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國忠執行錢文貴的主張,利用黑板報去告密李子俊的企圖失敗了,但李子俊的突然逃走,卻扇起了人們的議論紛紜。當李蘭英給她爹送飯到園子裡來的時候,才引起那看園子老頭李寶堂的注意。寶堂說:「五更天還在這裡的嘛,賣果子的走了才沒有看見他,咱只當他回家裡去了,蘭英呀,他沒有回去麼?」
小孩一直急得搖頭。沿路的人,都看見這孩子瘋了似的直往家跑。有人還在旁打趣說:「像死了娘,她奔喪去呢。」
李寶堂也走回村子,把這事告訴了他侄子,侄子告訴了鄰居,慢慢這事便傳開了。有些佃戶著了急,悄悄的去告訴幹部。街頭上又有了閒蹲在那裡的人,合作社的門口,常常聚著一群群不買東西的,有人說:「地主都跑了,還改革什麼?」也有人說:「天天開會幹響雷,不下雨,造反還有個不動刀槍的?」更有人嘲笑張正國:「張大哥,你們民兵爬灰去了?」但也有人悄悄的說:「李子俊是個孱種,受不起嚇唬,這是有人嚇唬了他,說這次改革,第一就該改革他,他一聽就沉不住氣了。」另外人也說:「這些話咱們也聽到,說鬥爭就從他鬥爭起咧。」不管怎樣,大家是增加了對他的憤恨:「誰說這小子老實!嗯,自從聽說要改革,他就天天躲在園子裡賣果子。從前他大把大把的錢送給特務,送給漢奸,送給那些有錢的人,他不心痛,如今一聽說改革他土地,他就溜了!溜了你就別回來!走了和尚走不了廟,看你有本事守得住那點地,你一走咱們就不敢動你麼?」並且有人到農會去說:「說不定把紅契都帶走了。」
農會對這事也慌了起來,馬上就要派佃戶去拿紅契。郭富貴的父親郭柏仁也被叫了來,他毫無主張的坐在合作社裡間的炕頭上。程仁在底下走來走去,時時在一個瓷壺裡倒水喝,他問:「郭大伯,你種他那八畝地多少年了?」有些佃戶還不願意去拿紅契呢。農會用過一些命令,他們口頭答應,卻又自己下地去了。農會不得不一個一個去說服。
郭柏仁屈著手指,算了半天,答應道:「十二年了。」
「你一年交多少租?」
「咱種那地是山水地,租子不多,以前是一畝三斗,這幾年加成四斗半了。」
「為啥要加租子呢?」
「地比以前好了。這地靠山邊,剛租下來的時候,石頭多,土硬,從咱種上了,一年翻兩回,上糞多,常挑些熟土墊上,草鋤得勤,收成可比前幾年強。」
從外間屋子裡走進來的張步高,看見郭柏仁那老實勁,忍不住說道:「那麼,依你說加租是應該的啦!」
郭柏仁只用眼對他翻了幾翻。
程仁卻耐煩的繼續問下去:「你一畝地打多少糧食呢?」「你還不清楚?這還有准?年成好一畝打個六七斗;要是天旱,四斗五斗收不上呢。」
「郭大伯,你日子過得啥樣呢?」
「啥也不啥。」他拉出一副微笑的臉。
這時走來他兒子郭富貴。郭富貴站在門口望著他爹,說道:「爹呀!哪一年咱不鬧饑荒?一年四季你吃了啥正經糧食?豆皮,麩皮,糠皮,就斷不了。咱們炕上那床破席,鋪上你那邊,鋪不上咱這邊。你還說是『啥也不啥』,牲口也比你過得像樣嘛!」
「嗯……看你說……」好像是責備兒子似的,卻又立即嚥住了嗓音,嘴唇不住的顫抖著。
「大伯,你想想麼,你天天背著星星上地裡去,又背著星星回家來,你打的糧食哪裡去了?別人哪邊陰涼坐哪邊,手腳不動彈,吃的是大米白面,你說該也不該?」
「唉,地是人家的麼!……」他用潮濕的眼睛去望著程仁。「人家的,要沒有咱們做牛做馬,給他幹活,那地裡還會自己長出糧食來?咱爹就是這麼一個牛馬心,要他去聽個貧農會,他也不去,說腰板疼。如今李子俊走了,你還怕個啥?」
「唉,地是人家的嘛。」
「人家的,人家的,你十二年的租子,還買不下那幾畝地!」不知是誰在外邊屋裡也接腔了。這時外邊站了幾個李子俊的佃戶,他們老早就知道,土地改革,是把誰種的地就給誰,他們老早等著幹部給地。如今聽說李子俊跑了,擔心紅契拿走了沒辦法,擠在外邊聽農會調動。程仁看見他們便問道:「你們人來齊了沒有?」
「沒有,他們有的怕事,有的是他們姓李的一家,不願去。」
他們又答應了。
「一家,一家怎麼樣,還短得了租子?」張步高又說了,他是農會的組織,常會自己著急,嫌老百姓落後,容易發火。「好,就你們幾個人也成,你們去要吧,把你們自己種的那地契拿了來。她要不給,就同她算賬,儘管說是農會派你們來的。」程仁馬上下決定。他也還是強調農會的命令。「要是沒有,你們就別走,要他們交出李子俊,明白不明白?」張步高也補充著。
「對,咱們就這麼辦。郭大伯,咱們走。」
「唔……」
「爹,又不是你一個,怕什麼,是農會叫去的嘛!」郭富貴把他爹攙了下來。
「唔,人家一個娘們……」
「娘們還不吃你的血汗?」這時人聲亂成一片,院子裡擠滿一群看熱鬧的人。他們都踮著腳,張著眼,看見人們出來了,便又忙退到一邊去。張步高還在後面大聲說:「別怕那女人耍賴。」他又低聲的向程仁說:「紅契准拿到涿鹿縣去了,派人到縣裡去追人吧。」
「農會叫你去,不去也不成啦。把契拿回來,那八畝地就是咱們的啦!」郭富貴把他爹推到那幾個佃戶隊伍裡。
一行人便擁到李子俊大門口。看熱鬧的遠遠站住了,他們幾個佃戶商量了起來。後邊有人喊:「你們不敢進去麼?一個娘們,有什麼怕的!」
他們幾個輕輕的走了進去。郭柏仁也被他兒子推進了門。在騎樓下玩耍著的三個小孩都呆住了,望著進來的人群。那個懂事了的李蘭英,掉頭就往裡跑,銳聲的叫道:「娘!他們來了!他們來了!」
拴在走廊上的狗,跟著汪汪的吠了起來。
他們幾人站在空廓的院子裡,互相望著,不知怎樣開口。只見上屋裡簾子一響,李子俊的女人走出來。她穿一身淺藍色洋布衣褲,頭也沒梳,鬢邊蓬鬆著兩堆黑髮。在那豐腴的白嫩臉龐上,特別刺目的是眼圈周圍,因哭泣而起的紅暈,像塗了過多的胭脂一樣。在她胸間,抱了一個紅漆匣子。這時不知道是誰叫了一聲:「大嫂!」
那女人忽的跑下了台階,就在那萬年青的瓷花盆旁邊,匍伏了下去,眼淚就沿著臉流了下來。她哽咽道:「大爺們,請你們高抬貴手,照顧咱娘兒們吧。這是他爹的……唉,請大爺收下吧,一共是一百三十六畝半地,一所房子,鄉親好友,誰不清楚。他爹也是個沒出息的,咱娘兒們靠他也靠不住,如今就投在大爺們面前。都是多少年交情,咱們是封建地主,應該改革咱,咱沒話說。就請大爺們看在咱一個婦道人家面上,憐惜憐惜咱的孩子們吧,咱跟大爺們磕頭啦!……」她朝著眾人,連連的叩著頭。又舉著那匣子,眼淚流滿了一臉。李蘭英也跟著跪在她旁邊,兩個小的在人叢裡邊哇的一聲哭了。
那群雄赳赳走來的佃戶,這時誰也不說話,望著那個趴在地下的女人,仍舊還當她是金枝玉葉,從來也沒有受過折騰的。想起她平日的一些小恩小惠,反而有些同情她現在的可憐。沒有人去接那匣子,他們忘記了他們來這裡的目的,完全被女人所演的戲麻醉了。郭柏仁歎了一口氣,踅轉身退到院子的最後邊。
「大嫂,有話起來說。」那個叫大嫂的人又說了,大約是她的親屬,也許就不是存心來拿紅契的。
那女人打算立了起來,又裝出無力,坐在地上了,只拍打著女兒說:「還不給大爺們送過去。」女兒接過匣子,站了起來,走向人群,人群便退了一步。
「這都只怪你爹呀!……」女人便又哭了起來。
人群裡面,有誰已經往外走了。跟著又走了第二個。於是隊伍慢慢的潰退了,只剩下郭柏仁還癡癡的站在那裡,他想說什麼,又不知怎樣說。女人站了起來,哭著說:「大伯,你坐會兒走吧。大伯同咱們認識,日子也不短了。咱們對不起你老人家的地方,請你包涵著點,請大伯開恩,咱們娘兒一點一滴的報答。只怪他爹,看他丟下咱們不管,就走了。咱好命苦呀!這紅契,請大伯帶給農會去,求大伯跟咱娘兒們說幾句好話,咱在大伯手底下超生啦!」
郭柏仁也做出一副難受的樣子說:「你別哭了吧,咱們都是老佃戶,好說話,這都是農會叫咱們來的。紅契,你還是自己拿著,唉,你歇歇吧,咱也走了。」
溜出去了的人,也不回合作社去,都一個一個下地裡去了,或者就回到家裡。程仁他們等了一會,沒見有人回來,便派人去打聽。李子俊的大門外,院子裡,靜悄悄的,孩子們坐在曬果子篩子旁,口裡含著紅艷新鮮的果子,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來人覺得很奇怪,只好又跑出去再找,到他們家去問,他們只平淡的說:「李子俊在家也好說。一個娘們,拖兒帶女,哭哭啼啼的,叫咱們怎好意思?又都顯天天見面的。
唉。紅契,還是讓農會自己去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