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回到市政府做秘書,雖然只有短短的兩個多月,黃一平卻已經摸透了廖市長的思維方式與語境。眼下,看似在徵詢你的意見,有禮賢下士的意思,可實際上,他是利用這難得的清靜,在梳理自己的思路。這種似問實答式的梳理,表明他其實早已成竹在胸,不僅所有疑問都不復存在,而且邏輯上的障礙也悉數掃除。當然啦,有些時候,也不排除這種發問的背後,可能會設置了一些小小的陷阱,有些許頑童般的賣弄。這種語境下,作為秘書,就得不失時機地跳下去,假裝自投羅網,以不動聲色的幼稚甚至愚蠢,來滿足一下領導的某種期待。
閒聊中,市長廖志國的意圖已經表達得很清楚了。他準備在陽城搞一座地標性建築,集體育、演藝、會展於一體,按照國際一流水準規劃、設計、建造,甚至連名字都想好了——「鯤鵬館」。
話題是從兩則陽城官場民謠扯開的。
「一平啊,最近有人給我發了兩個段子。」一上車,廖志國就撥弄著手機,忍不住先樂了。
「說陽城官場新官上任四步曲:一年探,二年干,三年盼,四年躥。又說,陽城官場招待外
來官員四大樣:一捧,二拽,三打,四踹。」
黃一平一聽,也笑了,說:「這個在陽城民間流傳很久了。」
廖志國說:「這兩段順口溜,倒像是專門衝我而來。不過,你別說,話糙理不糙,總結得倒
還有些道理,看來咱們陽城人民還是很有智慧的嘛。」
黃一平笑而不語,微微點頭表示認同。
這時,汽車正以一百公里的標準時速,行進在陽城通往陽江的高速公路上。黃一平穩穩操縱著方向盤,廖志國斜倚在柔軟寬大的真皮後座上。車上,就他們兩個人。
像多數身負要職、日理萬機的官員一樣,廖志國的日程裡幾乎沒有雙休日這個概念。來陽城大半年了,他一直做的是「裸官」,或曰「走讀市長」——孤身一人履任陽城市長,家還在百里之外、一江之隔的陽江。不要說平常日子,就是雙休日也難得回去,多數時候只能像今天這樣,忙到星期天下午才能抽空跑一趟。這一趟,還是夫人蘇婧婧左一個電話右一個短信,催著回去的哩。
司機老仇的妻子患了乳腺癌,定期化療,需要有人貼身照顧,雙休日接送廖市長的任務,就由秘書黃一平主動承攬下來。其實,廖志國也是個老駕駛,平時喜歡摸摸方向盤。可是,上邊早就三令五申,領導幹部一律禁駕,市內人少車稀的大道上偶爾過過手癮倒也罷了,上了高速就不敢再讓他開了。何況,蘇婧婧也一再叮囑黃一平:對於你們廖市長,駕車與受賄絕對是兩大禁忌,務必幫忙把好關。
奧迪A8的性能相當好,從油門、剎車到方向盤都很輕巧圓潤。車子掛的是武警號牌,平時放在接待處,實際上是廖市長的長途專用車。在陽城,市委書記洪大光也享有這樣的特權,他兼任軍分區黨委書記、第一政委,分區給他配了一輛軍用號牌的凌志。掛了武警和軍牌的車輛,不僅免交過路過橋費,而且可以在通行中享受到特殊優待,譬如高速公路上的超速,道路擁擠時的強超、加塞,繁華鬧市區的逆行、闖燈,等等之類,交警即使遇到也不會太多計較。這樣的禮遇,對於出差外地、公務繁雜的黨政要員,便顯得非常重要。
話題還是圍繞那兩則民謠。
廖志國繼續闡釋道:「這個口訣看似戲謔,其實卻反映了某種官場規律,也體現了中國人特有的心理特徵。你看呀,作為新官上任,特別是像我這樣異地任職的新官,第一年到任,總得先拜拜碼頭,探探路子。第二年,等到情況熟悉了,人脈關係打通了,這才思量著如何放開手腳干。等到了第三個年頭,有了些政績、官望,就開始盼望組織關注、領導青睞了。到四年一個任期將滿,時間、年齡都熬得差不多了,就考慮該挪挪窩兒了。這個躥,我估計有兩種可能,要麼高昇上躥,要麼狼狽逃竄。哈哈,這個新官上任四步曲,真是太形象了。還有,這個招待外來官員的四大樣,也相當生動。像我這種初來乍到的外任官員,人地生疏、一張白紙,各種勢力肯定首先得拉攏、示好,誠懇邀請你加盟他的圈子、山頭。拉的一個重要手段,便是吹捧逢迎、恭維抬舉,千方百計邀你上轎、請君入甕。如果這招不靈,你不識抬舉,敬酒不吃,那就使出另一招——請你吃罰酒,使出殺威棍一通狠打,其目的也無非兩條:或是迫你就範,或是令你聞風喪膽,不敢輕舉妄動。若是遇到有的主兒捧、打皆無效,軟硬全不吃,那就乾脆飛起一腳,把你當做瘟神踹出陽城地界。這個步驟,非常符合中國文化的一個特質——先君子後小人,先禮後兵。」
「讓廖市長這麼一詮釋,簡單的兩句民謠,好像倒有了陽城官場週期律的意思哩。」黃一平忍不住笑出聲來。剛才,廖志國的解讀之準確、到位,讓他不覺心裡一驚。這個鄉農技員出身的市長,平常口口聲聲自稱草根,表面看上去粗粗拉拉、大大咧咧,其實卻不是個粗人,甚至還相當內秀哩。
「可是,我絕不能讓這個週期律牽著鼻子走!我這個外來和尚,偏偏不信這個邪,就是要打破這種週期律!」廖志國說這話時,習慣地舉起右手,先是以掌在空中用力一劈,而後又猛地收成拳頭,在後座上狠狠一擊。
剛才廖市長的這個舉動,說明他已經下定決心,要借「鯤鵬館」這個項目在陽城正式開疆闢土、登台亮相了。那態度,果斷且堅定,卻又隱含了一絲賭硬鬥狠的成分。
「一平啊,我到陽城時間也不短了,你看我這新官上任的第一板斧,就從這個『鯤鵬館』項目切入,如何?」廖志國點燃一支香煙,說話時身體完全攤開在後座上。顯然,他對自己剛才的一通宏論,相當滿意。
「呵呵!」黃一平笑笑,卻什麼也沒說。
「陽城上下六百萬雙眼睛緊盯著我哪,不下手看樣子不行,下手不狠好像也不行哩。唔?」廖市長又問。
黃一平還是笑笑,什麼也沒說。他從反光鏡裡看到,廖志國的那張國字臉雖然一直漾著笑意,眼神卻突然莊重起來,且似乎閃過了一絲肅殺之氣。
重新回到市政府做秘書,雖然只有短短的兩個多月,黃一平卻已經摸透了廖市長的思維方式與語境。眼下,看似在徵詢你的意見,有禮賢下士的意思,可實際上,他是利用這難得的清靜,在梳理自己的思路。這種似問實答式的梳理,表明他其實早已成竹在胸,不僅所有疑問都不復存在,而且邏輯上的障礙也悉數掃除。當然啦,有些時候,也不排除這種發問的背後,可能會設置了一些小小的陷阱,有些許頑童般的賣弄。這種語境下,作為秘書,就得不失時機地跳下去,假裝自投羅網,以不動聲色的幼稚甚至愚蠢,來滿足一下領導的某種期待。此類遊戲,對於有著十一年秘書閱歷的黃一平而言,早已駕輕就熟。況且,這種遊戲並不似貓玩老鼠那樣的險境,有時只當是博領導一樂。不過,玩歸玩,卻又不能玩過了頭。否則,明顯露出馬腳,會讓領導感覺虛假,反而失去了趣味。秘書之道,巧拙、高下之間的區別,往往就是這種度的把握與拿捏。
「不是說陽城古時有鵬城之譽嗎?鯤鵬展翅,九萬里,扶搖直上。古人如是讚美過,我們借用過來,多有氣魄!」廖市長繼續順著自己的思路,顧自侃侃而談。
「這個建築,將來不僅要成為本市、本省的標誌性建築,還要成為長三角、東南沿海甚至南部中國的一個地標。我要讓世人知道,北有京城鳥巢、水立方,南有陽城鯤鵬館!唔?一平,是不是這個意思?」廖市長顯得極度興奮。
「那是肯定!在陽城投下二三十個億,做這麼大一個項目,怕是相當於投下一顆原子彈哩!」黃一平回應得興高采烈。
這時,黃一平若是再不接腔,就顯得很不合時宜了。兩個人的場合,貌似隨意閒聊,可何時該裝癡賣呆,何時當隨機接應,也是一門不小的學問哩。況且,廖志國是個非常優秀的演說家,善於以自己的情緒鼓動和影響別人,他對「鯤鵬館」美好前程的展望,無疑大大感染了秘書黃一平。
「對,就是原子彈!而且是超重量級!」廖市長兩眼大放光彩,道:「來陽城大半年了,我發現陽城太平靜、太平淡、太平庸了,就像一個男人,長相俊俏,舉止規範,可走在大街上總覺得缺少點什麼。缺什麼呢?缺的是一股挺拔、陽剛之氣!最近我把陽城幾乎跑了個遍,感覺真正有亮點的地方並不多,可能還就城市建設容易突破。我搞這個項目,不僅會牽扯一些利益關係,而且很可能會觸碰到陽城的政治佈局與權力結構,可能會被人誤解成政績、面子工程,也肯定會引發很多議論。而這,恰恰是我所要達到的根本目標。可以說,這座建築的終極意義不在形而下,在形而上。我就是要用這個工程出來攪局。如果通過這個項目,能把整個陽城攪動、帶動起來,引發一次思想大解放、觀念大更新、發展大跨越,那也就功德圓滿了。」
車子停在廖市長家樓下時,天色已經有些暗了。
廖家的房子是在陽江市中心的一個高檔小區,雖然不是別墅,卻佔了一幢四層公寓的一個單元,外觀不起眼,內裡相當寬敞,裝修也非常考究。
黃一平打開後備箱,搬下一隻碩大的紙箱,裡面是從陽城帶回的蘆筍、腐乳、草雞蛋等當地特產,還有黃一平專門從老家捎來的兩捆小白菜。
「一平弟弟,辛苦啦!」蘇婧婧聞聲迎了出來,熱情地與黃一平打招呼,同時接過丈夫手上的外套。
這是一位保養得很好的中年女子,嬌小玲瓏的身材,圓圓的臉龐微微發福,未曾開口先傳來
爽朗歡快的笑聲,操一口甜糯的吳儂軟語,夾雜其間的普通話發音有些嗲氣。眉眼間,那種盈盈笑意,既含志滿意得、養尊處優的快慰,又帶夫榮妻貴、母儀天下的雍容,一份收放自如、把握適度的自信,更是蕩漾在一道道舒張的眼紋裡。
「婧姐好!」黃一平趕緊回應。
東西搬到屋裡,黃一平就要告辭,卻被蘇婧婧攔住,道:「那不行!晚飯快好了,怎麼說也得吃了再走。再說,我們不是早就說好,以後凡是到婧姐這兒來了,一定要吃了飯才可以離開。這既是一個家規,也是一條紀律喲。」
黃一平連忙點頭:「好的,我聽婧姐的。」
看得出來,蘇婧婧對黃一平的熱情,並非假裝出來,而是發自內心。顯然,她對丈夫選的這個秘書相當滿意。
說來也許是某種緣分,黃一平第一次送廖市長回家,就得到蘇婧婧的好感。那天一進門,蘇婧婧盯住他看了好久,然後一驚一乍地將丈夫叫來,說黃一平特別像她的一個弟弟。廖志國看了半天,神情有些猶疑,嘴上也說有些像。後來黃一平才知道,蘇婧婧的那個弟弟,其實是一個表弟,五年前在美國出了車禍去世了。
「既然這樣,那我就認下你這個弟弟了。」那天,蘇婧婧留下黃一平吃了飯,並且拉住他坐下說了好長時間話。其實,黃一平也明白,第一次見面的那種談話,多少帶有考察性質。作為妻子,蘇婧婧肯定希望丈夫身邊的秘書,是一個踏實、忠誠的可靠之人。結果,黃一平交了一份不錯的答卷。
「我不喜歡唯唯諾諾、點頭哈腰的秘書,那樣的人媚態十足,沒有骨氣,跟在領導身邊,會降低了領導的品位與檔次。太過神氣的秘書也不討人喜歡,那種人往往聰明有餘、誠實不足,很容易就把領導給耍弄了,甚至出賣了。」蘇婧婧直言不諱。「姐姐就把姐夫交給你了,平常我也照顧不到他,只能拜託弟弟你了。」
這兩個多月來,黃一平堅持隨車接送廖市長,有時甚至親自開車往返於陽城與陽江之間,除了照顧司機老仇外,自然也有一點特別的用意——他已經看出來了,表面陽剛十足的廖志國,居然非常懼內。而貌似柔弱的蘇婧婧,反倒是個控制欲特別強的女人。況且,蘇婧婧對陽城官場的熱情,絲毫不遜於自己的丈夫。對於一個秘書而言,遇到這樣一位市長夫人,若非幸事,即是悲哀。換言之,一旦搞好了與這位市長夫人的關係,那自己這個秘書也就做成功了,相反,要是不小心得罪了,恐怕也就厄運連連了。
或許真是因為長得像她弟弟的緣故,僅僅數次往來,黃一平便成了陽江廖府的熟客,更是最受蘇婧婧歡迎的客人。
蘇婧婧畢業於省工藝美術學院,曾經擔任過陽江文化館副館長、書畫院副院長,現在是陽江文聯專職副主席。他們夫婦有一個兒子,在省城讀的是雙語教學的私立學校,據說從初二開始就要國內國外輪流讀書。蘇婧婧母親早逝,八旬老父和她一起生活,請了兩個農村親戚幫助做家務,並不需要她親自操勞。因此,除了參加一些社會活動,她的業餘時間主要就是在家搞點創作,且熱衷於藝術品收藏,掛著陽江市收藏協會副會長的頭銜。也因此,她才有大把的時間與精力關心丈夫的政事。
晚餐非常豐盛,其中一條罕見的長江鰣魚,是蘇婧婧催促丈夫回來的主要理由。
黃一平與廖志國、蘇婧婧三人坐在樓下餐廳,老人年紀大行動不便,由親戚在樓上服侍用餐。一條珍貴的鰣魚便一分為二,樓上樓下各半。
餐桌上的氣氛很輕鬆、融洽。像所有注重保養的貴夫人一樣,蘇婧婧吃得很少,尤其葷腥更加難得動筷。她的任務,除了不停給丈夫和黃一平搛菜,就是說話。
「已經好多年沒有吃到這麼好的魚了。」黃一平細細品味著鮮嫩的鰣魚,由衷讚歎。
「是不容易搞到,別看只有二斤多,據說出了一萬多塊錢才搶到手哩。」蘇婧婧回應道。
黃一平聽了,心裡一驚——天哪,如此說來,剛才那一口,豈不吞下百元以上?抬頭看看蘇婧婧,似乎只是隨意說說,並無半點顯擺之意。至於男主人廖志國,則從容吃喝,更無半點訝異之色。黃一平知道,是自己多心了。
蘇婧婧始終是談話的掌控者。閒聊了一會兒鰣魚、菜色,話題很快由經濟轉換到政治。
「知道嗎,最近陽江這邊又有大動作了。」蘇婧婧所說的陽江這邊,聽上去似乎是泛指,實質特指從陽城過來擔任陽江市長的馮開嶺。也許是因為黃一平曾經擔任過馮開嶺的秘書,所以一般不直接點名道姓。
「唔?」廖志國習慣性發問,筷子雖不停歇,眼神卻一下就警覺起來。
蘇婧婧談論官場上的情況,無論事涉陽城還是陽江,從來不避黃一平。剛開始,廖志國會表示一下態度,或是用眼神,或是以語言,可蘇婧婧總是笑著辯駁道:「一平弟弟是自己人,隨便說說何妨!」
黃一平趕緊停下碗筷,唇齒也不再蠕動。涉及馮開嶺的話題,雖然不便插話,卻不能不有所表示,否則就假了。
「還是在你那個『航母城』上做文章。現在又不搞改制退股了,據說乾脆準備賣給一個港商,好像正在商談,對方開價十二億元港幣,這邊商定的底價十六億元。」蘇婧婧自顧輕聲細語,娓娓而談。
「混賬!」廖志國突然「啪」的一聲摔下碗筷,臉色立時鐵青。
黃一平暗自一抖,知道這是戳到廖市長的痛處了。
剛才蘇婧婧說的那個「航母城」,是一座高達六十六層的商貿大廈。五年前,廖志國擔任陽江市常務副市長期間,分管城市建設,主持規劃、設計、建成了這座建築。當時,這座大廈不僅創全省層高、佔地面積、使用面積之最,而且其獨特的艦船型外觀也非常別具一格。建成之後,這座建築很快成為聞名遐邇的一處地標性建築,陽江人自豪地稱之為「航母城」。借助這座龐大建築的地標效應,廖志國一時名氣大振,隨後他又親自主持了大廈的招商引資,使之成為有三十多家全球著名公司加盟的「總部大廈」,他自己也親自擔任大廈董事長直到離任。
黃一平兩周前送廖市長回來,就曾聽蘇婧婧說過,陽江市府正在考慮轉讓「航母城」的國有股份,理由是大廈建設與運營成本過高,實際虧損相當嚴重。眼下,馮開嶺是陽江市行政一把手,陽江市府自然與他畫著等號。
「這個項目是陽江的一個形象嘛,如果轉讓股份或者賣掉,那還不說散就散掉了,那些公司總部很快就會退出,哪裡還能稱得上是一艘航母!再說,花二十億建成的一個工程,開價十二億、還價十六億,虧他們想得出來!」廖志國義憤難抑。
「人家還不是看著你的政績礙眼,急於要拆你的廟嘛,聽說賣掉大廈的資金都有去處了,準備在運河兩岸搞什麼系列主題公園哩。」蘇婧婧依然笑意吟吟。
聽到這裡,廖志國乾脆撂下碗筷,不吃了。黃一平見狀,只好趕緊把碗裡的飯扒了。
「生什麼氣呀,人家在這邊塌你的台,你在那邊再建就是了。你不是說要準備搞個什麼『鯤鵬館』嘛,抓緊就是了,而且要建得更有氣勢!」蘇婧婧安慰道。
涉及馮開嶺的話題,黃一平自然不便插話。
坐了一會兒,廖志國起身到浴室洗澡,黃一平見機告辭回返。
蘇婧婧照例送到門口,站在車前,拉著黃一平又說了些悄悄話,無非還是拜託黃一平,如何照顧好廖志國,一口氣交代了十幾條注意事項。比如,記得催他按時吃降壓藥啦,空閒時幫他按摩一下肩和腰啦,吹完頭髮要用護髮素啦,染頭髮只能用某種法國品牌啦,抽煙要少、喝茶要鮮啦,等等。黃一平自然一一點頭,表示記住了。
「姐姐還是要囉嗦一句,你姐夫在陽城,絕對不允許有人給送錢送物,清正廉潔放在第一位,這個你一定要幫我把好關!」蘇婧婧叮囑道。
「這個婧姐你放心,所有人找廖市長,都得經過我這兒哩。」黃一平說。
等到黃一平坐進駕駛室,蘇婧婧又追加一句,說:「其實我們做人也並非不講人情禮儀,只是慎重些罷了。有些可交的朋友,一定要先帶到家裡來,我幫你姐夫把把關。如果正常往來一概拒絕,我們就不是凡人了。」
初夏的風暖暖地從窗口吹來,空氣裡有幽幽的花香。黃一平深吸一口氣,用心細細辨別著花香的成分。是的,有芍葯,也有丁香,似乎還有廣玉蘭。那種略帶清淡甜味的香氣,則是綠葉和青草經過了白天充足陽光照射,遭遇夜露滋潤後散發出的特有味道。
「流放」黨校後勤處那六個多月,作為一名享受正科級待遇的主任科員,他的固定職責只有一項——負責校園綠化,換言之,就是伺候那些花卉林木。不過,跟著那個跛腿花工老耿頭,他倒是認識了很多形態各異的花木,也熟悉了那些花蕊、葉片、草芯中沁出的不同香味兒。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假如再給他一年半載,說不定就會多一個花木園林方面的專家哩。黃一平打開車載CD,一首柔美徐緩的《春江花月夜》,頃刻間便輕煙流泉般漫溢在耳畔。離開廖志國家,陽江市區上到高速時,已是晚上九點多鐘,路上車子比白天明顯少了許多。黃一平將車速放到一百二十公里,基本上是勻速行駛。
窗外,是陽江市燦爛如花的夜景。
想起剛剛和廖志國、蘇婧婧夫婦共進晚餐的場景,黃一平心情依然難以平靜。誰能想到,自己這個曾經遭貶流放的罪臣,不僅回到市府做起市長秘書,而且前後不過短短兩個多月,竟然與廖市長夫婦關係融洽到如此境地。這種境況,簡直恍然如在夢中。
事實上,廖市長當初親*板,決定讓黃一平擔任秘書,並且官升副處級調研員,不光在機關裡引發了強烈震動,黃一平本人也是深感突兀,一時不知所措。
八個月前,陽城市府換屆在即,正值省裡研究確定市長人選,有人舉報時任常務副市長馮開嶺若干問題。其時,作為馮市長秘書的黃一平為形勢所迫,主動承擔了全部責任,受到黨內警告處分,由市府調至黨校後勤處,做了一名伺花弄草的普通科員。風波過後,馮開嶺與廖志國分別在一江之隔的陽城與陽江間對調,並順利由常務副市長當選市長。黃一平本已做好在黨校與花草相伴到老的準備,對於自己的政治前途不再抱任何希望。孰料,幸運之神還是眷顧了他。
那天,他頭頂著仲春的陽光,身穿粗布工作服,正指揮一幫臨時請來的花工,給黨校花房拆除越冬的保暖層,忽然接到市府秘書長江大偉的電話,說是市長廖志國親自找他談話,讓他馬上趕到。
這邊黃一平電話還沒放下,那邊黨校幾個校長、副校長就急忙蜂擁而來,有的奪黃一平手中的工具,有的摘他頭上的草帽,還有的遞給他擦汗的紙巾。不一會兒,後勤處長親自開著黨校最好的轎車,來催黃一平趕緊上車,接受市長召見。顯然,江大偉的電話,已經先一步打到校長室。
他懵懵懂懂走進市府大樓,臉也沒洗,衣服也沒換,引得廖志國一陣哈哈大笑。這一笑,搞得站在一旁的江大偉滿面尷尬,倒使黃一平瞬間解除了緊張心理。
「你的情況,我都知道了。」廖志國上來就這麼一句,聽上去似乎沒頭沒尾很唐突,卻讓黃一平感覺到了一種久違的、心照不宣的親切。
「不要在那邊伺候那些花花草草了,還回來,跟著我干。唔?」廖市長說話時肢體語言非常豐富,尤其右手忽而變掌、忽而握拳,不停在胸前揮動,目光直逼對方,有一種強大且不可抗拒的穿透力。
黃一平正在考慮如何回答那個「唔」,卻不料,廖市長馬上就轉到另一個話題:「過去的事,責任不在你,以後慢慢把它消化掉。現在回來,也不是簡單的回來。我已經和市委洪書記交換過意見了,先解決副處級調研員,任命與調令一起下。你愛人是叫汪若虹吧?我也和衛生局講好了,調到局機關來管管文檔吧,減輕你的負擔,方便我們工作嘛。以後還有什麼困難和要求,都可以慢慢解決。唔?」
廖市長說完了,並不徵求黃一平的意見,而是吩咐他趕緊準備一下,明天一早就到他這裡來上班。
黃一平當時就像做夢一樣,什麼激動啦、感激啦等等,統統都來不及體驗和感覺。回到家,他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想了足有整整一個中午,這才回過神來,忍不住大哭了一場。那種哭,排解宣洩出來的到底是驚喜還是委屈,已經分辨不清了。
似乎也不完全是喜從天降。事後,黃一平仔細想想,此前也還有些微蛛絲馬跡——黃一平剛到黨校兩個月,人代會還沒開,政府還沒有換屆。有一次,身為市委副書記、常務副市長的廖志國,前來黨校參加一個處級領導幹部培訓班的結業典禮。合影結束時,黃一平與後勤處一幫臨時工忙著往回搬椅子,正好碰到市府秘書長江大偉陪廖志國走向汽車。黃一平一愣,低聲叫了秘書長就打算從旁邊溜過去,不想被廖志國用目光緊緊捉住。江大偉是何等聰明之人,馬上叫住黃一平,向廖市長作了介紹。
「哦,原來你就是黃一平!」廖市長的手主動伸過來,握得很有力。話語與目光裡,皆有意味深長且令人捉摸不定的東西。
黃一平當時也無暇多話,抽出手就逃也似的避開了。事後,他也反覆回味過廖志國的目光、語氣,解讀下來的潛台詞不外乎兩種含意:哦,你就是那個打著領導旗號,在外邊胡作非為的市府秘書?能耐不小嘛。此其一。其二,呵呵,你見義勇為幫了馮開嶺的忙,讓他到陽江佔了我的窩兒,卻害得我調到陽城這破地方來了。
現在回想起來,那天在黨校碰到廖市長看似偶然,可廖市長的那句話,以及伸出手來的用力一握,卻富含另外的深意,至少說明黃一平其人其事於他並不陌生,且不十分的反感。
另外還有一件事,則是發生在廖志國當選市長之後不久。那時,國家建設部要來陽城搞一個調研,主題是關於城市建設與保護。此前,馮開嶺為了競爭陽城市長一職,曾經在省委機關刊物《理論前沿》上發表過一篇文章,題目是《保持城市特色,彰顯城市個性,以建設文化大省的宏大氣勢統領城市規劃和建設》。這篇文章不僅得到省委龔書記的青睞,而且被推薦到北京一份重要專刊上,引起國家建設部領導的注意。現在,北京來人調研,自然主要是循著那篇文章而來。廖志國新官上任,對情況還不熟悉,準備一份像樣的匯報材料便成了當務之急。對於陽城的城市建設與規劃,除了曾經分管的常務副市長馮開嶺外,黃一平乃最為熟悉情況者。況且,那篇文章從思考提綱到撰寫初稿,及至後來請托N大方教授修改潤色,皆由黃一平直接操作。因此,廖志國親自指令,急借市委黨校後勤處科員黃一平,前來市府協助準備匯報材料,時間一周左右。
黃一平接到通知,並不感覺奇怪,其餘包括黨校領導和市府同人在內的各色人等,也不覺得有什麼蹊蹺。試想,一個曾經在市府工作了十年的前秘書,臨時借回去幫忙提供點資料,完全屬於正常範圍內的事。至於這一借,是否還有其他的意圖,所有人都不可能朝那個方向想。想當年,洪大光書記的秘書涉嫌嫖娼被辭退,後來有傳聞說是遭人設局陷害,折騰了好幾年還是石沉大海。最終,與洪書記親近的市委秘書長放出話來:「即使是冤案,也不行!一個秘書的清白與前途事小,市委和書記的臉面事大。」已經造成了的影響,就如潑出去的水一般,豈能輕易收回?
借到市府準備匯報材料期間,黃一平就像一個從事臥底潛伏的地下工作者,盡量把自己的活動範圍縮得很小,開會討論時也專挑角落處坐。可是,廖市長卻不放過他,經常把他從角落處拎出來,提些問題「請教」他。黃一平也聽得出來,廖志國對馮開嶺的那篇文章頗不以為然,所提問題難免刁鑽古怪,或是冷嘲熱諷,頗有故意揭醜的意思。黃一平對於這個新任市長,倒也不怯,回答時不卑不亢、拿捏有度,既不為舊主粉飾遮掩,也不做落井下石、牆倒眾人推的勾當。
不過,經過那短短幾天的借用,黃一平憑借自己十年秘書過人的洞察能力,倒也把廖志國揣摩了個大概,尤其對其獨具特色的肢體動作、語言風格、思維習性等觀察了個七不離八。因此,等廖志國日後欽點他做了秘書,反倒省去了很多過渡與磨合。
事後,廖市長也曾經坦言,他來陽城之前,因為涉及與馮開嶺互換位置,特別在意陽城這邊的情況,自然熟知黃一平其人。黨校見面握手,黃一平給他留下頗佳觀感。至於之後借來幫忙準備匯報材料,那就已經有調他回來的想法了。
下了高速,進入陽城市區,接到信息處秘書小馬的電話。
「黃哥啊,我是小馬。」小馬的聲音很柔,與他瘦弱矮小的身材非常吻合。場面上,小馬像市府辦的同事一樣,稱呼黃一平黃處長,私下裡則稱他黃哥,這種特權得到了黃一平的默許。
小馬原是市府文印室的一名打字員,其舅舅曾擔任市委副秘書長,因此才調到信息處當了秘書。前些年,這位副秘書長因為經濟問題被判刑,小馬在辦公室裡的日子就不太好過。以前,黃一平也不怎麼瞧得起他,感覺這種完全靠關係生存的人,既沒有尊嚴,也不值得交往。可是,自從黃一平遭遇挫折下放黨校之後,小馬卻三番五次主動找到他,或是送些書籍、茶葉、影碟,或是拉他到鄉下親戚的漁場垂釣,有時還約他一起找個小飯館,喝點小酒,通報點市府那邊的情況。雖然小伙子外表有些委瑣,可心地善良,對人也真誠。那期間,幾乎所有過去的同事、朋友都突然疏遠了他,只有小馬是市府裡唯一與他保持熱線聯繫的人,也算是給黃一平孤獨的靈魂些許慰藉吧。
一來二往間,黃一平竟然與小馬成了朋友。
重回市府辦後,黃一平高調保持著與小馬的友誼,意在報答那段雪中送炭之情。
「今天我值班,剛才規劃局於海東局長來過,說是馮開嶺市長從陽江給你捎來一些茶葉,是今年剛出的*新茶,好幾千塊錢一斤哩。」小馬聲音怯怯的,顯然是怕黃一平責怪。
聽到馮開嶺的名字,黃一平心裡像被什麼硌了一下。那種感覺很奇怪,雖然過去大半年了,可是每次聽到馮開嶺的名字,他還是會有這種反應。
自從調離陽城後,馮開嶺除了讓鄺明達轉交過一封信,還曾經捎帶過一些物品與問候的話。黃一平只說謝謝馮市長關心,我在陽城黨校會好自為之,云云。信與問候語都收了,禮物則全部退回。此後,馮開嶺看看這邊確已平靜,就再沒同他聯繫過,鄺明達、於海東、鄭小光等幾個馮氏親信也幾乎斷了聯絡。現在,馮開嶺忽然送來茶葉,肯定與他重回市府擔任廖志國秘書有關,似乎倒也不好直接拒絕,否則就顯得自己太小氣。可是,剛剛在廖志國家聽到了那一番議論,這個茶葉顯然不再是普通的人情往來,也不那麼輕易好收下。
「這樣吧,你把茶葉收好,不要告訴任何人,等我星期一上班後再作處理。」黃一平吩咐小馬。
收了電話,他把車速放到很慢,關了音樂,一邊開車一邊在腦子裡盤算:自己回歸市府,到底與馮開嶺有無關係?
對於黃一平重新回來,陽城政界猜測議論一直不斷,他本人心裡又何嘗不是疑竇叢生!
記得那天從廖市長辦公室談話出來,黃一平當天下午就到黨校收拾東西,裝了兩隻紙箱,由校裡派車送回家,算是與黨校做了告別。黨校裡從校長到炊事員、花工,幾乎全部出動,依依不捨送到大門外。臨上車的那一刻,校長忍不住拉住他,避開旁邊那些人,悄悄問:「恕我多嘴,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你來黨校,是不是早就知道會有今天?所謂處分、下放,只不過是做一個形式,走一個過場?假如真是這樣,我們黨校的領導就傻到家了。你來黨校這幾個月,受了不少委屈,算是我們有眼無珠。現在,我代表黨校領導和同事,向你表示真誠的歉意!」
黃一平當即搖頭否認,說:「怎麼會呢,到底是什麼情況,我自己也不清楚。你也知道,我來黨校,一直做好要在這裡退休的準備。感謝你和校裡各位同事對我的關心,我會記住在這裡短暫而難忘的時光!」
可是,環顧周圍那些人的目光,黃一平知道自己的解釋頗顯蒼白,且難以令人信服。
回到家裡,汪若虹居然也問過同樣的問題:「今天忽然聽說你又回到市政府,不僅醫院裡炸開了,就連我自己都震驚了。後來才知道,不僅你調回機關了,就連我也被調到局辦公室,說是廖市長親自指令衛生局,為的是讓你騰出精力做好工作。老公你說實話,是不是今天的局面,當初你和馮市長早就計劃好了,只是怕洩密才沒告訴我?」
看著汪若虹臉上遮蓋了半年多的愁雲慘霧,瞬間又煙消霧散、雲開日出,黃一平心裡既覺快慰,也感到一絲酸楚。可是,對於妻子的疑問,他也只能搖頭。
這之後,黃一平陸續接到很多祝賀的電話,其中不少原本相處甚好的朋友、同學、同事,免不了會提出各種疑問,或者直接道出各自的猜測。總之,就在廖市長找黃一平談話之後,陽城機關大院裡迅即風起雲湧,種種猜測、非議甚至謠言如春天柳絮般飛揚起來。概言之,主要不外乎以下四種說法。
馮開嶺臨別「托孤」說。當初,陽城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馮開嶺臨近換屆提拔之際,突然遭遇競爭對手的匿名信,控告其利用明達集團巨額資金打點官途,為省城某公司老總鄭小光在陽城承攬工程謀利,等等,馮一時難以脫身,便使用了捨車保帥之計讓秘書黃一平代為受過,自己則順利金蟬脫殼。馮氏在即將赴任陽江之前,將黃一平作為工作與權力交接的一個重頭,鄭重托付陽城諸公,得到同樣鄭重的承諾之後,方才放心離去。半年時間,是馮開嶺給出的一個最長期限。
省裡「壓力」說。省委楊副秘書長、組織部年副部長等幾位要員,因為馮開嶺的緣故,曾經在陽城得到很多實惠,並與之形成利益同盟,也由此與黃一平結下不淺私交。或者,黃一平在這過程中留有一份備忘錄,記載著那些權貴不可告人的秘密。上述諸公出於自保,給陽城方面施以巨大壓力,要求給予黃一平重見天日的機會。洪大光之流,迫於人情與壓力,只好答應。
馮開嶺與廖志國「交易」說。馮開嶺告別陽城任職陽江,事出有因,事後雖由黃一平頂了包,卻也留下諸多麻煩,如同中越邊境那些地雷,不知何時便會引爆。同樣,廖志國在陽江任職多年,也是出於類似緣故才易地就職,二人正所謂同病相憐、惺惺相惜。既然大家屁股後邊都不乾淨,何如彼此伸出援手相互拉兄弟一把。廖氏這邊把黃一平安撫好了,馮氏那邊自會投桃報李。官官相護,實乃官場獨特、亮麗之一景,並且傳統久遠深入人心。
黃一平暗中「反水」說。曾幾何時,黃一平為保馮開嶺不倒,奮不顧身主動請纓,以柔弱之肩扛下天大重擔,可真到受了處分、貶謫黨校,其間又飽受了人情冷落、世態炎涼,更無法排遣心中冤屈與鬱悶,不幾日便心生悔意,難耐之下向新任市長廖志國處求救。廖志國為官多年,深諳走投無路之人,最是懂得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的道理,若是起用了黃一平,不僅獲得一位素質不俗、死心塌地的秘書,而且可以制約陽江那邊的馮開嶺,正所謂一石二鳥。上述諸種傳言,雖然純屬旁人憑空想像與捏造,卻禁不住頻率極高的中間轉手,三傳兩傳便成為了要素俱全、細節生動的完整故事,甚至連場景、語氣、眼神等等都模仿得惟妙惟肖,令人不得不信。譬如說到馮開嶺臨別「托孤」一節,說是馮開嶺一手握著洪大光,一手拉著黃一平,所言幾乎全是駢四儷六,直說得涕泗橫流,聲淚俱下,那樣感天動地的場面,怎麼可能不讓洪大光心生惻隱?再比如,關於省裡「壓力」,說是省委組織部年副部長,幾乎拿黃一平當了交換籌碼,與洪大光、廖志國在電話裡討價還價了半天,最終雙方拍板成交,兩相言歡,甚至通過電波還以茶代酒遙相碰杯哩。
的確,廖市長選擇黃一平做秘書,讓很多人感覺百思不得其解。
眾所周知,黃一平問題的根子,是在現任陽江市長馮開嶺身上,而馮開嶺的根須,又牽扯到陽城官場的眾多官員,且與省裡某些官員也有瓜葛。按照通行規則,廖志國異地任職,又是新官上任,應該與陽城官場此前的是是非非徹底撇清,絕對不會、也不應該主動介入。誰知,到任陽城才半年,換屆選舉結束不過兩三個月,他竟相繼放棄了多名試用秘書,決定起用受到處分的黃一平。因此,廖志國的這一舉動,實乃官場之大忌。用句陽城俗語講,叫做亂子不尋你,你尋亂子嘛。
外界議論固然熱烈,黃一平的內心也不平靜。剛開始,他也非常吃驚——是啊,自己既無過硬的後台,此前與廖市長也素不相識,怎麼忽然就峰迴路轉了呢?對於機關裡盛傳的那幾「說」,他根本不相信。作為當事人,別人不懂,自己卻一清二楚,所謂「托孤」說、「反水」說純屬子虛烏有。至於「交易」與「壓力」兩說,憑黃一平多年的官場經歷與感覺,不論馮開嶺也好,還是省裡年副部長們也罷,可能性都非常之小。何況,黃一平知道,隨著時過境遷,自己已然由一塊燙手山芋冷卻成一塊臭狗屎,這些當紅的政治人物避之唯恐不及,誰還會再主動染指?
不過,重回市府後,廖志國倒是在某次閒聊中,偶然提及起用黃一平的動機,說:「作為一市之長,有個稱心、順手的秘書非常重要!我對秘書的要求,文字水平、協調能力等方面才能固然重要,忠誠老實卻是放在第一位。來到陽城之後,我曾經留意機關裡對你的各種議論,正面評價還是主要的嘛。而且,好多人告訴我,說你遭遇委屈後沒有聽到一句抱怨與反悔的話,這樣的忠誠與骨氣很難得。黨校的同志也反映,你在那邊幹得不錯。一個被貶之人能有如此狀態,正是我所欣賞的類型嘛。」
黃一平聽了,似乎有些相信,卻又不全信。憑借官場廝混多年的經歷,他知道像自己這種際遇,應該不會以這麼簡單的理由就能解釋得通。
不過,有一點黃一平心裡很清楚——廖市長此舉,不論動機如何,都是從政治與仕途上給了自己第二次生命,恩同再造,情大於天。單憑這樣的結果,自己除了感激與報答,於情於理均別無選擇。
車子進了市中心,已經十一點半。黃一平沒有回家,而是拐到市府大院停好車,又悄悄步行出來,攔下一輛出租車,朝自家相反的方向駛去。
到了春晨花苑那幢熟悉的樓下,他才給章婭雯打了電話。意外的是,她竟然沒有睡。
「怎麼還沒睡?」黃一平問。
「等你唄。」章婭雯語氣裡有些少見的俏皮。
「胡說,今天又沒說好要來。」
「那也沒說不來呀,但是我知道你會來。」
進了樓道,黃一平生怕被人看到,故意繞開電梯,從樓梯爬上了五樓,一路隨手關了廊燈,用鑰匙輕輕打開那扇熟悉的門。
章婭雯穿著睡衣迎出來,馬上黏蟲一般盤到黃一平身上。先以嘴唇、舌頭彼此打了招呼,而後催著黃一平趕緊洗澡。一會兒,待他草草沖洗一番出來,沒等身上擦拭乾淨,兩個脫得精光的身體就緊緊貼在了一起。
黃一平進入到章婭雯滾燙的身體,一串低吟淺唱,馬上在房間裡迴盪。高亢處,甚至有些慘無人道的味道,不知情者定以為此處正發生兇案哩。
從對方的體溫與濕潤程度上,黃一平覺出她確實在等,且應該在等。只是作為一個懂事的女人,她既不會打電話,也不會發短信。好在他有心靈感應,自己主動來了,否則這一夜她定然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章婭雯的呻吟,不斷刺激著黃一平的慾望。他在這個女人身上,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滿足與自信。感謝蒼天,在他仕途失意、人生跌落低谷時,讓他遇到了這個女人,賜予他一份刻骨銘心的愛情,這才使他度過了一段煉獄般的日子。
回想半年前受到處分,從市府平級調動到市委黨校那一幕,黃一平至今仍心緒難平。平生第一次,他知道了什麼叫虎落平原,什麼叫龍擱淺灘,何為世態炎涼,何為人情冷暖。
那時,他被分到行政處,沒有歡迎儀式,沒有領導出面交接,就像一隻紙簍一般,被扔到十個人一間的大辦公室裡。在那個環境裡,除了他和另外兩個正式人員,其餘全是駕駛員、臨時工,整天人來人往,不是抽煙吐痰打噴嚏,就是肆無忌憚地說下流話,有時*得讓人不忍入耳。至於工作分工,處裡本就僧多粥少,各人擁權自重獨霸一方,沒人肯把手裡的油水讓出一點一滴,就只有綠化維護一項,還是從一位臨時工那裡硬擠出來的。
也許是經歷了太大起伏,心已死寂,也許天生就不是同一類型的人,黃一平在那種環境裡感覺非常難受。老是坐在辦公室裡,他自己不痛快,周圍人也感覺不自在,而且還老是會有人來差遣他,比如校領導從食堂買了米、面、油,處長找人搬張新買的椅子,甚至就連司機換輪胎需要人打下手,全都「順便」叫他幫忙。於是,到那兒沒幾天,他就討厭了那間大車店式的辦公室,喜歡上校園裡那些紅花綠草。除了做好那幾個花工的日常管理,有時他也親自穿著工作服下到花房、草坪,幫助修剪、澆水、施肥。實在沒事可做了,就與花房裡的老花工聊天,聽他介紹各種花木的習性。可是,那些花花草草終究還是缺少了靈性,委實難以排遣他內心太多的鬱悶與苦惱。
不久,他終於找到一個理想的去處——資料室。那裡,有很多圖書、雜誌、報紙。本來,黨校作為教學單位,是專業技術人員集中的地方,學術氣氛應該很濃。如果是在大學,圖書館一定是最繁忙、擁擠的地方。記得當年在N大歷史系讀書時,圖書館就常常人滿為患,到晚上或週末,同學間會輪流相互代占座位。可是黨校不然,偌大的資料室幾乎整天空空蕩蕩,好多書籍報刊幾乎從來就沒人翻看過。幾本印刷質量不錯、名氣不小的專業刊物,粘連在一起的頁碼,還是黃一平小心翼翼用小刀劃開的哩。
在圖書館,黃一平很快就熟悉了管理員章婭雯。說來也巧,三十出頭的章婭雯,也是畢業於黃一平母校N大的圖書館系,只是比他晚了將近十年。
章婭雯是個非常安靜、優雅的女人。也許長年不見陽光的緣故,特別白,皮膚上的血管都清晰可見。乍看上去,她的面相不是很惹眼,或者說算不上漂亮,可是特別經得住細看。如果你有時間慢慢打量,那鼻子是鼻子嘴是嘴,原本並不精緻的零件,由於佈局合理、科學,便顯得非常生動協調,看了無比舒服。再加上,章婭雯是個善於用衣服、飾品美化自己的女人,一身經常變化、合體大方的衣著,將她不甚豐滿的身材襯托得倒也凹凸有致,曼妙異常。
兩個人最初的交往,是點頭微笑,後來就有了你好、你早之類的禮節性寒暄,再後來目光在彼此身上停留的時間長了,到最後就有了日益密切的交流。章婭雯其實是知道黃一平的,試想,一個常務副市長的秘書,經過處分、下放一番折騰,落難到黨校這樣的市委下屬單位,有些知名度並不奇怪。
章婭雯和黃一平談的最多的是書,語氣裡沒有不屑,目光裡沒有憐憫,即使談到各自的經歷,也是非常淡然、坦然、實在。其實,章婭雯的經歷也好不到哪裡,尤其是感情經歷。她丈夫原是本市職業大學的老師,後來到上海師大進修,就留在那個學校了,不是由於業務,而是因為一個漂亮同學。離婚了,沒有孩子,她一個人單獨生活,從黨校到家裡,過得一點也不痛苦、孤獨,讀書讓她得到很多。
黃一平在章婭雯這裡,能夠避開後勤處裡的那些庸俗、無聊,又可以暫時忘卻社會上的那些冷落、白眼、閒話,還能濾除掉汪若虹的嘮叨、埋怨。在章婭雯的輕聲細語中,他可以慢慢平靜自己的心情,修復、安撫受到傷害的靈魂。很顯然,章婭雯是個細心且善解人意的女子。兩個人都被這個世界拋棄了,只不過一個是被丈夫和愛情,一個是被官場與仕途。
第一次走進章婭雯的家裡,是黃一平到黨校大概兩個月之後,那時,市裡人代會剛剛開過,還有一個星期就是春節。黃一平發現她兩天沒有來上班,就以為她是在家忙年貨,或者有別的什麼事。可是電話打到家裡,卻聽到那頭傳來劇烈的咳嗽,原來她病了。黃一平知道她住在春晨花苑。白天他不好去,晚上就悄悄買了水果和鮮花,到了小區門口才打了電話,告知來看望她。來到她家裡,發現她住的房子很大,裝修不錯,收拾得也有品位,只是明顯感覺缺少人氣。看到她身體和精神狀態都不太好,知道她一天沒吃什麼東西了,他就先削了水果,然後從冰箱裡找了蔬菜,煮了菜粥端給她。對於黃一平的到來,章婭雯很感動,加上吃了東西,臉色馬上活泛起來,蕩漾著少女般的緋紅。
此後,黃一平經常到章婭雯家裡。好在她是一個人,娘家在縣裡,平時少有客人往來,也不怎麼和外邊的人聯繫。有時,她那裡燈泡、馬桶壞了,或者買了什麼時鮮水果、蔬菜之類,也會把黃一平叫過去。
大概是黃一平第三次上門吧,兩個人有了肌膚之親。那天,章婭雯從市場上買了新鮮螃蟹,回來拆碎了做成紅燒獅子頭。黃一平是吃過好菜的人,什麼熊掌、天鵝之類皆不稀奇,但吃章婭雯做的菜卻別有滋味。兩個人都喝了些酒,身上出了一層細汗,飯後黃一平提出想洗個澡,本來是說回家洗,可章婭雯卻理解成在她這兒洗,就打開熱水器,拿了一套睡衣。黃一平洗澡的時候,先是隔門與章婭雯聊天,後來就乾脆打開門把她拉進浴室,三下五除二幫她脫了衣服,在浴室一邊淋著熱水一邊有了初次。章婭雯*,卻不似表面那樣文雅,吟叫聲既大且浪,把黃一平的身體刺激得無法自制,做了足有四十分鐘,還意猶未盡。這一來,黃一平就漸漸上了癮,很快成了章婭雯那兒的常客,有時白天兩個人也悄悄溜回去,做了再來上班。
黃一平從市府流放到黨校,雖然心情不舒服,可是卻有一樣好處——應酬少了,不熬夜了,不出兩個月體重就增加了十多斤。而且,他還突然發現,自己的性功能忽然增強了很多。過去在市府做秘書,尤其是跟在馮開嶺後邊,養成了夜貓子的習性,越到深更半夜精神越好,每天睡三兩個小時是常事。天長日久,習慣倒是習慣了,有酒精、二手煙的刺激,加上利用車上、廁上、桌上抽空補覺的本事,倒也不覺得多麼疲勞,可精氣卻消耗很大,性功能也衰退得快。四十歲的男人,正是如狼似虎,不說夜夜折騰,三天兩頭來次把當屬常態,渾如做幾個俯臥撐般輕鬆。可實際上,每天後半夜回家,老婆早就熟睡,自己進了門渾身也似散架一般,哪裡還有力氣和心境*。有時,即使勉強霸王硬上弓了,也是劣質火柴般「撲哧」一聲,馬上就麵條一般疲軟。去年有一陣,幫助馮開嶺寫那個論文,及至後來省裡*測評拉選票,黃一平整個月都下部不舉,疑似得了陽痿症。可是,到了黨校才兩三個月,由於生活有了規律,也不再熬夜了,黃一平感覺性功能又恢復了,他甚至感覺自己重又做回了新郎狀態。那種在女人體內的持久堅挺,把女人搞得大呼小叫,自己也是無比之快慰。如是征服的*,似乎比官場上權勢的征服更有成就,也更加享受。
當然啦,眼下跟隨廖市長做了秘書,雖然時間不長,可又回到熬夜應酬、加班加點、生活無規律的老路,黃一平又有了陽痿的感覺,時常感覺力不從心,做得相當勉強且缺少質量。
今天這樣的狀態,已經算是久違了,應該是與章婭雯的主動迎合有很大關係。
不一會兒,折騰疲勞了的章婭雯便沉沉睡去。
黃一平回到家裡,已經凌晨兩點。
汪若虹在房間裡聽到響聲,趕緊穿著睡衣出來了,誇張地用手指指房門,悄聲說:「今天你寶貝女兒耍賴,硬是擠到大床上來了。」
黃一平笑笑,說:「那我就委屈一下,睡她的小床嘍。」
「肚子餓了吧?快點洗個澡,我給你弄點吃的。」
見丈夫一臉疲倦之色,汪若虹馬上進了廚房,在黃一平洗澡的空當弄了些湯圓、煎雞蛋、牛奶端出來。
還真是有些餓了。在廖志國家的餐桌上,需要全神貫注來應付蘇婧婧的談話,吃飯其實只是個點綴,充其量也就吃了個六成飽。後來在章婭雯那裡,做的又是只出不進的力氣活,消耗之大唯有自己感覺得到。因此,面對妻子端出的食物,黃一平餓虎一般吞食起來,很快便風捲殘雲一掃而空。
肚子飽了,看著妻子含情脈脈的目光,黃一平不能不有所表示。他走到對面把汪若虹攬住,手、嘴並用直奔那些敏感部位,動作幅度極其誇張。汪若虹雖然呼吸也有些急促,卻生怕動作太大驚醒了女兒,勸阻道:「忍一忍,明天吧。」
黃一平聽了,面露失望之色,內心裡卻大大鬆了一口氣。
躺在女兒床上,他久久不能入睡,乾脆就點起一支煙,打開床頭燈,半倚在床上吞雲吐霧起來。本來,他是不吸煙的,主要是魏副市長和馮市長都不抽煙,汪若虹從醫學角度也反對他吸煙,可是廖市長是個老煙槍,自己拔煙的同時,常常也會甩一支給他,有時甚至順便把火遞過來。他開始拒絕過幾次,後來就有些抹不開臉面,特別是兩個人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再拒絕似乎就不識抬舉了。而且,廖市長還有一個理論:「你整天陷在一幫煙民中,被動吸煙的量很大,危害並不比吸煙者小,最好的辦法就是主動吸,以毒攻毒嘛,唔?」於是,黃一平只好吸上了,成了一個新煙民。不過,他從來不把煙吸進去,因此並不感覺有什麼癮頭。
不一會兒,隔壁房間響起了此起彼伏輕微的鼾聲。黃一平能夠準確分辨出,哪個聲音是妻子的,哪個聲音是女兒的。
聽著這樣舒暢、平緩的鼾聲,他內心深處起了一點波瀾。經歷了仕途、人生之路上的大起大落,自己如同坐了一趟過山車,而妻子女兒這兩個生命中最親近的人,同樣也經歷了不小的煎熬,真是悲喜兩重天哪!
剛才在與妻子親吻、撫摸的時候,他已經明顯感覺到,汪若虹臉上的皺紋又加深了些,鬢角的白髮也添了不少,兩隻Rx房愈發鬆弛,總之,這大半年又老了許多。而這種衰老,顯然與他的仕途挫折有很大關係。
半年前那場突如其來的風波,不僅使黃一平遭遇了前所未有的人生重挫,也讓包括汪若虹、小萌在內的所有親人經歷了一次精神煎熬。
想當初,貴為市府秘書,黃一平跟隨市長左右,整天有看不盡的笑臉,聽不完的好話,吃不厭的美味,家裡也是人來人往、賓朋滿座。其時,汪若虹在陽城市第一人民醫院,先是由三班倒的普通護士升任護士長,後來又調到機關科室上了常日班,做了管理人員。女兒小萌在學校裡也是校長、老師精心呵護的天使,經常有擔任升旗手、主持人之類出頭露面的機會。可是,隨著黃一平受到處分,貶謫黨校,突然間,一切都歸於死寂般的平靜,那些過去曾經圍著自己轉的同事、朋友、同學、老鄉,一個個忽然都消失得無影無蹤。有時即使在大街上偶爾遇到了,他們也都故意裝著看不見。尤其是那隻手機,號碼帶著一串吉祥數字,以前每月費用都在千元以上,平均每幾分鐘就要接到一個電話,現在卻整天也響不了兩次。汪若虹在單位裡,雖然第一醫院的仲院長還算義氣,依舊讓她做原來的工作,可周圍人的冷言冷語卻寒如冰霜,令她幾次產生回到病房上三班的念頭。至於小萌在學校,日子更加不堪。學校本就是個冷暖頗為敏感的勢利地方,校長、老師又向來喜歡把好惡放在臉上,害得她小小年紀差點得了抑鬱症。
那段日子,黃一平就像一隻蝸牛,盡量把自己蜷縮起來,不外出不伸張,只有到了家裡才得以稍許放鬆。同時,他也告誡汪若虹和小萌,再不要指望周圍有那麼多熱情的笑臉,更不要貪圖額外的便利與好處,一切都要回歸普通人家、平民百姓的生活,尤其要調整好心態,從容面對冷落、白眼。當然啦,那段時間,黃一平也能感受到家裡氣氛的某種變化。就說汪若虹吧,以前什麼家務都不要他做,可是自從他調到黨校,漸漸把買菜、洗衣、做飯之類的活計,全都甩給了他,而且態度也不像過去那樣溫柔,言語之中時有不滿,責怪他不該大包大攬下那些罪過,落得如此下場。每逢此時,黃一平就只有苦笑置之,內心感歎夫妻之情不過如此。而這,也是他與章婭雯感情出軌的一個重要原因。
都說磨難是人生最好的老師,坎坷是人生最大的財富,以前感覺那是當事人矯情,在玩阿Q,等到自己親身經歷了,才知道不是。回想此前四十歲的人生,雖說出身農村,家境貧寒,從考大學到畢業分配,及至借到教育局、上調市府,期間也經歷了一些波折,可那都是一些小小的漣漪、微瀾。這次的巨大打擊,使他對人生有了真正的思考與感悟,也讓他通過各種人的不同嘴臉,體味到了什麼是真正的人生、人情。現在重新回到市府,做了市長秘書,好多人都告慰他以前的一切不過是做了一場夢,甚至連汪若虹都相信一切也都會回到從前。可是,只有黃一平自己知道,曾經滄海難為水,如今他已不再是半年前的那個黃一平了。對於市府大院,對於秘書這個行業,他表面雖然駕輕就熟、按部就班,然而,骨子裡卻已經不再像過去那樣盲目、自信了,對機關、官場這潭深水陡然平添了敬畏之心。有時候,他甚至會突然產生某種莫名的恐懼。
平心而論,對於廖市長調他回來做秘書,黃一平在感覺突然、充滿感激的同時,心底也是五味雜陳。儘管機關裡對他回歸的原因多有猜測,莫衷一是,可是他卻一再提醒自己,不論社會上有多少種猜測、議論,他唯一應該做到的,是始終保持著十二分的清醒與警覺,不要誤信流言,也不要誤入別有用心者的陷阱。既然那麼大的坎坷都經歷過了,那麼官場上的很多風險也就應該能夠從容應對、坦然承受了。而且,有一點他特別感覺慶幸,也特別充滿自信——當初,幫馮市長扛了、頂了,雖然吃了虧、受了挫,可說到底還是賺了。現在,不論廖市長出於怎樣的考慮把他召回,於他都是一種善意的回報與收穫。試想,如果當初他不幫馮市長扛下來,而是照實把事情抖出來,那麼馮市長就會倒台,甚至還會牽連到省裡年副部長、楊副秘書長一眾官員,他黃一平一定也難獨善其身,或者即使沒有受到大的影響,免受了牢獄、革職、處分之災,政治上也絕對會成為一個陪葬品,同時還會落下一個不仁不義、不忠不誠的惡名。如是,廖市長或別的什麼市長們,還會用他這個遭到唾棄的秘書嗎?這次命運的轉變,在給予他打擊的同時,也給了他一個重大啟示——秘書這行,若說基本要求與條件,除了忠誠還是忠誠,雖然這種忠誠有時會蒙受一些冤屈,甚至會付出慘重的代價。跟定了一個領導,就等於踏上了一條不歸路,絕對不能三心二意,更加忌諱做不忠貳臣。因此,黃一平堅定了一個決心:不論自己回歸的真正原因是什麼,今後對待廖市長,仍然得把忠誠放在第一位。這是他做人的最高原則,也是他行事的最低底線。
當然啦,介於過去跟隨馮開嶺的那段教訓,他內心也不是沒有顧慮,畢竟那種挫折帶給他的傷痛非同一般。在這半年時間裡,他一邊努力忘卻、淡化過去,一邊卻又不由自主地回味、反芻往事,其結果使他漸漸明白了一個道理:忠誠,不等於盲從,更不等於愚頑,做人行事固然得有原則和底線,忠誠本身也同樣需要保持原則和底線。
由此,黃一平想起,廖志國就任陽城市長後,曾經自立過一條「三不」規矩:在陽城轄區範圍內,不收受任何形式的禮金,不赴私人宴請,不在宿舍裡接待下屬談公事。同樣,黃一平也為自己設下一條「三不」底線——不應該自己涉足的領域,尤其是牽扯到權、錢、物或重大人事者,堅決不主動插手,不深度介入,不直接染指。
如是,既為自清,也為自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