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6節

  15
  孔小姐告訴他哥哥,有十幾萬元對不上賬。孔老闆說:"到底多少?準確點,拿個清單出來,一筆一筆寫清楚。"
  總共是16萬,恰好是筆整數,肯定被挪用了。
  "董事長信箱"接到一封檢舉揭發信,說張國良已經在村尾租了廠房,並且買了設備,準備自己幹了。揭發信沒名沒姓,不知真假。孔老闆遞給我,我說這有什麼可考慮的?不就三分鐘的路嘛,過去看看就行了。
  村尾還真新建了兩棟廠房,比我們現在用的廠房漂亮多了。新廠房雖然還沒完全建好,門口的場地和道路還沒弄平,卻已經有工廠開始往裡搬遷了。我和孔老闆把臉湊到窗戶上一間一間看過去,果然發現東面的一個大開間裡安裝著幾台沖床。我們找到看場地的老頭子,問宏大廠張老闆的新廠房是哪間?老頭不知道我們是幹什麼的,但也明顯看出我是幹部,孔祥儒是台灣人,所以很熱情,馬上把我們帶到剛才我們看到沖床的那個大開間,說:"這就是。機器已經搬來了,過兩天就生產。"我側過頭看著孔祥儒,發現他的蛤蟆眼已經變成了三角眼。
  離開老頭,我對孔祥儒說:"說話一定要兌現,找到那個寫揭發信的人,發獎金。"
  我們還沒有找到寫信的人,就有人先找到我們了。西鄉萬昌公司找上門來,討要買車床的錢。孔老闆說:"我們向來都是現金交易的,誰欠你的錢?"
  孔老闆讓他妹妹拿出賬本,翻出憑據,指給對方看:款已付了,這是憑據。萬昌公司的來人將臉湊近些,說:"憑據上寫的是'機床',事實是'沖床',這張憑據付的是沖床的款,車床的錢一直沒付。"
  我將憑據要過來看了看,說:"既然是沖床,為什麼票上不寫沖床,偏要寫'機床'呢?"
  "是你們張老闆堅持要這麼寫的,並說沖床也屬於機床的一種,這麼寫也可以。"來人說,"不過沒關係,發票上有機器型號,你們可以核對一下。"
  我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孔老闆也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他對萬昌公司的人說:"沖床我們還沒用,退貨,貨款沖抵車床的錢,多退少補。"
  來人說:"這我作不了主,得回去問老闆。"
  我向孔祥儒建議:"趕快弄清楚他有沒有私刻公章和財務章,如果刻了,立即報案,如果沒有,再作處理。"
  此時的張國良恰好不在鳳凰岡,他昨天請了假,說是隨女朋友去衡陽。孔祥儒說:"什麼女朋友!他在台灣早有老婆孩子,有兩個孩子,一男一女。"
  我看著孔祥儒,沒說話,心裡想著一句成語:五十步笑百步。
  我先叫來廠長,讓她陪著我和孔祥儒一起來到村委會,瞭解新廠房的情況。村主任說張老闆是來簽了份租房合同,並且已經交了三個月租金,但不是以宏大公司名義簽的。我們問是以什麼名義簽的,我們想看看合同。主任支吾了半天,說保管合同的人不在,他記不清是以什麼公司名義簽的了。
  我又向孔祥儒建議:"村委會這邊的事交給廠長處理,她是村裡人,好辦。你自己趕快給你的老客戶打電話,他們或許知道。"
  孔祥儒照我的話做了,他這時候才好像特別聽我的。
  老客戶們有三種回話。第一種是真正的老客戶,是孔老闆在台灣他姐夫的廠裡做事時的老客戶,他們說絕不知道有這麼回事,並說博儒你放心,姓張的就是開廠我們也絕不和他做生意,除非你要我們關照他;第二種是到深圳這邊才認識的新客戶,他們說知道這件事,張國良請他們吃飯時說過,說他自己要開工廠,並要我們今後關照他,我們當時並沒把他當回事,只是應付著說沒問題,但不知道他真搞起來了;第三種是張國良自己到深圳後開發的客戶,孔老闆本人跟他們反而不是很熟悉,他們說話態度比較曖昧,模稜兩可,甚至還有一個姓佟的客戶反過來"開導"孔老闆,說有生意大家做嘛,兄弟之間做長了還分家呢,大家都是台灣人,互相關照點,別搞得太僵,等等。我搶過電話,對他說:"宏大公司是孔祥儒的,張國良沒有一分錢股份,他是給孔老闆打工的,不存在'兄弟分家'一說。"對方停了一下,說:"是嗎?你是誰?"孔老闆把電話鍵按住了,說別跟他講了,張國良沒去衡陽,就在深圳,也許就在他那裡。
  我再次向孔老闆建議:到工商管理局查查,看有沒有一個叫張國良的台商來註冊過什麼公司。這一次孔老闆沒有採納我的建議,但他也沒說不,而是直接拿起電話,撥打張國良的手機,關機。
  我說:"接通也沒用,他說他在衡陽,幾天回不來,你怎麼辦?"
  "你認為他在衡陽嗎?"孔祥儒問。
  "肯定不會,"孔小姐搶著說,"他這邊要開工了,那邊怎麼可能跑到衡陽去?"
  "不一定,"我說,"假如他到衡陽是為了搞錢呢?"
  孔老闆和孔小姐互相看看,又一起看著我,沒說話。
  16
  還真讓我一口猜中。張國良確實是去了衡陽,確實是為錢而去。
  張國良的"女朋友"是衡陽人,長的還可以,撇開像唐小姐這類文藝界專業出身的人,她算是漂亮的。好像比賴曉芸還漂亮一些,但絕對不及賴曉芸可愛,差遠了。主要差別是賴曉芸洋氣,她不土不洋;賴曉芸天真活波,她忸怩做作;賴曉芸單純真摯,她勢利虛榮。當然,這只是我自己的看法,不一定準確,很有可能是情人眼裡出西施。
  "女朋友"中專畢業,本來是在宏大公司做文員的,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也不知是她主動的還是張國良主動的,反正和"張老闆"搞到了一起,正兒八經地做起了"老闆娘"。在我來公司之前,全鳳凰岡的人大約都知道她是宏大的"老闆娘"。有沒有實際搞到錢誰也說不清,但虛榮心已經賺足了,甚至可以說是得到了空前的滿足。聽說就在我來的前幾天,"丈母娘"還親自從衡陽趕來鳳凰岡,實地考察了"女婿"的實力。"女婿"說眼下這個廠條件是差了些,主要是對大陸的政策還吃不準,現在已經摸準了,馬上就投資干個大的。"女婿"不僅說,而且還把"丈母娘"帶到當時正在建設中的那兩棟新廠房面前,請"丈母娘"做主,看挑哪間好。"丈母娘"很有見識,當即給予原則指導:第一,設備重,應選一樓,腳踏實地發展快;第二,就東不就西,迎著太陽好長。"女婿"言聽計從,當即與母女倆一起找到村主任,說:"東頭一樓那個最大的開間我要了,現在就付定金。"把這個"丈母娘"羨慕得要死,恨不能自己年輕20歲,當即問"女婿":"你爸爸還好嗎?"
  張國良這次衡陽之行主要是為了籌款。本來是不需要的,但沒想到孔祥儒不聲不響地來了個釜底抽薪,將自己的妹妹安排進來當了會計,一下子斷了財路,什麼辦法都用盡了,資金還是不夠,只好硬著頭皮來求"丈母娘"。
  張國良很懂得做事情的路數,來衡陽之前就先做好了"女朋友"的工作。他對"女朋友"說:"其實錢是夠的,但為了爭取客戶,我已經對他們說好是'送二結一',也就是說,頭一批先不收錢,用了再說,等到第二批貨到時才結第一筆款,這樣就押了一批款,流動資金就沒有了,所以急需解決一筆流動資金。"
  "女朋友"不放心,她問:"如果別人只訂這一批貨,下次不在你這裡進貨了怎麼辦?如果第二批貨到了還不付第一筆款怎麼辦?"
  張國良說:"不會的。這些客戶都是長期用戶,不可能只訂一批下次不進貨。再說大家都是台灣人,台灣人在島內可以爾虞我詐,但出了島還是比較團結的,至少我們之間做長期生意不會賴賬。"
  "其實我這都是為了你,"張國良趁熱打鐵,"我只有真正當老闆了,你才是真正的老闆娘。而且,我也只有賺到大錢了,才能和她離婚,與你正式結婚。"
  "女朋友"沒說話,仍然在低頭想著什麼,而張國良已經陷入美好的遐想之中,他說:"我們去歐洲旅行結婚,在古羅馬的大教堂舉行盛大的婚禮!我有許多同學在歐洲,我請他們全部來參加我們的婚禮,我們要讓上帝作證,證明我們倆是真心相愛的。我要讓你成為全世界最風光的新娘!"說著,張國良還情不自禁地將"女朋友"一頓熱吻,"女朋友"費了很大的勁才醒過來,說:"我媽媽有錢。"
  張國良此時對"錢"好像根本不在意,在意的完全是感情。他彷彿沒有聽清楚"我媽媽有錢"這句話的意思,"答非所問"地說:"到那時候,我們就將你媽媽接到台灣來,讓她伴著阿里山日月潭的風光安度晚年。對了,你媽也不能太保守,我們應該為她張羅個老伴,台灣有很多有錢的老單身,他們非常希望找一個溫柔賢惠的大陸女人共度晚年。你媽媽那麼漂亮,肯定沒問題的。"
  天知道"女朋友"在電話裡跟她媽媽怎麼說的,反正他們倆這次去衡陽就是去拿錢的。"丈母娘"不僅將老伴的工傷費悉數奉獻,而且還從兄弟姐妹那裡又湊了幾萬。本來錢幾乎就要到手了,但女朋友的一個舅舅突然之間提出了疑問,他將姐姐拉到一邊,說:"不對呀,姐姐,我們兄弟姐妹幾個人的錢湊在一起也不過二十萬,一個台商為了二十萬跑這麼遠來求我們,你不覺得奇怪嗎?"
  "這有什麼奇怪?"丈母娘說,"你沒聽說如今越是有錢的人越缺錢嗎?實話對你說吧,這點錢人家本來是不需要的,是我實地看了他那裡的生意很好,有意想參一股。你姐夫死了,我將來不靠女兒女婿靠誰呀?"
  "丈母娘"說著竟哭起來,舅舅只能反過來安慰姐姐,同時心裡想著算了,反正我就拿了三萬,就算是為了自己的姐姐吧。
  二十萬到手後,張國良當即真的成了台灣大老闆,馬上對丈母娘和幾個舅舅表示:"親戚中誰要是沒事幹的,來深圳找我,全安排。"
  一句話說得"丈母娘"光彩照人,"女朋友"的一家一夜之間成了豪門望族,整條街上都知道"丈母娘"成了"台屬",說不定當年春節就能趕上台胞團拜會,幾個舅舅走起路來頭顱自然昂起三十度。
  人的預感有時是很準的。張國良拿到這二十萬現金後就一直有一種要出事的感覺,所以他很緊張。
  錢在"女朋友"身上,即使遇上打劫的也未必能搜出。他們拿女人的長絲襪當袋子,一萬一萬地排好,然後綁在"女朋友"的腰上,"女朋友"因此看上去就像懷孕四五個月的孕婦。張國良自己身上另裝了幾千塊錢,即使真遇上打劫的,光天化日之下,劫匪拿到幾千塊之後也會溜之大吉的,決不會再向一個孕婦下手。既然如此,還能出什麼事呢?或許是做賊心虛,自己嚇自己。
  孔祥儒已經報了案,他向警方提供了確鑿的證據,證明他的經理和出納攜款外逃,要求警方協助緝拿。孔祥儒不僅向派出所報了案,而且向深圳市台灣事務辦公室作了口頭和書面匯報,並將這一情況連同派出所和市台辦的反饋信息一起傳真給有關客戶。
  張國良和他的"女朋友"前腳回到鳳凰岡,後腳就被警察帶走。在派出所裡,張國良對孔祥儒提出的指控舉不出反證,只好強調自己並不是"攜款外逃",事實是自己也開了公司,挪用了宏大公司一部分流動資金,一旦自己運轉起來,肯定會補上這個窟窿的,絕無"攜款外逃"之意。並且說:如果是"外逃",還會自己回來嗎?
  既已承認挪用,人也就暫時扣留,並進行檢查,當即從"女朋友"身上搜出二十萬,恰好是孔祥儒報失的數字,十六萬現金和四萬車床欠款,人贓俱獲。
  孔祥儒給派出所送了錦旗:"台商衛士,神警神速。"又通報市台辦,說案子已破,感謝協助。同樣的文字也傳真給有關客戶。
  張國良和"女朋友"被抓之後,宏大廠一下子熱鬧起來,成了整個鳳凰岡的"明星企業"。我去洗頭時,洗頭妹和老闆娘都熱情地向我打聽這打聽那,我說我不知道,這是他們台灣人之間的事,但有一點我說了:宏大公司是孔老闆的,張國良只是他請的職業經理,是為孔老闆打工的。後來村主任在廠長的帶領下來到廠裡,找孔祥儒說情,說你們都是台灣人,既然錢已經追回來了,不要再追究了,算了吧。孔祥儒對村主任很客氣,但關於放人的事,他說他做不了主,這是警察的事,他沒辦法。
  沒過兩天,"丈母娘"來了,吵著找孔祥儒要人,被孔祥儒的妹妹頂回去:"人是警察抓的,管我們什麼事?張國良在台灣的老婆和丈母娘都沒管,你算他什麼人?"
  話雖然這麼說,但此後不久,孔老闆又突然親自去派出所替張國良說情,說念其初犯,並且錢已如數追回,希望不予追究。派出所看張國良是台灣人,本來就照顧三分,現在被挪用的錢已全部追回,失主本人又來求情,加上鳳凰岡村裡面也出面找過西鄉派出所和寶安公安分局,考慮到張國良現在也已經註冊了自己的公司,也是"台商"了,這件案子可以解釋為台商與台商之間的經濟糾紛案,現在既然雙方已經講和了,派出所也就做順水人情將張國良和他的"女朋友"放了出來。
  對於孔祥儒為什麼突然改變主意主動去派出所保張國良出來,我一直想不通,只是以為台灣人之間確實很講義氣,後來還是他妹妹無意中說漏嘴了:這個張國良本來就與孔祥儒的姐夫沾親帶故,否則孔祥儒當初也不會請他來做經理的。我想,後來肯定還是他姐夫出面了,孔祥儒才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不是他姐夫的面子大,而是他姐夫的資產大,孔祥儒在生意上還要仰仗他姐夫。
  張國良出來之後,這件事我以為就算是過去了。後來我再也沒有見過張國良,聽工人說他在東莞的一家台灣廠打工,也有人說他到龍岡去辦了一家自行車花鼓廠,發展得還不錯。到底是什麼情況我也不知道,這事真好像是永遠過去了,與我無關了。突然有一天,"董事長信箱"又收到一封神秘的檢舉揭發信,信上說張國良已經找了人,準備殺了丁先生。孔老闆經過慎重考慮,還是將這封信給我看了。並且實話告訴我:這個張國良在台灣時就與黑社會有染。那一刻,我就像是接到了生死牌,眼前立刻浮現港台影視上黑社會殺人的各種場面,想到了我年邁的父母和剛會走路的兒子,想到了老婆。我當時只有一個想法:迅速逃離,趕快回家。
  我沒想到我這麼怕死。我對孔祥儒說:"你不要對任何人說我家在哪裡。"
  "那當然。"
  "這裡只有你一個人知道我家的情況。"
  "是的,你放心。"
  "我今天就走,馬上走,你送我到廣州機場,直接送上飛機。"
  "沒問題。"
  路上,孔祥儒塞給我一個信封,我捏了捏,大約有幾千塊,說:"謝謝。"
  孔祥儒握住我的手,說:"你這都是為了我。"
  我說:"你怎麼辦?他會不會對你下手?"
  孔祥儒沒說話,眼睛看著遠方,似乎很遠很遠。這時候我突然感到他的眼光中有一種令人琢磨不透的東西。但反正我也離開他了,不去深想了。
  臨上飛機時,孔祥儒對我說:"先在家歇段時間,我在江蘇的業務很快就要開展起來,你要是願意,可以幫我負責那邊的業務。那些人你在無錫都見過,熟人。隨你自願吧。"

《職業經理人手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