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口角,人們雖然不做聲,卻都明白它的性質,不願在吵架的本身上來評論曲直。劉滿找人生事有什麼不對呢,他天天飯也不吃,活也不做,像熱鍋上螞蟻,誰也清楚是為樁什麼事。村幹部也不會不明白。大家心裡都有數,那就不需要多說,只看村幹部對這事怎麼辦了。他們退回到家裡,互相以全部理解的眼光來談話,他們再不願交換關於果子的事,只用嘲笑的聲音把他們的不愉快,不平之感送走。從村子上的表面看來似乎也沒有發生過什麼事,但卻不真是這樣平靜。在許多家庭裡已經引起了小聲的爭論。無言的爭執,在許多人的內心裡,兩種不同的情緒鬥爭著。他們的希望,已經燃燒起來了,卻又不得不抑制住,甚至要拿冷水去澆。更有一些人再也不能站在冷靜的地位,也不願更考慮自己的前途,他們焦急的去找張裕民,去找李昌。民兵們便和他們的隊長說,他們自動的嚴密的放哨,怕再有什麼人逃走,李子俊的事已經使他們覺得很難受了。
李之祥在他的老婆鼓動之下,邀了他兄弟李之壽去找李昌,把過去聽到的關於裡應外合的話全講了,而且他責備道:「他們不圈他的果子是不公平的呵!你們怎麼能把他劃成中農,你們就不怕莊戶主說你們做了他的狗腿子麼?你們會真的聽了治安員的話去捆劉滿麼?你們知不知道如今誰的心眼都贊成著劉滿呢!……」
李昌這個快樂的年輕黨員,跳起來了!他跺著腳,急躁的說:「為什麼你不早些講,這樣的大事你們聽見了也不說,啊呀!這還了得,讓我去找張三哥,唉!……」
侯清槐被他父親關在屋子裡,他威嚇他父親道:「你要不放咱出去,咱放火燒了你這屋,看你怎麼樣。」侯忠全彎著腰在院子裡轉來轉去,歎著氣。他的女兒在他身後跟著轉,向他要開門的鑰匙。他老婆噘著嘴,坐在門外的一個草蒲團上,她已經弄糊塗了,不知同情哪一個好。
「咱又不出去殺人,你怕什麼嘛!咱的好頑固的爹!咱們剛剛翻過身來,總還得使把勁,咱們不能又躺下,讓人踩在腳板心啦。你是一個死頑固,你的心再也不能精密了,你要再不開門,咱真的燒房子啦!」
老頭子怎麼也不理他,自己以為看事情要比兒子清楚得多。他是一個宿命論者,九九歸原,不管眼面前怎麼熱鬧,他總以為過不了幾天,區上來的人一走,村子上事又全照舊了。再過一晌,大同拿不下來。「中央」軍向懷來這邊一開,不行,連張裕民都得逼著走呢。他只有清槐這一個兒子,他一生又沒有做過惡,他得顧著他,不准他胡來,他拚命也得把他管住。可是兒子這次不像以前了,他決不妥協,他是一個青年人,他容易接受新的東西,當他做運輸隊長時,他在群眾的力量底下,感覺不同了。他揚著鞭,他下號令,他把地主的財寶,那些平日看也不敢多看的果子運走了,誰也不敢攔住他。沿路碰著的窮人都問他們往哪兒去,他大聲的告訴他們,說這是勝利果實,於是那些人就張著嘴笑,用羨慕的眼光送著他和他所引導著的這個行列。他便像個凱旋的戰士似的笑了。他覺得他有權力,只要大夥一心就有權做一切事,什麼也不必怕。他也很擔心幹部們對劉滿的處置,可是他不願意等著,他要去,他要去把自己的意見說出來,把大夥兒的不痛快,大夥兒的顧忌說出來。他要去找楊亮他們,他心裡著急:唉,他們才來了十來天,他們怎麼能把村上的事全弄明白呢。但他父親卻乘他不備把他反鎖在房子裡了。他父親的確也去園子裡看過,父親還笑呢,但他經不起嚇唬,一場口角又把他拉回原來的地位了。侯清槐恨死了他父親,他就真的到灶裡找了些廢柴在屋子當中燒了起來,威脅著父親。母女兩個一見火就急得亂嚷,便把老頭扭住了,從老頭口袋裡搶了鑰匙。門開了,年輕人高興的跳著跑走了,老頭便瘋也似的追出去,又被絆倒在地下,便氣呼呼哼個不住。
那個小學教員任國忠也跑出來四處打探,他走到街口上站站,看見有人說話便走攏去,可是人們立刻不說了。在這個時候他又不敢去找錢文貴,或江世榮,只好去找白銀兒。白銀兒極力要脫出同江世榮的關係,看見他嚷道:「任先生!你沒事就不要來吧,咱是個婦道人家,又沒個男人,可受不起拖累。別人說咱是懶婆,要改造咱,咱以後連白先生也要送走,不敢請神了。你們多少也是個是非人,還是請你少到咱家門上來才好呵!」任國忠想對她發一頓脾氣,「好,你這個臭婊子也神氣了,就看你以後別過日子!」可是他又忍住了,再走到街頭上來,他並不打算回去。他覺得老吳常常要說一些刺心的話給他聽,他寫的稿子劉教員不用,卻叫老吳編些順口溜,他恨死了他們,只想有報復的一天。後來他又遇見青救會副主任顧順了。顧順過去為寫些標語常到學校來,他們認識。他好一向沒有看見他了,知道他們的果子全讓大伙下了,便向顧順挑撥說道:「劉滿是替你們打抱不平咧,可惜他會吃虧,幹部總是向著幹部的。至於你呢,那就不同了,你這個主任帽子要不給摘掉,換上個白高帽遊街!我輸你一抬酒,你信不信?」顧順近來同父親鬧彆扭,一滿肚子氣惱,可受不住別人瞎說,他一點也不像平日的溫和,他凶狠狠的向著他:「咱家的事,有咱自己管,用不著你操心,你要再說,咱敢保揍你!」顧順說完了還拿眼瞪住他,他只趕快溜了,心裡詛咒著道:「看吧,非鬥爭你不可,看你還凶!」
任國忠四處碰釘子,找不到一個可以親近的人,只想有些活動,又活動不開,他明白老吳已經同村幹部說了他許多壞話,好多人都在拿異樣的眼睛望著他,又好像他是瘟疫一樣,都在逃避他,這就使他不得不膽怯一些。錢文貴總企圖用侄女來鼓勵他,但那些不肯定的言語也常常會使他感到希望遼遠,有時就提不起更多的勁來。這時他的確有說不出的埋怨,他恨這全村的人,他覺得無處可以排遣,他便向村外踱出來。路兩邊全是短短的土牆,但園子裡靜悄悄的,只有一陣陣的聒耳的蟬鳴,太陽照在身上,雖然已經不太灼熱,但任國忠卻感到很煩躁,他走過了這帶地方,便踱步到靠河灘的那一片大高粱地了。這足有四十畝地的高粱都長得極其肥壯,稈子高,葉子大,穗子又肥又粗,站在高處望去好像一片海也似的。在太陽光下,更其耀眼,那密密擠著的鮮紅的穗子隨風微微顫動,就像波蕩的海面。他知道這是白槐莊地主李功德的地,如今已經劃歸給暖水屯,這是多麼使人羨慕和熱愛的事呵!但任國忠看到這種豐美的景致,卻不能有些喜悅,只投過去憎恨和卑視。這個做地主朋友的窮教員,是常常要提高著自己的自尊心的,哪怕他後面只有空虛的感覺。「任國忠!」忽然有誰在叫他了,他驚惶的四顧,他看見從對面的田塍上走過來一個穿白襯衫的人,光著個頭,肩膀上搭著一件藍布上衣,褲腳管捲得很高,是剛剛打桑干河那邊涉水過來的。任國忠認識出來後,呆了一會,但卻不得不叫一聲,「啊!章同志!才來,打哪兒來?」
這個章同志已經走攏了,在他年輕的面孔上總是泛著朝氣的笑容,他那長瞇瞇的細眼,一點不使人感覺其小,只覺其聰穎,尖利。他親熱的拍著任國忠的背膀,問道:「近來學校裡忙麼?把你們村子上的事講講,土地改革鬧成個啥樣兒了?」一口純熟的察南話,只有本地人才能辨別出這還不是真的涿鹿口音。
任國忠只得跟著往回走,無精打采的說道:「咱不大精密,唉……」可是他一轉念,又覺得高興了,他看看那張年輕無垢的面孔,覺得是可以欺騙的,於是接著說道:「事情搞得可糟呢,他們把地主頭兒放了,莊戶主兒全說村幹部都拿了他的錢,莊戶主都編了歌子說:『只開會,不分地,……』如今聽說要鬥抗屬啦!這抗屬究竟能斗不啦?」
年輕人並沒有一定的表情,只是一副鼓勵他說話的樣子。這個不知深淺的傢伙便一下把適才的抑鬱都抹走了,他覺得他的瞎話是可以生效果的,他便像撿著了一個寶貝似的那麼高興起來,又拍他的馬屁,又吹起牛來。但恰好他們已走進了街口,年輕人要去找張裕民,到分手時只對這教員說道:「老任!你以後可別再亂說了,老老實實的教點書,有知識的人應該有頭腦嘛!呵!今晚你在學校等等咱,咱們有點事商量商量啦!」
任國忠頭一縮,心又涼了下去,這個年輕人是縣上的宣傳部長章品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