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聶大躍對於胡婭沁頂職的事情還是蠻高興的,事情是明擺著的,礦上比農機廠好。聶大躍從小就知道礦上好。小時候他們家鄰居有個親戚是老雁窩的,後來被徵收到礦上,神氣得不得了,每次礦上的親戚來縣城,帶上幾個礦上職工食堂特有的又白又大的饅頭,鄰居家都要給聶大躍家送兩個,聶大躍一個,聶小雨一個,兄妹倆幾天都捨不得吃,看著就高興。與胡婭沁搞上對像後,聶大躍父母在大雜院的地位明顯提高了,每逢週末,母親從外面買菜回來,總是一路談笑風生,一路打招呼,告訴人家今天兒子的對象要來,所以要多買幾個菜,並且從來都不忘記加上一句:她家住的遠,在礦上,所以只好到我們家過禮拜。那時候,「礦上」就是一種身份,鄰居們只要聽說何家未來的兒媳婦是礦上的,立刻就另眼相看,不僅對胡婭沁另眼相看,對聶大躍全家都高看一眼。在這種情況下,聶大躍當然希望胡婭沁能頂職,只要頂職,胡婭沁就能從礦上家屬變成礦上職工,對胡婭沁當然是好事情,況且,胡婭沁頂職之後,聶大躍自己也水漲船高,從礦上「家屬的家屬」直接變成「家屬」。但是,聶大躍的母親並不高興。母親說:是不是等結了婚才去頂職?
  聶大躍覺得母親很愚昧,頂職是能等的嗎?再說結了婚還能頂職嗎?
  可母親的愚昧不是沒有道理的。
  胡婭沁在農機廠的時候,幾乎住到了聶大躍家,雖然那時候人規矩,生米並不能隨便做成熟飯,但是相當於米已經下到了鍋裡面,只要點把火,煮成熟飯是早晚的事情。事實上,那時候聶大躍與胡婭沁之間親熱的舉動還是有的,按照當時岳洲人的土話,「談戀愛就是摸摸捏捏」。儘管胡婭沁天生發育不是很好,但即使是平坦的胸部,對當時的聶大躍還是非常具有吸引力的。有一次他們在這種「摸摸捏捏」的過程中,聶大躍也表示懷疑過,雖然沒有明說,但大意還是表達出來:怎麼你沒有xx子?胡婭沁非常自信地回答:「我媽講了,結婚以後就好了。」這是他們第一次談到「結婚」,可見,如果再發展下去,離「熟飯」還遠嗎?但是自從胡婭沁頂職回到礦上之後,就是第一個月來了一次,以後幾乎沒有再來過。
  胡婭沁不來聶大躍就去。有時候是聶大躍自己想去的,有時候是他母親催著他去的。
  聶大躍是騎自行車去的。從城關到礦上,去的時候是上坡,很累,回來的時候雖然是下坡,但是如果天晚了就非常不安全。所以聶大躍是很希望像以前胡婭沁到他家一樣,星期六下午去,星期天下午回來。但是胡家人對聶大躍的態度可比不上何家人對胡婭沁的態度,每次一吃過晚飯,胡婭沁母親就催著聶大躍趕快上路,說天黑了不安全。聽起來像是關心,但要是真關心為什麼不留聶大躍住下呢?既然不能住下,那麼聶大躍就只能早出晚歸,這樣,他和胡婭沁連拉一下手的機會都沒有了,而如果雙方連拉一下手的機會都沒有,這個戀愛還叫戀愛嗎?
  聶大躍不傻,他感覺到了。
  聶大躍就對胡婭沁說:「我們結婚吧。結了婚,我就可以星期六來,星期天再回去。」
  胡婭沁不說話,淌眼淚。
  「為什麼?」聶大躍問。
  胡婭沁還是不說話,繼續淌眼淚,並伴隨輕微的哽咽。
  聶大躍再問。
  胡婭沁說了:我父母希望你能考上大學。
  這下輪到聶大躍不說話了。大學是那麼好考的嗎?聶大躍不是沒有考過,回城之前,招生制度改革,聶大躍和胡婭沁都參加了高考,結果他們東方紅人民公社那麼多知識青年一個也沒有考上,既然一個也都沒有考上,怎麼能要求聶大躍考上?這不是給聶大躍設計了一個他根本就無法逾越的障礙嗎?
  「如果考不上呢?」聶大躍問。
  胡婭沁說:「不管考上考不上,先考了再說,起碼要讓我爸爸媽媽感覺你是一個要求上進的人吧。」
  「好吧,」聶大躍說,「那我就試試。」
  「不是試試,」胡婭沁說,「是爭取考上,實在考不上是另外一回事。」
  「那好吧。」聶大躍答應了。既然答應了,聶大躍就真的非常認真地複習起來。
  在聶大躍認真複習的這些天裡,他去礦上的次數明顯少起來。許多年之後,回想起那一段時光,聶大躍對胡婭沁父母的要求既表示理解又覺得荒唐。表示理解的是:夫妻倆既然都是知識分子,就一個寶貝女兒,當然希望女婿也是一個大學生。覺得荒唐的是:就憑你們夫婦的態度和你女兒的條件,要是我聶大躍真的考上大學了,四年之後還會回頭娶你女兒嗎?聶大躍由此感悟那個時代的中國知識分子確實是比較迂腐。
  當時聶大躍和胡婭沁的感情幾乎已經走到了盡頭。很顯然,如果聶大躍考不上大學,胡婭沁十有八九是不會嫁給他了,如果考上大學,他大概也不會再回頭娶胡婭沁了。這就是說,無論出現哪一種情況,他們都沒有結婚的可能了。然而,事情往往就那麼湊巧,這個時候,偏偏出現了第三種情況。
  那一年湖南省廣播電視大學正好在岳洲開一個企業管理班,聶大躍雖然沒有考上全日制大學,卻考上了電視大學。
  電視大學也是大學。胡婭沁父母沒話說,同意他們結婚。
  聶大躍當時想:這大概就是天意吧!
  天意當初讓他們結婚了,現在又打算讓他們再離婚,看來天意也是隨機應變的。
  聶大躍和胡婭沁當初結婚以後的感情一直不是非常好,主要是長期不在一起。城關離礦上雖然只有幾十里路,但是正因為只有幾十里路,所以他們雙方都沒有探親假,就老是處於實際分居狀態。
  三十幾里路讓胡婭沁跑是不合理的。那麼就只有聶大躍跑。事實上,新婚期間的聶大躍道是經常去稀土礦的。但是騎自行車走三十里上坡到那裡幾乎把力氣用得差不多了,加上在岳父岳母家不比自己家,一切都得小心謹慎,所以聶大躍的狀態與當時中國的經濟狀況差不多,疲軟。男人一疲軟了夫妻感情就危險了。特別是聶大躍對岳父岳母老是有一種畏懼心理,還不敢多來,來多了怕岳父岳母就會認為小伙子不好好上學,不求上進。本來就疲軟,再加上不多來,這個婚姻能不危險嘛。
  岳父岳母的擔心不是多餘的,事實情況也大抵如此。大學不是每個人都能上的,在他們那個年代尤其是這樣。廣播電視大學的特點是進門容易出門難,這一點聶大躍深有體會,以至於後來聶大躍在深圳自己當上老闆後,在招聘人才時,他還偏重於招聘電視大學的畢業生,因為他知道,要把電視大學讀出來,需要比普通大學更大的毅力。聶大躍自己當初就沒有讀下來。
  沒有讀下來的聶大躍更覺得沒有臉去見岳父岳母,沒有臉去見岳父岳母就等於沒有老婆了,因為老婆是跟岳父岳母住一起的。
  一氣之下,聶大躍上了火車,來到深圳。
  聶大躍到了深圳之後才發現人才與文憑是兩碼事,至少在香港老闆眼睛裡是這樣的。
  聶大躍來到人才市場,一個攤位一個攤位地碰運氣。但是他連電視大學的畢業證都沒有拿到,這個運氣也實在是太難碰了一點。正當他準備打道回俯的時候,運氣來了,因為他看見一個攤位上明確寫著「急招技術師傅」,聶大躍就是技術師傅,岳洲縣農機廠的技術師傅。在岳洲,誰見到誰不是喊「師傅」呢?但是聶大躍的這個「師傅」與一般的師傅還不一樣。聶大躍是真的有技術的。聶大躍雖然讀書不行,但是幹活不錯,上中學的時候搞開門辦學,那時候他就學會了車、鉗、鉚、焊、電,這一招在上山下鄉的廣闊天地曾經發揮過作用,回城到農機廠之後更是得到提升,做「技術師傅」絕對沒有問題。
  招聘人員對聶大躍進行了當場測試,順利通過。
  進了香港老闆開的這間電話機廠之後,聶大躍很快就受到重用。香港老闆姓黃,叫黃榮發。黃老闆自己就是做技術工人出身的,對技術工人非常尊敬。事實上,當時在電話機廠幫著黃老闆打理的那幾個香港人也都是技術工人出身,沒有一個是大學畢業的。這些香港的技術工人叫「師傅」,別看聽起來跟當時國內普遍稱呼「張師傅李師傅」差不多,其實在香港「師傅」的地位相當高。在聶大躍來到這個廠之前,管理人員除了香港師傅外,就是國內的一些大學畢業生,這些大學畢業生在廠裡面被稱做工程師,無論他們實際上有沒有定工程師職稱,反正都是叫「工程師」。在港資廠,工程師的地位低於「師傅」。沒辦法,不服不行,工程師的動手能力確實比「師傅」差。
  在當時,生產電話機也能算得上是高科技,但是黃老闆做的是來料加工業務,兩頭朝外,並不需要自己設計和計算,所以內地招聘來的大學生其實就是協助香港師傅管理,工程師的地位當然比「師傅」低。
  香港師傅當時看不起大陸人,原因是大陸人技術太差。廠裡面大學生也看不起香港人,原因是香港人沒文化,連歐姆定律都不知道。黃老闆一直想緩和這種矛盾,但是都沒有成功,直到聶大躍來了之後,這個矛盾才解開。
  聶大躍來了之後把香港的師傅全部鎮住了。聶大躍的動手能力比他們強。並且他還知道歐姆定律,知道公制與英制的相互換算。在黃老闆眼睛裡,他既是師傅,也是工程師。
  黃老闆請聶大躍吃飯,問:為什麼你行他們不行?
  「他們」指的是廠裡的那些大學生。
  聶大躍說:「你這裡需要的是技術工人,不是工程師。」
  黃老闆瞪著大眼,沒理解。
  聶大躍進一步解釋:「如果動手,把配件安裝在一起,焊接上,技術工人比工程師強。」
  這一下黃老闆似乎聽懂了,但很快又糊塗了,眼珠子轉了一圈,說:「不對呀,我這裡有你們大陸的很多技術工人呀,他們怎麼也不行?」
  聶大躍笑。黃老闆問他笑什麼。
  聶大躍說:「他們大多數都不是技術工人,是農民,是農民就不是技術工人,技術工人一定是在城市裡的,在工廠裡的。」
  聶大躍的話要是放在今天或許有點絕對了,但是在八十年代的中國確實是這樣的。技術工人首先是工人,如果連工人都不是,怎麼能說是「技術工人」?而在當時,「工人」肯定是城市人,農村人不叫「工人」,叫「農民」。
  黃老闆琢磨了半天,問。「那麼,你怎麼知道他們不是城市的而是農村的呢?」
  「看身份證。」聶大躍說。
  「看身份證?」黃老闆還是不理解,「身份證上面沒有寫著他原來是工人還是農民呀?」
  聶大躍笑。
  「你笑什麼?」黃老闆問。
  「您看不出來,」聶大躍說,「但是我一看就知道。」
  黃老闆點點頭,這下勝讀十年書了。於是決定好鋼用在刀刃上,立刻提拔聶大躍為主管,首先管人事。
  在聶大躍當上主管之後,給胡婭沁寫了一封信,表達了自己的思念之情,希望胡婭沁能跟他一起來深圳。

《高位出局-透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