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十三
  方駱已經走了五天,我什麼都沒有做。每天早上起來,洗漱後吃早餐,打掃房間,然後泡一杯茶,坐在桌前,打開電腦。我沒有寫一個字,也沒有按他的交待打點行裝,沒有出門,也沒有聯繫朋友。
  他每天打電話來,還是那樣,有時一兩個小時,有時就三個字。不知道為什麼,一聽見他的聲音,我就好了。我想和他談談那個情緒,可是聽著他的聲音,我就忘記了,每次電話一掛,我一個人坐在房間裡,四周靜悄悄的,那個情緒又來了,我無法理解,盼望他快點回來。
  週六的下午我給母親打電話,她問我最近寫得如何,我說還好,又說過幾天我可能要回去,她說來之前先打個電話。
  我上網打開信箱,孫婷給我寫了一封信,大意是問好,說要和男朋友出去旅遊,並且問我的感覺如何,那個男人怎麼樣?
  史號哲也寫了一封信,要我有空和他聯繫。
  我給孫婷回了信,問她是和哪個男朋友出去旅遊,當心穿幫。給史號哲的回信寫了一半又刪了,在我的生活格局徹底打破之前,我不想告訴他。
  我拿出手機,猶豫著要不要給他打個電話,我正在猶豫的時候,手機響了,居然是他打來的。他問我在哪兒,我說在家裡,他說他和朋友們在頂點酒吧,如果沒事就出來坐坐,我拿著手機站起來,到廚房加水,窗外的陽光很好,兩個小姑娘在院子裡跳皮筋,皮筋一頭綁在泡桐樹上,一頭綁在電線桿上。我說好吧,我一會兒過來。
  天氣有點涼,我穿了一件藍色的短袖毛衣,外面套了一件黑色羊毛衫,化妝時我發現氣色不太好,便擦了一些胭脂。
  我走出院門,街上比平時的人多,有點熱熱鬧鬧的樣子。
  我從小街口坐車到了市中心,那兒人更多,二八月份亂穿衣,女孩們的打扮各式各樣,不見得都好看,卻有一股子拚命追求的勁兒。我看著她們,這是將近大半個月來我第一次到市中心,感覺上有一點陌生。我的腳步越來越慢,我想回去了。
  我拿出手機,本來想給史號哲打電話,卻拔了方駱的號碼,他正在通話中。
  我掛了電話,不到五秒,他打來了,他說你怎麼了,手機占線,我說剛剛給你打呢,他哈哈大笑起來,說我們倆真不像話。
  "什麼不像話?"
  "你知道。"
  他在北京,我在同城,我們幾乎同時想到了對方,我笑了。
  "小喬,"他顯得很激動:"我全部辦完了,明天我就回來。"
  "真的?"我問:"不是說要十天嗎?"
  "我哪兒還等得了十天!"他說:"他媽的十天!我怎麼等得了?"
  "方駱,"我喊了一聲,我喜歡他的聲音,喜歡他說"他媽的,"我低低地說了一句:"我愛你。"
  "我愛你,"他回答,估計是我身邊鬧轟轟的聲音,他問我:"在外面嗎?"
  "是啊,去頂點酒吧。"
  "哦,"他應了一聲:"頂點酒吧,幹什麼?"
  "喝茶。"
  "和誰?"
  "都是那些人,你認識的。"
  "是嗎,"他想了想說:"好吧,放你半天假,看我明天回來怎麼收拾你。"
  "你怎麼收拾我?"我拖著懶洋洋的聲音笑著問,我知道那個聲音聽上去又性感又撩人。
  "你知道。"他說。
  "我不知道。"
  "你這個不要臉的女人,"他咬牙切齒地說:"那你就等著,看我怎麼收拾你!"
  我甜蜜地笑著,沒有說話,把手機貼在耳邊穿過了市中心廣場。
  "你等著嗎?"他問。
  "我等著。"
  他稍稍控制了一下自己:"晚上給我打電話好嗎?"
  "好的。"
  "我愛你。"
  "我愛你。"
  "只愛你。"
  "只愛你。"
  "最愛你。"
  "最愛你。"
  頂點酒吧在廣場旁邊的一條小街裡,這條街雖然狹窄,卻排滿了酒吧和茶館。頂點因為萬麗群,成為同城藝術家聚會的地方。我順著小街朝前走,看著這些熟悉的酒吧和茶館,不知為什麼,它們突然變得遙遠而陌生。我的那個情緒又泛了上來,我有點兒想回家,方駱明天就要回來了。我在一家酒吧前站住,馬上有一個服務生從裡面迎出來,我看了看他,繼續往前走。
  我走進頂點,朝那個常聚的拐角走,一群人已經坐在那裡。
  "英倫來了。"其中一個說。我在史號哲身邊坐下,點了一壺綠茶。
  史號哲看著我:"氣色怎麼不大好?"
  "是嗎?"我笑了笑,轉移話題:"在聊什麼呢?"
  "什麼都聊。"他說:"書寫得怎麼樣了?"
  "還在寫。"
  "一直沒出門?"
  "嗯。"
  周圍的人哄地笑了起來,原來有一個人講了一個黃色笑話,他一邊說還一邊做著動作,見我和史號哲沒有笑,他說你們兩個偷偷說什麼情話?他重複了一遍那個動作,大家又笑了起來。
  史號哲沒有再說話,我也沒有。
  坐了一會兒,我看了看四周,人還挺多的。我的手機響了,還是方駱打來的,我想到旁邊去接,可覺得有點兒太什麼了,我坐在沙發上,把身體靠後,接了電話,他問我到了嗎,我說到了,他說沒什麼事兒,只是想問一問,然後他說:"我愛你。"
  "知道。"
  "親愛的,"他溫和地說:"能早點回去嗎?"
  "好。"
  "給我打電話。"
  "好。"
  "我等你,"他又說了一遍:"我愛你。"
  "我知道。"
  我掛了電話,幾個人正看著我,我笑了笑,說看我幹什麼?他們沒有答理我,繼續講黃色笑話,我奇怪地看著他們,問史號哲:"今天是黃話節嗎?"
  他喝了一口酒,沒有說話。
  我想回去,看了看手錶,決定坐一會兒就告辭。
  有些黃色笑話都是聽過的,我懶懶地陷在沙發裡,想著他說的明天回來要好好收拾我,我就忍不住從眼睛眉梢都蕩出笑意來,好在每個人都在笑,誰也不會知道我的笑是因為什麼,不過,他們的笑是因為黃色,而我的笑呢,我黃色嗎?方駱和喬英倫,他們黃色嗎?
  過了一會兒,萬麗群走過來,她穿著大紅的連衣長裙,一手端著高腳酒杯,一手舉著煙斗,她看見我,笑著過來打招呼:"來了英倫,氣色不錯嘛,上次你沒來,我還以為你走了呢。"
  史號哲抬起頭,看了她一眼。
  "我走哪兒去?"我問她。
  她看了看史號哲和我,嘿嘿地笑了幾聲,轉過身走了。
  我望著她扭著腰和屁股的背影,心裡有個念頭閃了一下。我轉過頭,發覺滿桌的人都在看我,見我回過頭,他們紛紛收回了目光。
  自從我進來以後,酒吧裡就有一種曖昧不清的東西,似乎他們都知道一件我不知道的事,而且我敏感到這件事與方駱和我有關。
  我感到彆扭,決定離開這裡,我把壺裡的茶水倒進茶杯,喝完了它。萬麗群沒有再過來,她坐在另一桌人中,像是電視台的。我起身去洗手間,路過她的身邊,她笑得又尖又響,我發現她在注意我,目光裡隱含著分析,或者瞭解之類的意味,整個下午都是這樣,在那些黃色的笑話裡,他們都在分析、瞭解,他們到底知道了什麼?
  我對著鏡子補妝,洗手間窄而狹長,只容一個人進出。我看著鏡子裡的臉,一種情緒分明寫在臉上。我回到座位,說我要先走,全部的人安靜了幾秒種,但沒有人出言挽留。史號哲什麼也沒有說。我朝他們笑了笑,說再見。我背上包穿過大廳,感覺到萬麗群還在注意我,我沒有看她,也許我那個時候看她,就能從她的臉上看出真相,但是我忍住了。
  我推開頂點的門,陽光刺眼,我又回到了週末的下午。我想給方駱打個電話,但被什麼阻止著。
  我朝前走,聽見史號哲在後面喊我,他追了出來。
  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
  站了一會兒,他說:"小說要抓緊寫。"
  "嗯。"
  "上一次張立回來就催過了。"
  "上一次?"我愣了愣。方駱和張立一起來的,後來就再也沒提過他,原來是因為稿子的事。張立為什麼沒和我聯繫呢?
  "那天是星期五,他把我們約到頂點談的。"他說。
  "哦。"
  "沒事了,"他說:"你回去吧。"
  我轉過身,慢慢地朝前走,突然,我回過頭喊他,他停下來,站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看著我。
  "你確定是星期五嗎?"我問。
  "我確定,"他說:"九月四號,星期五,除了你和方駱,其他的人都在。"
  "哦。"
  "還有別的事嗎?"
  "沒了。"
  "那好,再見。"
  "再見。"
  我覺得從骨頭裡透出一股冰冷來,我打著寒顫,從手一直到肩膀都在發抖,儘管秋天的陽光暖暖地照在這條街上。這時,手機響了。
  "喂,"方駱的聲音還是那麼愉快:"小喬,我決定了,明天一早就走,我等不到晚上了。"
  ……
  "喂,你怎麼不說話?"
  ……
  "喂,怎麼了?"
  ……
  "你在哪兒?"
  ……
  "喂?!"
  ……
  我掛斷電話,走出小街,我感到渾身無力,像要癱了,我攔下一輛的士,打開車門坐上去,司機淡淡地看了我一眼。我的整個身體縮在出租車的後座位上,司機問我去哪兒,我說了地址。我把手放在大腿上,隔著牛仔褲,大腿上溫熱的皮膚被手冰得一顫。
  手機又響了,肯定還是方駱,我沒有看,把它掛斷了。
  他再打過來,我再掛,反覆三次,我關了機。
  我靠在車裡,看著窗外,我什麼都不想,起碼現在不想。我必須回到家,我維持著基本的力氣,看著從車窗外閃過的行人和建築物。
  車穿過幾條馬路,拐進了小街。
  我付了車費下車,走進院門。兩個小姑娘還在跳皮筋,她們喊了我一聲,我朝她們笑笑。我掏出鑰匙打開門,一股熟悉的氣息撲面而至,我走進去,關上門。電話在響,我不知道是不是他打來的,我也不想知道。我走到沙發旁,拔下電話插頭,在沙發上躺下。
  我的視線正好可以看見外間的窗戶,窗簾沒有拉上,西上角的天空斜著幾條泡桐樹的樹枝,樹葉像一個個巴掌,小姑娘跳皮筋的身影在窗外忽隱忽現,還有一些走動的人。我看著,不知道過了多久,窗外飄來了飯菜香,女孩們早就回家了,泡桐樹也看不見了。我伸出手,想了想,沒有打開燈。
  ……張立和我陪出版社的人到北京效外去玩……我本來想先給你打個電話,但手機沒電了……我有多少年沒這樣醉過了,醉到今天早上才醒過來……我差點放火燒了那個鬼地方……罰我昨天喝醉了,罰我不給小喬打電話……
  喬英倫回想著,每一句、每一段、每一個詞、每一個字,她想一下就笑一下,她蜷曲在房間裡,四周黑漆漆一片。這個房間曾經亮著燈,從深夜亮到白天,窗簾晝夜緊閉,光線柔和溫暖,它把兩個相愛的男女關在這裡,他們彼此說愛你、彼此做、彼此不知廉恥、彼此熱烈、彼此痛楚……現在,她就坐在這個房間:她的房間、她的燈光、她愛的男人,而他明天就要回來,距現在不會超過十六個小時。她微微笑著,開始並沒有發出聲音,後來她聽見哧哧的聲響,她看不見窗外任何的物體,像受了傷的野獸一樣嗚咽。她為自己可恥,在恥辱之下甚至不覺傷痛,她丟了臉,上了當,她一邊哭一邊發出低低的吼聲,她好像是在說我恨你,恨你,她的眼淚迸了出來,她為這淚水可恥,為什麼要為這樣的男人流淚?她拍打著自己的頭,她想殺了這個可恥的女人。
  ……我只是求一次機會……求一塊免死金牌……男女不同嘛……大部份的男人都覺得愛和搞是兩回事……
  她不用費力去想,往日的言談中稍稍透出的支言片語、一句兩句,全部湧了出來,她原來不知道,她為什麼為它們暗自擔憂,甚至每一次都會說出"一個和十個"來企圖避免她擔心的事情發生。現在她知道了。
  九月四號,他根本沒有和張立在一起,也沒有去北京的什麼郊外。他在哪兒?幹什麼去了?
  她迅速滅掉自己殘存的希望,她瞭解他,如果不是那個原因,他不會對她動用謊言!他說得那麼天真、嚴肅、誠懇,她閉上眼睛,謊言像一記耳光,打得她火辣辣的痛,他用愛她作為謊言,而且說得她那麼相信,說得她那樣愛他。
  她拿出手機,拔了他的號碼,電話一通他就喊:"喂,小喬,怎麼了?"
  ……
  "喂,你說話呀!"
  ……
  她在一念之間差點掛斷了電話,既然知道原因,為什麼還要質問?答案不是已經擺在了眼前?她一面憎恨、蔑視著自己,一面還是張開了嘴唇:"喂……"
  "你想嚇死我?"他的聲音焦躁、沙啞:"你在哪兒?怎麼了?"
  "你在哪兒?"她問。
  "我在火車上,"他說:"我今天就回來,已經上車了。"
  "你在哪兒?"她又問。
  "在火車上?"他停了一下:"你怎麼了?"
  她用手背把臉上的淚水擦去,這個動作讓她感覺像一個孩子。大概五歲或者六歲,她要哭都是在晚上,家中的燈光全部熄了,爸爸和媽媽也睡了,四周空無一人,除卻黑夜和她自己。她蜷在床上,隨便淚水流出來,抱著被子一角。她哭,有時因為病痛,有時因為父母的冷落,有時什麼也不為,她就是想哭一哭。
  她不需要他的安慰,她沒有習慣需要別人的安慰。她的聲音在斷斷續續中透著冷靜,在沒有亮燈的房間,她聽著自己的聲音,冷酷加憐憫。
  她問他:"九月四號晚上,你在哪兒?"
  他停了一下,僅僅是幾秒,但她已經感覺到了,他在想一個對策,她覺得可笑又可憐,他,方駱,在想一個對策,他要對付誰?
  "小喬,我愛你。"他說。
  ……
  "小喬,我已經在火車上了,等我回來告訴你好嗎?"
  ……
  "下午你關機後我就去了火車站,最多還有兩個小時我就到了,我當面告訴你好嗎?"
  ……
  "好不好,求你了親愛的,好不好?"
  ……
  "方駱,"她喊得有些拗口,聽上去很陌生,她很少喊他的名字,她說:"如果你現在不說,你就再也見不到我了。"
  "小喬--!"
  ……
  "讓我當面說吧!"
  ……
  她掛了電話。
  他又打過來,她沒接,他堅持不懈地打,她的手機不停地響,在黑暗中聽起來很急迫,
  她想,有我那天晚上急迫嗎?
  好吧,她冷笑了一聲,聽聽他還能說什麼?
  "喂,小喬,"他的聲音聽上去還比較鎮靜:"你在家嗎?"
  "嗯。"
  "你能保證一件事嗎?"他的措辭很小心:"如果你保證,我就告訴你。"
  她冷笑著問:"什麼事?"
  "聽完解釋,你保證在家等我。"
  ……
  "你能保證嗎?"
  喬英倫在黑暗中握著話筒,她輕輕地笑了,笑得既心酸又肯定。方駱,你還不明白嗎?從一開始(到現在),我們都在朝著那個方向走。她笑著,現在,她不過是要他親口說出那個事實,要他親自來把勇氣給她,她喘息著,但是聲音聽起來很鎮靜,她說:"好,我答應你。"
  他還是不瞭解喬英倫,直到這個時候,他還是不瞭解。他不知道嗎?他沒有想到嗎?每一次邪惡的眼神、咬著牙齒說出的話,那從來就不是玩笑的玩笑……她聽著他的聲音,他真的開始解釋了。
  他果然是方駱,是喬英倫所愛的男人。剛開始,他解釋的有些勉強,語句甚至不通,但是說著說著,他不僅說出實情,還把實情說成是愛的證明:九月四號的晚上,他知道小喬在等他,他知道她愛他,他也愛他,他們都徹夜未眠。她在等他的電話,但他睡在另一個女人的床上。
  他一邊解釋一邊省略重點,或者,他從重點開始解釋,由於那個女人,他知道自己再也不想和別人的女人做了,他再也不能把愛和搞分開來對待。那個晚上,他做完後感到索然無味,心裡想著他的小喬。他說小喬,你相信嗎?我很感謝那個女人,她讓我知道了,我有多愛你,我再也不會搞一把了。
  他每解釋出一個層次,每說一次原諒我吧,她就為他可恥,也為自己可恥。他是她的男人,卻低下頭來請求原諒;她是他的女人,卻要在兩個人之間決定某種命運。他還在解釋,這樣的解釋與其說是解釋,不如說是傷害。
  他說他一直都想把真相告訴她,但又一直沒有說,她問他為什麼,他說因為不想騙她。
  "為什麼沒有說?"她問。
  "你知道。"他說。
  她聽出了話外音——他是想等到她和他在一起了,他完全地控制住她,迷惑住她,確認她離不開他,或者,他想等到他們結婚,等到她懷上他的孩子,等到所有的籌碼都加上來,加到他再無性命之憂,他才告訴她。即便如此,他也沒有勇氣來承擔這個事實,他仍然會隱瞞下去。他的懦弱讓她驚訝,同時再一次為他可恥。"一個和十個",他如此懼怕它,如同懼怕一個魔咒。他在害怕什麼,是他心愛的女人的貞潔?那麼他的貞潔又在何處?
  "你讓張立幫你保密?"
  "是,"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告訴張立我愛你,我要娶你。"
  "還有誰知道?"
  "沒有了,"他猶豫著:"也許他會告訴萬麗群。"
  也就是說,萬麗群又告訴了別人,最後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包括史號哲。她的感覺果然沒有錯。
  她想這可真是有趣,如果張立不是和萬麗群有關係,他不會告訴她;如果萬麗群保守住秘密,其他的人也不會知道;如果其他的人中沒有一個史號哲,那麼喬英倫也就不會知道。這一切就像一個連環套,最後套中了目標。
  事實與她的情緒完全吻合,最後的結論是:九月四號那天,方駱搞了一個,而喬英倫,還欠他十個。
  火車朝著同城飛馳,方駱看著時間,還有一小時四十五分,他才能到同城,如果加上打車的時間,起碼要兩個小時。他站在車箱的連接處,腳下的鐵板搖來晃去,另有兩三個男人站在旁邊抽煙。這趟車的旅客很多,不時有人從他身邊走過,他握著手機,看著窗外。
  他沒有想這個傷害到底有多深,如何來達成原諒的協議,如何在日後相處中消除心中的陰影,他只是想快一點,再快一點。不知道為什麼,下午她說去頂點酒吧的時候他就感覺不好,他還存有九分的僥倖,以為秘密保持在張立那兒,他一直擔心他離開的這幾天,她會發現什麼,他著急、憂慮,飛快地辦事情,想趕回來呆在她的身邊,那麼,無論是在同城還是在北京,只要在她身邊,他起碼還有一點把握。
  時間一分一秒,他在電話裡肯求她,等他回來,一定要等他回來,只差兩個小時了。
  等他回來,等他回來幹什麼呢?她想,等他回來說我愛你嗎?像以前一樣,然後她也說我愛你,還有只愛你,最愛你。
  是的,最愛你!她不由地笑了起來。
  "最愛我,"她笑著說:"意思是說,還可以愛別的女人?"
  他愣住了,他們明明不是這個意思,可現在聽起來,完全就像一個說不清的寓言。
  他說:"不要最愛你,我們以後都不要說了,我們只說我愛你,只愛你。"
  她輕輕一笑,實在找不出別的詞,就說:"你真夠無恥的,現在還能說出這種話。"
  他吃了一驚,不知如何回答,他在電話裡喘著粗氣,這話傷了他,儘管是他先傷了她。我真的無恥嗎?他問自己,如果說真的無恥,那也是不該發生那個事、不該向她隱瞞實情,而不是他說出的我愛你、只愛你。
  他問自己為什麼沒把原來的生活通通拋開,完全的、徹底的,不留痕跡的拋開,他愛她,居然不能為她做到這一點。
  他看著窗外,遠處和近處的風景都是黑乎乎的,輪廓大致相同,它們被火車迅速地拋下,看上去更像它們在向後奔跑,它們跑得飛快,體積完整,方駱漸漸被這樣的奔跑迷住了,他好像不再是他,從軀殼裡遊蕩出來。他看見一個三十八歲的男人失魂落魄地站在車窗裡,目光呆滯,右手握住一個手機,他看不出這個男人有什麼優點,既不偉岸也不灑脫。他憐憫他、憎恨他,想把他從車窗玻璃裡面拽出來,扔進朝後奔跑的黑乎乎的輪廓中。
  在頂點酒吧,他遇見他的小喬;在同城山上,她對著他笑;在那個晚上,她病了;後來,他撫摩她、親吻她、熱烈地愛著她……如果她跟他去了北京,如果那個女人沒有吸引他,如果……他知道,他們很愛很愛,到現在依然很愛很愛,但是這一切都要被他的錯誤和謊言毀滅了。
  "這是命。"他突然說。
  她心神為之一震,那天上午,她的父親把手放在她的肩上說:要記住,英倫,前面的路是黑的。
  她沒有說話。
  他聽著她輕微的笑聲,倍感淒涼,像他這樣一個男人,憑什麼擁有她、愛她?多少年來,他過著隨心所欲的生活,這種生活導致了他明明知道不妥,明明知道不妙,他還是做了。他萬念俱灰,差一點,他就主動掛斷了電話。
  他求她,求她不要再笑。她把他所有的希望和勇氣都笑沒了,絕望與虛無折磨著他,他知道他完了,他失去了她。他告誡自己要忍耐,忍耐。
  "別笑了好嗎?"
  "好吧。"她說。
  她正在思考另外的問題,聲音聽上去有點心不在焉。
  "小喬。"他喊她。她聲音裡的那種飄忽不定抓住了他,他幾乎不用怎麼費力,就知道了她的想法。
  一個和十個,不!他在心裡喊,等我回來,就兩個小時,不,現在已不到兩個小時了。但是,為時已晚,她已經掛斷電話,並關了機。

《情感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