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確實喜歡關中地方戲曲,秦腔不用說了,也喜歡眉戶,還有民間藝人演出的合陽線胡兒和華陰老腔等。能夠誘發我再三再四觀賞的,則多是那些歷久不衰堪稱經典的傳統古裝戲。而以當代現實生活為題材創作的眉戶劇《遲開的玫瑰》,卻讓我看過三回後還不滿足,又找來劇本從從容容品讀一番,可見其獨具超凡的魅力。
我至今依然記得《遲》劇演出時劇場裡那種感人的氛圍,不時爆響的掌聲且不說了,而潛伏在每一次掌聲落下之後的屏息靜氣裡的欷歔暗泣的聲音,形成一波又一波湧動著的情感之潮,與舞台上的人物交融呼應。儘管我看了三回,然而每一次都能很自然地沉浸其中,而且每一次都抑制不住熱淚湧流,根本無法保持觀賞者的理性狀態。在我看來,《遲開的玫瑰》完全不屬於戲劇分類概念裡的悲劇。沒有奸邪勢力製造的冤獄命案,也沒有妻離子散這些作為悲劇的慣常內容,卻如何釀造出這樣令觀眾淚飛如雨的感情場面?是一種崇高的人格,一種以善良為內核的道義。這種崇高的人格是真實的,善良是樸實無華的。從生活昇華的藝術真實,就有了浸潤以至震撼觀眾心靈裡最富於共性的那根弦兒的力量。在喬雪梅這個大善至美的靈魂面前,我和同場數以千計的從事社會各類職業的觀眾,都在不知不覺中完成了一次靈魂的自我檢測。值得慶幸的是,我們尚能保持那根道德神經的敏感和軟弱,尚未被某些時髦話語鼓噪聳動而膨脹起來的極端慾望所麻木或硬化。
這個閃耀著崇高和純美的道德之光的喬雪梅,她的生活環境和生存形態,和當下鄉村或城市的無以數計的普通中國人毫無二致,她的理想追求、人生願望和同時代的這一茬青年男女也完全相通;她的家庭遭遇的車禍和病災,也稱不上任何離奇,任何一個家庭都可能發生這種類似的災難,或者因為自然環境以及非本人因素導致的家庭困境。正是在這種具有普遍性意義的人生路途上,喬雪梅面對困境時逐漸顯示出來的人性之大美,所顯示的廣泛的感召力就很自然地發生了,觀眾抑制不住的暗泣和欷歔,是感同身受般的情感交流和心靈的呼應。她在家庭困境裡的人生選擇,是放棄已經鋪展到腳下的紅地毯,承擔起照顧癱瘓父親和幼年弟妹的生活重擔,支撐起一個面臨破碎的家庭,真讓我聯想到甘願自己下地獄,而放兄弟姊妹到燦爛光明世界去的那個有著壯美襟懷的英雄。然而,喬雪梅面對的不是重大歷史事變裡的義無反顧的人格和道義的堅守,也不是官場、商場裡的正義和投機的較量,她面對的是父親的輪椅,是需要扶攜的弟妹們的溫飽和求知渴望,是每天米面油鹽青菜的掐算,和同代人誘人的光圈和庸俗不堪的時髦時尚的刺激灼傷。就在這樣的境況下,她不僅讓絕望的父親享受到生的溫馨和歡樂,更重要的是引導弟妹們一個個走出困境,抵達各自人生成功的第一個驛站,為社會奉獻自己的聰明才智。這樣看來,她與那些肩扛災難之門成就眾生的英雄,在精神人格上是相通的。而正因為她是一個不起眼的普通市民,除了獲得人們像對英雄的那種尊敬之外,更多了無隔的親近和親和。
《遲開的玫瑰》裡的喬雪梅之所以引發劇場裡那種罕見的效果,大約與目下的時風不無關係。思想開放和經濟繁榮的現實生活裡,“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的腐朽觀念,以各種迷人的色彩或新潮的話語重新包裝後,被堂而皇之地津津樂道,不擇手段的醜事醜聞常常令人驚駭不迭。喬雪梅在這樣的時風裡走向我們,對人們普遍的關於正直、善良、崇高的渴求慾望,是一種心理填補和滿足,是一種健全健康的人格示範,是關於人生價值估量過程的鑒示。
喬雪梅的精神取向和道德內涵,是我們民族傳統的美德,自有文字以來就推崇著這種美德,然而,它又不局限於傳統,更不僅僅局限於我們這個民族。就從有限的閱讀感受來看,喬雪梅的精神人格和道德規範,是所有民族都推崇著神聖著的,差異僅僅在於教育方式和生活習俗的不同,任誰恐怕都難列舉出一個崇尚邪惡的民族來。喬雪梅的人格和品德,是許多民族共通的一種不需語言溝通的東西。人類各個種族正是在這一共同遵奉共同神聖的一點上找到契合之處的,它超越宗教超越社會制度也超越人種差異習俗差異。如果總是局限在中國的傳統和現代的習慣上討論喬雪梅,無可避免會陷入落後和趨時的淺白。
我看過陳彥創作的三部戲,有眉戶,也有秦腔,都是以當代生活為題材,多以城市裡的普通人為解剖對象,卻都有直抵觀眾靈魂的衝擊力量。他不迴避生活中的矛盾,反而在司空見慣的市井生活裡,常常有驚人的發現和深刻的開掘,既顯示出一個劇作家思想的勇氣和力度,又顯現出其在舞台藝術方面的個性鮮明的才華。無論劇壇或者文壇,不少見某些標新立異乃至荒誕的形式,作為新的探索,這不僅無可厚非,還應鼓勵,問題在於除了帶有模仿痕跡的形式之外,恰恰缺失了對生活的獨立發現,甚至不惜瞎編臆造怪誕醜陋的情節細節,以掩飾思想的淺陋和蒼白。陳彥的創作指向和追求,令我欽敬,尤其是這樣年輕的一位藝術家。
2005.9.20 二府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