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是一種開展,也是一個激變。
當我們著手探案的時候,原以為被害的是一位大慈善家,加害的是一班凶殘的悍匪。我們本著鋤暴殲惡的旨趣,才出來冒險捕凶。不料聽了這少年的一番話,我才像大夢初醒。兇徒竟是一個志士,而被害的善人倒變做了社會之敵!情節太詭異,完全出於我們的意料之外。
空殿中又靜寂了。地藏菩薩固然只聽不開口,連霍桑也像省力似地讓我代替他質疑。我停一停,又提出一句話。
我說:「如果他真是一個假慈善家,自然死不足惜。可是你有什麼憑據?」
那人道:「我們的定例,當犯案之先,必須詳細調查。這衛某的底細,我們也完全查明白。他起先曾做過一任靖江縣知縣。當光復那一年,他便滿載而歸。他到上海之後,連娶了兩個小妾,抽大煙,賭博,任意揮霍,他的不清白的宦囊漸漸地化盡廣。他就憑著紳士的資格,勾結了污吏政合,組織一個樂濟善堂,假托舉辦慈善事業的名義,暗中卻剋扣中飽。別的莫說,但看他的年紀已近六十,但在最近的三年中,又連買兩個年齡可以做他的孫女的妾,就顯地假公濟私的成績。慈善性的捐款是什麼樣的錢?一厘一毫不是都與災黎勞民有生死關係的嗎?他卻抹煞了良心,把濟饑救死的血錢,來滿足他一個人的獸慾!包先生,請問這樣的人,留他在社會裡、是社會的福還是於兩7」
少年志士的一股不平之氣直從他的兩目中射出來,凶光灼灼地叫人不能通視。我回目瞧瞧霍桑,依舊端坐著不聲不動。他的臉上也現出一種嚴肅的神氣,顯然在和那人表示同情。是的,我相信除了那泥塑的偶像以外,難聽廠這一番故事,誰也會表同情。
少年繼續說:「我們的宗旨,你們兩位總已明白了罷?所以那些貪吏、劣紳、奸商、土豪,都是我們制裁的對象。第一步從事嚴密的調查;調查確定了,就給他一個警告;方式是截斷他的一個主拇指,並指定他捐助某一醫院,學校或教養院等若干元,數目並不一例。要是他遵從了,確有洗心革面的表示,我們也就給他開一扇自新的門。要不然,我們就進一步徹底地制裁他——處死他,再截斷他的右拇指。這是我們制裁好惡的大概情形,雖有時略有出入,大體總是這兩個步驟。」
制裁是嚴厲的,方式是新穎的,在我的見聞中還是首創。霍桑仍靜穆地不加批評。我料想這少年還有繼續的解釋,就也用靜默鼓勵他。
那人又道:「我們對於姓衛的,起初也還望他悔過自新,沒有殺死他的決心。上星期初,我們先寄信約他在玄武湖會面,警告他的行為;見面的時候,我斷了他的一個左拇指,指定他捐給孤兒院五萬元。這原是略示薄懲的意思。他脫身後卻置之不理,捐款終於沒有送去。我們一連寫三封倍去催他,都沒有回音。後來他倒雇了兩個武士守衛他的臥室,作消極的抵抗。我們見他這樣,知道他沒有悔過的誠意,就在上月二十八日的破曉時分,我一個人進去結果了他,再斷了他的一個右拇指,並搜聚了三四萬元的首飾。這就是我制裁衛某的原委。
又是沉默。霍桑忽冷靜得像石座上的地藏一般。這故事對於他一定也一樣新穎。據我估量,他當然有同情,不過他並不表示。
我又問道:「那末那天有幾個人和你同謀?你們所得的贓款怎樣分配?」
那人忽冷笑道:「包先生,我想你所用的『贓』字,一定是對衛某說的吧?」
唉,我失言了!我有些窘。幸虧三個電筒的光並不強烈,不致暴露我的臉上的色彩;而且對方也不太認真,仍自顧自說下去。
他說:「我們所得的款項,按例作三股均分:一股充黨費,二股散給予一般貧民,或捐助給真正純潔的慈善團體。至於同謀的人,請不必過問。我已經說過,這一件事完全是我一個人做的。
霍桑歎口氣,開口了。「你一個人幹事竟能夠這樣子敏捷?」
那人微笑道:「霍先生,你太抬舉我。其實我犯案至今,本不止這三件案。先前在浙江的時候,我兩次執行,一共犯過六案。不過他們問心內疚,都不敢宣佈。所以到今天我仍能獨往獨來。現在我不妨將我犯案的證物一併給你瞧瞧。」他重新立起來,像要走向佛像背後去的樣子。
霍桑止住他道:「不必勞神哩!證物早已在我的袋裡。是的,一共是七瓶。
那人略現些驚異的神色。「你已經把那鐵箱打開了?」
霍桑點點頭,又問:「你們到底有多少團員?首領是誰?我想你不妨說一說。」
那人沉吟了一下,才答道:「也好。團員的數目何止於百?因為凡是熱血的青年贊同我們的宗旨,經過三個團員的介紹,就可以加入。所以各地都有我們的同志,誰也不知道同志們的確數。團員的資格分兩種;一種是執行團員,一種是贊助團員。贊助的專司調查和情報的職務,執行的專司執行懲罰。執行團員必須有冒險和犧牲的精神,故而數量上比較地少一些。至於首領是沒有一定的。照目下而論,我就是首領。」
霍桑詫異道:「喔,難道你們有什麼特別的組織?」
那人道:「正是,特別得很。我們同志所最厭惡的是階級制度,故而團中一律平等,並沒有首領和團員的區別。不過當執行團務的時候,例由執行人召集會議,權坐主席,所以可以稱為臨時的首領。」
「唔,這制度很新穎。但是臨時首領怎樣產生的?」
「起先本規定由各執行團員自認。後來因著同志們踴躍爭先,個個情願去執行,就定了拈斗的法子。每到一處,用拍鬥法站著了誰,誰就去執行懲罰,也就算是臨時首領。」
「照這麼說,臨時首領不但要冒險執行,而且案發之後還負有犧牲的責任。是不是?」
「正是。我此番就要實行犧牲了。
霍桑又讚歎似地舒一口氣:「如此,你的態度真是很光明的。但是你事前為什麼派了人監伺我的行動,又寄斷指來恐嚇我?案發之後,你又為什麼去恐嚇卜良,叫他不要追究?那又明明是畏首畏尾的表示。豈不是言行相反了嗎?」
那人道:「霍先生,你說得不錯。但其中也有原因。我們的團規,凡到一個地方,至少須執行三件案子。此次我們調查的手續剛才完畢,便聽得你們兩位到南京的消息。我防有什麼阻礙,便派徐同志來偵伺你們。後來我執行了第一第二案以後,徐同志報告,果然有個姓何的打電話請你。我怕你出來偵查,阻礙我的第三案的進行。起初我打算來看看你,和你開誠佈公地談一談,因為我一向聽得你是富於正義感的,也許可以同情我的行動,不干涉。可是不湊巧,你出去了,沒有見面。據徐同志的意見,認為你是在法律軌道上活動的人,跟你紀誠談,太危險。我聽信了他的話,才想用恐嚇手段制止你干預。不料用這樣的手段應付你先生,不但沒有效,結果卻恰得其反。這實在是我們的失計。至於卜良一般的假貌紳士,金陵城中本不止他一個。不過他們害民的資格比較地還不及衛某那樣厲害,所以我們存著寬恕的心,管克懲罰。但在第一案發生以後,這裡的每一個腐化分子都已先後接到過一份警告。這原是叫他們改過自新,並沒有制止他們追究。這一點作大概誤會了。
霍桑突的起立,嚴肅地說;「唉,你的行動或許還有討論的餘地,但是你本著犧牲的精神,為大眾除害,動機是可敬的。請接受我的敬禮!」他深深地鞠一個躬。
那人也立起來,回了一個鞠躬禮,說:「『霍夫生,不敢當,還有一層,可以表明我的素志。今晚徐同志到我的三牌樓寓裡去。問我是否發過召集的通白。我不曾發通告,就知道其中有了變端,料想已被你看破了機關。我因著我的任務已經終了,便立刻趕來自首。假使我果真畏首畏尾,沒有犧牲的決心,此刻盡可以脫逃,為什麼反而自投到這裡來?」
霍桑立刻伸出手來,緊握著那少年的手。
他說:「我太糊塗,早知道這樣,或是那天我們見了面,我決不幹。這件事要是不牽涉官廳,我憑著正義,也盡可以便宜處置。不過現在——一」
那人忙接著說:「霍先生,別為難,我得到了你的同情,已覺得雖死猶榮。我決不想偷生。我對於你也很冒昧,原因彼此太隔膜,沒有瞭解。不過我們並沒有傷害你的意思。這一層你總也可以原諒。」他又走到我的面前,和我握手道歉。「包先生,我也得請你原諒。
他的一席長篇談話,雖則我還有許多地方不明白,但他給予我的印象很深刻。我認為這人確是一個不可多得的血性男子。所以我和他握手的時候也鄭重地向他稱頌。
霍桑又問道:「我們談了許久,還沒有請教過哩。我也想知道些你加入這組織的經過——」
一陣雜亂而急促的腳步聲響,打斷了霍桑的說話。那聲音彷彿有多數人破寺進來。我們都瞧著那扇通正殿的門。為首進來的就是那個同來的齊巡長,後面隨著四個警察。我才知我們坐談太久了,把那寺門外守伏的警察完全忘掉。霍桑見了齊巡長,正待走近去發言,那少年忽搶先開口。
他道:「我叫樊百平,北大畢業,曾當過中學教員,現在是一個殺死衛善臣的兇手。你們既來拿我,我可以跟你們去,可是別喀蘇。
他的話雖說是對著警察們說的,一半卻明明是在回答方才霍桑的問句。齊巡長一時還不敢動手,眼望著霍桑。
他說:「霍先生,我們守候了好久,老是不聽得警笛聲。我看見這個人急匆匆走進來,怕寺裡面有什麼變端,故而擅自進來瞧瞧。
霍桑點頭道:「不妨。我已經和他談過一會。他就是殺死衛善臣的正犯。你們可把他帶回去。不過他雖犯了法,情形有分別,不能和尋常的兇犯一例看待。你們應得小心伺候,不可無禮。其他的事我明天會告訴秦廳長。
齊巡長行了一個舉手禮,就回頭向樊百平瞧著。但並不動手。樊百平不做一聲,取了電筒,回身跟了巡年就走。四個警士也跟隨著。他走到側殿的門口,又突的回過頭來,向霍桑瞧了一眼,似乎算告別的樣子。他在這一回頭中,使我留下了一個很深的印象。我看見他的臉色慘白,雙眼中也有些水汪汪。這不是畏懼,是一種同情的知己們訣別時的情感的流露。他顯然感到再見無期,便有無限心事都從這回頭一瞧中透露出來!我見了他這副神氣,不知怎的,一陣子心酸,眼眶裡也注滿了淚潮,幾乎忍制不住。
霍桑忽在我的肩上輕輕拍一下。「包朗,時候已經不早,我們也得國離哩。」
我走一定神,答道:「是。現在是什麼時候?」
德桑道:「十二點半已過。我們快走。我還要幹一件要緊事哩。」
於是大家從供桌上拿起電筒,一同走出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