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會呢。"吳曉春終於咧開嘴笑了。不過,他是為了安慰余曼麗才笑的,其實心裡面的疙瘩並沒有解開。吳曉春心裡想,深圳跟內地確實相差很大,不是在經濟上,而是在文化上,余曼麗沒有去過深圳,至少沒有在深圳實際生存過,當然不能理解"老闆"的真正含義,真正的老闆並不是像她在娛樂城見到的甚至是認識的那些客人,甚至也不是他們館長和局長,真正的"老闆"是主席這樣的人,是一句話就能讓你升天,一句話就能讓你入地的人,這樣的人你不害怕嗎?
儘管如此,余曼麗的樂觀態度還是給吳曉春鬱悶的內心吹進了一絲清風,讓吳曉春清醒不少,使他認識到現在不是他作為華中公司的董事長鬱悶的時候,因為他並不是真正的老闆,他沒有權力鬱悶,為了華中公司這些天天喊他老闆的人他也沒有資格鬱悶。這就叫"負責"。吳曉春似乎在突然之間理解了李惟誠所說的"負責"的意思了。李惟誠一定知道比他更多的情況,知道集團公司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看吳曉春在武漢這邊幹得這麼歡,卻又不好對他說什麼,所以才冒出"負責"來,不單指吳曉春對余曼麗負責,下意識裡可能還包含吳曉春要對自己負責。這麼一想,吳曉春就徹底清醒了。
吳曉春一旦清醒過來還是比余曼麗更有主見。他說:"主席只是讓打款,連對方的帳號都沒說,說明具體操作肯定是集團公司財務總監指示這邊財務經理來執行。你馬上通知班子開會,首先我們幾個人要統一思想。"
華中公司領導班子由五人組成。除吳曉春和余曼麗外,還有一個管工程的總工程師和財務部經理及辦公室主任。其中財務經理是集團公司派過來的,其他人是吳曉春在本地招聘的。向各二級公司直接派財務經理是集團公司的一項制度,也可以說是黃鑫龍的一個絕招。平常看似無所謂,關鍵時刻其作用就顯示出來了。
班子會議在吳曉春辦公室裡進行。吳曉春埋頭在大班台上寫著什麼,感覺人都到齊了,才抬起頭,學著主席的樣子,故意臉上沒有表情。
吳曉春先讓坐在門邊的辦公室主任把門關好,然後掃視一遍大家,最後把目光定格在財務經理的臉上,問:"集團公司那邊有沒有人通知你劃一千萬去上海?"
"沒有,沒有!"財務經理很緊張,說完"沒有"之後,又補充道:"這麼大的事,要是接到通知我肯定馬上先向您匯報。"
"好,"吳曉春說,"今天這個會只限在座的知道,任何人不得洩露出去。"
吳曉春說"好"是心裡話,他知道先入為主的道理。吳曉春清楚劃走一千萬對財務經理也是有害無益。不要小瞧這一千多萬現金,那些做融資的甚至於銀行拉存款的沒少給財務經理好處。比如某一個單位要從銀行貸款,一切手續都辦齊了,這時候,支行行長往往會向申請貸款單位提出一個額外的要求:拉一點存款。要求貸款的單位明明知道銀行的這個要求不合理,也沒有道理,但也只好照辦,並且裝著非常情願的樣子照辦,否則,已經答應貸款將無限期地拖下去。這時候,就有人來找財務經理這樣的人,請她把華中公司的錢存入他們指定的銀行,如果財務經理這樣做,就是幫了人家的大忙了,按照"有功受祿"的規矩,財務經理肯定會得到一點額外的好處。這些情況吳曉春是知道的,但是他覺得這樣做對華中公司並沒有什麼壞處,反正公司的錢存哪個銀行也是存,沒有必要對下面的人盯得太緊,所以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財務經理向他解釋為什麼要換一個銀行存錢的時候,吳曉春還裝糊塗,說好,你看著辦。吳曉春發現,當領導的有時候就是要裝糊塗,要不然怎麼會有"難得糊塗"和"水太清無魚"這麼一說呢?現在看來,吳曉春當初的裝糊塗還真是裝對了,否則真要是把財務經理得罪了,不要說她搞什麼名堂,只要跟你來一個按集團公司的管理規程辦就夠吳曉春受的了。
吳曉春有意停頓了一下之後,便把主席來電話的情況說了一遍。說的非常緩慢,一點都不急。
果然不出所料,財務經理不知是有意表示忠誠還是她私下答應銀行的存款期限未到,總之,她第一個表示反對,而且好像很激動,說了一大堆不行的理由。
第二個表示憂慮的是總工程師。他只說了一句話:是不是商住樓停工不搞了?
沉默。
這樣沉默了一會兒,余曼麗說:"打走一千萬誰知道什麼時候還?無論是銀行還是施工單位或供貨商,都是勢利眼,只支持有錢人,看你沒錢了,他們不是躲你遠遠的就是逼你還錢。要真那樣,不僅商住樓要停工,娛樂城也半途而廢。到那時,財務部專門對付銀行,辦公室專門對付供貨商,專業對口。"
不管余曼麗是不是想幽默,反正沒人笑出聲來。只是辦公室主任勉強咧了一下嘴,問:"那怎麼辦?"
吳曉春說:"發牢騷沒用,大家現在都在一條船上,還是想想具體辦法吧。"
還是財務經理主意最多,有些建議甚至是吳曉春和余曼麗沒想到的。比如她建議設立一個備用帳戶,大帳上反映是已付工程款,小帳上是商住樓項目特別應急備用金。辦公室主任和余曼麗也補充了不少,只有總工程師一句話不說,緊皺眉頭抽起了煙。本來公司裡規定辦公室不許抽煙,總工程師不知怎麼今天忘了。吳曉春沒有阻止他,他對總工程師此時此刻的心情非常理解。總工程師姓趙,叫趙正義,是直接從中南設計院"下海"到華中公司的,也是吳曉春親自從一百多個應聘者當中挑選出來的。吳曉春之所以要挑選他,就是看他沒有在外面這些亂七八糟的公司裡面做過,大學畢業後一直在中南設計院工作,簡單,乾淨,單純,好管理而且一般不會做出太出格的事情。吳曉春知道,房地產開發公司其實是個標準的染缸,在裡面做過的人,肯定會被染過,吳曉春自己剛從研究所下海到深圳的時候,曾經被一家公司請去幫著驗樁,就是檢驗一下乙方的樁基工程是不是偷工減料,只幫了一天的忙,就收到幾千塊的好處費,天地良心,當時真的不是吳曉春向人家索要的,不但沒有索要,而且還推讓不要,但是不要不行,乙方的一個工程技術人員對他說:如果你不按五十塊錢一個樁基收辛苦費,將來萬一出了問題,肯定懷疑是你搗的鬼。最後,吳曉春只好收了。所以,吳曉春對於在房地產公司泡過的工程技術人員就不敢用,所以就選擇了趙正義。當初吳曉春還問過趙正義,問他在設計院幹得好好的,幹嗎要下海?趙正義說:您可能沒在設計院幹過,表面上好,其實誰越是能幹越是受打擊,自己幹了十年了還沒有評上高級職稱,而那些管人事的傢伙卻評上了狗屁高級政工師。吳曉春當時對趙正義說:我們這可不像設計院那麼保險呀。趙正義說:如果你是私人企業,請我來我都不來,但你這裡是上市公司呀,而且是深圳的上市公司,新天地實業,誰不知道啊,這年頭如果連上市公司也不保險,那麼中國還有哪個地方保險?當時吳曉春認為趙正義講得很對,同時還多少獲得了一些自豪感和優越感,沒想到還不到一年,集團公司就像要出現了重大危機。因此吳曉春就想,如果集團公司垮了,華中公司也好不了,到那個時候,這個趙正義個人損失最大,吳曉春也覺得最對不起他。
吳曉春耐心地聽著三個女人的輪番獻計,邊聽邊在本子上劃。最後,他根據大家的意見宣佈幾條對策:第一,不主動與總公司那邊談這件事,接到書面通知不回復,接到電話通知一律說銀行有監控,不敢動,動不了,並且把這邊的困難說重些;第二,按照財務經理的建議,由在座的五個人共同簽字,特設一個貳百萬元的備用金帳戶,大帳上反映是已付工程款,小帳上是商住樓項目特別應急備用金;第三,娛樂城三百萬資金單獨建帳,娛樂城要盡快完工開業,要有現金收入保障公司的日常開銷和銀行利息;第四,辦公室主任調上來做總經理助理,協助余曼麗跑娛樂城項目,重點是娛樂城門前綠化帶改廣場的事;第五,吳曉春配合趙總工程師抓商住樓,工程進度要往前趕,售樓要提前,該花錢的地方就花錢;第六,財務經理代管辦公室工作,當前主要任務是應付這一千萬的事,一有新情況即刻通氣。
吳曉春宣佈完之後,問大家有沒有什麼意見,沒人說話。他又一個個地問有沒有補充。先問余曼麗,余曼麗補充說:"這件事一定要嚴格保密,無論以任何方式透露給任何人,大家都吃不了兜著走。"
吳曉春點點頭,又強調了一遍保密性。接著又問財務經理有什麼補充。財務經理說:"大家先把字簽了,我明天上班直接去銀行把那貳百萬辦了,這樣,一旦接到總公司電話,我就對他們說,帳上沒有那麼多錢呀,吳總記錯了。"
吳曉春終於有了笑臉,說:"好主意!這樣打電話的人又得層層匯報這一-新情況-,我們又拖了幾天。另外,就是將來真要調資金,數目也會下降。"
吳曉春此時的心情確實好多了。他笑著問趙正義:"你呢?"
趙正義把煙滅了。他顯然已經意識到不該在這裡抽煙,不好意思地乾笑了一下,說:"有貳百萬墊底,撐到賣樓花問題不大。"
吳曉春又問辦公室主任。因為大家都要簽字,所以他必須每一個人問清楚。辦公室主任姓劉,叫劉冬婭,是最早一批招聘進來的,武漢本地人,大學本科畢業,以前是做共青團工作的,沒有老公,不知道是跟本就沒有結過婚還是已經結婚又離了。余曼麗加盟華中公司之前,公司的外聯事務主要是由劉冬婭跑的,包括當初的公司註冊以及後來的買地和貸款,劉冬婭都做出了不小的貢獻,說實話,如果不是半路殺出個余曼麗,劉冬婭可能早就提拔為總經理助理了,更說不定的是她可能與吳曉春上床了。事實上,劉冬婭雖然不如余曼麗漂亮,但是到底比余曼麗年輕,而女人的年輕有時候比漂亮更為重要,用當初貸款給吳曉春的那個行長的話說,女人一年輕就明亮,不但眼睛明亮,身上明亮,而且心裡也明亮,陽光燦爛,所以當初行長曾鼓勵吳曉春把劉冬婭"做了"。其實吳曉春也確實想把她"做了",想了,但是並沒有真做,主要是當時吳曉春剛來武漢,心裡沒底,深圳的那個女人留下的陰影還沒有從他心裡抹去,加上對"窩邊草"的格外小心謹慎,所以就沒有"做"。也幸虧沒有"做",如果"做"了,那麼怎麼會有餘曼麗的位置呢?吳曉春這時候突然提拔劉冬婭為總經理助理,雖然直接原因是想加強外聯的力量,但是從根本上說是對她當初工作成績的一種肯定,或者是對自己遲遲沒有及時提拔她的一種補償,甚至是吳曉春已經隱隱約約地感到了危機的來臨,如果再不提拔,可能都沒有機會裡填補自己的愧疚了。大約是提拔得太突然了,劉冬婭這時候還沒有來得及消化,或者說現在正在積極消化,然而消化是需要消耗精力的,這時候聽見吳曉春點名問她還有沒有什麼事情,彷彿魂沒有在自己的身上,而且一下子還來不及找回來,於是像是所答非所問地說:"已經下班了,是不是讓員工們先走?"
吳曉春說:"對,對,讓他們下班,我們把事情做完,然後一塊出去吃飯。"
吃飯的時候,吳曉春又單獨跟劉冬婭交代了幾句,無非是讓她把主要精力放在什麼地方,眼下華中公司最迫切需要解決什麼問題等等。吳曉春是在大家等待上菜的過程中當著大家的面跟劉冬婭交代的,"大家"當中當然包括余曼麗。他之所以要這樣做,就是避免引起不必要的誤會。
凡是經過數千年流傳下來的諺語俗語,多少都有一定的道理。這種現象現在已經可以通過概率論得到解釋。吳曉春這次就碰上了"禍不單行"。集團公司從華中調一千萬的事還沒完,娛樂城那邊第二天就傳來結論性的壞消息。這事還幸虧了劉冬婭,否則他們還要繼續瞎折騰。
實踐證明,吳曉春及時提拔劉冬婭做總經理助理實在是英明之舉。這個劉冬婭雖然不比余曼麗個人能力強,但她是比余曼麗更地道的武漢本地人,這表明她從幼兒園到大學一直都是在武漢度過的,這表明她有許多同學同事和七姑八姨在武漢,而這些同學同事和七姑八姨現在有可能在武漢的各個部門擔任各種各樣的職務。事實上,娛樂城所在區的區長恰好就是劉冬婭的一個表哥。是表哥就好辦,是表哥就可以死皮賴臉。劉冬婭當天晚上就死纏硬磨地把表哥約出來喝啤酒唱卡拉OK。表哥是推了其他的飯局專門過來的,所以余曼麗以為這下希望很大,於是就打算捨命陪君子,親自跟區長對飲起來。幾杯啤酒下肚,區長實話實說:"這件事你們誰也不用找了,肯定辦不成。"
余曼麗一怔,劉冬婭則急得都要哭出來了,乾脆一屁股坐在表哥的沙發扶手上,拉著區長的胳膊又甩又搖,大有恨不能當場獻身的樣子。弄得余曼麗很感動。
"就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劉冬婭問。
"沒有。"區長說,"說實話,就憑我們是親戚的關係,你們公司要是在我這一畝三分地上面看上哪一塊地,或者是工商稅務白道黑道找你們麻煩了,我豁出去面子,或許說話還能算數,但是有兩件事情你們不要找我,找我我也不敢做。"
"哪兩件?"余曼麗問。一邊問一邊心裡想,該不會是殺人販毒吧。
"一件是違反計劃生育,一件是破壞綠化。"
"為什麼?"余曼麗問。
"為什麼?你說為什麼?"區長突然提高了聲音,"因為這兩件事情是明擺的事情,誰也瞞不住。既然誰都瞞不住,就誰也不敢帶頭違反,越是職位高的領導越是不敢帶頭違反!"
余曼麗不明白區長為什麼會突然提高了嗓子,好在是男人女人在一起喝酒,大家不計較。趁著區長去洗手間,劉冬婭告訴余曼麗:表哥想生一個兒子,想了許多辦法,還是不行。
從洗手間回來後,區長好像清醒了不少,說:"你們吳老闆可能小瞧了這件事了,我告訴你們:這件事相當於我同意你們在人行道上蓋個小賣鋪。事小,但我有這個權力嗎?誰都沒有。實話對你們講,玩具廠廠長是我同學,找了我幾次。我早對他說過,不行。這是破壞綠化。破壞綠化跟生二胎一樣,誰都瞞不住。誰要是同意你們這樣搞了,那麼旁邊的萬紫千紅怎麼辦?凱都怎麼樣?對面的敦煌怎麼辦?聖地亞哥怎麼辦?他們哪個老闆不認識個區長副市長的?"
劉冬婭無奈地看著余曼麗,余曼麗知道這件事定論了。當她們倆如實向吳曉春匯報時,吳曉春承認區長說得對,是自己看得太簡單了。吳曉春說:"事已至此,只好在現有的條件下把事情盡可能做得更好。你們趕緊與廠方交涉,讓他們在廠區內劃出一塊地方專門給娛樂城作停車場。"
"這個保證沒問題。"劉冬婭搶著回答,好像要立功贖罪。其實也確實不會有什麼問題,廠長沒有搞成門口的廣場,他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現在退而求其次,是他巴不得的。
"另外,"吳曉春補充說,"你們也算是完成任務了,至少省了再花冤枉錢。你們每人去買一套衣服,我簽字,按禮品費報銷。"
倆員女將都說不要。
"別囉嗦了,"吳曉春說,"去辦吧。對了,把財務經理也叫上,你們三人每人一套,算是禮儀工裝吧。"
財務經理比她們二位會辦事,共選了五套,為吳曉春和趙總工程師也挑了一套西裝,並且給吳曉春的那一套最貴。財務經理說:"既然是領導工裝,大家都得有。"頗有點最後晚餐的味道。後來的發展證明,財務經理是有遠見的。
華中公司班子會議結束後的第三天下午,財務經理接到集團財務總監的電話,說那一千萬的事情,財務經理按事先編好的話作了回答,說這筆錢銀行有監控,打不了,並說帳上總共都沒有一千萬,怎麼能打到上海一千萬?
應付完集團財務總監後,財務經理馬上向吳曉春匯報。
吳曉春想,今天是星期五,這件事起碼要拖到下個星期一,拖一天算一天吧。
但是,吳曉春低估了集團公司的辦事效率。
第二天,也就是星期六的中午,吳曉春在飯桌上接到了黃鑫龍從上海打來的電話。黃鑫龍問:"怎麼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