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品本來在六區搞土改工作。六區在桑干河北岸和洋河南岸的一塊狹長三角地帶,那裡有十來個村子,又有較大的地主,又有天主教堂的勢力,問題比較複雜。這次土改工作因為戰爭環境不得不求快,縣上決定陽曆八月底九月初一定要完成,九月上旬召開全縣農民大會。因此他就很忙,每天從這個村子又轉到那個村,逐村檢查督促。縣委書記曾經再三叮嚀過他:「看懷來做得多快,他們已經完成三分之二,已經在準備開農民大會了,我們一定要克服過去的縮手縮腳的作風,大刀闊斧放手發動群眾,上面也有指示,要盡早完成,平綏路不會是永久太平的,……」章品過去曾經是一個青年工作者,到察南來開闢工作也有了三年,長的比剛來時高了一些,成了一個頎長的個子,腿長,走路又快,又沒有聲音。村子上人一下又看見他來了,還以為他沒有離開過,連連問道:「老章!到哪兒去呀?」
他做事非常明快,雖然在村子上耽擱不久,卻能迅速的解決問題。他知道區上的工作幹部配備得不夠整齊,有許多都是剛提拔起來的;他對工作組的同志也不能完全放心,他常常不贊成他們的意見。有時,他覺得他們給地主的地留多了,他就大嚷道:「這樣不行呀!頂多留個『上貧農』。」那些工作組裡面有人說:「中央有電報來呀!說對開明的地主,對某些人還要留兩個中農,或四個中農呀!」他便更急了,用手去摸他的光頭,連連搖頭道:「什麼,兩個中農,你真瞎扯,同志!你別瞎拿中央駭人呀!你到什麼地方聽來的謠言?中央,共產黨的中央呀!不會,不會,我不能聽你的謠言!我只能按老百姓的情況辦事!」如果還有人說話,他就果斷的說道:「不管,錯了我負責任。土地改革就只有一條,滿足無地少地的農民,使農民徹底翻身。要不能滿足他們,改革個卵子呀!」有時有些富農來獻地了,也會有些人說這個富農不錯,不能拿得太多,怕影響中農,可是他也總說:「要拿,為什麼不拿呢,還要拿好地。」他是很堅定的人,雖然他的堅決同他稚嫩的外形並不相調襯。
同他一道工作的人,也常同他開玩笑,學他的手勢,摸著光頭,摸著脖項,那個瘦長的脖子是伸在一件沒有領的襯衫上面的;學他的聲音,有些急躁,但卻是果決的;也學他的笑,天真的笑,那在解決了問題之後滿意的天真的笑。但人們卻不能輕視他,並非因為他是部長,而是因為他對群眾的瞭解,和處理問題時的老練。
他的老練和機警的確只是因為環境逼迫他而產生的。當他脫離青年工作到察南的時候,他還不夠十九歲,開始連桿槍也沒有,常常只兩顆手榴彈。偽甲長瞧不起他,以為同這樣一個孩子辦事要容易得多,還常常考他,試試他喝過墨水沒有,識多少字,會打槍不會。他要學著應付人,學習懂得別人的圈套,他不只要會拿眼睛看,並且還要會拿鼻子聞。當他每進一個村子之前,就要能嗅出村子的情況。那時四處都是陷阱,只要他走路重了一點,咳嗽大了一點,睡覺沉了一點,都會有生命的危險的。他到這裡工作已經有了三年。剛來的時候,跟著別人跑,後來單獨負責幾個村子,慢慢負責一個區,又要發展黨,又要建立武裝,終於消滅白點村。他吃的苦是說不盡的,他自己就懶得說過去的事,因為太多了。有幾次一月多找不到熟的吃,並且還常常吃生的南瓜,生的玉米。同在一塊的人犧牲了。也有擴大了來的游擊隊員又投了敵,反轉來捉他,他跳牆逃走過。他要沒有鷹的眼睛善於瞄準和鹿的腿跑的快,敵人就會像捉小雞一樣的把他捉住的。有一次他到一個靠近據點的村子去,還是第一次去,村子上一個熟人也沒有。他打聽到偽甲長的家,這個偽甲長是一個大地主,他一進門,便拉住了他不放。恰巧敵人進了村,在大街上找甲長呢,偽甲長忙把他帶到後門,說你從這兒逃走吧,咱不害你。可是他不走,他怎麼能放心他,敢於走呢?他說:「走,不,咱還剛來呢。請你先把你兒子叫來,陪咱呆一會,你再出去陪日本人吧,告訴你,敵人什麼時候進來這院子,咱就什麼時候打死你兒子,你大約是明白人吧!」於是他抓住地主的兒子爬伏在房子裡的窗戶後邊,舉著槍,等著。甲長一點也不敢怎麼樣,過了好一會,把敵人打發走了,回來看他,他倒沒有什麼,那兒子卻尿了一炕。後來這事被傳了出去,誰也想看看他。老百姓說好厲害,八路軍的人都有這樣大膽,那還怕什麼日本,中國再也不會亡了。他就在這種艱難的環境中,懂得只有鬥爭,只有堅定才有出路;懂得怎樣來制伏敵人;更懂得一切應該依靠誰,怎樣才能從老百姓中找到最可靠的朋友——窮人了!
他從靠近淶水縣的紅峪一直向北走,打開了一個村又一個村,慢慢就到了這桑干河下游的南岸。那時這老三區就成為他最活動的地方,三區的游擊隊也是有名的,一直到現在這一帶的民兵還是比較有規模,能自動的擔負一些工作。
自然第一個到暖水屯來的八路軍就是他。那靠山的一排葡萄園子,就常常成為他的家。在冬天的夜晚他就住在那看園的小屋裡,或者一個土坎坎裡,左手拿一個冰凍的窩窩,右手拿一個冰凍的鹹蘿蔔,睡一會又跳一會,為的不讓腳給凍僵了。後來村子上工作健全了些,他才常到西頭的土屋裡來。開始認識他的並不多,但多知道有個章品同志,那些人只要知道章同志到了村上,他們就會自動的為他警戒。後來他在村子上露面了,認識他的人就多了起來。人們都叫他章隊長,又叫他章區長,也有叫老章的,如今更叫他章部長了,可是不管叫他什麼,他們都同他是一樣的親熱。他們是一同共過苦難來的,自從有了他,人們才對黑暗有了反抗,對光明寄與希望;人們才開始同強權鬥爭,而且得到了勝利。他的困難的環境和艱險的工作,人們都看得很清楚,他們相信他為了老百姓,為了中國的窮苦人民才那麼拿生命去冒險同死亡做了鄰人的。他們互相依靠著戰鬥了生存了下來,所以他們就有著同一般人不同的,更其理解和更其融洽的感情。
章品前兩天就接到縣委書記來的信,並附有暖水屯的匯報。縣委書記告訴他,那裡由區上委派了一個缺少經驗的知識分子去工作,兩個多星期了,還沒有發動鬥爭,內部也還存在些問題。區上的同志又認為對於這群文化比較高的人沒有辦法,他們希望縣上派人去幫助解決。因此便要他就近過河去視察,那裡的情形他也較清楚。他接到信後不能馬上走,順便問了一下附近的老百姓。老百姓卻都說暖水屯可鬧好了,今年恐怕要數暖水屯鬧的好,暖水屯的農民都排隊伍去沙城去涿鹿城販賣勝利果實;今年果子出產又好,哪一家也能分個幾十萬吧。咱六區土地是肥,可是一棵果樹也沒有,地主大,土地集中該好辦,可是土地大半還在外村呢,斗的時候使勁,分的時候好處落不到自己頭上。……這些消息使他很高興,所以他便又遲了一天才渡過河來,他還計劃當天晚上又趕回六區去。他認為這個村子是比較有可靠的幹部,和較好的群眾基礎。雖然也屬於新解放區,但在抗戰期間就有了工作,改造過村政權,而且也從沒有發生過什麼事的。他並沒有料到當他來的時期,這村子上正處於一種較混亂的狀態,尤其是在村幹部之間。他們議論紛紜,而這種議論又還只成為一種背後的耳語,這就更造成彼此的猜疑,和難於有所決定的了。因此章品的出現就更容易看出來恰是時候,也更有他的作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