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國殤之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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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鑒於密支那和松山、騰沖相繼失守,日本第三十三軍執行「斷」二期作戰的重點目標便轉向防禦緬北另一座重要城市八莫,目的是堅持切斷中印公路,組織和擊破中國駐印軍與國內遠征軍會合的戰略企圖。
    日軍有四個番號的師團投入了八莫大會戰。
    八莫城位於密支那以南一百五十英里的八莫平原上,為緬甸第二大城市。八莫市區座落在伊洛瓦底江和大盈江匯合處,三面環水,江面寬闊達千餘英尺,易守難攻,地勢十分險要。
    公元一九四四年十一月,即密支那被攻克三個月之後,在緬甸北部山區和中印公路通過的沿線地區,到處都能看到從印度基地開出來的中國軍隊的行進隊列。
    十一月四日,中國新六軍一個師在廖耀湘軍長指揮下隱蔽運動到八莫西南一百英里的瑞姑,然後利用森林和大霧掩護,出其不意發起渡江作戰。激戰兩日,日軍棄下千餘具屍體潰退。中國軍佔領瑞姑,切斷八莫日軍的水上退路。
    擔任正面進攻的新一軍分左右兩路出擊到巴朗、曼昌一線,向八莫守敵展開攻勢。十一月上旬,新一軍基本掃清八莫外圍據點,對市區形成包圍態勢。
    十一日,孫立人軍長進入前線指揮所,一線部隊開始向市區突進。至十三日,新三十八師一部突入市區,佔領市政大樓和一部分民宅,另以一個營強渡大盈江,攻佔南郊飛機場。守軍出現支持不住和潰敗的跡象。但是隨著夜幕的降臨,突入市區部隊突然遭到敵人大舉反攻,陣地得而復失。隨後得到報告,巴朗當面的南坎至八莫公路上也出現大批敵人機動部隊。天亮後查明,增援之敵為日軍新調來的第二、第四十九師團。
    八莫戰事再趨激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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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密支那,孫立人得知史迪威被召回的消息,如雷貫耳,不禁呆立半晌。最初當他風聞史迪威將出任中國戰區總司令並接管中國軍隊指揮權時,心情大為振奮,以他和史迪威這段患難之交,以他在中國高級將領中唯一畢業於美國西點軍校的非凡資格,將來青雲直上也未可知。但是史迪威的倏然消失給他兜頭潑了一盆冷水,他突然意識到自己處境不妙。
    鄭洞國在總指揮部召開作戰會議,孫立人先到一步,。當他看見廖耀湘從吉普車裡鑽出來時,立刻一改以往倨傲態度,主動迎上前去親熱地同老對手打招呼。
    身體臃腫面色紅潤的廖耀湘顯然心情不錯,他瞇起眼睛望望天空,眼神中透出一種洋洋得意和不加掩飾的怠慢意味來。
    「今天天氣不錯,孫軍長,我看咱們加爾各答或者孟買好好玩一回才是。」
    在駐印軍中,孫廖二人明爭暗鬥幾乎盡人皆知。廖耀湘為人圓滑,是蔣介石的心腹嫡系;孫立人受史迪威的倚重,,不免盛氣凌人。由於美國人處處偏袒孫師,無論武器裝備後勤供應都予以優先,連孫立人的吉普車都年年更換美國通用汽車公司生產的新車,因此引得其他將領大為不滿。廖師則時常受到美方的歧視和刁難,廖耀湘的吉普車還是美國一九四0年生產的舊車。分配不公造成兩支中國部隊積怨甚多,他們碰在一起常為小事起摩擦,有時甚至出現在戰場上坐視不救的情況。
    孫立人好像突然看見廖耀湘的舊吉普車,立刻大聲吩咐副官:「馬上派人把我的『Q·L·JEEP』新車送到廖軍長的軍部去。」
    廖耀湘打著哈哈說:「何必呢孫軍長,我這車也蠻好,蠻好嘛。」
    孫立人執著廖耀湘的手,懇切地說:「過去的事,若有不周之處,請廖軍長多多海涵。」
    廖耀湘當然明白孫立人何以如此謙恭,他也不想得罪孫立人,何況孫立人眼下還在美國人那裡吃得開。
    「孫軍長說到哪裡去了,兄弟我今後還要仰仗孫軍長多多關照。」廖耀湘立刻換了一副面孔親熱地說。
    十一月十五日,鄭洞國、孫立人一行進入八莫前線新三十八師指揮部。師長李鴻報告,經過兩日反覆爭奪,新三十八師在城南的陣地已經鞏固,敵人退到市區。現已查明,增援八莫之敵雖然番號有兩個師團,實際兵力不足一萬人。另據空中偵察報告,日軍有大批後續部隊在畹町以南臘戌一線集結,估計是第三十三軍增援八莫和怒江的總預備隊。
    此時怒江前線中國遠征軍已經攻克龍陵、芒市,正沿滇緬公路向畹町及緬甸境內推進,日軍雖節節敗退,卻處處頑抗。本多司令官將總預備隊留在臘戌機動,說明他還在猶豫,還沒有下定會戰的決心,因為他隨時可能遭到來自遠征軍和駐印軍的兩面夾擊。如果駐印軍以一個師擺在南(坎)八(莫)公路擔任阻擊,另以新一軍主力全線出擊,全殲八莫守敵當有絕對把握。
    鄭洞國當場批准孫立人的作戰方案,並將新六軍第十四師調往八莫作總預備隊。
    十七日,新三十八師第八十八團從巴朗出擊南坎,切斷八莫至南坎公路,擺出關門打狗的架勢。
    同日,美機連續三天轟炸八莫市區,B—29「空中堡壘」攜帶的重磅炸彈幾乎夷平了城裡的所有房屋。日軍只能依靠地下工事和斷壁殘垣進行巷戰。
    此後一周,中國軍隊向八莫發起總攻。由於坦克受阻於後方山路,不能及時開上前線,因此攻城部隊只能在炮火掩護下與敵人進行逐房逐樓的爭奪。雙方均傷亡重大,攻堅戰呈白熱化狀態。
    二十日,大批日軍突然出現在南坎方向,並且發現敵人坦克縱隊。第八十八團陣地多次被攻破,團長及營以下軍官傷亡逾半。師長唐守治親率另外兩個團投入戰鬥,然而日軍攻勢有增無已。原來狡猾的本多司令官虛晃一槍,把總預備隊三萬人全部投入八莫戰場。
    戰場形勢驟然嚴峻起來。
    孫立人一面給唐守治下了死命令,一面火速馳電鄭洞國,請求新六軍立即從瑞姑向南坎側背發起進攻,以解南坎之敵對八莫會戰構成的嚴重威脅。
    就在這時,一封重慶急電送到孫立人手上。
    史迪威的繼任艾爾·魏德邁中將是個生性溫厚處世周全的美國軍人,他善於同各種上司周旋而很少出差錯,因此一直受到重視穩步晉陞。史迪威的前車之鑒無疑使魏德邁大受裨益,他推薦自己的副手薩爾登將軍接替中國駐印軍總指揮一職,但是他告誡薩爾登,駐印軍不是美國軍隊,不要過多干涉他們的內部事務。薩爾登嚴格遵循魏德邁將軍的指示精神,將武器裝備和作戰飛機大部分轉移到盟軍其他戰區。這樣,委員長雖然鞏固了權利,但是從此運進中國的美援物資卻逐月遞減,後來連前方戰場的飛機支援也不能像從前那樣有求必應了。
    委員長不在乎這些損失。對委員長來說,重要的是他打敗了史迪威的挑戰。日本遲早要被盟軍打敗,那時,誰擁有軍隊,誰就擁有中國。他在乎權力。
    十月,日軍在廣西發動最後一次桂柳會戰,連續攻克桂林、柳州、南寧,另一路日軍佔領貴州獨山,逼近貴陽。重慶政府調集二十個師進行反擊,將日軍逐回廣西河池。此後直至抗戰勝利,日軍再無力發動進攻,基本取守勢。中國軍隊轉入攻勢,陸續收復廣西柳州、桂林,湖南、湖北兩省及江西、廣東等部分失地。
    十一月二十日,也就是薩爾登到職第二周,早有戒心的中國委員長為了防止自私自利的英國人在收復緬甸的戰鬥中再次利用駐印軍作炮灰,於是不顧蒙巴頓勳爵的強烈抗議和魏德邁將軍的勸阻,借口國內戰事吃緊單方面命令新六軍空運回國。十二月一日,最後一批新六軍士兵在印度薩地亞汀江機場登機完畢,空運到湖南芷江機場降落。半年後,這支全副美式裝備的威武之師作為中華民國政府的「御林軍」,再次空運到首都南京受降,令飽受日寇蹂躪的南京人民大開眼界熱血沸騰。
    然而這一紙電令卻使鏖戰正酣的八莫前線總指揮孫立人呆若木雞。
    對孫立人來說,委員長釜底抽薪意味著一種警告,它使孫立人立刻陷入這樣一種困境:他必須獨立支撐八莫會戰。如果戰鬥失敗,他將對此承擔嚴重後果;如果他放棄會戰,那麼他又將承擔畏敵不前和延誤修通中印公路的重大責任。孫立人打個寒噤。他從電報裡分明看見了委員長那雙陰沉沉的不信任的目光。
    電話鈴響了,是廖耀湘從機場打來的電話。
    「孫軍長,我先走一步,委員長有令在先,兄弟不得不告辭。」廖耀湘聲音裡透出掩飾不住的喜氣,孫立人能夠想像出廖耀湘那種得意洋洋的模樣。
    「廖軍長此去鴻運高照,前程無量,真是可喜可賀。」兩相對照,孫立人心裡愈加酸溜溜的。
    「哪裡哪裡,孫軍長勞苦功高,還望多多保重。」對方打著哈哈說。
    孫立人費了一番躊躇,終於下定決心,用一種不大自然卻直截了當的口吻說:「廖軍長提前回國,兄弟本該當面送行,奈何公務纏身,不敢鬆懈。即刻派人到機場,送上印度產雞血石一顆,密支那產綠翡翠一盒,還望廖軍長笑納。」
    「兄弟無功受祿,如何敢當孫軍長如此厚意?真是慚愧慚愧。」
    「廖軍長今後是委員長身邊的人,還望替兄弟多多周全。」
    廖耀湘自然明白孫立人眼下的尷尬處境。他不露聲色地暗示道:「依兄弟之見,孫軍長在美國人手下做事何必太認真,打不到魚兒還不能把魚兒趕跑?緬甸將來終歸是英國人的地盤嘛。」
    好個精明的鄉下佬!孫立人一拍腦袋,頓時大徹大悟。這就是說,委員長絕不願意看到駐印軍與日本人拼實力消耗,緬甸是英國人的殖民地,中國人何必辛辛苦苦為他人作嫁衣裳呢?
    孫立人只消付出最小的代價把日本人趕跑,趕到曼德勒以南英國人的戰區去,讓他們拚個魚死網破,就算圓滿完成委員長交給的任務。
    掛斷電話,孫立人立刻發佈命令:攻城各師暫緩進攻,新三十師退出南坎公路,網開一面。新一軍主力在巴朗、曼昌、唆基一線擺開陣勢與日軍對峙。
    現在,胸有成竹的孫立人大大鬆了一口氣,他只消等到中國遠征軍打到畹町、瑞麗一線,敵人就會不戰自退。那時候,他就穩穩地「以最小的代價獲得最大的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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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日,新三十師前沿陣地遭到猛烈炮擊。炮火過後,成群的日軍步兵在坦克掩護下向第八十八團一營佔據的丁康高地大舉進攻。
    營長王禮垓從望遠鏡裡注視著敵人的坦克。敵人坦克不多,有十幾輛,好像一群難看的鐵烏龜在地上慢慢爬動。
    王禮垓是個久經沙場的步兵指揮官,他知道該怎樣對付敵人的鐵烏龜。他一面頻頻調動炮火,一面指揮輕重氣槍消滅敵人的步兵。敵人坦克在呼嘯而來的密集炮火轟擊下,有的被炸翻,有的起火冒煙,剩下的掉過頭倉皇逃竄。中國軍隊以炮火優勢壓制敵人,當天,敵人的三次進攻均被打垮。
    入夜,狡猾的敵人以一支精悍的快速部隊穿過南坎公路,從側背襲擊了第八十八團指揮所和炮兵陣地。天色微熹,當一隊日本坦克突然氣勢洶洶地闖進後方陣地時,人們全都因為猝不及防而亂成一團。日本坦克衝進步兵指揮所,擊斃軍官多人,摧毀炮兵陣地兩座,繳獲一五五遠程榴彈炮和野戰炮三十餘門。丁康高地失去炮火掩護,於當天下午失守。
    丁康高地扼南坎八莫公路要衝。高地一失,新三十師正面就被撕開一個大缺口。唐師長連夜趕到一營。師長盯著頭纏繃帶臉色煞白的王營長,彷彿打量一個不中用的廢物。
    「限你明天之內收復高地,否則不要回來見我。」師長頭也不回地走了。
    王禮垓,少校軍銜,二十六歲,英國普茨茅斯軍校畢業生。他此刻已經三處帶傷,渾身血污。他的部下還剩下不到一半人。這些投筆從戎的熱血青年有許多已經英勇戰死,永遠躺在異國冰冷的土地上。如果現在再把剩餘的士兵驅趕上高地同敵人拚命,他認為這樣做未免太不人道。
    但是師長的命令是不可違抗的。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王營長悲壯地集合隊伍,迎著旭日的曙光向死亡高地走去。
    激戰又進行了整整一天。
    黃昏時分,一營終於奪回高地,全營官兵還剩下不到四十個人。王營長身負重傷,被士兵抬上高地。他噙著熱淚向師長報告一營已收復高地的勝利消息。不料師長不為所動,竟然命令一營放棄高地,退回巴朗待命。
    王營長困難地抬起頭來,望著天邊一片血紅的晚霞。晚霞輝煌地映照著戰場,映照著高地下面漫山遍野的彈坑和中國官兵的屍體。他大叫一聲,吐血身亡。
    對於我的渴望幹一番大事業的炊事兵的父親來說,公元一九四四年十二月下旬某日傍晚,注定是一個充滿英雄主義色彩的轟轟烈烈和終身難忘的時刻。
    這天他奉命往八莫前線送給養。臨刑被告之那裡的部隊已經打了幾天幾夜,他必須在天亮前把給養送到團指揮所。
    然而他在途中卻遭遇到了意外的事故。
    當他和助手駕駛一輛GMC十輪大卡車沿著崎嶇山路顛顛簸簸地趕路時,突然從附近山坡下面傳來猛烈的機槍射擊聲,夾雜著手榴彈爆炸和人的喊叫。突如其來的槍聲使我父親神經高度緊張和亢奮,他把車開進樹叢中隱蔽,然後拎起卡賓槍鑽出駕駛室,匍匐著手腳並用地爬上山坡。
    原來有一輛敵人的游擊坦克正在襲擊過往車隊。
    這是一輛日本「三·五式」超輕型坦克。我的父親雖然沒能當上坦克兵,卻始終對坦克懷有濃厚興趣,因此對敵人坦克的情況瞭解很多。嚴格地說,這種輕型坦克不能算作坦克,它狀如一隻方鐵箱子,正面裝甲只有主戰坦克的一半厚,沒有旋轉炮塔,只配備二至三挺大口徑機關鎗。坦克戰鬥全重僅四噸半,能裝在卡車上運輸。如果遇上美國的三十二噸「謝爾曼式」或者五十噸「潘興式」坦克,不用開炮也能把它碾成一堆廢鐵。英國人在一九四0年出版的《不列顛軍事百科全書》中公開嘲笑這種日本坦克,稱之為「母坦克」(亦譯「雌性坦克」),意即沒有坦克炮的坦克。
    日本是個資源匱乏的國家。日本人惜鐵如金,因此在設計這種微型坦克時不大在乎外在形象而更注重它的靈活性和實用性。「三·五式」坦克能夠靈巧地穿越叢林和水田,能在山區的崎嶇小路上通行,不用加固道路和橋樑,隱蔽性能好,往往能在敵人不易發覺的地方突然發動襲擊。在一九四二年的太平洋戰場上,驕傲的英美士兵正是被這種其貌不揚的小坦克打得丟盔卸甲。而在中國戰場,這種坦克更是所向披靡,把缺少重炮和反坦克武器的中國軍隊從東北一直攆到貴州。
    現在,這種專幹偷偷摸摸勾當的卑鄙傢伙又溜進盟軍後方,大肆掃射盟軍車隊,屠殺沒有防備的後勤人員。
    對於我從未打過仗的炊事兵父親來說,這種殘酷的戰爭場面還是初次經歷。他看見有幾輛軍車被打得起火燃燒,騰起大團黑煙。張皇失措的中國士兵紛紛跳下公路躲藏,機槍子彈無情地追逐他們,把他們打得渾身都是窟窿……有的士兵開始還擊,衝鋒鎗子彈只在坦克上碰出一串火星,手榴彈也無濟於事,沒有炸藥包,沒有反坦克炮,那只醜陋的鐵烏龜軋軋地爬來爬去,如入無人之境。
    「我想我得幹掉這傢伙!我想我無論如何也得幹掉這傢伙!」我渾身發抖的父親伏在地上,絕望地想道。
    恐懼很快便消失了。面對敵人坦克的猖狂挑戰,我父親開始感到不可遏止的衝動:與敵人決鬥,消滅它!他開始動腦筋。
    從地形上看,他們隱藏在山坡上方,敵人坦克在下方。公路在山坡下轉了一個急彎,形成一個大大的「S」,「S」的外側是一道深陡的溪谷。敵人坦克佔據了這個險要地形,用火力封鎖了公路。
    敵人佔有火力和裝甲優勢,而我父親隱蔽在敵人上方,佔據地形優勢。他駕駛的GMC大卡車自重三噸,載重七噸,八缸發動機,一百三十匹馬力。如果他出其不意地衝下去,以十噸的重量加速度猛撞那輛四噸的小坦克,是有可能將其撞翻或者撞下山溝裡去的。但是如果敵人及時發現並開槍掃射,或者汽車中途熄火,或者力量不夠充足,沒有撞上,如此等等,那麼我父親就會變成一個血肉模糊的機槍靶子。
    成功與失敗的機會各佔一半。
    GMC開動起來,發動機嗚嗚作響。我的心跳如鼓的父親憋住氣,悄悄把汽車開出樹叢。當那輛坦克還在公路上肆無忌憚地追逐人群時,他把腳下的油門猛地踩到底,駕駛大卡車衝下山坡。
    許多年後他才心有餘悸地對我說:當時他大腦裡一片空白,心臟壓迫得喘不過氣來,手指痙攣地抓住方向盤,眼前只有一輛怪模怪樣的坦克幻象在晃動。全部感覺好像是一場夢,又像是騰雲駕霧。
    他聽見耳邊呼呼風響,覺得彷彿過了一世紀,其實戰鬥全過程不超過幾分鐘。
    敵人坦克完全沒有料到會有一輛汽車從山上衝下來拚命,等駕駛員發現復仇的大卡車隆隆逼近時要掉轉槍口或者逃跑已經開不及了。只聽見一聲結結實實的悶響,小坦克被巨大的衝擊力拋起來,翻下公路,順著陡峭的山坡跌下溝底,轟地起火燃燒。
    我父親受了猛烈震動,昏厥了幾分鐘。他的大腦受到損害是如此嚴重,以至於終身落下一個腦震盪後遺症的毛病。等他被助手救醒過來,才發現卡車引擎蓋已經全癟進去,汽油漏了一地。他們剛剛來得及躲開去,那輛汽車就燃起大火來。
    由於我父親報銷了一車給養,導致那支部隊在戰壕裡整整餓了兩天,因此他險些受到軍法追究。好在有助手作證消滅敵人坦克一輛,功過相抵,才沒有上軍法處或者挨板子坐禁閉。只是這個結局不大公平,使他和當英雄的光榮與夢想失之交臂。
    我父親還對我說過,他的同學龔壯丁就是在八莫之役英勇陣亡的,那個地名好像叫巴朗,記得只是一片淺淺的山丘。
    好像為了證實父親的記憶,許多年後我下鄉到雲南建設兵團當知青,地點就在弄巴,與緬甸巴朗街隔一條小河相望。無論白天夜晚,都能看見對面山坡上許多閃閃發亮的鐵皮房子和燈光。巴朗街是我們這一代的大地方,當地人不叫巴朗,稱「洋人街」。我們到邊疆接受再教育,下車第一課就是敵情教育課。團部保衛幹事列舉大量事實,充分說明反動派亡我之心不死,當年砍掉徐學惠雙手的土匪就是從洋人街派來的。還參觀實物,有圖片、血衣、鍘刀什麼的,擦得人人眼睛雪亮。日子長久了,有知識青年犯自由化,偷偷跑過去趕街,回來卻說應有盡有,好玩的很。
    龔壯丁是瞄準手,炮兵的眼睛,他們的部隊是在密支那戰役後期上前線的。聽說龔壯丁表現很英勇,八月份提升為上士班長。我父親曾在運輸途中遇見過他,看見他坐在炮車上,黑了許多。兩人都大叫,汽車就飛快地錯過,一如人生中許多不及回頭的場面。
    龔壯丁陣亡的噩耗是打完仗才傳來的。聽說他們陣地遭到敵人炮火襲擊,一發炮彈直接命中炮座,全班士兵當場陣亡,有的人只剩下一隻胳膊或者幾片破衣衫。打完仗後,凡能找到的官兵屍體都被運到八莫掩埋。孫立人命令在八莫城郊修公墓一座,將機會的日軍坦克、汽車近百輛統統堆在公墓外面,圍成一堵牆,帶有炫耀戰績和以敵人首級祭祀烈士英靈的意思。這就是當時著名的「戰車公墓」。一九七三年我途經八莫,公墓已成一片亂墳塚。由於行色匆匆,未能親往瞻仰,引為憾事。
    後來我父親回國路過八莫,特地上那座戰車公墓憑弔,大哭一場。還點燃紙錠一串,高香一炷,用這種最迷信的方式同他的亡友告別。
    十二月,中國遠征軍猛叩國門畹町,取勝無望的本多司令官腹背受敵,被迫結束「斷」作戰。十四日,八莫日軍自動撤出市區,新一軍亦不追逼。
    十五日,八莫遂告收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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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四五年元月,中國遠征軍第十一集團軍攻克畹町,日軍退守臘戌。同時,中國新一軍主力前出南坎,準備與遠征軍會師。
    由於第十一集團軍繼任總司令黃傑有心偏袒舊部,欲把會師頭功讓給第七十一軍,引起另外幾支部隊不滿。於是收復畹町第二天,各部隊都不聽號令,各自搶出國境,希望搶先與駐印軍會師。
    第二軍第九師上尉連長解雲祥,四川羅江人,保定軍校十九期畢業。二十四日,奉命率搜索連開出過境,沿畹(町)、木(姐)、南(坎)公路全速前進。參謀長口述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價與新一軍會師。
    可是眼下誰也不知道那支來自印度的友軍確切位置在什麼地方。從南坎到畹町至少有五六條大小道路可通,因此誰能搶到頭功只好看各人的運氣了。
    出了國境,緬甸的公路都是柏油馬路,柏油被太陽烤化了,滋滋地冒煙。許多中國士兵沒見過柏油馬路,因此大出洋相:有人被柏油粘掉了草鞋,有的被燙傷腳板,還有人摔倒在柏油裡,一連幾星期都洗不乾淨。儘管公路上熱氣騰騰並且有股臭味,但是行軍的士兵還是個個興高采烈熱情高漲。
    沿途山頭仍有小股日軍向公路射擊。南坎方向,敵人還有成建制的兵力在逐次抵抗。然而在畹町通往南坎的馬路上,這支連三百人的中國軍隊竟然大搖大擺地行軍。如果日軍有意設下伏兵,那麼這一隊得意忘形的中國草鞋兵就會厄運臨頭了。
    問題在於公元一九四五年元月的日本皇軍確已變成驚弓之鳥。他們被盟軍飛機從天空掃射著,被中國軍隊從地上追趕著,再也無法重現戰爭初期一個大隊(營)消滅中國一個師的奇跡。因此一連三天,這隊長驅直入的中國士兵都得以大模大樣地在公路上行軍,有的士兵脫光膀子,有的把步槍吊在脖子上,還有的更加吊兒郎當,赤條條地跳進河溝裡洗澡。有時被敵人冷槍打惱了,架起機槍小跑一陣猛轟,日本人立刻就變成兔子,逃得無影無蹤。
    第三天傍晚,來到一處路口,山坡上有幾間空草房。解連長命令宿營。不料睡到半夜,到處紛紛嚷起來,掌燈一看,原來屋子裡跳蚤如雲。解連長正疑惑,師部派人送來急電,通報各部隊提高警惕,說在芒市、遮放已發現敵人投放的的細菌彈。連長嚇一大跳,急令隊伍退出,然後將草房付之一炬。
    緬甸氣候溫差極大,白天暑熱難耐,下半夜卻起了霧,落下一層薄霜。士兵衣衫單薄,且破爛,凍得直哆嗦。有人去撿了枯樹枝烤火,連長也不制止,只叫加強警戒。於是山坡上到處有了煙頭的紅光和一堆堆篝火。
    凌晨時分,哨兵突然聽見公路上有坦克和汽車開進的聲音。解連長剛剛打了個盹,一時心都不跳了。按照常識,如果來犯的是敵人增援部隊,那麼敵人早在一里外就發現了他們。
    解連長伏在地上,傾聽坦克履帶越來越近的碾壓聲,心中充滿恐懼和悔恨。他後悔不該疏忽大意,貪功冒進,搶不搶得上頭功事小,斷送性命和一連弟兄事大。
    搜索連倉促應戰,引來坦克一陣炮擊,打得山坡上飛沙走石。好在月黑風高,坦克盲目射擊,只炸傷幾名炊事兵。
    炮擊之後,公路上出現戴鋼盔的步兵,黑壓壓地衝鋒。解連長看不清敵人的面貌,心想反正豁出去了,不如弄個明白。於是派了個大嗓門士兵向山下喊話,說你們哪部分的,是不是駐印軍?
    山下突然停止射擊。有人回答,說山上你們是哪部分的?解連長聽得清楚,山下明明是中國話,而且是四川口音。
    為了防備敵人耍陰謀,解連長躲在石頭後面堅持反問:「你們先說是哪部分的?」
    山下回答新一軍先遣營。又說你們是不是遠征軍?
    這下子山上的士兵全都高興起來,也不管暴不暴露目標,都站起來紛紛亂嚷。解連長派了兩名士兵下山聯絡,對方果然是新一軍。昨夜裡剛打下南坎,正在追擊殘敵。
    公路頓時熱鬧非凡。友軍會師,鬧了一場誤會,因此分外親熱。搭乘坦克和汽車的駐印軍拉著國內兄弟的手,望著他們破破爛爛的衣衫和腳下的草鞋,心裡湧出許多同情和憐憫,就慷慨地取出香煙和壓縮餅乾慰勞戰友。
    正在熱鬧,一輛裝甲車戛然停下,身著美軍制服的中將軍長孫立人走下車來。當他得知雙方發生誤會各有一二十名士兵傷亡時,險些把嚇得半死的解連長送交軍法處。後來他才弄明白這並不是誰的過錯。誤會是由於聯絡跟不上。聯絡跟不上是因為遠征軍平均每個團才有一部電台,而在他的部隊裡,每個連都配備無線電台,並且還有足夠的美制十輪大卡車。
    公元一九四五年元月二十八日,在緬甸邊境一個名叫芒友的地方舉行X軍(駐印軍)——Y軍(遠征軍)會師閱兵儀式暨慶祝中印公路通車典禮。
    這一天,緬甸上空碧空如洗,風和日麗,艷陽高照。士兵們在河灘上搭起校閱台,在山坡草地上豎起許多紅紅綠綠的彩旗,給中印公路通過的這座人煙稀少的緬甸山谷增添了隆重的節日氣氛。
    上午十時,慶典開始,兩路將領登上校閱台。先由衛立煌宣讀將委員長從重慶發來的祝賀電。蔣委員長在祝賀電中勉勵中國官兵再接再勵,驅逐倭寇收復國土,並高度讚揚中美英盟軍浴血奮戰互相支援的偉大友誼。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東南亞盟軍最高總司令蒙巴頓和美軍總司令魏德邁均未派代表出席會師慶典。在他們看來,日本人還在緬甸,慶祝為時尚早。他們不希望看到中國人單方面給戰爭打上一個句號。
    盛大的閱兵式開始了。
    這是一場名副其實的美式裝備大檢閱。最先出場的是新一軍機械化裝甲師。九十輛美制三十二噸坦克排出整齊的隊形從山谷中隆隆開出,塵土遮天蔽日,每輛坦克炮塔上都插有一面青天白日國旗。鐵流滾滾,戰車咆哮,檢閱的隊伍一眼望不到頭。「白鼬式」六噸裝甲車、羅通戰車防禦炮、「一五五」遠程榴彈炮,GMC八缸柴油運兵車,福特無線電通訊吉普車一一通過校閱台,還有摩托化步兵團、工兵團、運輸兵團和特種噴火兵團,讓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步兵一律頭戴鋼盔,手持美式衝鋒鎗,搭乘運兵車通過,威風凜凜,氣壯山河。國內Y軍只有第二百師參加了閱兵式。儘管他們也頭戴鋼盔,排成整齊的方陣,但是他們灰暗的土布軍裝和肩上笨重的中正式步槍使這支國內久負盛名的精銳之師看上去更像一支地方民團武裝。
    九架從密支那機場起飛的美國戰鬥轟炸機呼嘯著從河灘上空掠過,在空中劃了一個大大的圓弧,然後去轟炸南方一百英里外的臘戌。一隊運輸機向河灘空投了兩連中國傘兵。天空中突然綻開許多五彩繽紛的傘花,把慶典氣氛推向高xdx潮。
    孫立人站在台上,紋絲不動。他的部隊正在隆隆地行進,他肅立,向他的隊伍行莊嚴注目禮。盛大的會師慶典並沒有給他帶來應有的喜悅和激動,相反,一回到中國灰色的大地上,一回到身邊這些大腹便便的國內同僚中間,他就感到一種無法擺脫的壓抑和孤獨。
    唯一的安慰是新一軍。他創建了它,因此它們是屬於他的,一如他身上的制服和勳章。但是新一軍委實太出色了,出色得令人擔憂。重慶那幫大大小小的政客們早已對它垂涎三尺。
    戰車在通過,隊列在延伸。
    歷史之路也在延伸。
    孫立人依舊肅立,憂鬱的目光越過河流,越過山巒,投向煙霧迷茫的歷史深處。正因為他無法把握命運,所以才投靠史迪威;投靠史迪威的結果是更加無法把握命運,這就是他不得不對未來感到巨大憂慮的深刻原因。
    過了半年,歐洲盟軍總司令,未來的美國總統艾森豪威爾將軍指名邀請孫立人考察歐洲戰場。孫所到之處,受到盟軍破格接待。艾森豪威爾讚譽孫將軍為「東方的蒙哥馬利」。
    又過了一年,蔣委員長借口孫立人作戰不力,剝奪其軍權,派往當時中國最不起眼也最偏遠的台灣省任省主席,兼警備司令。新一軍併入老對手廖耀湘部下。
    一九四九年,委員長兵敗大陸,退避台島。蔣唯恐孫記恨前仇,孫唯唯表白:「台灣的一切,當以領袖之命是從。」蔣亦受感動,發誓「蔣某從此息影田園,不問政治。」孫即出任陸軍總司令,二級陸軍上將。
    此後,蔣對孫的親美傾向仍舊耿耿於懷,終以「整軍不嚴,治軍無方」為借口免去其陸軍總司令職務。再半年,又強加其莫須有的「兵諫陰謀」,剝奪一切權力,囚禁台中市。株連者高中級軍官一百三十餘人。此即台灣轟動一時的所謂「孫立人謀反案」。
    報載:三十三年後的公元一九八八年三月,台灣國防部長鄭為元上將親往台中市向上路寓所拜訪囚禁中的孫老將軍,並宣佈平反,即日解除禁令。將軍終於恢復自由。
    孫立人此時已是八十八歲的垂暮老人了。
    元月二十八日,在印度阿薩姆邦邊境小鎮利多,印——緬——中公路通車剪綵儀式隆重舉行。築路兵團總指揮皮克少將向駐緬美軍司令薩爾登將軍大聲報告:
    「運輸車隊已經組成,請將軍下令開往中國。」
    第一隊二百五十輛滿載貨物的汽車在裝甲車和戰鬥步兵的護衛下,緩緩駛出印度國境,開上經過戰火洗禮的利多公路。
    一周後,車隊開進鑼鼓喧天的雲南省會昆明,受到社會各界及市民群眾熱烈歡迎。蔣委員長專程從重慶趕來昆明,主持剪綵儀式,並向全國發表廣播講話。委員長在講話中宣佈道:
    「……我們已經徹底打破了日本對中國的封鎖和圍困……為了表彰和紀念我們的朋友約瑟夫·W·史迪威將軍對此作出的卓越貢獻,還有他領導的盟軍在緬甸戰役和這條公路的修築中所發揮的巨大作用,我代表國民政府把這條公路命名為史迪威公路。」
    二月初,會師後的中國遠征軍奉命停止前進,返回國內休整,其中大部分部隊陸續投入收復廣西和湖南的戰鬥。新一軍留在緬北,名義上仍然歸蒙巴頓勳爵指揮。
    此時英印軍正在進行收復緬甸南方的艱苦戰鬥,新一軍按兵不動,以「屏護中印公路安全」為理由拒絕調遣。於是氣急敗壞的蒙巴頓勳爵從印度飛到重慶,試圖說服蔣委員長顧全大局,支持他把收復緬甸的戰鬥進行到底。勳爵的努力幾乎等於白費,頑固的中國委員長從來對恢復大英帝國在緬甸的殖民統治不感興趣。在經過多次討價還價的會晤之後,最後還是由勳爵的私人朋友蔣夫人出面斡旋,委員長才勉強給了英國人一個面子,同意讓新一軍「有限地配合盟軍作戰」。但是,作戰區域決不超過「曼德勒以北地區」。
    下旬,新一軍第五十師奉命南下作戰,沿仰(光)密(支那)公路向曼德勒推進,僅僅一月便連克南帕卡、錫箔、猛巖、臘戌、南渡、西保、叫脈、眉苗等大小數十座城鎮,並於四月初與英軍在皎克西會師。遂停止前進,駐守原地待命。五月一日,盟軍收復仰光,駐印軍奉命返國,各軍師恢復建制,中國駐印軍總指揮部取消。
    這樣,從中國遠征軍首次入緬作戰算起,中緬印大戰歷時三年又三個月,終於以勝利宣告結束。
    二次大戰後,根據官方公佈的數字,中國方面在中緬印戰場上先後投入兵力達四十萬人,其中還不包括相同數量的支前民工;英美盟軍投入陸軍三十萬人,飛機兩千多架,坦克裝甲車三千四百多輛;日本帝國累計投入軍隊四十萬人,飛機八百多架。
    中國軍隊付出的代價最大,累計傷亡接近二十萬人,約占參戰官兵人數的一半。
    一九四五年十一月,中華民國政府軍事委員會發佈命令:在中印緬戰場舊址(國內部分)保山、騰沖、松山、龍陵、芒市、遮放、畹町等地修建中國抗日烈士國殤公墓和紀念碑(館),以昭後人,告慰為國捐軀的二十萬烈士英靈。
    該命令一經發佈,立即得到地方政府和民眾的熱烈響應,許多社會名流和富豪鄉紳紛紛解囊。第二年即有多處公墓、公祠、碑(館)竣工落成。據雲南地方史志記載:滇西各縣區共建有此類紀念祠、堂、陵園計大小一十三處,其中以騰沖國殤公墓尤為著名,工程最為巨大,修建最為雄偉壯觀。
    公元一九八七年歲末,我往滇西搜集素材曾在騰沖駐足數日。我看見國殤公墓業已修復完畢,忠烈祠和紀念碑均粉刷油漆一新,原國民黨要人手書真跡題字題辭經過精心複製,幾與原件不差分毫。公墓佔地數十畝,園內風景優雅,松柏成林,另辟有陳列室、茶園等。現已被當地政府正式宣佈為文物保護單位。
    翌月,我回農場,委託一個叫萬華僑的老知青替我到八莫辦件事。萬華僑原先也是我們一道下鄉的知青,因為好逸惡勞,就勾搭上一個洋人街那邊的女子,過去入贅,成了華僑。有知道底細的人悄悄透露,說老萬在那邊過得並不見怎樣發達,時常還要替人家下苦力,足見得華僑並不見得人人都是腰纏萬貫的闊佬。
    萬華僑抽了我一盒「紅塔山」,又吃光兩海碗雜碎米線,然後拍著胸脯說要替老同學兩肋插刀。其實我拜託他的並非驚天動地的大事,也無上天入地的艱難,只是請他到八莫替我拍張「戰車公墓」的照片回來,以聊慰我那老父的緬懷之情。
    過了一街(五天一街),老萬果然如期而至。他開口就滔滔不絕地訴苦,怨聲載道,彷彿我害得他傾家蕩產。原來他費了一天時間去尋找什麼「戰車公墓」,而那一帶早就推平了,建起一條高速公路,還有一座煉膠廠,因此他白白荒廢了一天生意。
    我信了,自認倒霉,就賠償老萬二十元人民幣。
    5
    公元一九七一年,我初中未畢業就被光榮批准到一個很遙遠的雲南邊疆去當知青。登車的日子眼看迫近,七月七日,下午四點半鐘,距離三十四年前那個震驚全國的歷史性時刻還差幾個小時。
    父親從幾百里外的「五·七」干校趕回來送我。請假是特許的,那時候他還在住「牛棚」,是九種人。父親顯然老了,飽經滄桑,四十幾歲的人,佝腰駝背,兩鬢掛霜。只是情緒還好,臉曬得黑紅。
    我極豪邁地指著地圖,把那塊將屬於我們去保衛戰鬥的疆土劃了一個圓圈,讓父親觀看。那地方叫弄巴,在畹町以西一百公里處,人煙稀少,與緬甸相鄰。不料父親盯住地圖愣了半天,突然說那地方他去過,不是從中國,而是往印度那地方來的。他還證明說那些地方風景很優美,很原始,有許多古老的森林和清澈的河流。當地人好客,能歌善舞,喜豪飲,亦喜食鴉片。男人叫「恰克拉」,女人叫「恰克尼」,等等。
    父親的話令我愕然。我從大字報上知道父親有一段歷史污點,並且子女亦為此屢受株連,就憤憤地責問父親是否交代清楚了?父親枯坐良久,淒然一笑,說別問了孩子,你最好不要替父親背包袱。倘若你要獨自走很長的路,就相信你父親一定沒幹過回事。
    那一晚,我聽見父親在隔壁吸了一夜煙,第二天就提前返回干校。
    關於學生從軍的那段話題也即我父親後來留下歷史污點的那段經歷似乎還缺少一個輝煌的結尾。我現在掌握的確鑿資料證明:蔣委員長對學生信誓旦旦的諾言並沒有兌現。抗戰結束,國共兩黨兵戎相向,內戰在即,全體從軍學生包括我父親被強行留在軍隊裡,失去重返校園的機會。
    一九四六年初春,我父親不再是炊事兵而是運輸兵,他們那支車隊奉命開往東北打內戰。途徑湖南長沙,幾個同學買通長官,一齊棄車逃入城中躲起來。後來營長聞訊,提著手槍帶人在城裡搜查一整天,總算僥倖躲過,開成小差。聽說也有被捉回去的,當眾執行槍決。那時候槍斃逃兵是很常見的事。
    三天後,我父親登上回家的輪船。同學們也紛紛告別,各奔前程。他記得那是個陰雨天氣,湘江嗚咽,橘子洲頭好像一個黯淡的幻影,隱現在浩茫煙雨之中。輪船離岸時,我父親站在擁擠的甲板上,腳下堆著簡單的行裝。冷雨霏霏,雨絲濡濕了他的衣衫和頭髮,寒風刺痛了他的面頰和眼睛,他久久佇立,向岸上幾個同學告別,同時也向人生中一段雖不輝煌卻也轟轟烈烈的歲月告別。此刻,他的心中全無走向新生活的喜悅和激動,反而充滿一種沉重的失落,一種對於風雨飄搖的中國和未來的深深的悲觀。
    這是他人生樂章中第一個慘淡而低落的休止符。
    他慢慢揚起手臂,朝著刺骨的江風和灰濛濛的城市使勁搖晃。他搖得那麼吃力,那麼艱難,彷彿在和籠罩在心頭的巨大憂傷和孤獨搏鬥。但是他注定不會成功,因為孤獨的陰影再也沒有離開過他。
    他哭了。
    關於我父親的話題還有很多。我以為悲劇性的命運主題是他們那個時代的人生主旋律,這個旋律在他們生活中反覆彈奏,而不管人們是否願意正視它。
    公元一九八一年暑假,我從大學回到闊別已久的四川探親。那時候父親已經落實政策,正在想辦法調回成都。我向他提起寫一部自傳體回憶錄的事,遭到斷然拒絕。父親認為人生是一種私有財產,就像隱私和創傷都需要受到保護,不得與人分享一樣。直到一九八九年夏天,當我為寫這部關於中國遠征軍的長篇紀實文學嘔心瀝血搜索枯腸的時候,父親突然來信告訴我,他已經為我寫下一部詳細的回憶材料,有近十萬字,但是只供我一人參考,不得用於發表。
    於是我才知道了關於我父親和整整一代人曾經有過的那段煊赫而沉重的歷史歲月。
    一九八六年,父親收到華羅庚教授主持的北京中科院應用數學研究所的商調通知。此時他已整整六十週歲,身患肺心病、風濕痛和多種老年性疾病。到北京中科院工作並在恩師指導下從事應用數學研究,這當是他渴盼已久的人生最大夙願。然而對一個飽經磨難風燭殘年的老知識分子來說,這個機會畢竟姍姍來遲了。
    他在寫給華老的覆信中慨然長歎: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兩年後,華羅庚教授不幸在日本猝然去世。我父親聞訊大慟,三日臥床不起。
    父親唁電云:
    「……師恩如山,我心奈何?」

《大國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