。我不記得和他相識相交多少年了,從未見過他矜持作態拿腔捏調的姿態,更沒有縱橫張揚故顯不羈的浪漫行為。如果以此而判斷他是循規蹈矩順和順溜的人,就大錯特錯了,而我在最初結識他的幾年裡,就停留在這種表象的印象中。後來聽到朱鴻的一則軼聞,說他在北京出差時邂逅一位吉林姑娘,單憑一面之交就陷入神不守舍萬念俱不成念的癡迷狀態,乘火車搭汽車兼著步行,一路風餐露宿打問到長白山裡的一個散落的村寨,終於再會了一面再看了幾眼。我向他證實這件傳聞,他坦然備細地敘述了一路的艱辛和一路的堅定:“我就想再看那娃一眼。太美了。過去從未見過這麼美的女娃,後來也再沒碰到過。”
長白山裡的那個女娃,無疑是朱鴻審美視角里的女神。他不顧囊中羞澀,不管行政機關管理的條律,更不在乎道德規範市井議論種種,逕直追尋理想中的女神去了。那種勇氣和堅定,後來就使我不僅更深地理解了他內在的個性氣質,也使我聯想到他的創作姿態,以及獨稟的文字氣象,如同追尋長白山女娃一樣,以獨立特行不管不顧的專注和自信,追尋精神和心靈世界的文學之神。我的最強烈最突出的閱讀感受,是朱鴻的思辨,確鑿感受到思考和思辨的力量,常常受到撞擊,乃至震撼。在朱鴻的縝密而又尖銳的思辨文字裡,我的直觀感受總是受到一種理性激情的催發;催發人走向陌生而又新鮮的認識境地,擴展精神視野,又達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心理沉靜。《司馬遷之殘與蘇格拉底之死》和《在馬嵬透視玄宗貴妃之關係》,以及他諸多論說歷史人物歷史事件的篇章,顯示著他不同凡響的思辨的這一聲。在前人和當代作家反覆寫過的這些歷史事件和人物身上,寫作者無可迴避的難事,必須翻出哪怕一點一滴屬於自己的獨特的發現,不然就很難避免被湮沒進成堆成捆的同類題材的字紙裡。想想楊貴妃,我曾在馬嵬坡的土塚前徘徊;想想司馬遷,我也攀爬過陡如天梯的石階叩拜過,終於沒有寫出一個字來,就在於翻不出浩如煙海的既有文字的包圍。我對朱鴻思辨力度的欽佩,即由此而發生。他沒有在已有既成的觀念上停留,沒有重複別人的吟誦;他的思維不是順著通常的流向流下來,而是呈現著逆向和側偏的反詰;他把同時代的東方的封建中國和西方的希臘橫向陳列,又把兩千多年前的社會法則與當代生活縱向豎剖,縱橫捭闔,參照解析,直抵各個位置上的人物內心世界的脈象和率動,顯示出思考的新鮮和思辨的力度,震撼和撞擊讀者心靈的效果就自然地發生了。朱鴻思辨的聲音,跳出了通常所見的幾乎千篇一律的思古之呻吟,那種甚為得意的平庸,自戀自賞乃至自吹裡的蒼白和膚淺,無一不是在自我欣賞的幻光裡瞬即枯萎。朱鴻引發讀者廣泛的心理呼應,當是對他思考思辨的最美好最合理的回報,也是對思想者朱鴻繼續思考思辨歷史和現實的激勵。我因此而獲得自信,不要以為現時的生活只時興熱銷軟綿綿肉嘟嘟的東西,有硬質有力度的思想肯定引發生活深層的強大呼應。
即使寫個人生活體驗的散文,依然可以感到思辨的色彩。朱鴻出生並生活在農村,他沒有沉溺於苦難的訴敘,而依然是對現實的考問和思辨。即如《一臂之力》這篇頗類似魯迅先生《一件小事》的生活小事,稍微粗疏就成過眼煙雲了。魯迅從車伕身上發現了偉大,也照出來自己的“小”。朱鴻在人生至關緊要的幾步的困境裡,卻清楚不過地洞察出一個人狹促陰暗的心理世界。他的不凡之處在於,不僅沒有仇恨,不計舊怨,反而把他作為自己人生的一面帶有警示意義的鏡子,把心靈向世界敞開,把熱心和溫情送給需要一臂之力扶助的人。這種富於人生哲理的辯證,顯示著作家本人的個性氣質和襟懷,令人過目難忘。
朱鴻也有偏重抒情的散文,也是獨自體驗的別一種情緒和情調。《白原》即是具有個性色調的代表作。就我的印象,謳歌黃土地、回憶黃土地、批判黃土地的各類散文,幾乎把黃土地翻掘得兜底朝天了。朱鴻筆下的黃土地具象為一個特殊的景觀——白色的原野。這個白色,不是冬天的雪白,卻是麥子收割之後殘留在原野裡的麥茬子的顏色。這種精細的觀察,敏銳的色彩感覺,所引發的心靈感受,是朱鴻獨有的,幾近深化到生命層面的體驗,卻不是誰都能輕易獲得的。我由此而看到了差異,儘管任誰都可以面對熟悉或略知的黃土地抒發一番文字,成色卻大顯區別。再如《輞川尚靜》其情景之交融,真可謂獨具慧眼:進入朱鴻筆下的景致,是一種獨自審美興趣的選擇和取捨。我便想到前人關於散文寫作的經典性論述:“既隨物以婉轉,亦於心而徘徊。”描景狀物,一在文字功力,二在描什麼景不描什麼景,狀何樣物捨何樣物,就顯示出作家的審美興趣和情感傾向了,作家的個性就躍然於物而婉轉成絕唱了。於心徘徊更是作家胸懷、精神、靈魂的展示,“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是一種心的徘徊。朱鴻在各種特定景物裡的婉轉和心的徘徊,更兼著思辨的理性色彩,在家鄉的白原上如此,在大詩人王維的輞川也如此,其獨立的徘徊的心韻,只有在閱讀裡充分感知。
思辨著的朱鴻,似乎也有偏執的時候。《關於女人》一文對於“男女平等”的異議性辯證,我一時尚接受不了。男女平等是針對封建禮教下的男尊女卑而言的,從人權和人性的意義上說,男人和女人理應是平等的。限於各自的生理特點,選擇社會職業應充分照顧到女性是健全社會務必應盡的責任。但絕不可一概而論,如是,則會扼殺天才的居里夫人和許多富於創造智慧的女性的頭腦……限於篇幅,我會把不同的看法和朱鴻在閒聊時對話,我也要向他學一點思辨的能力和勇氣。
2005.5.6夜於雍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