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的日晷比較短,我們離開章東明時,街上的電燈都已亮了。等到我們的車子到達虯江路張家門前,人家都正在忙著吃晚飯。霍桑遠遠地向著那鐵條的大門一望,便輕輕地向我說:
「大門開著呢。我們姑且不必進去。」
「那麼,你來幹什麼?」
霍桑不答,走到門口,向門房中瞧瞧,有燈光透露出來,料想有人在內。他走過鐵門,沿著西邊的青磚短牆,緩緩前進。一會,他停了足步,仰起了足尖,靠著短牆向裡面瞭望。他忽又向我招招手:
「包朗,瞧。他們正在進晚餐。」
我也扳著短牆,瞧進屋子裡去。我見西邊的一間憩坐室中,燈光明亮,一扇窗開著,窗簾也恰巧拉開。裡面的方桌上有人在吃晚飯。面南坐的是死者的母親,左邊是有剛的妹妹效琴,卻不見死者的妻子顏擷英。諒必還不曾回來。餐桌旁還立著一個老媽子和一個小使女。這兩個主人的臉上都是冷冰冰的,顯示一種悲鬱陰暗的神氣。因此那兩個女僕也都默默無語。
霍桑低聲說:「我們的委託人還沒有回來。」
我應道:「是。丈夫給人謀殺了,伊還是在外邊,似乎說不過去。」
霍桑不答,仍舊貓兒捕鼠般地注視燈光耀灼的憩坐室。我不知道他要瞧什麼,他在等顏擷英回來嗎?還是等別的人——像阿榮之類?
「哼!」
一聲低低的驚呼從霍桑的喉嚨中發出,接著他又忍住了。
我回頭問他:「怎麼?」
霍桑不答,目光炯炯地向屋子裡注射。
我又說:「那個小使女,我們起先沒有聽人說起過啊。」
霍桑道:「不錯,伊大概是新雇來的。當昨晚發案的時候,伊還沒有進門,當然沒有人說起伊。」
「你怎麼知道的?」
「你不見伊的舉動處處顯得生疏嗎?這就知道阿榮還沒有回來,伊是特地來補缺的。」他拉拉我的肘骨,「瞧!張效琴又在舉筷子哩!」
他的語聲低沉而顫動。我有些奇怪。吃飯用筷是件異常的事嗎?霍桑何以如此震動?正在這個當兒,猛覺得我的背心上有人輕輕拍我一記。我不禁一凜,急忙回頭瞧時,一個穿黑長袍子的男子正目光炯炯地瞧我。那人雖穿著便服,但一種挺胸凸肚的神氣,一望而知是一個便衣警探。
他問道:「你們瞧什麼?」
我答道:「我是包朗。他就是霍——」
我的「桑」字還沒有出口,霍桑忙回身過來,在那人的肩上拍一拍,又取出一張名片給他。
霍桑低聲道:「朋友,誤會了,別多說。這是我的名片,包朗,我的肚子餓得很。我們快回去,等明天破案吧。」
他回頭就走,我也只得跟著,那探伙似在道歉,我聽不清楚。我們到了靶子路,他跳上車子,竟絕口不說一句話。
他真的有把握了嗎?他既然說要等明天破案,今天晚上當然是沒有希望的。讀者們諒必也深知道他有一種牌氣。每逢在案於將破未破的當兒,要是他不是自動的剖解,若想向他問幾句話,準不會教你滿意。所以我雖然滿腹疑團,不知道他的葫蘆中賣些什麼藥,卻也只能暫時忍耐,不願意平白地討沒趣。
我們到了寓中,霍桑立刻教蘇媽備飯,吃飯時他仍舊保守著緘默態度。我的腦室中卻盤據著種種疑問:兇手一共有幾個?下毒的是誰?行刺的又是誰?胡誠初嗎?姜志廉嗎?那個穿西裝不知姓名的高個子嗎?還是阿榮和魁林?或者竟就是他的妻子顏擷英?這幾個問句,好似在咽喉間起了障礙.我的夜飯再也吃不下去。
在夜飯將近終了時,汪巡官來了一個電話,總算多少有些發展。他已查明那辭歇的車伕魁林,在一星期前已經回他的老家句容去。又從錢伯熊那邊查出有個西裝高個子叫何炮熙.也是那天的賀客。他在那天下午走過張家門口,順便去約有剛一塊去。他是有剛的新朋友,所以交誼還是很睦洽。汪巡官還提及一件抱歉的事,他派的一個探伙到達王家碼頭阿榮家時,聽得阿榮已回家過一次,可是又走了。我對於最後一點相當興奮,因為阿榮出現了,追蹤起來總比較有些把握。可是霍桑很淡漠。他不加批評,飯罷以後是我們循例的吸煙時間。這晚上我們吸煙時的姿態神情是彼此不同的。霍桑的煙,吐吸勻整而有次序,身子靠著籐椅的背,伸直了兩腿,閉了眼睛,足見他心中的安定。我的紙煙卻忽吐忽納,雜亂無章,掩不住我心理上的煩亂的狀態。靜寂中只有鐘擺振動的嘀噠聲和遠遠的電車聲。
電話又響了。我站起來時,霍桑早搶了先著。我就站了旁聽。他說:「我是霍桑……晤,你是金永椿?……姚探長派你在張家門外的?……晤,晤,怎麼樣?有個穿黑色短衣的人進去了?……光頭,身材很短小?……進去了已經好久?……好!……怎樣?姚探長不在署裡嗎?……那不妨事,回頭我來通知他。……好,好。你別驚動他,我就來。……」
事情連續地開展。霍桑剛才將電話筒擱好,我還沒有開口,我聽到一輛車子停在我們的寓前。這時候還有來客?不一會,施桂果然引進一個身材高大的人來,就是張家看門兼種花的金壽。霍桑一見他,不禁顯出驚怪狀來。
他忙問道:「金壽,你來幹什麼?」
金壽手中執著一封信,便將那信遞過來。霍桑將信接過去時,我也急急走過去瞧。那是一個洋紙信封,上面寫著「霍桑先生」四個字,鋼筆寫的,非常娟秀。霍桑將信拆開的時候,我見他的目光炯炯,呼吸似乎急促了些,連他的手指都顫動了。他一壁將信箋授給我瞧,一壁回頭向金壽問話。
「這是你家小姐差你送來的?」
我早把眼光注射到信箋上去,上面寫著一行細楷。「兇手已經拿住。請先生們速來!」下面的具名是「效琴手上」。
太奇怪!這報告是真的?或是仍像先前那麼出於誤會?如果真的,那兇手是誰?又怎麼會自己送上門去,給這女子拿住?在這幾秒鐘間,我的思維的運動真是說不出的昏迷凌亂。恍惚間,我不知道霍桑又問過什麼話,但聽得金壽回答:「是的,阿榮和少奶都已經回來了!」
霍桑又活躍了。他打了個電話給龍大車行,不再說別的話,忙著穿上外衣,戴上帽子。裝束既畢,他聽聽門外,向我點點頭,首先往外就走。我和金壽急忙跟著,走到門外,正要上車,忽見又有一輛汽車停下來。那人還沒有下車,霍桑便高聲招呼:
「國英兄,你可是從章東明來?我想那個姓賈的人,你一定沒有碰見。」
停車的人正是姚國英,忙答道:「是啊,我撲了一個空。不過我又得到一個消息。他今天下午去得特別早,四點鐘左右就到,又和兩個生客喝過酒。他們三個人酒簡直沒有喝,話可說了一大堆。」
霍桑忙止住他道:「好了。他是沒有關係的。現在別多說,你也不必下車,快跟我去捕兇手!」
他不等姚國英答話,便跳上車子,向我和金壽招招手,車子就立刻上路。車子進行得本已很快。可是我因著急於要知道這案子的真正結果,還不知足,恨不得一步就到。好容易忍耐到十分鐘光景,車子才在張家的洋房門前煞住。我第一個跳下車來。
那時大門外面又多了一個便衣偵探,遠遠地分散守伺著。霍桑向最後的一個——就是先前拍我的,也許就叫金永椿,附耳說了幾句,便不待通報,第一個搶步走進裡面去。他回頭向我們搖搖手,似乎叫我們不要作聲。我看見憩坐室中的燈光仍舊明亮。我跟霍桑走到窗前,也偷偷地瞧了一瞧。裡面有三個人正靜悄悄地談話。一個站立的男的穿一套黑色短衣,是個瘦削黃面的光頭少年,大概就是阿榮。這時他低倒了頭,又像畏怯又像懊喪的樣子。居中坐著兩個女子,就是有剛的妹妹效琴,和他的妻子顏擷英。
霍桑向跟隨在後面的金壽演演手勢,似乎教他去通知。我看見客堂中張著一幅白幔,供桌上有一張有剛的照片,一對白燭,有些陰風淒淒。我知道有剛的屍體已經移送到驗屍所去,這預備的白幔在舊俗上也近乎僭越,因為他還有母親在堂啊。一會兒金壽出來回報,小姐在書室中會見。霍桑向姚國英咬了一句耳朵,就引著我穿過客堂,走進書室裡去。
我們進了書室,霍桑順手將室門關上。書室中屍體雖已沒有,電燈也很亮,可是仍有一種陰沉沉的感覺。這大概是心理作用。效琴一個人坐在一張沙發上。伊的面貌,早晨我本來見過的,可是在電燈下瞧來,伊的顴骨高聳,眼珠失卻了靈活,面色也越覺得慘白可憐,彷彿數小時的間隔,伊忽然患了一場大病。我默念這女人竟會捉破兇手,委實太出意外。伊此刻為什麼還不乾脆地把兇手交給我們?照眼前的情勢而論,兇手若不是阿榮,一定是我們的委託人顏擷英了。
效琴站起來,向我們鞠了一個躬,左手捧著伊的胸膛,右手移兩把椅子給我們坐。
伊先說:「霍先生,包先生,你們是不是來拘捕兇手?」
霍桑也鞠躬道:「是。我們是奉了張小姐的命令來的。」
伊點點頭:「好。請坐。」伊自己也坐下了,「現在可要我把那兇手給你們介紹一下?」
霍桑搖搖手:「不必了。我已經知道這個人是誰。此刻我所希望的,只請你把兇手在昨晚上的舉動說一個明白,以便我在閱歷上可以增進一些。」
伊笑一笑——是一種毫無歡意的苦笑。什麼意思?
效琴說:「很好。我也早料你知道了。霍先生,你果真是名不虛傳!」
霍桑微微彎一彎腰,並不答話。效琴的左手仍按在胸口,好像吁出了一口氣。室中靜一靜。我還是在悶葫蘆中!
一會,那女子說:「現在你聽著,有剛是毒死的;毒是砒毒,置毒的器皿是茶壺。原來那人預知昨晚上有剛要去吃喜酒,料定他酒後回來一定口渴。所以在有剛沒有回來之前,茶壺裡面早已放下了砒毒。」
真的?怎麼許醫官說茶中沒有毒?我的疑處沒有解答,那女子的剖解早又繼續下去:
「等到有剛回來時,那人只是悄悄地靜待。他讀了一會報,喝了一滿杯茶。過了一會,那毒性在他裡面發作,他嘔吐了。那人仍伏在這一扇室門的外面,等待所謀的成功。那人覺得有剛頓足拍桌地喧鬧了一刻,又喊了幾聲,卻終沒有人來答應。那人自然暗暗地慶幸,但還防有剛忍不住痛楚,會從室中出去,所以把書室門在外面反鎖著。後來有剛果然想出去,可是推不開門。接著有剛忽然靜下來,那人聽得有一種鋼筆套丟在桌面上的聲音,好像他在寫什麼。不一會呼喊聲又響起來,繼續的是呻吟聲,茶几椅子翻倒聲,花瓶碎裂聲,聽了很怕人!他掙扎了一會,終於跌倒了。那時他還在地上牽動了好久。那行兇的人在外面也感覺到,心中也有些不忍,可是一念及所感受的痛苦和怨仇,便也勉強忍制著。末後有剛已靜止不動了,那人才開進門來;但一瞧見有剛的張大的眼睛,還以為他沒有死,立即把手中執著的小刀,又猛力地在他的胸口刺一下。」
「唉!這一著卻出我所料!我不知道下毒和行刺竟是一個人!」
道是霍桑不自覺的岔口。驚異嗎?當然!霍桑尚且這樣子,何況我?
效琴繼續道:「那人恨仇已好久了,身上常帶著一把刀,本預備乘間行刺。可是那人雖然得了好幾次機會,究竟身弱膽小,恐防敵不過他,終於不敢下手。後來那人為謹慎起見,就設法弄得了些砒霜,定意捨刀而下毒,誰知到了最後,到底還用著了刀。這大概是有剛的罪惡太深重,不能不受一刀!
效琴的說話略略停頓,又低垂了粉頸。伊的雙手都按在自己的胸口上去了。
霍桑催著道:「以後怎樣?張小姐,請說下去。」
效琴仍低沉著頭,不即回答,伊的呼吸也急促了。這還是半明半昧的一個悶葫蘆!我再也按耐不住。
我立起身來,大聲說:「霍桑,你聽下去吧!我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