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再來一個

    楊偵探長的身材很高大,滿臉粗麻,光頭,塌鼻樑,濃眉毛,大眼睛,皮膚又粗又黑,看上會丑憎異常。他的身上穿一件黑色紡綢寬大的長衫,雙梁緞鞋,黑紗襪。走路時挺著胸膛,搖搖擺擺,神氣可稱十足。他一看見霍桑,趕緊走近打拱,滿面堆著笑容。
    他說:「霍先生,你真了不得!兄弟慕名好久了,可惜一向沒有機會。昨天才從報紙上知道你們兩位在這裡,今天特地過來拜訪。
    他回過頭來,又和我招呼,但他的言語態度已打了一些折扣,不比對霍桑那麼恭順和捂謙。我聽得長輩們說,前清衙門裡的皂役三班,平常有三副嘴臉,一副怕上官,一副媚富紳,一副嚇小民。現在我看見了楊凡通的神氣,彷彿得到了一個類似的印證。經過了幾句不必要的敷衍,霍桑就率直地發問。
    他道:「楊探長今天光臨,我想總有什麼見教。是不是?
    楊凡通坐了下來,正在找機會發表他的來意,忽聽得霍桑先問,他的開嘴便嘻嘻。
    他翹一翹右手的大拇指,說:「唉,霍先生,你真是未卜先知!怪不得名滿四海。人人拜下風!今天兄弟奉了敝廳長的命——」他忍住了,忙又改口。「今天兄弟特地來拜望你,就為了衛董事的奇案,要請你指教。
    霍桑道:「哈,那案子究竟怎麼樣,我也正要請教。
    楊凡通高興地說:「囑,霍先生,你也很注意這件案子?那正湊巧極了!這案子我已經約略查勘過一次,原因大概是謀財害命。
    霍桑寧靜地道:「悟,你既然親自驗過,一定知道得很詳細。現在請你仔細些說一遍。
    偵探長的粗黑的麻斑上,好像嵌了一些紅,慢吞吞地答道:「說到詳細,我還沒有研究過。現在我姑且將我知道的事情報告一下。這案子發現的時候是昨天清晨五點半鐘。發現人是衛家裡的一個園丁,叫沈全卿。他在天沒有亮時,被一隻守門的狗吠醒。他起初並不在意、望一望窗上還是烏黑黑的,覺得起身還早,就躺在床上養神。到了五點半鐘,他才起來,走到園裡,忽然看見園門開著。他才暗吃一驚,知道出了岔子。他忙著叫起了屋子裡的僕人,向四下去搜尋,可是並沒什麼異狀,書房裡的古董也不短少。後來他們尋到了主人的臥房裡,才發現衛紳士已給人殺死,死屍橫在床腳邊。
    他停一停,瞧瞧霍桑,又瞧瞧我,像要等什麼評贊。霍桑倒並不使他失望。
    他點點頭,說:「很清楚。以後怎麼樣?
    楊探長起勁地說:「那時候人人著了慌,就差人到東區警署去報警。署裡聽說是件命案,被害的又是當地的紳士,自然不敢怠慢。王署長一邊派了警上去看守,一邊立刻打電話到總廳裡去。兄弟得到了信息,立刻起到利淡橋去相驗。
    「我到那裡對已是八點鐘。我檢驗那屍骨,刀傷在心口,確是被殺而死。箱子裡首飾等物的損失約在五萬左右。我又向園丁沈全卿查明了發案的情形,才回廳去報——」
    故事告一個段落,情節也不見有出奇之處。霍桑卻很注意地傾聽著。等楊探長說完了,他點一點頭。
    他說;「看起來發案的時間大概就在犬吠的那個當地。是不見?」
    楊凡通的大拇指又一度豎起來。「對1霍先生,你的眼光真兇2我早就這樣說過。」
    霍桑仍毫無表情地說;「據你的眼光看,那兇手是個什麼樣人?除了錢財,可還有什麼別種目的?」
    楊凡通道:「目的似乎只是為財,失掉的首飾就是證據。不過這兇手不比得尋常的盜賊。但瞧他的膽子和來去的蹤跡,就可以見得他有幾分本領。」
    「膻,你想那人有怎樣的本領?」
    「我看兇手是從屋面上進去的,出來時開了園門走,才惹起狗吠。他這樣子來去自由,毫沒顧忌,便可想到他的膽子也不小。因為衛先生的臥室在正屋樓上,他的房裡有四姨太伴著,樓下又有兩個守衛的壯了輪流地位夜——」
    霍桑忽插口道:「什麼?衛府上竟這樣子闊氣,有值夜的守衛?」
    楊凡通點頭道:「是。這兩個壯丁是新近僱用的,據說還不到兩個禮拜。可是這兩個人真是一對飯桶,昨天清晨兇手動手的時候,他們倆竟絲毫沒有覺得。房裡的四姨太太也給兇手用繩索綁住了手腳,嘴裡也給塞了棉團,因此也不能聲張。從這種種方面看,便可見得這傢伙手快腳快和膽識過人,決不是一個尋常的小偷地。霍先生,你說是不是?」
    霍桑把雙手抱著左膝。他的兩眼注視在楊凡通的面上,一邊聽,一邊還像在那裡思索。
    他答道:「不錯。照你的話說,兇手確可算得一個好手。他不像是乘虛而來的。在犯案之前,衛紳士似乎預先已經有些知覺。但瞧他新近在用守衛,就是一個明證。」
    楊探長摸摸自己的光頭,說;「是,我也這樣想。不過這一層要是實在,那就更麻煩了。因為犯案的盜賊,事前既然敢明目張膽地通告,他們的黨羽一定多。何況這案子又出在有財有勢的衛善臣家裡,上峰的風勢特別緊,我們奉公的人自然也怠慢不得。霍先生,我說句不怕醜的話,我已經將這層情由稟明了秦廳長。廳長很明確,就記起你來。他說你從前在蘇州破獲『江南燕』一案,聰敏和眼光都了不得。恰巧報紙上又登著你們在這裡的消息。我就跟廳長說,請你老人家幫幫忙。廳長一口贊成,立刻派我來請你。霍先生,這件事要是辦妥了,廳長一定要重重酬謝你。」
    霍桑微微鞠了個躬,謙謝道:「承蒙你這樣抬舉,真是榮幸得很。這案子我雖不敢負責,但是若使我有一得之見,自然很願意從旁貢獻意見。將來如果破案了,有什麼酬報,那自然也必歸給你。」
    楊凡通又紅漲了臉,用手摸了摸他的光頭,又牽一李他的闊厚的嘴唇。
    他道:「這話那裡說起?我斷不敢奪人家的功。霍先生,別多疑。」
    霍桑笑道:「楊探長,我何嘗說你奪功?不過我提起一句,我從事偵探,完全是為興趣和責任心,對於名和利一直很淡薄,包朗兄可以證實我的話。」
    楊凡通果然把他的兩隻眼睛移射到我的面上。我的旁聽的姿態不得不暫時取消。
    我說:「這是實在的。我們去年在海門破了一件私運軍火案,當地的長官給了五千塊錢做謝儀。霍桑兄堅拒不受,後來只受了兩支手槍做紀念。他又分一隻給我,我倒坐享其成。」
    霍桑向我笑一笑。「嗯,你也謙遜起來哩。我探案時得到你的幫助真不知多少,你倒說坐享其成!」
    楊凡通乘機道:「不錯。包先生的大名,兄弟也已久仰。這案子少不得也要勞包先生的神——」
    霍桑揮揮手阻止他。「好了,閒話別多說。現在我還要問一句。你驗傷的時候,死者的傷勢怎麼樣?致命傷一共有幾處?」
    談話方始到達了關鍵,我的精神振一振。我知道霍桑所以採取這種迂迴策略,始終不正面進攻,顯然要把我們接得斷指的事隱藏起來。但瞧他的問話,表面上還是注重在致命傷,便可見他的迂迴的苦心。
    楊凡通道:「我已經說過了,致命傷恰當心窩,所用的凶器顯然是一種尖刀。」
    「只有這心口一處?」
    「是」
    我看見霍桑的眉尖皺一皺,放下了手抱的右膝,把頭沉下去。他分明是失望了!當然我也不例外。我開始覺得卜良的外交策略真高明。他用了「奇怪」字樣來聳動霍桑,實際上原只是一件尋常的謀殺案!霍桑似乎還不放棄他的期望。
    他又問:「除了心口一處以外,再沒有別的傷了?」
    楊凡通道:「是,致命的只有這一處。」
    「囑,那末還有不足致命的傷?是不是?」霍桑的眼珠在暗暗地轉動。
    楊探長張一張眼睛。「唉,是的,還有——唔,很奇怪。那右手的大拇指,不知怎的也已給截去——」
    「哼!
    我忍不住喊了一聲,趕緊收斂住!霍桑立刻乾咳一聲,回轉頭來,他向我丟一個眼色,顯然怕我漏出斷指的秘密。楊凡通倒並不疑心。他大概以為我的驚呼的來由是在斷指的本身上。
    楊凡通補一句。「更奇怪的,衛董事的左手大拇指也沒有了,不過已經結了癲,不像是新斷的。」
    霍桑接著道:「真奇怪。你可曾尋過?那截下來的斷指有沒有留在室中?」
    楊凡通道:「怎麼不尋?可是各處都尋遍,沒有蹤影。那斷指想必是給兇手帶了去了。真是很奇怪。
    霍桑蠶著目光,凝想了一回,忽然首先立起來。
    他拍拍來客的高肩。低聲問道。「這位衛老先生也抽這個嗎?」
    霍桑用左手的拇指連接了右手的小指,裝做一支鴉片槍的樣子,湊到嘴邊去。楊凡通會意地牽牽嘴、這答覆很巧妙。一個公務員在禁煙時期,當然不便公開承認這問話。
    霍桑笑一笑,點點頭。「好了,楊探長,這案子承你這樣子詳細解釋.我已略略有些輪廓。現在我不必再到衛府去勘驗。請你回復貴廳長,說我很願意盡力。但是我若有相需的地方,也得請貴廳的弟兄們幫助一下。
    他取出一張名片遞給楊凡通。楊凡通又敷衍了幾句,方才辟出。霍桑送他下樓去。
    時候已近十二點鐘,我卻並不覺得飢餓。我一個人坐在房內,腦海中的思潮十二分紊亂。那只來歷不明的斷指誠然和衛家的命案合而為一,顯見是一件不可輕視的奇文。有幾個問題同時湧上心來。衛善臣的拇指是兇手割去的嗎?還是另有斷指的人?斷指的人可就是寄指的人?他把斷指寄給霍桑,究竟有什麼用意?此外還有楊凡通的來意是否因著案情的棘手嚴重,誠意來求救,或者他有別的用意,要霍桑「好看」?種種疑問奔赴我的腦海,一時都不能解決。
    雷桑急忙忙回來,低聲說;「我已經打過電話給p良,告訴他我不去勘驗了。」他更湊近我的耳朵。「包朗,你聽著,現在我可以繼續我的中斷的答話了。你方才不是問我關於斷指的第三種理由嗎?那就是一種秘密黨人寄給我的!」
    我驚異道:「秘密黨?」
    「是。輕些!我告訴你,這個黨一定凶險異常。但瞧他們那種慘殺殘酷的舉動就可以想見!
    空氣驟然緊張,彷彿有一群青面獠牙的吃人鬼扭,霎時間湧現在我的眼前。我想像到這件事的嚴重的後果。
    我問道:「那麼他們把所指寄給你,有什麼用意?』」
    「用意?當然是充分的敵對性!」他摸摸下頜。「論原因還是報紙上的新聞惹出來的禍殃!
    「難道黨人們也妒忌你?」
    「不是妒忌,是顧忌。他們把斷指寄給我,意思一定是恐嚇我!
    他走到紙屏風的那一面去。我也跟隨著。他點了一支紙煙,用力地抽著。他的臉上的肌肉緊板板的。他的眼睛裡彷彿有火。
    我走神想一想,又問:「霍桑,你說他們是秘密黨,有什麼根據?怎見得不是一個單獨的竊盜?」
    霍桑低聲道:「根據自然有。我說給你聽——唉!包朗,又有人來了,想是送飯來的。我們吃過飯再談。
    房門上果然響一響。李四捧了飯盤走進來。他將盤放在桌子上,先將筷匙碗碟端了出來,又從盤中取出一件牛皮紙包裹的東西。
    他說:「霍先生,又有一個包件給你。
    霍桑丟下了紙煙,一手將紙包接過去,看一看,乘勢把眼睛在李四的身上瞟一瞟,又將包件上的收件單簽了字,交還給李四。
    「拿去罷。」
    我等李四走出了房門,趕緊把房門關上,急急回過來發問。
    我低聲道:「霍桑,這包件裡又是什麼東西?」
    霍桑不假思索地脫口道:「再來一個!
    我狐疑道:「再來一個什麼?」
    霍桑道:「再來一個斷指!

《斷指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