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起來,劉教員在涼爽的院子裡踱著。在另一個角上,老吳在那裡掃地,地上狼藉著一些紙屑,毽子上的雞毛,果核,塵土。這個敲鑼的快樂的老頭兒,用著他那調皮的小眼對這邊眨了幾眨,像自言自語的說道:「唉,跳秧歌總要把人跳年輕的……」他的紅鼻子便直朝劉教員衝了過來,搖曳著他的嗓音,小聲的唱了起來:「五更裡,門兒開,多情的哥哥轉回來,咿呀嗨……」
劉教員被他弄得莫名其妙,卻只好笑問道:「老吳,昨晚開會談了些什麼,你看你又在發什麼瘋?」老漢並不答應他,只一本正經的警告似的答道:「以後你要回家去,得關照咱,咱是學校看門的。你成天搖搖擺擺,哼哼唧唧,和老婆子也偷偷摸摸,當我不知道,書本本把你們這些人都念壞了。」
「胡說,你簡直在胡說!」
老頭兒又眨了一眨眼,說道:「咱還能冤你?一早起,咱就看見門開了,心想好早;等咱拉了屎回來,嘿,門又閂上了,一會兒你就在這裡癲頭癲腦的,看你這樣子,就猜得到你幹了什麼事回來,嗯,還想瞞過咱呢。」
「哪有這回事,就不會是任教員出去過嗎?」
「別人睡得好好的,咱剛才還去看了來,你聽,就像圈了一條肥豬。」
「真有這件奇怪事?要麼你昨晚回來忘了關門。」劉教員搔著他那一頭板刷也似的頭髮,「以後倒要留心些,老吳,如今是鬧土地改革的時候呀!」
「著呀!咱正這麼想呢!咱昨晚回來,把門閂得牢牢的,你又沒有回家去,這倒會有鬼?那麼你在這裡走來走去,做詩雲子曰麼?」
「我想,」劉教員忽然顯出高興的樣子,說:「老吳,你是啥也明白的人,你說,炸彈,炸彈兩個字怎麼講?昨天胡同志告訴我,說黑板報要像個炸彈,這是啥意思?」
「炸彈,」老頭子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煙袋,「胡同志為啥這樣說呢?唉,你們唸書人說話,總不直截了當,好像不喜歡別人聽懂似的。他說黑板報要像顆炸彈,嗯,讓咱想想吧,炸彈,炸彈是要炸死人的,不對,黑板報不能炸死人?不是這意思。炸彈一點就著,呵,劉先生,擦根洋火點上燈,想起爹娘死得好傷心,嗯,黑板報要像一把火,把人的心都燒起來,你說咱這瞎胡猜怎麼樣?」
「嗯,有點意思,只是怎麼能像把火呢?」
「人家說那黑板報是九娘娘的天書,誰也看不懂,這還能像炸彈麼?同咱們就沒關係。」
「那上面全是解釋什麼叫個土地改革的文章,就那麼幾篇,已經不容易啦,你看,村子上又沒有人寫,光靠我一個人,我都送給李昌和胡同志去看過,怕胡同志說寫得不好。」老吳搖了一搖頭,說道:「你要寫文章,咱是擀面杖吹火——一竅不通;假如要黑板報像個炸彈,像一把火,那麼,你那些之乎者也的不是倒成了一瓢涼水。咱有這麼一個意思,你琢磨琢磨看,對也不對。黑板報要使人愛看,得寫上那麼幾段唱的,把人家心事寫出來,比如咱打鑼一樣,一開會就打鑼,一打鑼咱就喊:『開會啦,開會啦,』這有啥意思?咱就編上幾段,一面敲,一面唱,大家聽你唱得怪有味,就都知道了。」
「是的,哪一次你都編了些新的,你打著鑼在街上走過去,常常後邊跟了一堆人,笑呵呵的。說實在話,揀些老鄉們平日說的編幾句,比寫文章還容易,就怕幹部們不同意。」老吳顯得有些著急了,他說:「唉,李昌叫你寫,就是說你行,叫你拿主張,你怕三怕四幹什麼?你要不滿意,他自己來寫。咱說你這個人呀,可是個好人,就是六月裡的梨疙疸,有點酸。要是你肯聽咱的話,咱不怕你笑話,咱還能編上幾段,咱念,你寫,村上的事,咱全知道,把張三壓迫李四的事編上一段,又把王五餓飯的事也加上一段,他們聽說他們自己上了報,誰也願意看。只要是講到他們心裡了,他們就會傷心,一難受,看見仇人就眼紅了,你說這不好?再說,日本鬼子在村上,咱們莊稼人受的壓迫,咱們統統算算帳,叫那些漢奸狗腿子給吐出來,這豈不好?好,咱就念上一段,你聽聽,看行也不行。」於是他停了一停,嚥了下口水,便念起來了:「共產黨,人人誇,土地改革遍天下!窮鄉親,鬧翻身,血海冤仇要算清。想當兵,受壓迫,漢奸地主好欺詐。苛捐雜稅不得完,田賦交了交附加。附加送到甲長家,公費雜費門戶費,肥了咱村八大家。西頭逼死李老漢,張真送兒鐵紅山,侯忠全到一貫道裡受欺騙,瘋瘋癲癲傻劉乾……你說怎麼樣?」老頭兒得意的蹲下去,用火石打燃了火,抽他的煙去了,又歪著個頭,對教員眨了幾眨眼,呵呵的笑開了。
劉教員也瞇著他那雙近視眼,笑了起來,陪著他蹲了下去,指指畫畫著說:「老吳呀!你真成!咱可想開了,咱編黑板報是寫給老百姓看呀!不是給那幾個幹部看呀!要那麼一停一頓的寫個啥文章,把我這腦筋都想痛了。咱們不管寫個什麼,能唱不能,總要像咱們自己說話,要按照大伙的心思,咱們得訴訴咱們的苦情,想想咱們的冤仇,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鵝卵石子也有翻身日,咱們得團結起來推倒五通廟,打碎五通神,拔了胡槎享太平!哈,老吳呀!你今天可當了我的老師,來,咱們就照剛才說的鬧吧。這些鬼文章,去他媽的。」他從懷裡掏出幾張稿子,把它扯得粉碎,又哈哈的笑了起來,那種愉快的笑,簡直和他那長年被生活所圍困得極抑鬱的面容不相調和。
這時李昌卻從外面匆忙的走了進來,劉教員抬起他的愉快的頭,興致勃勃的叫道:「小昌兄弟!」
李昌不等他說下去,一手去揩頭上的汗,一邊說:「你怎麼鬧的,你看你在黑板報上寫了些什麼?」
「那些狗屁文章,那些九娘娘的天書,真沒有道理,咱這就要去把它們全擦掉,嗯,你也說不好了,你昨天還點頭說好來咧。」
李昌又搶著叫道:「咱不是指的那個。」
剛剛起床的任國忠,也站到房門口來。
「不是那個是這個?」他指著那些扯碎了的紙片,做出一副苦惱的樣子。
「要不是咱明白你這人,換了誰也得懷疑你!你說村幹部耍私情,你有什麼證據?」
「什麼?」劉教員像掉在雲霧裡了,用力睜著他那近視眼。「你說李子俊在收買佃戶,要明裡土地改革,暗地不改革,這倒沒有什麼;你又說幹部要私情,說幹部們都被地主們收買了,你寫這些是什麼意思,鬼把你迷住了?」李昌又從肩頭上取下一條毛巾,向袒著的胸扇著,並且搖著頭,接著說:「胡同志說,幹部不好,老鄉們應該批評,可是得有證據,黑板報不能胡說。他又說這同那些壞分子造謠,說八路軍在不長是有配合的,是一樣的壞作用。」
「呀!老天爺!這從哪裡說起!咱劉志強對天盟誓,一字一句都給你們看過,你們批准了才往黑板報上寫的。我靠教幾個孩子餬口,二十年了,說起來是斯文人,一輩子見著有錢的打恭作揖,特務漢奸到學校來了,我像個衙役似的站班受訓,好容易到如今,共產黨瞧得起知識分子,春天調我去張家口參觀,見了多少大官,首長,哪一個不是禮賢下士,咱才感覺得咱也算個人,算個有用之才,咱下決心要聽他們的好話,改造自己,要為老百姓服務,我怎能靠會寫幾個字來反對幹部,破壞土地改革呢?唉,小昌兄弟,這個冤枉我可受不了呀!你也不調查調查。」
紅鼻子老吳站在旁邊聽了半天,這時才插嘴道:「咱看,說不定一清早,有誰去悄悄的寫了來,村子上會寫字的,又不止一個教員。」
「是呀!教員也不止我一個。」
「老劉,你別狗急跳牆,亂咬一下子,說話得清楚些。」任國忠裝出氣勢洶洶的樣子。
「咱看事情總得鬧個水落石出,被窩裡不見了針,不是婆婆就是孫,咱村上會寫字的人,扳著腳趾頭數得清的,把筆跡拿來對對,不一下就明白了嗎?任教員,你說對不對?」老吳便又眨開了眼。
「對,」任國忠不由自主的說,卻又立刻否認了:「也不一定就對,粉筆字就分不清。」
「咱老吳不識字,不敢說,可是你和劉教員的字,咱常常擦黑板,咱看就不一樣。他的字像個豆腐乾,四四方方,整整齊齊;你的字是歪手歪腳,就像你人一樣不規矩。你說分不清?不信,找幾個學生子說說。」
「還是老吳有主意,咱村上就這麼幾個會寫字的,什麼初小畢業的就算不上。就說咱吧,也算念了兩年書,寫的字有時連自己也認不得。老劉,你別急,這事容易。」李昌也平靜了下來。
「那麼,走吧,咱們看筆跡去。這村裡幾個人的字,燒成灰咱也認識。」劉教員也像有了把握似的,推著李昌就往外走。
「走就走。」任國忠也只得跟了出來。
「啊呀!」李昌卻停住了,跳著腳罵道:「你們看該死不該死,咱一看完就把它擦掉了,咱怕讓大夥兒看見,傳出去,就順手把它擦掉了。唉!真該死,就沒想到要調查調查這個人嘛……」
任國忠悄悄的揩掉額頭上的汗水。
「唉!這黑鍋該我背定了呀!」劉教員擺出一副要哭的臉。
「老劉,你別著急,咱總要把這事追出來。」
「這件事,咱看沒追頭,咱全明白,等會兒就找張裕民去,咱可得全告他。哼,咱老早就看在眼裡了,這幾天有人可忙得厲害,起早睡晚,鬼鬼祟祟盡不幹好事。」老吳點著頭,眨著眼,露出一副得意樣子。
「你說誰?」李昌還不明白他的意思。
老頭子卻調皮的說:「你還不明白?只要你答應咱,把這些人押起來,我准告訴你,你說,押不押嘛!」他笑笑的望著走到一邊去了的任國忠。劉教員也給李昌使眼色,李昌就不再追問下去了,只說:「趕緊再去寫吧,你有沒有寫好的稿子?」「有,有,有,」劉教員又恢復了適才的高興,「咱老吳肚子裡多著呢,他是出口成章,比曹子建,就是那個曹操的兒子還不錯呢。哈……你們要文章,難,假如只要炸彈,倒容易,咱們這裡就製造它,一點就著,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