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婚是能讓人上癮的。好比老虎,從來沒有吃過人的老虎,除非餓得發瘋了,否則是不會輕易吃人的,可一旦吃過人,嘗到了甜頭,以後只要逮著機會就吃人。這就叫上癮。離婚也一樣,從來沒有離過婚的人,除非倆口子實在過不下去了,否則,即使遇上一些矛盾,甚至是非常激烈的矛盾,也不會馬上想到離婚的,可對於已經離過婚的人,生活中一旦遇到磕碰,即使嘴巴上不說,心裡也肯定想到了「離婚」二字。然而,生活中的磕碰是經常有的,特別是對於半路夫妻來說,磕磕碰碰更如家常便飯,幾乎天天發生,因此,他們必定會經常想到「離婚」。這不,天涯常客現在就面臨這種狀況了。
天涯常客是文人,過去是文人,現在仍然是文人,但中間卻有那麼一段下海經歷,做國外資企業經理,老闆助理,還自己當過老闆,於是,身上多少就沾了一些中西合璧的生意人的氣息。
天涯常客當初棄文經商的時候,第一任老婆是支持的,支持的直接原因是當時文人太窮,窮到夫妻倆人的收入無論如何不能支撐一個體面家庭的正常生活,但他們二人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又是城市幹部家庭出身,顯然不能接受不體面的生活,於是,下海經商似乎成為他們當初惟一的選擇。
天涯常客在正式下海到外資企業當白領之前,做了很多準備,其中之一是理論先行,專業科技情報的天涯常客特意看了不少與現代企業管理有關的書籍,而且得益非淺,雖然還沒有下海,但已經能夠講出許多管理理論和經營謀略,甚至比一些真正的企業管理者和企業老闆講得還生動具體,於是,每當若干文人逮著一個花公家錢的機會在一起喝酒聊天的時候,都喜歡聽天涯常客的高談闊論,最後,大家一致認為,天涯常客天生是一塊當經理或當老闆的料,要是不下海到外資企業謀個高級白領,窩在半死不活的事業單位一輩子,那真是屈才了。或者說者無心,但聽者有意,起碼聽多了會有意,而且夫妻倆是一個單位的,並且都是文人,久而久之,下海到外資企業謀個高薪職位就成了夫妻倆的共識。
文人下海也與一般人不一樣,主要表現是考慮問題周到,留有餘地。比如關於人事關係,天涯常客並沒有按照一般人的做法放到人才交流中心,而是從市裡找了一個關係,假借用,就是表面上由一個單位來「借用」天涯常客,其實對方並不給他開工資,當然,他也並不真去對方單位上班,但公職肯定是保留了,相當於停薪留職。還比如在夫妻倆的分工協作上,也留有餘地,具體做法是丈夫下海,到外資企業上班,享受高收入,老婆留守,繼續留在國家事業單位,以確保萬無一失。但過於精明的算計也能導致過於精明的失誤,而且往往因小失大,最後,丈夫雖然經理了外資企業的磨礪和提升,並且也自己創業成功當了幾年老闆,但最終並未成為真正的大老闆,而老婆在與丈夫分居長達六年之後,也不得不接受離婚的現實。
天涯常客與老婆離婚的直接原因是他認識了第二任妻子。也就是現在的妻子。第二任妻子比第一任妻子漂亮,而且活潑,關鍵是她一步不離開天涯常客,以至於喜歡做結論的天涯常客又得出了一個結論:分居是造成夫妻感情破裂的最大成因。
天涯常客的論斷似乎有某種預見功能,因為他現在與第二任妻子又分居了。
不知是實踐產生理論的緣故,還是理論指導實踐的緣故,第二任妻子一提出回武漢,天涯常客馬上就意識到他們要分手。後來的發展證明,他的預計沒錯。
第二任妻子叫阿力寶。這當然是呢稱,但這個呢稱非常準確。阿力寶很活潑,聰明,卻又有些傻氣,於是天涯常客就又得出新結論,聰明到極致就變成傻氣,而傻氣到極致就是一種聰明。他的第二任妻子阿力寶就是這種聰明卻又帶明顯傻氣的女人。
阿力寶要回武漢的目的當然不是為了和天涯常客離婚。事實上,她回武漢的理由非常多,概括起來起碼有三點。
第一,為了錢。因為這個聰明但又帶有傻氣的女人原來在武漢就是一個國營單位的老總,當時天涯常客是武漢一家外資企業的區域經理,兩個人認識,後來天涯常客掌握了客戶資源,認為時機成熟,決定來深圳創業,阿力寶為了愛情,不惜國營單位的老總不做,跟著天涯常客來到深圳。那時候,天涯常客的公司雖然剛剛起步,但寫字樓的裝修公司管理模式完成按照外資企業標準,所以,天涯常客本人也完全是一副跨國公司老闆的形象和派頭,但是,現在不行了,現在天涯常客的事業遭遇滑鐵盧,並且由於擴張過快導致資金鏈斷裂,而銀行又是那麼的嫌貧愛富,他不得不又回過頭做文人,二進宮式的獨立辦公室沒有了,秘書沒有了,寶馬車和長城大廈三房兩廳的房子也沒有了,於是,迫使阿力寶不得不窮者思變,重新創業,具體地說就是重新回武漢創業,因為她的根基在武漢,而且他們的資金也支撐不起在深圳創業的費用,若回武漢,相對寬余些,創業成功的把握大許多。
第二,為了情。但不是為了愛情,而是為了親情。阿力寶娘家姓丁,是個普通人家,這個普通人家就她最出息,當初阿力寶在武漢做國營單位老總的時候,給她哥哥安排在一個工廠當廠長,妹妹通過關係介紹到一個私立學校當老師,於是,普通人家也過上了小康生活。但自從阿力寶跟隨天涯常客來深圳後,哥哥的廠長沒的做了,妹妹的教師也做不成了。本來,還指望天涯常客事業發達成幫襯他們余家一把,現在眼看著是指望不上了,於是,革命的重擔再次落到阿力寶自己肩上。只有阿力寶回武漢重新創業,才能拯救整個余家,所以,阿力寶責任重大。
第三,為了感覺。阿力寶是講派頭的人,用武漢話講就是喜歡玩味的人,要的就是當老闆的感覺,起碼是做老闆夫人的感覺,現在天涯常客重新當文人了,阿力寶老闆夫人肯定是做不成了,於是,只好自己做老闆,找回曾經擁有過的那份感覺。
「你自己做不了老闆了,難道還讓我做嗎?」阿力寶問。
天涯常客的善辯能力曾經得到猶太老闆的賞識,但這時候他卻半天沒有說話,而是在想,想著自己是不是該跟她一起回武漢。想到最後的結果是不去,不能去。
天涯常客棄商從文的根本原因當然是被迫無奈,給外資企業當過區域經理的人,又有自己開公司創業當老闆的經歷,使他不會輕易再給本國的土老闆打工,重新回到外資企業又明顯感覺自己年齡大了,競爭不過比自己小一撥的年輕的「海龜」們,而如果重新創業,既缺少自己也缺少當初的衝勁,最後,在嘗試著給別人當了一段時間總經理失敗之後,只好回頭又當起了文人,無形當中把「文人」當成一塊遮羞布,尚能使經濟上窘迫但又想維持尊嚴的人暫時保持住虛榮的面子。但是,除了被迫無奈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對自己在文人道路上未來的發展充分自信。說來很奇怪,天涯常客這十年外企白領經歷和自己創業當老闆的經歷對自己的文學創作起到了極大的提升作用。
他感悟寫作確實是需要生活經歷的,並且需要真實的經歷,而不是作家為了寫作去刻意「體驗」的經歷。重新當文人後,天涯常客就以自己過去十年在外資企業當白領和自己創業當老闆的實際經歷為素材,創作了一系列小說。這些小說被人們稱為「管理小說」,也被稱為「財經小說」,甚至還被稱為「老闆文學」。其中最後一條尤其重要。因為如今中國的老闆已經被捧為先進生產力的代表,不但經濟上高人一等,政治上也毫不遜色,於是,自然成了眾人追求的目標,包括是女人的追求目標和男人的追求目標,甚至是某些政府官員和知識分子的追求目標,所以,寫有關老闆的書肯定比寫有關打工仔的書更受追捧。但有關老闆的小說不是說想寫就能寫的,沒有真實的生活經歷,閉門造車的作家很難把握老闆的心態和他們的處世哲學,而天涯常客既給老闆打過工也自己創業當過老闆,並且在自己當老闆的時候,平等地結交過許多同樣當老闆的朋友,所以,他能寫到位,十分到位。如此,天涯常客的小說很受青睞,受讀者的青睞,也受出版社的青睞,於是,竟然在很短的時期內完成了十多本與老闆有關的長篇小說,其中包括中國的老闆和外國的老闆,因此初步確立了作為中國老闆文學的倡導者和領軍人物的地位,前景看好。在這種情況下,他當然不捨得離開老闆文學的肥沃土壤。在天涯常客看來,深圳就是培育老闆文學的最佳土壤,他不能輕易離開。
「我當然不能阻止你當老闆,」天涯常客說,「但是我有一種擔心,擔心一旦我們這樣分開,離婚是早晚的事情。」
「不會的。」阿力寶說,「夫妻分居的多呢,誰說一分居就要離婚的?」
「那不一樣?」天涯常客說。
「怎麼不一樣?」阿力寶問。
天涯常客嘴角向兩邊抽了一抽,想說,但忍住了。如果沒有忍住,那麼他肯定就會說到他們是半路夫妻,說到他們沒有共同的孩子,因此倆人之間缺少紐帶和粘合濟等等。
「說呀,怎麼不一樣?」阿力寶繼續問。近乎逼問。
天涯常客嘴角繼續活動了一下,說:「別人夫妻分居那是沒辦法。」
「我們也是沒辦法呀。」阿力寶說。
天涯常客又沒有話說了。說起來一年出了幾本書,也確實能掙幾萬塊錢,但如今出版社支付稿費的熱情遠遠不如拖欠稿費的積極性高,而且扣起稅來毫不含糊,所以,去年天涯常客真正到手的稿費差不多就五萬塊錢。五萬塊,在內地維持一個兩口之家的生活或許還湊合,但是在深圳就不能湊合了,對於過慣大款生活的阿力寶,更是無法容忍,而以前的存款,包括阿力寶的存款和天涯常客的剩餘存款,用一點就少一點,給他們的感覺跟躲到草垛上的少女眼看著腳下的柴禾被狼群一根根叼走了一樣,阿力寶心中發慌也實在是情有可原。
「可以,你先回去看看,看看再說。」天涯常客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