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仁跟著大夥兒走回家去,顯得特別沉默,人家高聲說話,笑謔,人家互相打鬧,碰在他身上時,他也只悄悄的讓開。他無法說明他自己,開始他覺得他為難,慢慢成了一種委屈,後來倒成為十分退縮了。彷彿自己犯了罪似的,自己做了對不起人的事,抬不起頭來了。這是以前從沒有過的感覺。他聽章品說了很多,好像句句都向著自己,他第一次發覺了自己的醜惡,這醜惡卻為章品看得那樣清楚。本來他是一個老實人,從不欺騙人,但如今他覺得自己不誠實,他騙了他自己。他發現自己從來說不娶黑妮只是一句假話,他只不過為的怕人批評才勉強的逃避著她。他疏遠她,只不過為著騙人,並非對她的伯父,對村上一個最壞的人,對人人痛恨的人有什麼仇恨。他從前總是捫心無愧,以為沒有袒護過他,實際他從來也沒有反對過他呀!他為了他侄女把他的一切都寬恕了呀!他看不見他過去給大夥兒的糟害,他忘了自己在他家的受苦和剝削了。他要別人去算帳,去要紅契,可是自己就沒有勇氣去算帳!他不是種著他八畝旱地二畝水地麼!章品說不應當忘本,他可不是忘了本!他什麼地方是為窮人打算的呢?他只替自己打算,生怕自己把一個地主的侄女兒,一個壞蛋的侄女得罪了。他曾經瞧不起張正典。張正典為了一個老婆,為了某些生活上的小便宜,一天天往丈人那裡湊過去,脫離了自己兄弟伙子的同志,脫離了莊戶主,村上人誰也瞧不起他。可是他自己呢,他沒有娶人家閨女,也沒有去他們家,他只放在心裡悄悄的維護著她,也就是維護了他們,維護了地主階層的利益,這還說他沒有忘本,他什麼地方比張正典好呢?
他的步子越走越慢,這一些模糊的感覺,此起彼伏的在他腦子中翻騰,他落在大夥兒的後面了。小巷子有一家門開了,呀的一聲,聽見走出來一個人,在黑處小便,一會又進去了,把門砰的關上。程仁無力的茫然望著暗處,他該怎麼辦呢?
不遠就到了他的家,他住在一個大雜院裡。門虛掩著,他輕輕的走了進去,院子裡都睡靜了,聽到上屋的房東的鼾聲。對面那家養的幾隻雞,也不安的在它們的小籠子裡轉側,和低低的喀喀喀的叫著。
從他的屋子裡露出一些微弱的光亮。他忘記他母親已不在家,她到他姐姐家去了,去陪伴剛剛坐月子的姐姐。因此他對於那光亮毫沒有感到驚詫。他懶洋洋的跨進門去。
一星星小火殘留在豆油燈的燈捻上,那種不透明的灰沉沉的微光比黑暗更顯得陰沉。當他進屋後,在靠炕的那個黑角角里便慢慢移動出一個黑影。他沒有理會它,只覺得這陰影同自己隔了很遠似的。偶然那麼想道——娘還沒睡麼?卻仍舊自管自的往炕這頭坐上去。
這個黑影果然是個女人,她靠近他了,他還沒有躺下去,卻忽然意識到他娘已經幾天不在家了。而這個女人卻又不像他娘,他不覺發出一種突然受驚後的厲聲問道:「你是誰?」那女人也猛的一下把他的臂膀按住,連聲道:「是咱!是你表妗子。」
他縮回了手,把背靠緊了壁,直直的望著這個鬼魅的人影。
她迅速的遞給他一個布包,做出一副和緩的,實際是尷尬的聲音,要笑又笑不出來,低低的說道:「給你,是咱黑妮給你的。黑妮還要自個來,她有話要給你說,她發誓賭咒要跟你一輩子。咱說仁子!你可別沒良心啦……」
他本能的想揮動自己的手,把這個女人,把這個布包,把這些話都揮開去。可是他沒有那樣做,他手舉不起來,罪惡和羞恥壓住了他。他想罵她,舌頭卻像吃了什麼怪藥一樣只感到麻木。
那個老婦人,便又接下去道:「她伯父啥也答應她了。人也給你,地也給你,這一共是十八畝。連菜園子的全在這裡哪。仁子!咱黑妮就靠定了你啦。」
一陣寒噤通過程仁的全身,他覺得有許多眼睛在頂棚上,在牆縫隙裡望著他,向他嘲笑。
錢文貴的老婆把臉更湊近了過來,嘴放在他耳邊,清清楚楚的說道:「她伯父說也不能讓你為難,你是農會主任嘛,還能不鬧鬥爭,只要你心裡明白,嗯,到底咱們是一家子啦!……」她發出鷺鷥一樣的聲音笑了,那樣的無恥,使人恐懼。
程仁不能忍受了。他抖動一下自己,像把背上的重負用力抖掉一樣。一個很難聽的聲音衝出了喉嚨:「你走!你出去!」
老女人被他的聲音震動了,退了一步,吃吃的還想說什麼,一時又說不出來。
他順手把那個小布包也甩了過去,被羞辱的感覺更增加他的憤怒,他嚷道:「咱瞧不起你這幾畝臭地,你來收買咱,不行!拿回去,咱們有算賬的那天!」
女人像跟著那個甩下來的布包往外滾,兩隻小腳像踩不到平地似的,身子亂搖晃。好容易才站住腳,她一手扶著門,喘了口氣,停了停,又往前湊過去,她戰戰兢兢的說:「咱黑妮……」
「不准你說這個名字,咱不要聽!」程仁陡的跳下來,惡狠狠的站到她面前,她害怕他拿拳頭打她,便把頭偏下去,卻又不敢喊出來。
微微的燈光照在她可怕的臉上,頭髮蓬著,驚惶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嘴歪扭在一面,露出裡面的黃牙。程仁感到有一種報復的適意,不覺獰笑道:「你還不走,你們那個老頭子已經扣起來了,關在許有武的後院子裡,你回家哭去吧。準備準備木料。」
那個影子縮小了下去,慢慢的離開他,她退到了院子。他再跟到大門上,她又忽然往前看了看他,便哇的一聲哭了起來,直衝出門外去了。哭聲也漸漸消滅在黑暗裡。
程仁突然像從噩夢驚醒,又像站在四野荒漠的平原上。他搖了搖頭慢慢踱到院子裡來,抬頭望了望秋涼的天空,星兒在那裡幽閒的眨著眼。上屋裡已經沒有鼾聲,只聽見四圍的牆腳下熱鬧的蟲鳴,而那對面雞籠裡的雞,卻在那黑暗的狹籠裡抖動著翅膀,使勁高啼了。
「不要落在群眾運動的尾巴上,不要落在群眾的後面,不要忘記自己從哪裡來。」這些話又在程仁的腦中轟起,但他已不再為那些無形中捆綁著他的繩索而苦惱了,他也抖動兩肩,輕鬆的回到了房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