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賴老闆說伙食"相當差"是有道理的。賴老闆、副經理還有幾個香港師傅他們吃小灶,單說那道湯,聽說就加了各種參料,比香港的阿二靚湯還地道。相對於他們來說,我吃的確實是相當相當差。剛才我在賴老闆的辦公室裡等他那段時間,賴老闆正在與幾個香港師傅交涉。賴老闆主張我與他們一起吃小灶,幾個香港師傅不同意,理由是:從今往後北方來的師傅越來越多,要是都跟了他們吃小灶怎麼辦?最後賴老闆採取了折中的辦法:我不跟香港人吃小灶,但在工人食堂吃什麼吃多少都不受任何限制。這些情況我當時並不知道,是後來陳秉章告訴我的。
吃過飯,副經理領我去安排宿舍。他們好像不需要對我說"你已經錄用了"之類的話,或者是賴老闆以為副經理說過了,副經理以為賴老闆說過了,結果他們誰也沒說,直接安排吃住。直到這時候我才知道,原來工廠的員工是包吃包住的,工廠就是家,家就是工廠,真正做到以廠為家,全心全意為老闆賣命。
宿舍在頂樓。這裡的廠房與我印象中的不一樣。我從小生長在鋼城,後來從事的也是冶金行業,看到的都是大工廠。有很寬廣的廠區,有大煙囪,廠區內能跑汽車,跑火車,而現在的這個工廠就只有一棟五層樓,一到五層全是車間,只有二樓的一小部分做辦公室(他們叫寫字樓),食堂在下面蓋了個臨時建築湊合著,宿舍建在樓頂,用鐵皮做的。這種建在樓頂的鐵皮屋現在算是違章建築,一律搗毀了,據說是不符合消防要求,但當時我們就是這麼住的。
我被安排和陳秉章住一間。房子很小,上下鋪。陳秉章已經佔了下鋪,我睡上鋪。說實話,住的地方比我們設計院差多了,甚至比我在建設兵團時都差。鐵皮房,又睡上鋪,幸虧是冬季,要是夏天該怎樣過?
陳秉章戴副眼鏡,一看就是知識分子,一問,果然是電視大學畢業,在公司搞化驗。陳秉章比我大兩歲,學歷雖不高,但閱歷並不淺。他問我是哪裡人,我告訴他是馬鞍山的,他馬上就說他知道馬鞍山,並背誦了一段毛主席語錄:馬鞍山條件很好,可以發展成為一個中型的鋼鐵聯合企業,因為發展成中型鋼鐵聯合企業比較快。背完這段語錄,我對他一下子親近了許多。
陳秉章告訴我他是廣州人,因為哥哥在香港原料行工作,與賴老闆認識,所以他才能在公司謀得這個差事。
"他算什麼東西!"陳秉章對賴老闆好像很有意見,他說:"一個地道的潮洲農民,初中生,上學時還總是抄別人的作業,'文革'期間混不下去了,偷渡到香港,在香港一間小電鍍廠打工,後來不擇手段騙娶了老闆的女兒,自己就成了小老闆。別看他現在人模狗樣,還不是靠這幾年在深圳省下的人工、房租、生活費、稅費、環保費,使他的電鍍成本比香港那邊低許多,才一下子接到這麼多訂單。"
陳秉章的話具有權威性,因為他哥哥是香港人,而且在香港做電鍍原料生意,對兩邊的行情都知道。
"'人工'是什麼?"我問。剛才賴老闆對我說"人工你不用操心",我就沒聽懂,也沒好意思問。
"人工就是工資。"陳秉章說。
聽了他的解釋我忍不住地笑了。他問我笑什麼,我把賴老闆剛才對我說的話複述了一遍,並告訴他我以為是不要我管工人,只要我管技術。
陳秉章聽完之後也哈哈大笑,但他很快就收住了笑容,嚴肅地告訴我:你上當了。我問為什麼?他說:不事先談好價錢,出糧時你看吧,最多給你一兩千。我問"出糧"是什麼意思?他說出糧就是領工資。我又問:你是說每月工資一兩千元?他說是啊,你還以為是多少?我沒敢說話,心裡想:我乖乖,一月一兩千呀!一月抵在家幹一年了!我想如果我真能一月拿一千多,我就給老婆買個金項鏈帶回去,準把她樂瘋了。想起老婆在家省吃儉用的樣子,我的心凝重了許多。
陳秉章見我不說話,並且臉色凝重,就來安慰我,說:"先干了再說,騎馬找馬。我哥哥說了,有機會他也來內地開間電鍍廠,到時候去我哥哥那邊做,保證他會給我們香港師傅的待遇,每月人工一兩萬。"
"多少?"我怕自己又誤解了。
"每月一兩萬港幣,"他說,"總不能真跟香港師傅一模一樣拿兩三萬一月吧。"他肯定覺得我貪得無厭。
"不是這個意思,"我趕緊解釋,"我是沒想到這麼多。"
"沒想到吧?"他說,"這還不算最高的,最高的一月四萬多呢。"
我覺得他在瞎說。
他接著說:"其實香港人有什麼了不起?憑什麼人工是我們的十幾倍甚至幾十倍?那幾個鳥香港人跟他媽的賴老闆一個樣,都是從大陸偷渡過去的,一個個初中都沒念完,懂個狗屁!他們誰行誰到化驗室來做個分析看看。"
我剛來,不想介入到這些是非之中,就提醒他:"該上班了吧?"
"沒事,"他說,"反正化驗室就我一個人。"
"一塊下樓吧,我正好要去取行李。"
"那好吧。"
下到四樓,陳秉章說:"我到了,拜拜。"我抬了下手,說"拜拜",然後一直下到一樓,騎上那輛破自行車,一陣風似的找蔣大哥報喜去了。
蔣大哥對我這麼快就找到工作非常驚奇。問我是哪裡,我告訴他是山腳下工業四路頂頭的恆基實業。他更高興,說:那是一家相當不錯的港資廠,很難進的,聽說老闆只要他們潮洲人,外省人一律不收的。
"安排你做什麼?"蔣大哥問。
"好像是主管。"我說。
"主管?"蔣大哥問。
"是的,"我說,"但不知具體管什麼。"
"主管是公司的第三把手,"蔣大哥說,"除了老闆和那個副經理,就你官大了。"
"工錢多少?"蔣大哥又問。
"好像是一兩千吧,老闆沒跟我談這個問題。"接著,我把陳秉章對我說的話講給蔣大哥聽。
蔣大哥說:"那個廣州佬講得對,香港人在這邊工資一個月是兩三萬港幣,而大陸的工程師每月確實只有一兩千,沒辦法,是這樣的。"
蔣大哥見我沒說話,又安慰我,說:"不過你可能要高些,做主管的應該有兩千。行了,比我高了,我才一千四呢,先幹著吧。"
我見蔣大哥誤解了,趕忙跟他解釋,說我不是這個意思,不是嫌少了,是覺得很多了。
蔣大哥看著我,認真地說:"你千萬別這麼說,跟老闆沒什麼客氣的。你絕不要說你在家只拿一百多,千萬別說!這麼遠跑來,不就是想多掙兩個嗎?記住,跟老闆別客氣。"
蔣大哥如此嚴肅,由不得我不認真對待。
從蔣大哥那裡回來,才三點多鐘,我放下行李就去找賴老闆,準備立即上手工作。賴老闆沒在,副經理告訴我,賴老闆已經回香港了,要下個禮拜才過來。我問他我的工作是怎麼安排的,他抬手看看表,想了一下,說:"行,就算你從今天下午開始上班吧。"那口氣絕對是給我一個面子。想想自己以前在國營單位,上半個月報到拿一個月工資,下半個月報到,哪怕是31號報到,也拿半個月工資,絕不像這裡具體到哪一天甚至精確到上午還是下午。還沒上班,就已經充分感覺到資本主義氣息了。
副經理告訴我,我的運氣最好,老闆每週只過來一天,恰好讓我碰上了,否則誰也不敢當場拍板錄用,至少不可能直接錄用做主管,而且如果不直接做主管,要想從下面一步一步提起來就難了。
聽了這話,我先是一陣竊喜,後又覺得主管有什麼了不起?但嘴上卻說:"謝謝您了,這全是您引薦的結果。"
副經理說:"今後我們好好合作,我對技術不懂,你是專家了,要好好鎮一鎮那些香港佬。"
我聽不懂是什麼意思,不敢說話,甚至不敢點頭。
副經理又說:"我主要管行政,500多號員工,吃喝拉撒睡,還有辦暫住證、防火、安全、吵嘴打架、男女關係,整天累死,老闆還是不滿意。他也不想想,香港佬一天到晚都幹了什麼,憑什麼人工比我高那麼多?"
他這麼一講,我更不敢說話了,心裡老是想著陳秉章對我說的話。
晚上加班,從晚飯後一直加到10點。在後來的幾天裡,天天加班。我感到很震驚,這怎麼行?金屬都有疲勞強度,何況人呢。既然讓我管生產,我決定解決點實際問題,就從這個問題入手。
那幾天晚上,我一個車間一個車間地看,一道工序一道工序地檢查,又仔細分析了複印的訂單和寫字樓下達的任務表,發現一個問題:只要生產安排得當,同樣的生產任務完全可以在正常工作日內完成,根本用不著加班加點!這一發現使我很激動,但我還是忍住了,沒跟副經理說,甚至沒有對陳秉章說,我有一個小心眼,生怕別人分享我的功勞。後來的發展證明,小心眼是有害的,不僅害人,也害自己。
我偷偷地寫了份報告,並且附上包含勞力和設備合理利用在內的開工計劃表。我盼望著星期二快點到來,我要向賴老闆獻一份大禮!事實上,人有點小心眼或好大喜功的心態很正常,但任何缺點都不能過分,一過分就是致命的。星期二那天,賴老闆從香港來了,賴老闆甚至還專門找到我,問我工作怎麼樣,生活是否習慣,我一一作了回答,可就是沒有將那份附有計劃的報告直接交給他。我的小心眼甚至小到老闆的頭上!我居然怕賴老闆會將功勞竊為己有。現在想想覺得可笑,但當時我確實就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做的。可能是我剛從內地國營單位出來,還帶著在那種環境中長期養成的思維方式吧。
下午開會,賴老闆說了許多鼓氣的話。大意是說香港寫字樓那邊又接了很多訂單,要我們這邊加緊干,說準備還要再加兩條生產線。我這時候才知道公司在香港那邊還有寫字樓,並且公司主要業務是香港寫字樓那邊接的,我們這邊實際上是個生產基地,難怪老闆一星期只過來一天。
賴老闆說得很認真,也很費力,因為他為了照顧我,不得不用他不習慣的普通話來說。我很著急,生怕他說完之後就散會,如果那樣,我就沒有表現機會了。好在賴老闆還算民主,講累了之後便問我們有沒有要說的。先問副經理,副經理說了關於招聘的事,說廣告登出去之後,已經收到全國各地的應聘信70多封,其中大學畢業並且做過這一行的有15人,待遇要求符合我們希望的有6人,看是不是從中挑3人通知來見工。賴老闆笑著點頭,並沒有表態。他接著又問幾個香港師傅有沒有什麼要說的。幾個師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後又一起搖搖頭,表示沒有。不知道是不是陳秉章的話先入為主的緣故,這時候,我感覺他們像是一群在牆根下面曬太陽的農民,猛然碰見一個來問路的,他們答不出來一樣。賴老闆這時候問我,我其實已經等不及了,趕緊把自己早已想好的和盤托出,並且還雙手呈上報告與計劃。
賴老闆對我好像格外客氣,在問我有沒有要說的時候,笑的幅度本來就比剛才大,聽了我的發言笑度越來越大,後來又慢慢變得嚴肅,當我的材料遞給他之後,他已經變得完全嚴肅。不僅他變得嚴肅,而且幾個香港師傅也很嚴肅,只有副經理的面部表情很複雜,看不出是緊張還是幸災樂禍。這樣安靜了好大一會兒,賴老闆板著臉說:作業去吧。我不知"作業"是幹什麼,但看大家都往外走,也跟著走。心裡有點失望,賴老闆沒表揚我,甚至沒有討論一下我的方案。
我來到化驗室。化驗室的陳秉章現在是我唯一能說說話的人。這裡普通員工的素質實在太差,我沒想到深圳工人的素質比我們那裡差那麼多,簡直沒法溝通。前兩天我上生產線瞭解情況,偶爾發現一個女工有點模樣,至少看上去不太土,於是找個理由上前攀談幾句,這個有點模樣的女工果然比一般的女工膽大,她問我:"你會說白話嗎?"我說不會。她又問:"你會說潮洲話嗎?"我說不會。她說:"噢,我知道了,你是客家人!"於是,不到半天時間,500多工人全部都知道他們新來的主管是客家人。當天晚上,居然還有幾個客家妹來到我宿舍門口,要認我這個客家老鄉,差點就把陳秉章笑死。
我把剛才會上的情況對陳秉章說了,問他是怎麼回事。陳秉章沉默了半天,說:"你闖禍了!"
我很緊張,馬上就想到了炒魷魚,想到被炒了之後該怎樣向蔣大哥解釋,怎樣對老婆說。我問:"怎麼闖禍了?"
陳秉章沒說話,先是看著我,然後又走過去把化驗室的門關上,這才回過頭來,說:"你來之前,賴老闆就說過這個問題,和你提的一模一樣。賴老闆說現在的工作量500多人工根本就不需要加班,但香港師傅就是要搞成天天加班。天天加班他們就可以和工人一樣天天拿加班工資,一個月上萬呢!他們跟老闆說這裡的工人其實是鄉下來的農民,素質差,500人抵不上香港的200人,賴老闆說200人做這些活也不用加班。他們為這事還吵過。這下好了,你一說,老闆有根據了,你看吧,馬上就有好戲了。"
這時候我開始安慰自己,說:"這是紙包不住火的事情,就是我不說,老闆心裡也有數。再說,公司馬上又要進來幾個大學生,他們來了也會看出問題,也會說的。"
"要來大學生?"陳秉章緊張地問。
"是啊。"
"什麼時候來?"
"很快吧。"
"幾個?"
"三個吧。"
"有沒有搞化驗的?"
"不知道。"
我豁然發現,陳秉章其實還蠻在意這份工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