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觀點可能與你們有所不同,對與不對暫且不論,先說出來大家一起探討探討,唔?一平啊,你那個什麼唇齒論,雖然不無道理,表面上看似乎溫情脈脈,非常能夠打動人、迷惑人,可是畢竟有些牽強,甚至具有極大的虛偽性、欺騙性。你想啊,唇與齒是什麼關係,那當然是平行關係,頗具江湖氣息的哥們兒義氣。雖說領導與秘書沒有什麼高低、貴賤之分,可畢竟分工有所不同,事實上的地位不對等是客觀存在,所謂唇齒相依也好,唇亡齒寒也罷,一般情況下也許能夠做到,特殊情況下就未必嘛。
廖志國的「鯤鵬館」項目,開始進入議事日程。
那天晚上,他把市府秘書長江大偉和黃一平召集到一起,說:「我們幾個先碰一碰,看看到底怎麼搞,多大的規模比較合適,按照什麼程序推進,等等。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嘛。唔?」
關於「鯤鵬館」,黃一平已經提前知道了廖市長的意圖,江大偉則是第一次與聞。
由於剛剛參加了一個宴席,接待副省長,喝了不少二十年版的茅台,廖志國的酒意還沒有消散。加上,廖志國和馮開嶺差不多,是個典型的夜貓子,晚上十一點前往往找不到興奮點,而是越到後半夜精神頭越足,也才越找得到靈感。
於是,先閒聊。
「今天那個副省長,有點意思。唔?」廖志國說。
「好像是第一次來陽城視察吧,分管全省交通,攤子挺大,排名落後,實際權力靠前哩。」江大偉應和道。
晚上接待的那個副省長,原是北邊一個貧困市的書記,三個月前省府換屆時剛剛當選,正是此公以區區二十票不到的微弱優勢,擠掉了陽城市委書記洪大光的位置。不過,洪大光還算大度,白天與廖志國一起全程陪同考察,晚上組織的宴席檔次也很高,不僅上了包括刀魚、河豚在內的全套陽城特產江鮮,而且拿的是二十年*茅台。通常情況下,一般的副省長、常委都沒有這個待遇。
「這個位置本來應該是洪書記,唉!」廖志國一聲歎息。
江大偉笑而不語。黃一平更加不敢接腔,趕緊起身給廖志國和江大偉杯子裡續水。
「那個副省長的秘書,更有意思。呵呵!」廖志國轉換話題,不禁失聲笑道。
「是啊,主動幫領導代酒,居然自己喝得當場吐了。」江大偉也笑了。
「我扶他到廁所,差點噴了我一身哩。」黃一平說。
副省長的那個秘書,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年輕人,據說是從市裡帶到省裡的,舉手投足不免北部落後地區的土氣與拘謹。更可笑的是,那人酒量本不大,卻自告奮勇一杯接一杯幫省長代酒。今天,桌子上的主陪是洪大光,對於以勝利者姿態出現的競爭對手,多少還心存一點芥蒂,一看省長秘書這麼能喝、想喝,立即給身邊一幫人使了眼色。於是,大家拿出十二萬分的熱情,輪番給副省長敬酒,最後把這個秘書當場就喝趴下,吐得黃膽都出來了。秘書出了洋相,而且是在陽城市委書記洪大光面前,這個問題就不能簡單化。當時,副省長臉上雖然笑嘻嘻不動聲色,可目光裡還是對秘書表露出了不滿之色。可以想像,回到省城後,秘書挨一頓臭罵是肯定的了。
「你說說,我們拿的可是二十年的正宗茅台,一杯就是好幾百塊錢,那麼好的酒,吐得到處都是,多可惜!嘖嘖!」廖志國臉上帶笑,眼神裡卻滿是不屑。
「是啊,是有點過了,後來吐成那樣,就連副省長臉上都有些掛不住了。」江大偉說。
「看來這個秘書,還不是很成熟。」黃一平語氣委婉。
「這話就說對了!畢竟是我廖某人的秘書,一眼看出了問題的根本所在!」廖志國讚道。
「你們想想啊,今天的酒席是什麼含義?新任副省長首次來陽城視察,這是表面現象,本質上哩,是兩個你死我活的競爭對手,分別以勝利者和失意者的姿態直接面對,不要說一個小小秘書,就是我們這些人,包括省裡那些廳長、副秘書長們,都是陪襯,統統得後退三步。此其一。其二,副省長與洪書記的這種陽城遭遇戰,本來拼的是一種心理較量,就像武術上講的內功與意念,需要文火煲湯般慢慢來,可你一個秘書好戲剛剛開場就急吼吼跳將出來,好似陽城這邊要謀害省領導一樣,單顯得他有忠心救主的好思想,這便把兩個對手內心深處的東西一下就逼了出來,只得圖窮匕見,硬上外功。何況,你個秘書,沒得到領導明示就衝出來搶著喝,可能是平時養成習慣了,在他是按照常理、常規出牌,可恰恰今晚的酒席是那種非常理非常規性質,牌理完全不一樣嘛。其三,這個副省長的酒量我還是有數的,至少八兩出頭,咱們洪書記未必是他對手,真就拼下來誰輸誰贏還不一定哩。其四,那茅台酒可是事務局直接從茅台鎮拉來的真貨,生生在酒窖裡埋藏了整整二十年哪,剛才你們也喝了,幾千塊一瓶的貨色,那個綿軟醇香,那個回味無窮,對任何愛酒之人絕對都是至尊享受,就是副省長也未見就經常有幸享用,你憑什麼端起領導杯子就干,放下杯子就吐?像話嗎?唔?」廖志國妙語點評,嬉笑之間舉重若輕。
「精彩!絕對精彩之極!一個我們看來平常的酒宴,讓廖市長這麼法眼一過,竟然有了如此深意,真是聆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呀!」江大偉的恭維話雖然不免肉麻,卻也說在點子上。
「想不到,廖市長對秘書一行,也是個專家哩。剛才酒桌上,我們也覺得那個秘書表現不佳,卻只是看到表面現象,根本沒有想到這麼深。」黃一平趕緊附和。
「沒吃過豬肉,還能沒聽過豬叫喚?廖市長雖然沒有做過秘書,可從鄉到縣再到市一直做的是黨政主要領導,用過那麼些秘書,自然早就成為這方面的權威了。」江大偉說。
「哈哈,看你們把我捧的,難道這就是那首民謠裡說的『一捧』?好,既然說到這個話題,我們不妨探討探討。你們兩個,一個是市府大總管,一個是副處調,在秘書崗位上工作很多年了,先後也跟過不少領導。今天我倒要考考你們,一個秘書何為合格、何為優秀?領導與秘書之間怎樣才算達到默契?或者換句話說,秘書和領導究竟應該是一種怎樣的關係?」廖志國問。
黃一平一聽,心底一動。這個問題,於他再熟悉不過,前些年,曾經和馮市長進行過多次探討。
「一平啊,你跟馮市長時,他不是有個著名的唇齒論嗎?」真是想到什麼來什麼,果然,江大偉搶先開腔,目光與語氣裡且都有些深長意味。
「唔?說來聽聽。」廖志國馬上來了興趣。
黃一平自然不敢掩飾,馬上一五一十把當年與馮開嶺對話的情景,簡要複述一遍,其中難免有些刪繁就簡的地方,也是根據眼前現實不得已而為之。不過,他的敘述基本還算忠實於原狀。
廖志國聽得很認真,且不時凝神靜思,卻沒有馬上發表評論。待黃一平說完,他又示意江大偉:「嗯,唇齒論。你是大秘書,也說說高見。」
「依我看,秘書除了基本的政治素質、個人品德、文字功夫,關鍵在服務二字。你想啊,像廖市長你們這樣的重要領導,操持一方黨政,可謂殫精竭慮、日理萬機,很多事情都得親力親為。給你們配個秘書,絕不單純是配了一個文字匠,一個木偶似的保鏢、隨從,而是要幫你們減輕生活負擔、做好服務工作。打個不太恰當的比方,一個合格、優秀的秘書,得像冬天裡的暖爐、夏天裡的冷飲、飢渴時的甘露、跋涉途中的拐棍,隨時隨地讓領導稱心滿意。說得不客氣一點,如果所有的秘書,都能達到當年李蓮英服務慈禧太后那樣的水平,也就算是圓滿了。」江大偉所言,與他的實際經歷比較接近。當年他做秘書時,那種唯唯諾諾畢恭畢敬的樣子,就曾被機關裡一些人背後稱作江公公。
「哈哈哈,有意思。你們兩個,一個是唇齒論,一個是服務論,甚至還搬出了個清朝太監,真是有意思!」廖志國終於忍不住大笑起來。
「我的觀點可能與你們有所不同,對與不對暫且不論,先說出來大家一起探討探討,唔?一平啊,你那個什麼唇齒論,雖然不無道理,表面上看似乎溫情脈脈,非常能夠打動人、迷惑人,可是畢竟有些牽強,甚至具有極大的虛偽性、欺騙性。你想啊,唇與齒是什麼關係,那當然是平行關係,頗具江湖氣息的哥們兒義氣。雖說領導與秘書沒有什麼高低、貴賤之分,可畢竟分工有所不同,事實上的地位不對等是客觀存在,所謂唇齒相依也好,唇亡齒寒也罷,一般情況下也許能夠做到,特殊情況下就未必嘛。尤其是生死存亡、性命攸關的時刻,就更加不可能了。這個,別人沒有體會,你黃一平總會有的吧?還有,大偉那個服務論,實在倒也實在,卻過於庸俗與淺表,對一般平庸領導而言也許可以接受,可是對理想志向、能力水平不俗者來說就遠遠不夠,畢竟各人的境界與要求不同。在我看來,生活上的周到服務,還只是秘書的一個側面,屬於起步層次、初級階段,更重要的是工作上的輔佐、感情上的融合。唔?」
很顯然,廖志國對自己的這番高論感覺非常滿意,且大有繼續發揮下去的興致。
「好的秘書,應該與領導合二而一,組成一個不可分割的有機體。這就像一具健康的肌體,如果領導是大腦、是心臟,那麼秘書就應該是耳朵、是眼睛、是喉舌、是手腳,總之必須是領導肌體上的一個有用部件,而千萬不能是多出來的疣子、痦子、第六趾,或者是干擾肌體正常運行的雞眼、肉刺,更加不要做盲腸、病毒甚至癌細胞。
「衡量一個秘書是否優秀,主要看他和領導之間的關係達到了怎樣的境界。別看有的秘書整天在領導面前忙前忙後,俯首帖耳,可是未必就能和領導想在一個點子、忙在一個節拍上。秘書分三種:一種是知己心腹型,一種是基本信任型,還有一種是表面應付型。所謂知己心腹,那就是彼此心有靈犀,無論公務還是私事,包括個人感情隱私,無話不可談,無事不可托,彼此信任甚至勝過了自己的親人。基本信任哩,那就可能僅僅限於公務範疇,局限於工作上用得比較順手、放心。至於表面應付那種,相互可能就像一對沒有感情的夫妻,看上去客客氣氣,相敬如賓,卻存有極強的不滿之意、戒備之心,距分居、離異也許只是一步之遙。」
廖志國的一席話,令黃一平感覺震動。
幸虧此時來了一個電話,聽上去好像是蘇婧婧從陽江打來的。趁著廖志國接電話,江大偉藉機上了廁所,黃一平也獨自溜到走廊上。他真是有些擔心,如果繼續說下去,廖志國會不會說出什麼令人難堪之言。
眼下的話題,雖然是由剛剛結束的晚宴扯起,談論的是副省長秘書該不該幫領導代酒的事,可到最後還是慢慢滲透到自己跟前。就像一汪正在蔓延的水,攆著你的腳步追,避不開躲不及。
跟隨廖市長兩個多月來,他們之間也有很多聊天的機會,有時是在車子上,有時是在辦公室,包括在陽江廖市長家裡,話題也很廣泛,氣氛大多比較隨意。像今天這樣聊及怎樣做秘書、領導與秘書關係之類,卻是第一次。而且,廖市長這通評述,很顯然並非完全隨興而發,而是早就醞釀在胸,絕對是預有準備。
黃一平忖度,廖市長關於唇齒論的一番點評,自然是衝著自己與馮開嶺的那段往事,既有對馮的針砭,也有對自己的提醒。然而,關於江大偉服務論的評述,是否另有所指呢?難道這兩個多月來,廖市長已經看出了自己內心的小九九,對自己的某些做法心生了不滿?
窗外,滿天繁星閃爍,柔柔的風迎面吹拂。他不禁靜下心來,檢視起自己跟隨廖市長以來的所作所為。
事實上,重新回到市府之後,一方面,他對廖市長充滿了感激之情,決心以加倍的忠誠、努力加以報答,另一方面,自己制定的那個「三不」的原則,又時時警醒甚至制約著他,務必牢記教訓,勿因一時衝動而重蹈覆轍。因此,在如何做好廖志國秘書這個問題上,他也頗費了些心思,甚至不得不動了點心計。
黃一平自忖,按照自己的能力、特長、個性,應該是那種幕僚、謀士型秘書,側重於在工作上給領導以更多幫助。過去十年裡,尤其是跟隨馮開嶺五年中,他實際也是這樣做的,無論是撰寫文章、協調關係還是參與權力謀劃,都盡力貢獻自己全部的智慧與力量。可是,最後的不堪結局卻宣告了他的失敗,無異於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於是,他只得極力調整、改變自己,把努力的方向、服務的重心從工作轉向生活,甚至不惜拾起向來被自己唾棄的馬屁術,目的只為避開矛盾,免陷漩渦。就過去十多年秘書生涯而言,雖然這不是他的所長,可在這兩個多月的實踐中卻也算得心應手。
譬如,黃一平非常注意對廖志國個人習性的觀察,把握其性格特徵與情緒變化的規律,盡量做到見機行事、見風使舵,給領導創造一個良好的情緒氛圍。他在廖市長身邊沒幾天,就非常熟悉了廖市長的一系列肢體語言。廖志國說話時,動作基本集中在右手:劈掌,表示下定某種決心;握拳,代表內心裡激動或憤怒;食指豎起頻頻晃動,是謂堅決反對的態度。還有,廖志國基本煙不離手,從他右手夾煙的姿勢,也能解讀出他豐富的內心:思考問題遲疑不決時,香煙夾於靠近食指與中指的指尖處,煙灰積得很長卻不彈掉;心情大好時,香煙夾於兩指中間,一口接一口吸著,絲絲之聲大得有些誇張;生氣時,煙蒂會留得很長,且頻頻以拇、食、中三指狠狠撳滅於煙缸中;大怒,則會將剛剛點燃的香煙,在手指間捻成粉末。根據這些信息,黃一平在安排會見、視察、會議、宴席時,就會及時提醒有關方面,注意廖市長的情緒變化,該強化的強化,當迴避的迴避。為此,廖志國經常誇獎他:「嗯,畢竟是資深秘書,就是有眼色!」
再比如,廖市長人到中年,因為長期居於領導崗位,工作繁忙,難免落下很多身體方面的毛病。黃一平按照蘇婧婧的指點,想方設法為他提供保健、減緩病痛。廖志國腰、頸椎都不好,坐、走、站久了就會酸痛難忍,黃一平經過仔細觀察發現,從汽車到辦公室、宿舍的座椅都存在問題——要麼頸部沒著落,要麼腰部騰了空。於是,他根據那些椅子的特徵以及廖市長的身高、體型,特別製作了幾隻抱枕,有的墊在後腰上,有的附在肩頸部,再坐上去整個後背就服服帖帖沒了空隙。
這裡,需要特別說一下廖市長辦公椅上的那只抱枕,堪稱黃一平秘書生涯中的一個傑作。記得黃一平回歸市府頭一天,先後三次應召到廖市長辦公室聽命,發現那只高大氣派的真皮座椅上,居然墊了厚厚一疊書,嶄新的黑皮已被磨出了白色。據此,黃一平不由想起小學課本上那篇經典課文——縣委書記的好榜樣焦裕祿。那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焦書記,因為抵禦肝病折磨,將籐制座椅後邊磨出一個大洞哩。憑借多年秘書生涯的歷練,加上自己長期案前靜坐的體會,黃一平自然猜到廖市長腰疾的嚴重程度。於是,他當晚回家便取下書房椅子上的抱枕,摸摸裡面的彈簧、海綿依然結實,趕緊找到樓下縫紉店,請店主選用最好的面料,重新包裝縫製如新。第二天,黃一平再到廖市長辦公室送文件,恰好廖志國正在和那把座椅較勁,好像椅子上有一百個釘子似的。黃一平見狀,馬上撤掉那些硬邦邦的書,將柔軟的抱枕往椅子上一放,無論色彩還是大小,都非常合適。待廖市長往椅子上一坐,再那麼一靠,我的天哪!完全是天衣無縫、恰到好處。
「你怎麼知道我需要這個?唔?」當時,廖志國的眼睛裡甚至有點濕潤。
與此同時,黃一平還委託市第一人民醫院的仲院長,悄悄幫助找了一個名中醫,教他人體穴位和按摩方面的知識。經過大約十天左右的抽空練習,他的按摩水平已經達到准專業標準。之後,他便成了廖市長的專業按摩師。每天,只要廖市長在辦公室坐久了,黃一平就過來幫他按摩,由頭、肩、臂到腰、腿一通揉捏下來,往往會讓廖市長倦意頓消、滿面春風。有時,廖市長接待些並不重要的來訪者,或者是會議、宴席、視察活動的間隙,黃一平也會插空上來幫他捏幾下。
還譬如,黃一平過去當秘書時,不怎麼過問領導的日常生活。北京下來掛職的魏副市長本來就有些大大咧咧,馮市長也有些不拘小節,少有需要他這個秘書操心的生活瑣事。可是現在不同了,廖市長是個生活上頗為講究之人,出面、出場、出鏡的機會多,且是孤身一人在陽城,又有蘇婧婧無數次悉心關照與拜託,他這個秘書就得格外當心了。也是從江大偉的馬屁術中受到啟示,黃一平跟隨廖志國後,特意將自己的公文包由過去的小巧玲瓏型,換成了具有好多夾層的特大號,裡面除了必備的手提電腦、紙、筆、本子以外,還備了手機充電器、剃鬚刀、護手霜、護髮素、電吹風、鞋刷鞋油,甚至連襪子、針線、紐扣都放了進去。到後來,發現廖志國也是個有故事的領導,黃一平還專門到計生辦要了些特殊物品,放在公文包最隱秘的一個夾層。有了這個百寶箱,黃一平跟隨廖志國出門就坦然多了。
別看廖志國平常西裝革履,可黃一平在車子後備箱裡還是預備了好多套衣服、鞋子,其中有多種顏色的西服、夾克衫、運動休閒裝,還有軍用膠鞋、雨衣、水壺、挎包,甚至連那種上世紀流行的長筒橡膠雨靴也準備了。千萬不要小看這些配置,果然就是有備無患、萬無一失,關鍵時刻還真派上用場幫了大忙。上月初,省委龔書記下來沿江三市視察,原本說好只順道看看城建,主要是召開座談會聽取工作匯報。這邊市委辦根據慣例下了通知,包括洪大光在內的陽城官員全部西裝領帶,在高速道口列隊迎接。結果,等到龔書記一下車,這才發現省領導全部是夾克衫、運動鞋,原來是行程有變,座談會前先要視察企業和農村。這下可好,洪大光們的正裝與省委領導的便裝反差強烈,顯得非常刺眼。可千萬別小看這種著裝差異,知情者明白是陽城市委辦與省委辦沒有及時銜接上,屬於誤會,不知情者可能就認為陽城官員與省委領導步調不一、離心離德,說小了是工作疏忽,說大了就是政治性失誤。幸虧黃一平平時準備充分,廖志國與龔書記握手後回到車裡,馬上換了夾克,又讓黃一平也給洪大光拿去一件,這才解除了尷尬。
應該說,黃一平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將廖志國的生活習性摸得如此之熟,且服務上也做到無微不至,已經相當可貴了。
可是,剛才廖市長對秘書的一番高論,似乎另有含義,黃一平自然感覺驚慌。
神聊海侃了些時候,跑了兩趟廁所,眼看著一杯茶很快沒了顏色。
黃一平靈機一動,馬上跑到對面自己的辦公室,拿出一盒包裝精美的茶葉拆開來,說:「這兒有一盒茶葉,據說相當不錯,請廖市長鑒賞一下。」
廖志國接過,先不看外包裝,而是拈起幾片茶葉在鼻子底下嗅嗅,再放進嘴裡嚼了嚼,當即點頭道:「果然是好茶!如果我沒說錯,一定是陽江八道山上的毛尖,而且是正宗百年老樹上的雨前茶。你小子神通廣大嘛,現在連我都喝不到這樣的*了,快說,哪裡來的?」
黃一平一邊幫廖志國和江大偉清理杯中殘茶,一邊回應說:「前兩天馮市長托人捎來的新茶,一直放在小馬那兒,下午才送過來哩。」
「呵呵,畢竟是老領導,舊主念舊誼嘛,眼看我這個陽江老市長,也只好跟在你小子後邊沾光囉,唔?」廖志國笑著說。
黃一平把泡好的茶端到廖志國面前,趁勢用餘光瞥了一眼,確認廖志國臉上並無慍色,這才放下心來。
說實話,自從小馬告訴他馮開嶺捎來茶葉,他的心裡就一直飽受困擾——過去幾個月,他和馮開嶺之間已然斷了聯繫,主要是他不想再沉浸在往事的痛苦回憶之中,希望將故人舊事統統拋卻。現在,對方忽然捎來茶葉,自然是聽說了他回歸市府的事情,多少有些安慰加祝賀的意思,也表明馮開嶺並非完全放下他。因此,這時若再拒收或退回茶葉,就顯得他太小肚雞腸不近情理了。可是,這盒茶葉於他又如一塊燙手山芋,委實讓他難受——不告訴廖志國吧,萬一日後知道了,說不定會誤解他與馮開嶺暗中勾連不斷。說吧,又怕解釋不清,反將一卷絲理成一堆亂麻,同時也顯得他對舊主不夠忠誠。眼前如此處置,可算渾然天成、不著痕跡,了卻了他一樁心事。
茶一會兒就泡開了,碗蓋甫揭,一縷清香即刻便裊裊瀰漫開來。
廖志國輕輕舉起茶杯,端至唇鼻之間,微閉雙目,屏氣凝神,讓水汽順著鼻息緩緩沁入。等到五臟六腑被茶香滋潤得差不多了,這才輕啟嘴唇,略微一嘬,讓茶汁從齒縫間一縷縷吮吸進口腔。那茶,在嘴裡自然要好好遊蕩一番,而後才戀戀不捨地通過咽喉奔向胃腸。就這一口茶,沿途會弄出一連串好聽的聲響,雖有些誇張,卻表達出某種極盡享受的愉悅與*。
「看著廖市長品茶,真的是一種享受。古語說寶劍配英雄,這麼好的茶讓我們這種不懂行的人喝了,委實有些糟蹋哩。」江大偉感歎道。
「也是,我們平時喝茶多如牛飲,最多也就知道綠茶紅茶,喝在嘴裡濃淡相差無幾,有時連新茶陳茶也分不清哩。」黃一平說的也是實話。
廖志國喝了好茶,又聽了江大偉、黃一平的好話,自然通體舒泰,精神倍增。他緩緩放下杯子,咂了咂嘴,道:「中國茶文化源遠流長,歷千年而不衰。就像讀書、畫畫、唱歌、演戲、打拳、耍劍一樣,一切都講究個門道,喝茶,自然也有茶道。這茶道的關鍵,是要識茶、懂茶,知道如何辨別茶的好賴優劣,否則就失去了品茶的趣味,也沒有了文化的含義。就說我們陽江八道山的毛尖,那可是從明朝就開始上奉皇室的貢品,好多史書上都有記載。八道山是聞名遐邇的道教名山,地處江南平原的陽江南郊,依江傍湖,得天下獨具之溫潤氣候。山的周圍,有茶樹上千萬株,所產茶葉雖然也都不錯,卻獨獨只有山腰以上的那幾千棵才是樹中之王、茶中*。現在我們喝的這種茶,就是由那些樹上採摘下來的。
像花樹開花、果樹結果一樣,茶樹產茶也是順應天地氣象,有極強的季節性。上好的八道山毛尖茶,自然以谷雨之前採摘的最為寶貴。」
說到這裡,廖志國一手斜端杯子,一手以兩指輕拈出一片茶葉,舉至眼前示意江大偉、黃一平靠近,道:「你看這茶葉,采自清明前後數天內剛長出的新葉,狀如含苞欲放的花蕾,正是欲展未展之際,不僅色澤嫩綠,而且葉片細薄如翼,外觀具有細、圓、光、直、白毫多的特點。八道山毛尖泡出的茶汁,香重、味濃、色艷,含在口中滋味醇綿,甘甜清冽,絕對讓你一杯在手不忍放下。當然啦,我們陽江考究的人家,泡這樣上等的新茶,一定得是隔年秋冬積下的天落雨水,以瓦釜煮沸,茶具也必是宜興正宗紫砂,味道才更加純正。」
廖志國一番茶理論,又讓江大偉、黃一平兩位聽眾目瞪口呆,半天插不上話來。
確實,廖志國平素並無別的嗜好,只有茶與煙不可須臾或缺,而且茶是排在二者之首。只是,身為政府首腦日常事務繁雜,而且也要注意公眾清廉形象,這種愛好無暇公開顯示,也不便過於張揚。不過,黃一平作為貼身秘書,還是知道些表象掩蓋下的真情。
剛到廖志國身邊,黃一平便發現了一個奇怪現象:不論在什麼場合,面對什麼人,廖志國只喝自己帶的茶,也只抽自己身上的煙。廖志國有一隻隨身攜帶的茶杯,專門用於公眾場合,外形酷似普通揚州醬菜瓶,外邊用塑料線編織成密密匝匝的網套,一看就是使用很久的舊物。那只須臾不離的煙盒,也是很普通的舊樣式,疑似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產品,上邊已經露出一些銹色。廖志國這兩樣行頭,給人觀感極樸素,尤其有時坐在主席台上,讓那林林總總的高檔不銹鋼、磁化杯們一襯托,感覺不免寒酸。可是,如此表象之下,卻有深奧內容。
原來,廖志國的茶杯絕不是醬菜瓶之類的普通物件,而是一件不銹鋼外殼、紫砂內膽的特製品,既具良好的保溫功能,又不致茶味走失或變異。那麼高貴的杯子,用蘇婧婧親手編織的玻璃絲網一套,使用多年已黯然失色,每每放在主席台上,顯得非常低調。那樣陳舊樸素的外形,即使放在農村鄉鎮長們的杯子堆裡,也不覺得扎眼,與普通民眾的距離陡然就拉近了。可是,杯裡的茶葉卻非等閒之物。在陽江時,廖志國一般只喝家鄉特產的八道山毛尖,而且唯新產的頂級春茶與秋茶才喝。到陽城後,正宗*毛尖不容易搞到,加之可能也不願麻煩別人,他便改喝陽城這邊風行的西湖龍井,但也必須是明前或雨前的新品。對茶的新鮮程度、品質好差,如上所示,廖志國絕對不必費什麼口舌,只要經他鼻下一嗅,或者讓他兩指輕輕一捻,馬上就能得到確認。
廖志國不僅喜歡喝好茶,而且喜歡喝濃茶。他的杯子裡,總是半杯茶葉半杯水,而且每兩小時就得更換一次。泡茶、換杯這樣的瑣事,自然是黃一平的職責之一。每每幫廖市長更換茶葉,內心裡不免暗暗算計:如果按照每斤六萬片左右估算,這一撮特級龍井,怎麼說也有上百片,一杯泡下來就是百元以上,光是這一天的茶水,就要消耗四五百元哩。當然啦,茶葉再貴,也無須黃一平操心,廖市長這邊接近斷貨了,他只要悄悄告訴市府事務管理局一聲,不出一個小時,局長就會親自把茶葉送來。而且,每每看著廖市長喝茶,就像品酒一般,嘴裡發出絲絲啦啦的聲音,黃一平就會在心裡說,領導喝舒服痛快了,才有精力、情緒好好工作,羊毛出在羊身上,最終還是服務陽城人民。何況,廖市長是有恩於自己的好領導,他喝點好茶還算計什麼呢?喝茶,總歸比貪污受賄要好吧!
再說廖志國吸煙,也是很有意思。
廖志國的那只煙盒,是一個並不知名的普通名牌。煙廠地址在陽江,其實該廠卻不產煙,而是與外省一家著名煙廠合作,那邊出捲煙這邊貼招牌,主要是以此提高陽江的城市形象。現在,這個牌子的煙有兩種,一種是五元一包的劣質煙,一種是二十元一包的中檔煙,前者多為平民百姓消費,後者則專供機關裡接待用。廖志國往主席台上一坐,就喜歡把煙盒掏出來,大家都以為他是難忘故土,還在為陽江做廣告。其實哩,那盒子裡裝著一種白皮煙,是某知名煙廠專門生產的*,主要用來供給某些特定群體。在陽江,由於同煙廠的合作關係,這種煙自然不難搞到。廖志國調來陽城後,就由兩市煙草局專門溝通,交接了供貨關係。這種白皮煙,據說每支價格六塊錢,而且全是當月生產的鮮貨。正因為如此,廖志國幾乎從不給別人發煙,也不抽別人的煙,除了黃一平負責續貨,其他沒人敢隨便動他的煙盒。
除了普通捲煙,廖志國還時常喜愛抽一支雪茄。特別是每當夜深人靜坐在辦公室或回到宿舍,一人獨處或只有黃一平相伴,他就會點燃一支雪茄,改換一下口味。那雪茄,是由江大偉出面聯繫,通過陽城駐北京辦事處購買,據稱直接從古巴哈瓦那進口,每支價值好幾百元哩。
「廖市長是個富有生活情趣的領導!」黃一平如是恭維廖志國,也如是告誡自己。
一通閒話扯下來,時間就到了十一點多。此時,廖志國眼睛開始放光,右手揮動頻繁,已然進入他精神最為飽滿的時刻。
「好啦,扯遠了,下邊咱們進入正題嘍!」廖志國主動剎車。
江大偉趕緊掏出本子和筆,準備記錄。黃一平則打開手提電腦,新建了一個文檔,敲打出一行標題:廖市長夜談「鯤鵬館」。
一上來,廖志國先把「鯤鵬館」的構想大概描述了一番,主旨與前幾日在汽車上向黃一平描述的相當。不過,黃一平也發覺,時隔數日,這個項目在廖市長的腦海中已由單純的理念,漸漸形成了一個輪廓,甚至有了三維立體的感覺。
「這個超大規模的項目,取名『鯤鵬館』,除了寓意陽城古代的鯤鵬城美稱,外形也要做成鯤鵬展翅狀。這只巨大的鯤鵬,是一組結構完善、佈局合理、分工明確的建築群,主體是一座三萬人以上容量的大型室內體育館,兩翼分別是現代化歌舞劇院和電影城,此外還有娛樂、休閒、餐飲、會展、賓館等全套附屬設施。主體體育館按照北京奧運『鳥巢』的樣式,設計成可以自動開閉頂式,這樣至少在國內也算是別具一格了。」廖志國的敘述一如既往地充滿鼓動性。
黃一平一邊做著記錄,一邊觀察江大偉的反應。他知道,江大偉在市府工作時間很久了,從辦公室秘書、副主任到副秘書長、秘書長,先後侍奉過幾任市長,算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機關油子,憑他對陽城官場現狀的瞭解,及其在機關這麼多年的道行,不會對廖志國的這個項目沒有反應。
果然,在廖志國對「鯤鵬館」激情描述的過程中,黃一平從江大偉面部肌肉的輕微抖動中,敏銳捕捉到了其內心的微妙反應——起初震驚,繼之疑慮甚至還有一些懼怕,後來強作放鬆、平靜。這說明,江大偉對廖志國的這個舉動思想準備並不充分,或者說,他至少目前並不看好這個項目。
黃一平從進市府辦那天起,就一直在江大偉手下工作,對他表情神態的解讀還算準確。對於江大偉的這種內心反應,黃一平並不感覺十分意外。
事實上,就在那天送廖志國回陽江途中,聽他說起準備花二三十億元搞「鯤鵬館」工程,黃一平心裡就暗自吃驚。過去十年,馮開嶺分管城建、交通,何曾聽說過這麼耗資巨大的工程別說是二三十億,就是二三億的項目,也往往要折騰幾年才能上馬,最終還得七折八扣弄得面目全非。剛才聽廖市長將工程一番具體描畫,如此超大規模的項目,要想在陽城順利實施,令人感覺震驚、疑慮甚至有點恐懼,完全是情理中事。
可是,幾乎沒等廖志國說完,江大偉的腮部就不抖了,而且「嗖」一下就站起身來,情不自禁地鼓掌叫好道:「好!太好了!這個創意簡直太奇妙了!北京奧運會召開在即,鳥巢已經成為舉世矚目的一個經典建築,我們這個『鯤鵬館』一旦建成,真就與之成雙成對、遙相呼應了。那時的陽城,一定會因為這個宏偉工程而聞名遐邇、流芳百世!」
接著,江大偉鼓動他的如簧之舌,分別從政治、經濟、歷史、文化、體育、旅遊等十個大的方面,對此工程的重要性、必要性、及時性進行了充分論述,而每一個大的方面,又細化成若干小的層次,累計有三十多個條目。雖然是即興式發言,卻具有極強的理論性,且邏輯嚴謹、表述準確,不僅說得廖志國滿臉綻放光彩,令黃一平也一時莫名驚詫。
按說,江大偉並不具備這樣的爆發力呀,莫非狹路相逢奇思突發?黃一平想。
「聽說當年在陽江,廖市長就力排眾議,親自主持建設了『航母城』工程。那可是一個了不起的大手筆啊!如今陽城再立一座『鯤鵬館』,江南江北兩大建築相映生輝,那就是中國現代史上的一大奇觀了。何況,兩座城市的兩大建築,同出廖市長一人之手,更是奇觀中的奇觀!」江大偉使出其看家本領,瞄準了廖志國的開心穴位,鉚足了吃奶的力氣用勁兒。
果然,江大偉一番話,當即將廖志國的國字臉伸展成一張大圓盤,眼見得右手的拳頭越握越緊,就連呼吸也加快不少。
「那個『航母城』,說來話就長了。進入新世紀,陽江正面臨新一輪跨越發展的重大轉折點,或者說是遇到一個瓶頸。你看啊,隨著國有企業全面改制、民營經濟走上正軌、農業發展相對飽和,長三角幾乎所有的大中城市都出現了一個共同的問題:跨越發展的支撐點、突破口在哪裡?唔?很顯然,現代服務業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嘛。可是,在陽江周圍不大的區域裡,雲集著包括上海在內的眾多現代化都市,你搞物流、IT,我攻動漫、旅遊,很多地方的現代服務業已經達到相當規模,同質化競爭傾向也非常突出。在這種情況下,當時的陽江領導層一時陷入了困境,特別是黨政主官有些不知所措了,來自上上下下的壓力也很大。本來,形勢再危急,壓力再大,也沒有我這個常務副市長什麼事。你說,上邊有書記、市長,左右還有副書記、副市長,包括人大、政協一幫領導,我操那個心做什麼?可是,省裡有領導給我壓擔子哪!再說,陽江上下也希望我能有所作為嘛。因此,我這個分管城建和現代服務業的副市長,就提出了一個『航母城』方案,主要是想以這個地標性建築為載體,利用陽江既靠近大都市大通道、地價物價又相對便宜的優勢,將它做成一個『總部中心』,吸引國際國內知名企業、上市公司入駐。這樣一來,陽江在長三角乃至華東地區,實際上就會成為上海之外的另一個中心城市。現在看來,通過這幾年的動作,這個目的已經初步達到了,目前入駐『航母城』的公司有一百多家,其中國際國內知名的跨國、上市公司總部就有三十多個哩。」廖志國激情四溢,難抑自得之意。
「那個『航母城』我去過,真是氣魄非凡。每次來往省城從那裡經過,就是遠遠望去也有一種震懾感。在與陽江同志的接觸中,大家都對廖市長的這個大手筆,滿懷崇敬之情。現在,我們陽城再搞這麼一個『鯤鵬館』,那就是要把周邊關注的焦點以及人流、物流、資金流全部吸引到陽城來,使陽城成為另一個中心嘍?」江大偉問。
廖志國點頭道:「正是此意。你想啊,中國人都有喜歡新奇、追趕熱鬧的習性。當年上海一個東方明珠,曾經吸引了周邊多少人前去參觀,由此產生的人氣盛況與消費效應至今仍在繼續。現在,民眾越來越富裕了,都喜歡出去走走,也不怕花錢。長三角地區人口密集,看北京奧運場館、國家大劇院之類畢竟太遠,到陽城來看看『鯤鵬館』總還可以吧。唔?這個項目經過我們的努力,一旦在陽城這片熱土上高高聳起,就一定會成為一座里程碑式的建築。」
江大偉又要接腔,卻被廖志國的手勢壓住了。畢竟,他把江大偉、黃一平找過來,自然不是要徵求意見,也不單純聽幾句恭維話。
「找你們來哩,是要商量一下,這個項目現在還只是有了一個初步的意向,至於是否具有切實的可行性,到底能搞成多大的規模,還得聽聽各方面的意見。現在提倡科學發展觀,講求和諧與可持續發展,凡事得充分發揚*、順應民心、合乎民意。況且,這個建築是我到陽城來的第一個項目,既是未來陽城的一個門面,也是新一屆陽城市政府的形象,一旦正式提出來了就不能有太多的雜音,要麼不搞,要搞就只能成功。可是,介於陽城特殊的政情,目前又不宜大張旗鼓,我本人也不太適合直接出面,因此,就請你們先幫助做點鋪墊工作,就算是試試水、吹吹風、預預熱吧。」
江大偉和黃一平都是聰明人,自然都聽出了廖志國話裡的潛台詞。
「好的!廖市長既然把這麼重要的任務交給我們,那就是對我們莫大的信任,莫大的鼓勵,也是莫大的考驗。你放心,我和一平一定會按照你的指示,不折不扣地完成任務。相信只要調研工作做實了,宣傳發動充分了,這個宏偉工程一定會得到陽城廣大幹部群眾的鼎力支持!」江大偉率先表態道。
黃一平聽著江大偉的話,感覺有些肉麻,本來也想跟著隨便說幾句。可轉念一想,還是不說那些虛七假八的過頭話,不如挑點要緊、實在的說了。
「這個鋪墊工作怎麼個做法?做到什麼程度?」黃一平問。
「既要出去走一走取取經,也要在本市範圍內搞點調研,一邊摸底一邊吹風。外邊成功的樣板,包括北京的幾個奧運項目、國家歌劇院,省城的經貿大廈,陽江的『航母城』,都可以看看。市內的預熱,可以自下而上、由外而內,先民間後官方。」廖志國幾乎不假思索,說明他早有打算。
江大偉和黃一平一邊記錄,一邊鄭重點頭。
「操作過程中,要把困難和阻力考慮充分一些,尤其要關注容易出問題的那些細節,本著循序漸進的原則穩步推進。記住,這個項目事關重大,千萬不可疏忽大意,今天我既是給你們交任務,也算是拜託你們二位了!」廖志國說著,還真抱拳作了個揖。
廖志國召集談話的第二天,江大偉就和黃一平碰了頭,把任務進行細化與分工。
正如黃一平預料的那樣,江大偉當著廖市長的面,說了那麼多的恭維話,信誓旦旦保證要克服一切困難,圓滿完成任務,可是,屁股一轉,他就耍起了滑頭。
「一平啊,你也知道我這個秘書長平常雜事多一些,不太容易騰得出多少時間。你是廖市長的貼身秘書,對他的意圖吃得最透,就多挑點擔子做點具體工作。另外,你現在處在這樣的位置,利用這個機會鍛煉一下,也好給自己積累點資本嘛。你放心,有廖市長的英明領導,有我做你的堅強後盾,相信你一定能夠把事情做到位,拿出令廖市長滿意的結果。」
江大偉一套冠冕堂皇的說辭,讓黃一平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分工的結果,從擬定調研、宣傳方案,到具體考察、吹風、預熱的具體實施,所有的實際工作都是由黃一平負責,江大偉的職責則是審核、把關、協調。
對於江大偉的金蟬脫殼之計,黃一平並不感覺多麼奇怪。
在秘書行裡工作十多年,上自省委省府一級的秘書長,下至農村鄉鎮、城市街辦、工廠企業裡的普通文書,黃一平也算是見識過各式各樣的秘書同道,有的才高八斗、偏重幕後出謀劃策,有的辦事圓潤、側重於上下左右的協調周旋,既有知識型、智慧型、計謀型的大才,也有交際型、實幹型、老實型的平常之輩。江大偉則屬於一種比較特殊的類型——馬屁型。而且,像他這樣純然依靠逢迎術,且把馬屁拍在領導臉上的秘書,在秘書群體裡卻也不太多見。令人稱奇的是,這樣一個在機關裡人人恥笑、不屑甚至唾棄的角色,竟然官途無比順暢,短短十多年間就從普通科員,一路高昇到市府秘書長、黨組成員,地位僅次於市長、副市長,實際權力則高於那些*人士、掛職鍛煉的副市長。
江大偉出身陽城市區,「*」結束那年高中畢業,原本是一個街道小廠裡的電工。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各種自學考試風起雲湧,江大偉也是那個龐大陣營裡的一員。經過數年苦學,其間多數課程都經歷過補考,終於獲得一紙電大文憑,算是擠進了知識分子的行列。後來,憑借這張文憑和天生見風使舵的個性,他從廠辦、街道辦文書到區政府辦秘書,一路奔到市府。黃一平剛到市府辦時,江大偉是市府辦副主任,跟隨當時的市長洪大光。後來,洪大光升任市委書記,他又死心塌地追隨丁松。洪、丁鬥得如此不可開交,江大偉竟然兩頭都不得罪,這在陽城官場也屬絕無僅有了。
對於江大偉的馬屁術,機關裡曾經流傳過很多故事——
當年江大偉在街道小廠當電工時,廠長是個參加過抗美援朝的老革命,一條腿有些跛。那時廠裡條件差,不要說汽車,就是像樣的人力三輪車、板車也沒有幾輛。廠長家住南門,工廠在城西,江大偉家則在市東北角,三點正好構成一個三角形。因為廠裡效益和條件都很差,大家工資水平低,廠長家負擔又很重,老革命就每天堅持步行上下班。江大偉為了討好廠長,居然每天提前一個多小時,先從陽城東北角的家裡騎車趕到城南,守在廠長家附近,等待對方出來時「碰巧」遇上,然後馱著廠長趕往城西的工廠。晚上下班時,自然又「順路」先把廠長馱回家,而後再折返。因此,在工廠三年間,包括廠長在內的同事們,一直都以為江大偉家就在城南。
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江大偉經過幾年艱苦努力,已經從工廠調到街辦,又好不容易借到城區政府辦,臨時幫忙參與全省衛生城市創建,做些上傳下達跑前忙後的打雜工作。表面上看,這種借用只是臨時性質,區政府辦也不是什麼大機關,可江大偉卻看準了這是一次機遇。那時借用的人員很多,時間也僅僅半年左右,江大偉一心考慮如何留下。其時,主管副區長是個從農村調上來的幹部,喜歡喝點小酒,且好一口紅燒內河小雜魚佐酒。那時,陽城農村經過多年的農田基本建設,小河小溝大多已經絕跡,寸把長、二指寬的小雜魚幾乎成了出土文物,市場上攤販出售的大多是池塘裡養殖的偽貨。可是,那個副區長是個真正的吃家,味覺特別靈敏,是否正宗貨色很難矇混。於是,當其他借用人員把精力集中於本職,忙於衛生城市創建的種種事務,江大偉卻另闢蹊徑,專注於在陽城廣闊的農村尋覓小河小溝,並如願找到副區長喜愛的正宗小雜魚。在那個寒冷的冬季裡,江大偉無數次奔波於城鄉之間的逼仄小道上,一心忙乎副區長的美味雜魚。最終,衛生城市創建失敗,江大偉卻成功留在區府辦。
又過若干年,江大偉被調到市府辦秘書科,跟隨一個分管科教文衛的副市長。這個副市長是個*黨派,原先在師範學校做校長,有些知識分子的清高傲氣。剛開始,這位副市長一江大偉文字水平很差,寫出的東西詞不達意,甚至還有錯別字,就很有些不屑。加上,江大一副阿諛奉承、唯唯諾諾的樣子,也讓這個學者型市長感覺很不舒服。因此,相處沒幾天,副市長就萌生出換秘書的念頭,只是礙於自己剛剛當選,生怕別人說閒話,才沒有急於付諸實施。期間,江大偉自然早就看出苗頭,也是心裡著急且獵鷹一般尋找突破機會。碰巧,那段時間正好副市長父親生病,從農村來到城裡休養。老人也沒什麼大毛病,就是有一陣內火特別重,便秘得厲害,憋得難受時渾身顫抖,幾近痛不欲生,令孝順的副市長和家人在一旁看得眼淚汪汪。有一次,江大偉接副市長上班,正好看到這一幕,二話沒說就挽起袖子,硬是用手指一點點幫老人摳出排泄物,當場把副市長一家給感動得淚雨傾盆。此後數月,江大偉每天都如此侍奉副市長老父,直至其病癒返鄉。由是,副市長對江大偉觀感陡變,從此視若知己。
最精彩的故事,自然是有關洪大光和丁松。
洪大光當市長時,江大偉以辦公室副主任的身份,跟隨左右。洪大光是個粗人,本身倒也馬虎,對人要求並不苛刻,可洪夫人卻是個不太容易服侍的主兒。別看洪大光在外邊神氣活現威風八面,唯有在夫人面前規規矩矩。洪大光還在縣裡主政時,據說某次因為家庭瑣事,夫人竟然從常委會議室裡,當著一幫常委的面兒,揪起丈夫耳朵就往外拖,說是要到法院辦離婚。洪後來當了副市長,因為與陽城賓館某女服務員有染,夫人也是在市府宿舍大院裡吵鬧不休,其境況相當於孫行者大鬧天宮。對於這樣極具雌威的夫人,江大偉採取了以柔克剛的做法,用了大量時間深入洪府,陪夫人聊天解悶做家務。其時,在洪大光家裡,江大偉買米買菜搬東運西伸手就來,拖地洗碗抹桌子也是見眼生勤,就連夫人來了例假換下來的*也幫著收拾。而且,江大偉摸準了洪夫人的喜好,每逢紅白喜事總要熱情幫助操辦,張羅陽城官場中人前來捧場,光是一家三口的生日每年就要過上好多次。最為離奇的是,某年洪夫人生日,江大偉先後幫助操辦四次,陽曆過了再過陰曆,就連閏月也沒放過,最後還添了一個所謂的「跨日壽」,說是其出生時正逢子夜。如是,他便獲得了洪夫人的賞識。後來,洪大光升任市委書記,直接把江大偉從辦公室副主任提為副秘書長。
丁松主政市府時代,雖然與洪大光關係形同水火,卻並不因此排斥江大偉。相反,時間不長,江大偉就成了他的紅人。個中緣由,據說是緣於丁松上任後的那次中央黨校培訓。丁松接任陽城市長後,參加了一期中央黨校的中青班,時間三個月。這種封閉式培訓,紀律要求嚴明,生活相對清淡,對丁松這種官員來說,本來是一件相當枯燥的事。可是,江大偉卻從中發現了玄機。他主動跟到北京,悄悄落足陽城駐京辦,做起了丁松的專職陪讀。期間,他一方面發動在京城的所有關係,包括陽城籍官員、商人之類,每天都安排了豐富的宴請與娛樂生活。另一方面,有計劃地安排陽城方面縣(市)、區、部、委、辦、局的要員,分批來北京慰問,除了順便帶些煙、酒、茶之類貨物,有的官員還把丁松喜歡的女人也一併捎上。如此,丁松的京城黨校生活便顯得繁忙且多彩。在他任上,江大偉再次官升一級,成為市府大總管。
洪大光、丁松們也知道江大偉的為人,對機關裡的非議多有耳聞,可最後還是無一例外地喜歡並提拔之,如此便形成了一個大大的悖論,更形成了一種奇特的「江大偉現象」。
「有些能力差、品德一般、口碑不佳的幹部,正是因為在群眾中比較孤立,自己有相當重的危機感,所以也就不敢有個性,不敢張揚,只能忠心耿耿緊跟領導,除此,別無他途。這樣的人,領導既不用提防他耍什麼花招、搞什麼陰謀陽謀,更加不怕他顛覆自己的官位權威,容易讓領導放心。反之,如果身邊工作人員能力太強、水平太高、群眾基礎太好,在下邊一呼百應,這樣的幹部容易起哄鬧事,也易於滋生野心與反骨,領導往往不容易駕馭,你說能讓人放心嗎?」馮開嶺曾經隱晦評點過「江大偉現象」。
對於秘書的命運結局,黃一平曾經聽到過很多說法。有人說,跟隨不同的領導,便有不同的命運;也有人說,不同的跟法,就有不同的結局;還有人說,不同能力水平的秘書,會有不同的下場;更有人說,性格即命運,就是說的秘書。從江大偉身上,黃一平倒是非常傾向於最後這種說法。
「好的。有你江秘書長親自掌舵、把關,我一定加倍努力,把事情做圓滿。在這過程中,有什麼困難和疑問我會及時請示匯報。」
對於江大偉的陽奉陰違、推諉耍滑,黃一平心裡雖然不滿,嘴上卻不好說什麼,甚至連表情也不便流露出來。
平心而論,自從十一年前調來市府辦,江大偉就一直是他的頂頭上司,對他即使算不上多麼關照,卻也沒有壞過他的事。去年那次風波,周圍不少同事或是冷眼旁觀,或是幸災樂禍,甚至落井下石,江大偉則基本處於中立,暗中甚至表示了適度的同情。眼下,雖然自己是廖市長秘書,可江大偉依然管著他,屬於那種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角色。因此,黃一平在處理與江大偉的關係上,還是要把握分寸、善藏不露。
可是,黃一平也知道,江大偉的推諉,一方面是其性格、品行特點所決定,另一方面也有客觀存在的難處。說到底,江大偉之所以把皮球踢給他,其實是對廖志國的「鯤鵬館」信心不足,生怕因此捲入矛盾,弄得一身腥氣。
其實,黃一平又何嘗沒有這種顧慮呢?江大偉踢出的這只皮球,委實也不太好接哩。
黃一平明白,廖志國此時推出的這個項目,困難和阻力可以想像——
先說當下陽城官場現狀。八個月前,正值N省地級市政府換屆前夕,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廖志國與馮開嶺分別由陽江、陽城兩地對調,並於不久之後各自順利當選市長。期間,陽城原任市長丁松改任政協主席,市委副書記張大龍任人大常務副主任。稍後,省裡也召開兩會,陽城市委書記洪大光作為副省長候選人,本來十拿九穩篤定當選。不料,會議期間,忽然出現很多舉報洪大光的材料,在各代表團住處悄悄散發。選舉前一天,又有上百名濱江新城工地上的建築工人,因為追討工資在會場前靜坐,結果洪大光以區區二十票之差,輸給了另一位候選人,也就是前面提到的來陽城考察的副省長。如此一來,洪大光只好回陽城繼續做他的市委書記兼人大主任。表面看,省市換屆塵埃落定,各種政治勢力已經各就各位,可實際上,根本矛盾並沒有平息,對立的源頭依然以自己的方式存在,只是暫時處於休整、蟄伏狀態。就洪大光一方來說,在陽城官場苦心經營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周邊地區資歷相當的市委書記大多都已上升,這次進省府班子本來已是煮熟的鴨子,誰知還是被人攪了。至於誰是幕後黑手,閉著眼睛都能猜得出來,必定是丁松聯絡了省裡一幫老幹部所為。在丁松這一邊,雖說通過種種努力,暫時阻止了洪大光前進的步伐,可並沒能一擊置其於死地。省裡一位領導曾經勸他,說:「大家一起共事幾年不容易,有點矛盾也屬正常,當饒人處且饒人,事實證明洪大光並無多大問題,最多過個一年半載,遲早還會安排到省裡工作嘛。」丁松聽了,心裡自然不會服氣。這兩股勢力的暗中較勁,就像一隻巨大的火藥桶,不知何時就會爆發,再次把陽城攪得天翻地覆,豈容你一個新來的市長從容做事!
再說陽城的特殊市情與財政狀況。陽城與陽江雖然都是地級城市,人口、地域狀況大體相當,可是區位情況卻區別很大。陽江地處江南,得交通、地理之便利,又受幾個大城市的直接輻射,經濟社會發展基礎雄厚,屬於N省的發達板塊。而陽城則偏居江北一隅,因為地理位置的局限,幾乎成為一個交通與商貿的死角,幸而開放以來建了長江大橋、鐵路、港口等等,才開始加速追趕。然而,畢竟思想觀念、社會基礎、經濟指標諸方面差距明顯,在陽江可行的事情,在陽城則未必。試想,區區六百萬人口的城市,城區人口不足五十萬,卻要建「鯤鵬館」這樣一座超大體量的場館,不說建成之後是否能派上用場、收回成本,單就建設費用恐怕也是一個不能承受之重,憑借陽城目前的財力狀況,何以承擔得起啊!何況,所謂政績、面子工程,向來為陽城政壇大忌,尤其是省裡一幫老人,更是與陽城這邊遙相呼應,時刻把警惕的目光盯在一幫官員身上。前幾年,洪大光與丁松主政市府,幾次提出要建造萬人體育館、超高摩天樓,無一例外遭到扼殺。
還有,廖志國目前在陽城的實際地位也不容樂觀。說起來,作為一座六百萬人口城市的市長,又兼著市委副書記,在陽城這方土地上可謂位高權重,一言九鼎,不說為所欲為,至少也應該少有顧忌。其實並不然。熟悉官場結構者皆知,像陽城這等地方,市府之上有市委,左右有人大、政協,很多事情的拍板決定權並不在政府行政主官手上。加之,陽城官場向來就有排外的習慣,尤其是近些年,鮮有黨政領導在省裡得到提拔重用,雖然主要是因為內部爭鬥導致兩敗俱傷,可很少有人主動從自身找原因,而是結怨於上邊的不公,並把怨恨直接發洩到外來幹部身上。古語云,強龍難壓地頭蛇。廖志國作為一位外來官員,任職陽城不過七八個月,擔任市長時間更短,尚處於陽城官場中人眼裡的見習期,是個倍受挑剔目光審視的新媳婦,按照常規遠未達到可以動手大幹的時候。陽城官場本就複雜,外來官員更是受到特殊關注,前邊說到的那兩句順口溜,說是一則民謠,卻也是對陽城官場的一個生動總結。廖志國以其立足未穩之態,馬上就要搞這樣一個偌大項目,風險係數頗高。
當然,黃一平也清楚,廖志國性格外向,個性偏強,是個氣盛之人。面對陽城如此複雜的環境,他絕不可能等閒視之、無所作為,更不會像民謠所言被動等待別人把自己攆出陽城。新任市長,情況不熟,政府組成人員的任命,基本聽從於陽城市委市府老班子。廖志國工作一段時間後,感覺有些部門主管不太順手,曾試圖作個別調整,卻在常委會上以剛剛換屆的名義遭到否決。一時間,好多重大事項因為牽涉複雜的關係與矛盾,他都鮮有表態發言權,更加別說決策主導權。眼下,這個「鯤鵬館」工程,其實帶有試水性質,也正如他所言,是希望以此為槓桿和支點,來撬動陽城官場這塊龐然大物。直白些說,廖志國的這一舉動,多少帶有賭的性質,而且一旦真正啟動了,不論困難與阻力多大,都不會有多少退路。
廖志國沒有退路,黃一平自然也沒有退路。
這時,他不由想起廖志國的那個「肌體論」與「境界論」。現在,他所充當的角色,就是廖市長所說的耳目、喉舌、手腳。他只能衝鋒陷陣,別無選擇。
話說回來,即便江大偉不推諉、不逃避,像「鯤鵬館」這樣重要的事項,從廖市長的本意出發,也希望他這個貼身秘書勇於擔當,衝在前邊,而不能假手於那個滑頭滑腦的江大偉。按說,廖志國與江大偉本來就沒有多少交情,也不具備信任的基礎,憑後者的能力水平自然也難辦成什麼大事。可黃一平就不同了,廖市長剛上任,就將他從黨校調到身邊,提了職務不說,還解決了老婆的調動問題。當此關鍵時刻,江大偉可以耍滑頭,他卻不能辜負了廖市長的信任與期望。而他,也正需要通過這樣的機會,來報答廖市長的知遇、再造之恩,最後的結果只能聽天由命了。
想到這裡,黃一平眼前不由得浮現起換屆選舉前夕,馮開嶺讓他幫助操作的那些事,包括拉選票、寫文章、搞小動作等等。往事歷歷,不必細思便盡現眼前,點點滴滴痛猶在心。可是又一想,眼下這件事畢竟不同。馮氏那些勾當大多在暗中進行,擺不上檯面,見不了陽光,而眼前之事卻是光明正大的政務,完全可以擺上檯面大曝於光天化日之下。由此,他禁不住感到十分的坦然,且陡然產生了一種義無返顧的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