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佛殿上

    緊張的刺激又裝上我的心頭,我的精神提振到了最高度。我的每一條神經都像張在硬弓上的弦。眼前橫排著一種嚴重的任務,我自然不能不拚著全力進行。我將手槍從袋中取出來,緊緊地握在右手中,鼓足了勇氣,隨著霍桑,繞向守後來。
    令的後門外面,有一方曠場,場上立著兩株松樹,又高又大,黑漆漆地*著,望去很像是什麼巨夠。一陣風過,松針松枝互相擺動,發出一陣子稷稷的亂響。霍桑和我都穿著黑衣,在黑暗中行動,比較不易范自。他首先僂著身子走近寺門,運用他的貓一般的眼睛,向寺門瞧一瞧。他回頭招一招手,似乎叫我走近去。我急忙躡步而前。
    他附耳說:「沒有看守人。」「這樣子疏忽?」我也低聲答一句。「這不是他們固定的巢窟,只是臨時的集合地。他們也想不到立即會給我發覺。
    他更走近門,身子也接得更彎些,伸手推一推門,又向我招招手。
    霍桑低聲道:『詩門也虛掩著。真湊巧。
    我道:「可是門裡面也許有人。你得留意。
    霍桑把門一推,那厚重而黑舊的寺門,果然慢慢地應手而開。霍桑像刺蝟般地錯伏在一旁,略等一等。沒有動靜。他才聳起身來,將手中的電筒略略放出一些光,便佝僂著踱進門去。我緊緊地追隨在後面,一同走進那黑洞似的門口。裡面是一條狹長的通道,完全漆黑。平安地走完了這通道,我也用電炬略略照一照,是一座佛殿的背面。
    一會,我們蛇行著轉過殿背,便看見一尊大佛,威嚴可怕地高坐在石座上。霍桑一步一照,很注意佛殿的四角,若防有黨人伏在黑暗中,來一個出人不意的狙擊。可是佛殿中完全寂靜,不見一些跡象。我關了電筒,立在暗殿中斂神靜聽,也絲毫不聞聲息。
    霍桑向我揮揮手,又匍伏著進行,步向殿左的一扇門,很像是通例殿的。我也走近去,正想用電筒照時,忽聽得著然一聲,那側殿的門呀的開了!我吃一驚。有人從側殿裡開門出來了罷?我立該舉起手槍,照準殿門,準備射擊。霍桑又低聲招呼。
    「別慌。這是一座側殿。開鎖的是我。進來罷。
    我捏一把汗,暗中摸索,險些地誤傷了霍桑!我走一定神,跟著走進側殿,不料一轉眼間,忽不見了霍桑。
    我停了腳步,不敢再前進。剛才霍桑明明先走,怎麼忽然不見了?這裡既然是秘黨的窟宅,不會有機關地道嗎?四圍都是墨黑。我又冒險用電筒一照。一尊古佛面相比較慈祥些,是一座地藏殿,容積比大殿小一倍光景。我又照照地下,都鋪著方磚,但見燭淚點點,卻不見有一絲夠隙異象。奇怪!霍桑呢?我正想發聲呼喚,忽見佛殿背後射出一線電光。我知道是霍桑,高興地走過去。霍桑正探手在佛肚子裡掏模。
    他回頭來,低聲說:「別這樣膽小。這寺裡好像已經沒有人。
    我說:「他們不是在這裡?你弄錯了?
    「不是。他們已經走了。」
    「我們怎麼沒有撞見?
    「也許另外有通路。時間太侷促,我來不及進來細勘。
    「不會有地道秘窟裡?」
    「不會。這裡是黨人們的臨時意與,短時間斷不能設備周密。
    我感到失望,問道。「你想這裡果真是黨人們的集合地?
    「是。
    「現在他們都走了?
    「至少已不在這殿裡。
    「那末我們豈不是虛此一行?
    「雖然,要是能得到些證據,也不能算白來。瞧,這些不都是黨人們犯案的確證嗎?
    他拍拍他的衣袋,又張開袋口,用他的電筒照一照。他的衣袋裡裝了許多小瓶,瓶中都是一枚一枚怕人的斷指!
    我禁不住咋舌道:「唉!他們竟犯了這許多案子…這些東西你從那裡找蛾?
    霍桑指著佛肚子裡的一隻錢箱,答道:「這裡。他們把斷指瓶藏在鐵精子裡。」他又開了箱蓋。「瞧,這裡還有許多紙箋。」他隨說隨將一疊白紙取出,又用電筒光照一照,隨又捲好了放入袋中。
    我問道:「這些紙箋是和那天包斷指的一樣?」
    霍桑點點頭。「是。……來,我們再到別殿去瞧瞧。也許還有什麼其他的證跡。」
    他引著我從佛背後轉出來,不到幾步,他又突然住了腳步。他伸手攔住我。我不明白原因,運目向黑暗的殿角中視察,瞧不出什麼。
    砰!
    聲音從遠處傳過來,雖不震耳,可是入耳有些凜凜然。
    霍桑低聲說:「這是寺門關閣的聲響。剛才我還聽得推開聲……唔,大概有人來。來,你跟我來——」
    霍桑的語聲未絕,已騰步跳到倒殿的門旁。我緊緊地跟隨著,一手執了電筒,一手舉著手槍,屏息地等候。外面的大佛殿上,果然有輕微的腳步聲響,彷彿有一個人正從殿上走過來。是齊巡長罷?不會。他不得到暗號,不會貿貿然進來。那麼是黨人?……我的神經又加增了緊張。我聽得沉重的腳聲已一步一步地走近側殿的門口!
    靜一靜。腳步聲沒有了——終止了。那人大概站住了在詫異,因為側殿門本來是鎖著的,現在是開著,當然會引起驚異。
    靜!是一種感到每一寸肌肉上有小爬蟲在蠕動的靜!可是只有一剎那。繼續的是動!是一種獅子搏獸股的動!
    霍桑不等待那來人進門或退回去,便踴身跳出來。
    「慢走!」
    跟這吆喝聲同時活躍的是他的左手中的電筒。電筒開足了光。他的右手裡握著的手槍直注那門外的人。我也急忙開了電筒,定神礁時,看見門口外面立著一個少年男子。
    那人身材高大,腰幹挺直,穿一件由細夏布長衫,頭上戴一頂草帽,足上著一雙白帆布膠皮軟底鞋,渾身雪白。我更瞧他的面貌,略帶些黑色,似乎已飽嘗了風口的滋味。但他的五官報端正,一雙炯炯有神的黑眼壓在兩條濃眉下面,一個直鼻子鎮住了一張緊閉的嘴。猜度他的年紀,約摸在三十左右。
    這少年的手中也執著一個電筒,但因著霍桑的一喝,並且有手槍對住他,電筒中沒有放出光來。
    當我端相那人的時候只有一瞥的工夫。這一瞥間,他給予我的印象,他像是一個學界裡的教員。可是我們卻把他看做兇犯。會不會弄錯?
    那人不慌不忙地先開口。「兩位先生,要找我嗎?好,請你把這可惜的東西放下了罷。唉——是你,霍先生,正是你!前幾天你打傷了我們的同志,今天可犯不著再這樣子了。我們到裡面去談。
    霍桑向那人細瞧一瞧,點點頭。「很好。你倒很爽快。我本來不打算動武。
    他果真把手槍放下,退一步,讓他走進來。我雖也垂下了槍口,但仍握在手裡,防他有什麼詐變。那少年開了電筒,穩定地走進地藏殿來。他隨將電筒的機或扳住了,放在一張佛前的供桌上。我們也照樣板住了電筒,三條光線清在一起,殿中便豁然明亮。那人又從佛座分拖過兩把破舊的椅子,請我們坐下。他自己也坐在供桌前面的拜墊上。
    他先婉聲道:「你們今夜到這裡來,我著實佩服你們的膽力。霍先生,二十八日那天,我曾到你的旅館裡去看你,可惜沒見面。後來你果然找到我們的所在,我們都很驚異。你遭了挫折,到底能夠自己設法脫身,此刻又再接再厲,這種機敏勇敢的精神的確了不得!
    我暗暗奇怪,又暗暗內愧。我們正懷疑誰是那晚上救援我們的人,他倒說我們自己設法脫身。真是不可思議。不過那個訪霍桑不見而退回去的西裝客人,此刻總算有了著落。
    霍桑搖手道:「不必說廢話。我問你。你是不是斷指團裡的團員?」
    那人道:「正是。
    霍桑道:「那末利涉橋衛善臣的命案是誰犯的,你總知道。
    那人笑一笑。「那案子就是我做的。不但這一案,最近還有金絲灣裡的那個下台的軍閥倪樹松,太平巷裡的土豪張國植,我都到他們家去過一次,也都留下一個紀念。不過姓衛的是致命的,所以張揚開來。倪張兩姓,只斷了他們一枚左拇指。他們既然不敢聲張,就也掩藏過去了。他從衣袋中摸出一個小瓶來。「霍先生,恕我冒昧。那衛善臣的右拇指和倪樹松的左拇指,我已經先後寄給你。這瓶裡的斷指是太平巷裡張國植的。我直到今天破曉的時分才做成功。現在一併交給你,讓你作個證據。」
    霍桑接過瓶來,一路瞧一瞧,答道:「你既然這樣子坦白,倒可省不少口舌。但是殺人得償命。你為什麼專幹這種犯法勾當?
    那人仍鎮靜如常,答道:「不瞞你說,我是準備著犧牲才幹的。
    這個人連犯四案,可算凶險之極,但他的語聲很鎮定,措詞很文雅,他的儀表又文謅謅的,似乎不相稱。
    霍桑答道:「你殺了人,又盜了人家財產,死是你應得的代價,還說什麼犧牲?
    那人的面孔一沉,莊聲答道:「霍先生,我想你還沒有知道我犯案的宗旨哩。不然我所說的犧牲,你也不得不承認。
    霍桑頓一頓,問道:「我的確不明白。你們這樣子殺人斷指,到底有什麼宗旨?
    那人忽然立起身來,正色道:「霍先生,我相信你也是一個明達的人,不妨和你談一談。憑著犧牲的決心,用暴烈的手段,謀社會的根本改造。這就是我們同志們所抱的司門口。
    「社會改造」和「犧牲決心」似乎都是近來叫得響的新名詞,怎麼這個殺人兇犯也運用得非常熟練?這究竟是一幕什麼戲?我簡直摸不著頭緒。
    霍桑的容色也莊嚴了些,慢慢地答道:「改造社會是一件光明正大的事,可是方法盡多著,怎麼一定要利用暴力?
    那人點點頭,重新坐下來。
    他說:「好,我來解釋給你聽。照我們的見解,我國的所以積弱不振,主因雖是吏治不澄清,法令等於具文,和一般領袖人物的私而忘公,溺職失察。其實社會本身也太麻木,也都負著姑息養奸的罪。舉一個例,那一班貪官奸商,憑著權位和搜刮壓搾的手段,弄得了巨大的造孽錢,一朝退出社會,便可以造屋買妾,任情縱慾,安享他們的尊榮。這班人原是社會的害敵。但是現社會中教育不普及,輿論不健全,喪失了清議的權威。一般人對於他們,只有容忍默認,沒有相當的制裁。更壞的現象,有些窮昏了心的愚人,只因為他們的有錢,不管錢裡面有血腥,還去趨奉獻媚!因此,他們更無所顧忌,逞著一時的權位,便喪盡良心,企圖下半世的快樂。這樣上行下效,就越奏越糟!社會上充滿的是享樂淫逸的現象,正義反歸於消沉,弄得死氣沉沉,不可收拾!這就是社會全體的罪!
    語聲停一停。霍桑也默默地不岔口。議論很激烈,但是並不是無的放矢。我的觀念也不能不修正。這個人不能和一般的罪犯同樣看。
    那少年繼續說:「我們見到了這層,認為若要謀根本的改造,對於這一班害物,非實施嚴格的制裁不可。我們沒力量推進上層的政治,只有從底層著手,使社會間孕育一種制裁的力。換一句話,這是一種釜底抽薪的辦法,斬斷這班害物的退路,不許他們在社會上容身、如此,他們覺得既沒有了歸路,積了錢也不能在社會上作威作福,自然會斂跡一些。霍先生,你說對不對?』」
    又靜一靜。空氣有轉變,不再是緊張和恐怖,是一種嚴肅的憤慨。
    霍桑沉思了一會,應道:「你們的動機也許很純正,但這樣的手段究竟不免於過激。一方面你們雖說為社會造福,一方面部破壞了法律和社會的秩序。你們也應該項到0阿。」
    那人道:「破壞法律和社會安寧的罪,我們也承認。因此,萬一案情發作,我們都情願犧牲一身,做我們的主義的保證。因為在這現社會裡,若沒有了這個保證,一則要生匪類的假冒心,二則會累及無辜的平民。所以今晚上我既然碰見你,我情願伏法,決沒有一句推倭的話。」
    語氣很堅定,那人的眉宇間也呈露一種慷慨義勇的神氣。霍桑低沉了頭,像是在思索什麼。我乘這暫時靜默的機會,禁不住撤一句。
    我道:「你的話很光明磊落,「是你們譽社會造福,怎麼反殺害當地的慈善家?又劫取他的許多財物?照現狀而論,有些近乎報仇圖財——-」那人回過臉來,接口道:「你不是指衛善臣嗎?你以為這姓衛的是個名實相符的慈善家馮?不是!他實在是一個社會的公敵!我們殺死他,就要貫徹我們的主張,執行我們的制裁!包先生,請不要誤會。

《斷指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