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麻子的燒餅,酥脆,香!楊拐子燒的開水,燙!招待所的鋪板,讓雨漏爛了,睡在上邊不舒服,要讓馬縣長修一下。」蘇老主席的眼睛盯著黃一平,以其獨特的方式與之聊天——依舊顧自念叨,語句相當短促,跳躍性非常大。很顯然,老人的思維並不順暢、連貫。那個馬縣長,並非現任官員,而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初的海北縣長,已經過世多年了。
「嗯,不錯!一看就是正宗農家小院裡種出來的小油菜。這種菜,本地傳統品種,施的有機肥,也沒有農藥或化工類污染,吃在嘴裡雖然略微有點苦味,可無論營養價值,還是環保指數,同那種大棚產品完全不一樣。」蘇婧婧就像一位蔬菜專家,對著那堆綠油油的小油菜,研究了足有十分鐘。
三天內,黃一平已經兩次前來陽江,專門給蘇婧婧送這種陽城特產的小油菜。
廖志國出差歐洲了,是參加省政府一個經貿代表團,省長親自帶隊,時間大約一個多星期。這一來,黃一平突然就清閒下來,有了自由支配的時間。
「婧姐真厲害,這菜是我父母在自家門前種的,施的全是雞鴨糞肥,一點農藥和化肥也沒用,而且我們老家遠離城鎮,周圍十幾里都沒有什麼工廠,澆水、施肥也是從土壤中間接滲透,不污染菜的表面。」黃一平笑笑說。
幾次送廖志國回來,在這裡就餐,黃一平看到蘇婧婧食量很小,挑揀得相當厲害,除了魚蝦之類,基本上以蔬菜為主。對於蔬菜,蘇婧婧也非常挑剔,只吃當地菜農自產的幾個品種,不喜食大棚裡批量生產的那些反季節蔬菜,尤其討厭過量使用農藥、化肥。說來有些神奇,從小在城市長大的蘇婧婧,味蕾特別豐富、敏感,一盤熟菜端上桌,她只要品嚐那麼一小片,當即便能品出是否出自大棚、有無使用農藥與化肥。
時間是在午後,蘇婧婧照例留下黃一平喝茶聊天。這時,樓上傳來動靜,是蘇婧婧父親午睡完起床了。黃一平從老家買了兩百隻雞蛋帶給老人,也是出自農家散養的三黃雞,便提出到樓上問候一下老人。
蘇婧婧父親已經是八十多歲的高齡了,曾經做過區、縣的黨政主官,行署副專員、市委副書記,最後從陽江市政協主席任上離休。蘇老主席雖然長期在故鄉陽江任職,可與一江之隔的陽城也有些緣分。上世紀六十年代初,他作為省裡「四清」工作隊的隊長,曾在黃一平老家海北縣工作一年,不僅足跡遍佈全縣的每個鄉村,而且以其平易近人、踏實肯干、實事求是的作風,在當地留下良好聲望。據說,那時的「四清」運動聲勢浩大,工作隊下來如同欽差大臣一般,蘇老主席以其資歷與隊長職銜,在縣裡享有一言九鼎的權威。直至今日,但凡稍微上了些年紀的海北老人,仍有不少人記得當初那個蘇隊長,穿草鞋、抽水煙、騎輛破舊自行車。
眼前的蘇老主席,表面看慈眉善目、面色紅潤,整天張嘴樂呵呵笑,與平常長壽健康老人無異,可實際上腦子卻不行了,整天坐在輪椅上要麼顧自口中唸唸有詞,要麼流著哈喇子打長盹,與人對話答非所問、文不對題,其症狀應是老年癡呆。平時,蘇家請了兩位中年婦女,都是廖志國的遠房表姐,大表姐主要負責買菜、燒飯、日常家務,二表姐則著重照顧、料理老人。作為回報,兩個表姐除了領取固定薪金,其丈夫、兒女也都在陽江市裡安排了不錯的工作,甚至買了房子安下家。因此,兩個表姐就像家裡人一樣,活計做得盡心盡力、一絲不苟。
「蘇伯伯,我是小黃,海北縣來的小黃。」黃一平握著老人的手,大聲問候。
他曾經聽蘇婧婧說過,老人腦子雖然不好了,可是也沒差到那種程度,屬於時好時壞那一類。而且,像所有年邁者一樣,老人的記憶具有記遠不記近的特點,尤其是對那些影響重大的陳年往事,還時常能從記憶深處清晰反芻出來。
「蘇伯伯,海北縣還記得嗎?河南招待所,北大街,望仙橋的二麻子燒餅,縣政府開水房的楊拐子,湯聾子豆腐腦兒……」黃一平一口氣報了海北好多人名、地名、當地特產,意在引起老人的記憶與回應。
果然,老人的眼睛開始放光,嘴角慢慢扯動。
「二麻子的燒餅,酥脆,香!楊拐子燒的開水,燙!招待所的鋪板,讓雨漏爛了,睡在上邊不舒服,要讓馬縣長修一下。」蘇老主席的眼睛盯著黃一平,以其獨特的方式與之聊天——依舊顧自念叨,語句相當短促,跳躍性非常大。很顯然,老人的思維並不順暢、連貫。那個馬縣長,並非現任官員,而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初的海北縣長,已經過世多年了。
「蘇伯伯,那個二麻子不在了,二麻子的燒餅攤還在,是他兩個兒子在經營,還註冊了商標哩。下次我再來,一定帶點燒餅過來給您嘗嘗,好嗎?」黃一平一臉虔誠,語氣恭敬,並不因為老人腦子不好就顯得虛假、應付。
蘇婧婧端只茶杯,饒有興趣地站在一旁,看著黃一平極盡努力的表演,不時抽張紙巾幫父親擦拭嘴角的流涎。
其實,黃一平知道,廖志國在這個家庭裡,之所以顯得有些怯意,或者說如同外界傳聞的那樣怕老婆,表面看是忌憚蘇婧婧的強勢,實際上真正畏懼的,應該是面前這個老者。沒有蘇老主席,就不會有廖志國的今天。
像眾多身居高位的官員一樣,廖志國也出身於普通農家,父母都是農民,兄弟姐妹眾多,家境相當清貧。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廖志國以復讀三年的代價,才考取省農學院植保專業。之所以選擇這個學校與專業,除了分數限制,也有經濟條件的制約——師範、農業、公安類院校入學費用相對較低,在讀期間還有一定的補貼。畢業後,分到老家所在的鄉里當農技員,一頭紮在廣闊天地裡,風裡來雨裡去,曬得跟農民鄉親沒有兩樣,課堂所學知識也很快變成經驗教訓。不久,他便成為當地農業方面的一個小專家。
也是機緣湊巧,廖志國工作不久,正趕上全國範圍整黨,他所在的那個鄉正是時任縣委書記的聯繫點,而書記大人正是面前的這位耄耋老人。那時的縣委書記,與時下同等職級的官員大為不同,衣食住行簡單樸素,完全一副農村基層幹部的做派;進駐鄉里絕不似今日這般浩浩蕩蕩,一輛北京吉普,隨行者只有司機加秘書;在鄉里一住就是好多天,同周圍普通幹部群眾馬上就能打成一片。而且,彼時整黨也不單純是關起門來學習,或者在報刊上發表些空而無當的講話、文章,而是走村串戶深入基層,到了田間地頭隨便找個擱屁股處坐下,老漢的旱煙袋也抽,挑糞婦女的茶碗也接,說說笑笑間就把調查研究、宣傳教育工作做了。渾不似現當今,不管多大級別的官員,但凡下到基層視察、調研之類,動不動就是黑糊糊、浩蕩蕩一字長蛇轎車陣,同級、下級、下下級,迎接的、陪同的、匯報演示的,電台、報紙、電視台,錄音機、錄像機,大材料連著小材料,不僅跨疆界迎送,而且常常動用警車鳴笛開道,用句時下流行的網絡口號,叫做哥搞的不是調研,是排場。
扯遠了。話說當年蘇書記剛到鄉里沒多久,就認識了年輕的農技員廖志國。起初,看著鄉政府裡這個小伙子滿臉黧黑,一身樸素裝扮,見面了也只是打個招呼,臉一紅便遠遠躲開,只當是從下邊村裡借來的臨時工。後來熟悉了一聊,才知道是省城正規大學生,了不得的知識分子哩。須知,在那個「*」結束不久、剛剛進入改革開放的年代,大學生還是稀有人才,一個偏僻鄉里居然藏龍臥虎,而且從小伙子外表、行止上不難看出,已然融入農村、與農民打成了一片,足令縣委書記驚異與欣喜。當然,蘇書記的驚異與欣喜,起初一直處於某種不動聲色的狀態。自此,他開始留意這個普通農技員,有事沒事找他聊聊天,有時突然一個猛子扎到小伙子工作的田間,甚至「順便」造訪了廖志國的老家。這樣的禮遇,不僅已經超出一般工作的範疇,也超出了縣委書記與鄉農技員的關係。
後來事態的發展,足令包括廖志國在內的所有人都非常詫異——蘇書記直接通知組織部下來考察,任命廖志國為鄉黨委委員、副鄉長,這在當時幾乎是坐了直升飛機。整黨結束離開時,蘇書記悄悄指令廖志國:「以後凡是來縣裡開會、辦事,必須到我辦公室報到,匯報思想、工作、生活情況。即使沒有出差機會,每個月至少也得專程來兩次。」
蘇書記生怕廖志國來時遇不到人,還把家裡地址和電話號碼交給了他。
在縣委書記家裡,廖志國自然見到了蘇婧婧。
「你姐夫第一次來家裡,我以為是下邊哪個村裡的村長來上訪,完全是一副土包子模樣,穿著裝扮土氣不說,從髮型到眼神、說話語氣等等,完全不能同大學生、城裡人掛上鉤。如果不是爸爸搞強迫命令,根本沒想到他日後會成為我的丈夫。」蘇婧婧說到當初的情景,目光裡除了溫柔,依然有一絲歲月抹不去的冤屈。
蘇婧婧說的確是實情。蘇書記在鄉里看上廖志國,除了想為黨和人民培養一個有用人才,還有一個目的與願望——為自己的獨生女兒找一個好的歸宿。他幾乎半是強迫半是哀求,軟硬兼施地促成了女兒的婚姻。事實證明,老人的眼光非常精準,廖志國這個女婿沒有辜負他。當然,也正是這段婚姻,成為廖志國仕途上的一架雲梯,護佑他平步青雲,一步步坐上了直達快車乃至直升飛機。否則,眼前的廖志國,最多只是某個鄉里的鄉長、書記之類。
黃一平每次送廖志國回來都看到,只要踏進家門,廖志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上樓問候老人。在生病的岳父面前,不僅有女婿的恭敬,而且有兒子般的柔情。儘管老人有時腦子糊塗分不清眼前為何人,女婿照樣輕言細語與之交談,甚至親手幫老人清理嘴角的流涎。
陪老人東拉西扯了些閒話,蘇婧婧將黃一平領到四樓,喝茶並參觀她的工作室。
廖志國家的住宅,外觀與周圍普通公寓沒有二樣,其實進到裡面才知道,真是精心結構、別有洞天,實際上不亞於單門獨院的別墅。在這座環境優美的高檔小區裡,這座房子處於位置最好的東南角。廖家佔據了最東邊一個單元,東臨一條清澈的小河,三面是偌大的公共綠地,栽種著進口草皮、高檔樹種。除了底層車庫和頂層閣樓,主體四層,每層一百多平米,被分隔成不同功能的空間:一樓客廳、廚房和餐廳,二樓蘇老主席和兩位表姐的臥室,三樓廖志國、蘇婧婧及其兒子的臥室,四樓則是書房和蘇婧婧的工作室。頂層閣樓則為健身間、室內花房等。顯然,這個特殊的單元,在建築甚至設計時就已經定下了主人。
蘇婧婧的工作室,佔據了四樓的一個朝陽房間。
黃一平雖然經常陪廖市長回來,卻因每次行色匆匆,從來沒有上到四樓參觀過。
先是看了蘇婧婧的書畫。一張幾乎有雙人床那麼大的畫案上,擱著許多文房四寶,光是各種宣紙就有好幾摞。
黃一平大學讀的是歷史,對書畫之道雖然談不上精通,卻也不能完全說是外行。看了蘇婧婧的那些作品,嘴上說著恭維話,內心裡卻也有個客觀評價:一般水平,至多屬於業餘作者裡的佼佼者。
蘇婧婧的書法是那種中規中矩的顏體,一望而知,曾經花了些時間臨帖,卻沒有把工夫用到點子上,或曰只描摹到顏體的形,而沒有體味到其神,缺乏顏體外柔內剛、寓剛於柔的風骨,尤其是間架結構呆板有餘靈氣不足。她的畫作則以工筆花鳥為主,外行人看了倒也不失逼真、細膩,可終究還是因為功力不到家,加之天生也不是做這行的料,耐不住反覆琢磨與仔細推敲。
由此可見,她在書畫院、文聯裡的那些職務,主要得益於官員親屬的特殊身份。
「婧姐真是了不起!像你這種能夠在書法與美術兩方面都造詣高深的藝術家,真是不多見。這些精美的作品,不論從哪個角度欣賞,每一張都是心血結晶,每一張也都是藝術精品哪!」黃一平煞有介事地指著那些散放案頭的作品,驚歎道。
做秘書十年,黃一平最反感當面說這種肉麻話。用他的話講,拍馬屁可以容忍,把馬屁拍在對方臉上卻不能忍受。可是,此一時彼一時,現在環境變了,他也學會照人家臉上拍了。
「藝術精品倒也說不上,可畢竟是花費了不少心血。你想想,從小家裡刻意培養,會拿筆時就送到老師那兒學寫字、畫畫,大學又讀的這個專業,委實是吃了很多苦頭。後來,要不是因為支持你姐夫工作,把主要精力放在家裡,現在不說多麼偉大的藝術家,至少在省內也有點名氣了。你看時下紅遍省內外的那幾個大家,半數以上都是我的校友,有的還師出同門哩。」蘇婧婧掰開指頭,點了幾個省內書畫界名人,忿然道。
「你的這些作品,如果辦一個展覽或出一本畫冊,社會反響一定非常熱烈。我們陽城那邊幾個書法、美術界的人,雖說平時大多混跡於酒席歌舞場所,一心熱衷於辦班賣藝賺錢,實際水平與婧姐你差太遠了,卻還時不時結集辦展哩。」黃一平說。
「呵呵,現在文化藝術界都有這個通病,陽江這邊好多同行也是如此。至於我自己,本來早就想辦個展覽,順便再出一本畫冊,展覽場地和出版社都聯繫好了,可是你也知道,出畫冊、辦展覽都需要一筆不小的費用,自費出不起,公費不敢搞,加上你姐夫自我要求一向嚴格,也怕別人說閒話,所以就斷了這個念頭。再說,我對那些名利沒多少興趣,寫字畫畫全當陶冶情操的愛好了。算啦,這種陳芝麻爛谷子,不說也罷。」蘇婧婧解釋道。
眼看蘇婧婧對書畫的談興漸淡,黃一平就不再多言。
工作室裡邊,還有一個房間。蘇婧婧示意黃一平進去參觀。
裡間由紅木屏風隔開,擺放著幾隻古色古香的博物架,全是貨真價實的海南黃花梨。架子上,錯落有致地擺放著好多工藝品,其中玉石居多,還有瓷器、銅鏡、瓦當、陶罐以及少量書畫、古籍之類。
看到面前這麼多收藏,黃一平心裡暗暗吃驚。對於收藏,他原本是個徹頭徹尾的外行,可畢竟讀過四年大學歷史專業,各個朝代的藝術品知識多少有些涉獵,後來因與N大方教授交往密切,又幫馮開嶺送過幾次古董,算是略微知道些其中的奧妙與行情。從眼前這些琳琅滿目的物品中,黃一平隱隱感覺到,這裡也許才是廖家精華所在,也是蘇婧婧投入精力最大的處所。
就在黃一平瀏覽那些藏品時,蘇婧婧手裡正把玩著一塊精緻的古玉珮。黃一平用眼那麼一瞟,便猜測眼前這方玉,僅就色澤、質地、雕琢工藝而言,不僅年代久遠,且是玉中上品。
「知道怎樣鑒賞玉石麼?」蘇婧婧把玉遞給黃一平。
黃一平雙手接過玉,誠惶誠恐道:「這個我是絕對的幼兒園水平,正好想跟婧姐學習哩。」
蘇婧婧笑了,接過玉,湊到窗口陽光充足處,耐心講解起來。
「這是一塊宋朝佩玉,為官宦或商賈等富貴人家的女眷隨身飾物,據說是從清宮中流出。現代一般人衡量玉的價值,主要是看材質、產地,比如,緬甸翡翠石啦,新疆和田玉啦,福建青田玉啦,等等,而且似乎色澤越純淨、雜質越少越好。事實上,真正懂行的收藏家鑒賞玉石,是要綜合考量玉石的器形、紋飾、玉質、工藝、年代等幾個要素。眼前這塊玉,從器形上講,屬於飾玉類,除此之外還有禮玉等。不同功用的玉,因其社會功效的差異,便體現出不同的價值。你是學歷史的,這個道理應該不難理解。所謂紋飾,是指玉石上的圖案類型。中國古玉上通常雕琢雲彩、五穀、禽獸等不同的圖案。一方面,各種不同形狀、功用的玉石,配以不同內容的圖案,就決定了這塊玉石的功效與意義。另一方面,這些圖案的雕琢工藝水平,往往又決定了玉石的藝術高度。我國古代玉石雕琢工藝非常豐富,有浮雕、鏤雕、透雕、圓雕等很多種,鑒定其高下優劣,除了看其圖形的生動、逼真程度,還要看圖案的圓潤度,也就是這些雕刻線條的美觀、流暢程度。這就像繪畫、寫字,外在優劣在外觀,內在神韻則完全憑感覺。玉石年代自然就不必多說了,通常情況下,同一塊玉石,年代愈久遠歷史與收藏價值就愈高。至於玉的材質,雖然不在首要位置,卻也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因素。我手裡這塊,就是典型的新疆和田玉,屬於一塊上好軟玉,如果摸在手裡久了,就會感覺它有溫度、有生命,甚至有一些與人體相呼應的脈動。」蘇婧婧神采飛揚、侃侃而談。
黃一平聽了,漸被感染。他想,蘇婧婧畢竟從小學過書法、美術,長期受藝術浸潤,說起來還真是引人入勝。
「哦,婧姐懂得這麼多,果然是專家!聽說玉石造假很厲害,有時到了專家都莫辨真偽的地步,有這麼神麼?」黃一平問。
說到這個話題,蘇婧婧更加來了興致。
「玉石作假,古已有之。據說,早在唐宋朝時,就有關於玉石偽作的記載。到明清以來,慢慢就形成了一個產業鏈,有專門的人從事這個行當牟利。玉石最怕偽作,卻也最容易造假,什麼煨頭、叩銹、提油等等手段花樣繁雜,就是專家也難免上當哩。」蘇婧婧把黃一平領到一具專門擺放玉石的架子前,打開飾燈。
燈光下,各式形狀的玉石顯得五彩斑斕。
對玉石作假的種種技巧,蘇婧婧也是相當諳熟。她告訴黃一平,有些玉石,外觀雖然光彩奪目,什麼雞骨白色、雞血紅色、土花斑紋、水銀沁、黃土銹等等,乍看上去五花八門、年代久遠,有的甚至像在地下埋藏了很多年,可實際上卻是採取了種種障眼法。比如,造假者將玉石植入活羊腿或死狗腹內,經數年後取出,便產生血色紋理或土花斑紋,形似天然,幾可亂真。再比如,對玉石坯料採取火烤、水煮、醋抹、土埋等不同的方法,或者再佐以各種特殊的「作料」,便能產生你所需要的外貌、紋理乃至精美圖案,原本價值不高的玉石頓時身價百倍。
「唉,如此說來,市場上的那些所謂古玉,像我們這樣的外行還真是不敢亂碰。」黃一平歎道。
「那是肯定。就是姐姐我也難免上當受騙哩。不過,我架子上這些玉,可都是上等正宗貨,全部經專家鑒定過,有專門的證書哩。」蘇婧婧說著,從底層櫃子裡拿出一疊證書,展示給黃一平看。
黃一平接過證書,頗有模樣地一一閱覽了,猶豫了一下才問:「問句話不怕婧姐笑話,這麼些好東西,得值不少錢吧?」
「唉!不瞞你說,這些東西都是婧姐花費幾十年時間,從各地古董市場或藏友那裡淘來,也有的是在地攤上撿漏,幾乎花費了家裡全部的積蓄。對於我的這個愛好,包括你姐夫在內,全家人都很寬容和支持。可是時下,姐姐也碰到一個大難題哩。你看啊,一方面兒子即將出國讀書要花大錢,這座房子的貸款還沒還清。另一方面,兩家幾個老人長年看病費用也不小
,你姐夫家裡幾個兄弟姐妹條件都很差,還有一大幫鄉下親戚要扶貧。我們的負擔這樣重,這些藏品就成了一隻沉重的包袱,姐姐我正為這事發愁哩。」蘇婧婧說著,眼睛都有些潮紅了。
黃一平心陡然向上一提,想,蘇婧婧能夠同他說這些,是拿他沒有當外人。可是,他又有點隱隱擔憂,生怕她接著說出什麼,會讓他無能為力或左右為難。
果然,蘇婧婧接著訴苦道:「我現在也算是想開了,跟著你姐夫這樣的清官,就得做好受受苦的準備,也不能有什麼像樣的業餘愛好。現在,我已經決定忍痛割愛,把這些藏品出手,卻又苦於一時沒有合適的渠道。前一陣,倒是不斷有文物販子上門,可是這個便宜能讓不認識的外人隨便占嗎?畢竟,這都是些貨真價實的寶貝,不是金錢所能衡量和交換的,唉!說了也不怕你笑話,陽城那邊要是有合適的熟人喜歡這個,你可以順便幫助介紹一下,就當婧姐我賣你個人情唄!」
「嘖嘖!這多可惜!不過,既然婧姐這麼信任和看重,我一定把這事放在心上。」黃一平沒容自己有半點猶豫,趕緊接過話頭。
利用難得的空閒,黃一平在陽江呆了大半天,與蘇婧婧聊得相當投入,除了書畫、收藏,自然再次聽她聊了愛情與家庭。
這樣的聊天,於黃一平而言,當然並非無意義的閒聊。作為一個曾經滄海的秘書,他雖然努力告誡自己,不要存多少政治上的野心,盡量弱化仕途慾望,可是,眼下畢竟身在江湖,很多事並不能完全撒手,更不似流放黨校時那樣破罐子破摔。現在,既然重新回到市府,廖市長夫婦對自己又這麼好,自然應當充分利用好這種關係,既是報答對方,同時也為自己的前途做鋪墊打基礎。
通過這種看似漫不經心的閒聊,黃一平對廖志國夫妻有了進一步的熟悉與瞭解,而這種熟悉、瞭解,不光是針對喜好、特點,也包括了弱點與軟肋,有時後者甚至比前者更關鍵、更重要。廖志國的弱點是外表強悍,其實耳根子很軟,聽不得恭維話,其最大的軟肋便是「妻管嚴」。說得直白一點,他的這個市長官位,有一半話語權被妻子掌握,蘇婧婧對他具有絕對的制約。因此,黃一平靠近蘇婧婧,實質上等於貼近了廖志國,重新進入了權力核心。
對於自己在夫妻關係中的強勢,蘇婧婧一點也不諱言。
「當年你姐夫那樣窮困潦倒、土裡土氣,我能答應結婚絕對是他的福氣哩!」
「別看他現在當了市長,在你們陽城幾百萬人面前人五人六的,當初花了整整三年時間才追到我的哪!」
「要不是遇到姐姐我,他廖志國能有今天這樣的前途?充其量,不過是鄉下的一個普通鄉鎮幹部罷了。」
「為了他的前途,我做出了太多犧牲。如果不是為了他的工作,我現在也不會是這個樣子嘛!」在不同的場合、不同的氛圍裡,蘇婧婧屢屢對黃一平如此抱怨。這種抱怨的前奏,無一例外是從回憶當年的戀愛故事開始,如果將其標注一個新聞化標題,似可名之《落魄王子與白雪公主》。
關於廖志國與蘇婧婧的故事,除了兩位當事人的直接敘說外,黃一平還聽過別的版本,是陽江官員在一起開會時的閒聊,雖然細節不盡相同,關鍵處倒也相差不多。據說廖志國當年發動愛情攻勢時,蘇婧婧正在大學裡讀書,前者底氣相當不足。試想,一個藝術院校的女生,長相儘管不是十分出眾,但由於從小在城市長大,又出身官宦家庭,清麗氣質擺在那兒,身邊終歸少不了成群追求者。那些追求者中,自然不乏趣味相同、相貌堂堂、門當戶對之輩,都是真正堪稱白馬王子的俊男。何況,蘇婧婧是家裡的獨生女兒,從小備受寵愛,也養成了說一不二的任性脾氣。按說,對於父親看好的這個土老帽兒,她完全可以置之不理。然而,正如俗語所言:一家不知一家事。此時的蘇家,也是一個特殊家庭。就在蘇婧婧初中畢業那年,母親因為一場大病不幸撒手而去。臨終前,母親最放心不下的是女兒,直到嚥氣前眼睛都還瞪得老大。蘇老主席知道妻子的意思,一手擁著女兒,一手握著奄奄一息的妻子,動情而堅定地表示:「你放心,今生今世,我唯與女兒相伴,絕對不會給她找什麼後媽,讓她受半點委屈。」這一言,使老人終身未娶。
隨著年齡的增長,蘇婧婧慢慢體會到,父親作為一個中年喪偶的男人,在外邊政務繁忙、日夜操勞,回家後身兼父母兩職,確實非常不易。其時,周圍也有很多親友、同事、熟人,甚至包括省、市領導,頻頻勸說老人找個伴侶,蘇婧婧心裡也漸漸能夠理解與容忍,可父親就是一直不答應。如此下來,她便覺得欠下父親太多太多,更不知以什麼方式才能回報。恰此時,父親看上了廖志國,有意將他由下屬變成女婿。為了力促此事成功,蘇老主席一面動員廖志國主動進攻,一面苦苦勸導女兒不要被男人的外貌、家庭等表象所迷惑,選擇丈夫應當具有長遠眼光。正是在這種特殊情緒、心理、外力的影響下,蘇婧婧慢慢接受了廖志國。不過,她覺得多少有點屈從的意思,因此從戀愛之初就對廖志國頤指氣使,始終處於支配與強勢地位。直到現在,蘇婧婧經常當著家裡人的面,公開數落丈夫,即使黃一平這樣的秘書在場也不例外,廖志國則從來不生氣。
看得出來,廖志國對於蘇婧婧,或許覺得頗多虧欠,因而才百般遷就、言聽計從,甚至有所畏懼。就黃一平親眼所見,至少有一事足以為證——廖志國煙癮很大,在陽城工作期間,每天基本保持在五十支左右,幾乎達到煙不離手的程度。可是,蘇婧婧偏偏怕煙,嗅到煙味就會不停咳嗽。為此,廖志國但凡進了家門,便堅持不抽煙,而且每次回家之前,必在陽城刷好牙,路上也不停咀嚼口香糖。有時,蘇婧婧感覺丈夫情緒不對,也勸他到樓上找個地方抽一支過癮,而廖志國從來沒抽過。抽煙的人都知道,這種舉動該要多大的毅力啊!還有,廖志國只要不出差或者沒有重要會議、應酬,一般每個星期都會回去,有時中途還委託黃一平跑那麼一兩次,專程捎些陽城特產的蘆筍、腐乳、麻糕之類,都是蘇婧婧的喜愛之物。
對於自己的婚姻與家庭,廖志國在和黃一平閒聊時也偶有提起。不難看出,他對自己當年一路過關斬將,好不容易獲得的這個婚姻,感覺十分滿足與自豪,毫不掩飾對蘇婧婧的欣賞甚至依戀。
「什麼怕老婆、妻管嚴,那都是扯淡!你說,這樣艱苦努力得來的愛情,你能不珍惜嗎?沒
有愛,沒有感情,你能怕得起來?再說,她那樣柔弱一個女子,你忍心讓她生氣、難受?唔?」
黃一平聽了,莞爾一笑,表示贊同。
當然啦,數落歸數落,強勢歸強勢,蘇婧婧對廖志國還是非常體貼、關心,這從廖志國的衣著上就能看出來。
廖志國雖然出身農村,卻一點也看不出當年的土氣,這全賴於蘇婧婧的精心料理。現在的黨政官員,雖然不像解放初期和「*」前那樣單調了,可除了西裝就是夾克,領帶不是大紅就是純藍,還是難免古板。廖志國的衣著,因為有個藝術家的妻子,就顯得與周圍官員很不一樣。譬如,身為市長坐在主席台上,穿著與大家都一樣深色的西裝,別具一格之處卻在一條米色圍巾或者鵝黃領帶上,一下就使他從人群裡跳了出來,氣質、風度提高好幾個檔次。這種搭配,完全是由蘇婧婧主導與操辦,不可隨意,更不容錯亂。因此,蘇婧婧時常會特別交代黃一平,記得提醒廖志國,什麼衣服搭配什麼鞋子,何種領帶搭配何種襯衫,等等。
另外,蘇婧婧還喜歡幫廖志國織毛衣,也喜歡親自下廚做他愛吃的菜。有一次,黃一平應邀帶著汪若虹、小萌到陽江玩,蘇婧婧對汪若虹說:「一個聰明女人要想掌握住男人,關鍵做好三件事:一是管住他的錢,二是照顧好他的胃,三是裝扮好他身上的衣。別看女人手裡這一根針、一團線,看似織的是一件普通毛衣,其實織的卻是天羅地網,最終網住的是他的心。」
汪若虹聽了如風過耳,傻傻一笑了事,回家後還當笑話說與丈夫。黃一平聽了,卻感慨萬端,不由對蘇婧婧心生佩服與敬畏。他想,有這樣的妻子,何愁丈夫不聽話與就範。
正因上述特殊的歷史背景,加之蘇婧婧的精心經營,才決定了她強烈的干預、支配欲,而這種慾望不可避免地延伸到官場。
蘇婧婧知道很多官場上的人和事,也喜歡談論這方面的情況,而且黃一平發現,蘇婧婧的那些議論,並不是隨便說說。但凡蘇婧婧表示過好惡的事情,廖志國馬上就會有直觀的反應。那個「鯤鵬館」工程,就是蘇婧婧不滿於馮開嶺在陽江的表現,攛掇丈夫還手的結果。對此,蘇婧婧也毫不諱言:「我這個陽江閒人,幫你們陽城出了不少點子哩,陽城人民可別忘記軍功章上有我的一半喲!」
蘇婧婧喜歡過問陽城的政事,卻堅決反對廖志國在陽城收受人家的錢物。為此,她一再叮囑黃一平幫助把關。感覺上,她的態度相當真誠,語氣也很堅定。可是,有一點卻令黃一平有些狐疑:蘇婧婧一面擔心廖志國在陽城交友不慎,一面又多次希望黃一平帶人來家裡做客。本來,他也覺得可能是客套話,沒有在意,可是後來有幾次,黃一平到省城出差途經陽江,或是趁著往陽江送東西的機會,順便帶過幾個人上門,蘇婧婧還真是非常熱情,不僅留了吃飯、喝茶,而且一再邀請客人再來。如此,黃一平慢慢感覺到,蘇婧婧並非要把丈夫置於清水之中,她只是不希望丈夫在陽城惹是非,說到底還是控制欲在作怪。
剛才關於出讓藏品的一番話,黃一平更是茅塞頓開,終於明白蘇婧婧的意思了:她的那些寶貝藏品需要脫手,而且需要假自己之手尋找下家。
利用廖志國出國的機會,黃一平做了一件大事:「鯤鵬館」的吹風、預熱。
那天江大偉分工之後,黃一平馬上擬定了一個關於「鯤鵬館」工程預熱的計劃,經江大偉手裡過了一下,送交廖市長審核同意。接下來,著手實施這個計劃的重任,也就責無旁貸地落在黃一平肩上。
關於「鯤鵬館」的名稱及其具體計劃,目前還只有廖志國、江大偉、黃一平等少數幾個人知情。這麼一個大傢伙,所謂吹風、預熱,並不宜直接端出、直道其詳,而只能先繞點彎子、兜點圈子,搞些聲東擊西、暗渡陳倉之類的迂迴戰術,慢慢將包袱抖開。
所幸的是,廖志國在出國前,已經利用某個較為恰當的機會,分別徵求過市委書記兼人大主任洪大光、政協主席丁松的意見,雖然採取的同樣是模糊戰術,可兩位關鍵人物的表態還算積極。
「行,你是市長,政府那邊的事你儘管放開手腳干,我肯定做你的堅強後盾!外邊都說陽城市委、市府關係不睦,那是胡亂猜測、別有用心嘛。我可以拍胸脯向你保證,今後的陽城委、府就是一個整體,必須保持高度一致!」洪大光說得非常誠懇。
「其實,加大文化體育項目的投入,我也早就有此設想了,只是遲遲無法落實。現在你搞,我全力擁護!政協這邊雖然沒有什麼實權,可做你的吹鼓手還是可以的呀。不過,我要提醒你,政府做事向來艱難,你說一他說二,想法再好也是枉然,一定要當心有些人做絆腳石喲!」丁松那邊,表態也不含糊,只是沒忘給老對手來一下。
洪大光、丁松等幾個關鍵人物,由廖志國親自吹了風,表面看順風順水。其實,廖志國知道,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這個項目,無論體量還是資金,都是陽城歷史上最為龐大的工程,一旦真正啟動,決不會一帆風順,鋪墊、準備工作一定得做到位,否則極有可能胎死腹中,或者煮成一鍋夾生飯。因此,廖志國一再吩咐江大偉、黃一平:「基礎工作務必做紮實,須充分利用多種手段、渠道,爭取廣泛的社會支持。有的時候,民意比領導層的意見更加重要!」
私下裡,廖志國又撇開江大偉,個別叮囑黃一平:「這個事情,其他人做不合適,我也不放心,只有你多挑些擔子。對於工程的必要性與緊迫性,要開動腦筋多出些思路,把理論、輿論基礎打牢固,關鍵是要為工程的立項找到合適的名目,名正才能言順,言順才能事成嘛。這個事情,你放開手腳大膽做,有什麼問題一切由我負責。唔?」
有了廖志國給的這顆定心丸,黃一平便放開手腳行動起來。
當今社會,民意、官望、輿論三者關係甚為複雜。有時民意影響官望,有時官望左右民意,而輿論則常常既影響民意、又左右官望。因此,誰掌握了輿論工具,誰就擁有了絕對話語優勢。可是,說到時下的輿論,如同大海裡漂著的一葉小船,浪來追浪,波去逐波,東風東漂,西風西行,往往並無自己固定的航行軌跡。就拿廖志國的「鯤鵬館」工程為例,說好了是民心工程、便民實事,反之,如果輿論導向偏了,則很容易被解讀成政績項目、面子工程。因此,這就需要恰當地製造、引導輿論,讓民意順著既定的方向前行,而其中的重中之重,是要給此工程尋找到足夠充分的理由。換言之,造輿論與預熱,相當於給這個工程從「形而上」的意義上先行奠基,理由找得越充分,基礎便越牢固。
黃一平在陽城市府工作十多年,近年又跟著馮開嶺這樣一位極度重視輿論宣傳的領導,這方面的路數自然相當熟悉。他花了些時間上網查詢,選擇近年具有全國影響的幾大工程,下載了大量資料,很快便從幾個不同角度,找到「鯤鵬館」項目應該建、必須建、而且需要盡快建的若干理由——
其一,利用人大代表、政協委員的提案。
陽城是全省乃至全國知名的群眾文化先進市,什麼京劇之鄉啦,繪畫之鄉啦,山歌之鄉啦,幾乎每個縣都有類似的榮譽稱號,基層鄉鎮更有若干獲得全國或省裡命名。而且,陽城本身就是全國聞名的體育之鄉,光是奧運冠軍就出過好幾位。可是,與此極不相稱的是,全市文化、體育硬件設施卻嚴重短缺。此前數年,市文化局、體育局已經多次打報告再三申請,各級人大代表、政協委員也紛紛提案反覆呼籲,要求改建陳舊落後、擁擠不堪的演出和競賽場館。無奈,現有場館多為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建築,且基本都坐落在繁華的城市中心區域,改造和擴建難度非常大。因此,每到人大、政協例會,收到的提案一年比一年多,疾呼的聲音也一年比一年高,有些措辭相當尖銳、激烈,到末了卻依然束之高閣、無人過問。這次,黃一平特意從陽城人大、政協網上,把這些陳年提案下載打印出來,又讓文化、體育部門提供一套數據翔實、論證充分、更有說服力的材料,證明陽城市區的文化、體育場館之改善確已到了十萬火急的程度。這樣的呼聲,自然極具民意性,更能代表最廣大人民群眾的意見。
其二,巧打「協助省城辦賽事」的旗號。
N省是東部有名的大省,近年省委提出了「經濟強省、科技強省、文化強省」的口號。經過不懈努力,省城獲得了五年後舉辦某大型國際體育賽事的資格,目前正在加緊建設場館。按照國際通行規則,像這樣規模的體育賽事,雖然是以省會中心城市的名義申辦,卻因為場地、時間、人流量的限制,不可能所有項目全部放在省城,有些比賽項目必須分散到周邊城市。因此,省裡提出了「全省辦賽事」的口號,而周邊好多地級城市也在摩拳擦掌,準備借此東風爭辦某個單項,一展各自的城市魅力。陽城距離省城只有兩小時車程,又是聞名遐邇的體育強市,如果能夠爭取到更多競賽項目,那將是一次展現良好國際形象的絕佳機遇,相當於借人家的雞生了一窩金蛋。可是,爭取此類賽事並不只是嘴上說說,也不看你擁有多少奧運冠軍,關鍵要看你有無必備的硬件,其中最為核心的硬件便是場館。話說回來,如果陽城有了「鯤鵬館」這樣的建築,那麼爭辦若干個比賽項目,自然在情理之中。
其三,抓住創建全國優秀旅遊城市的契機。
陽城地處江北,與江南隔江相望。過去,南來北往的人、車、物但凡要從陽城過江,非得先在輪渡口排上半天隊,而後通過駁船慢騰騰擺渡過去,有時遇到風雪雨霧之類的惡劣天氣,等上三兩天也是家常便飯。那時,大家都有一個觀念——陽城之所以吸引不了人、留不住人,完全是因為交通不便。前兩年,經過幾代人的共同努力,陽城長江大橋順利建成通車,可是,大家又發現,交通便利了的陽城,還是吸引不了人、留不住人,很多從陽城過境的車輛,呼啦一下就從大橋過去了。因此,陽城人這才領悟,陽城真正缺少的是把人留下的資源。
現在,眼看著周邊城市紛紛搞了好多影視城、遊樂城之類的人造景點,相繼捧回國家級優秀旅遊城市的牌子,陽城也提出了創建目標,無奈沒有什麼名勝古跡,便很難將遊客量、消費額之類的數據拉上去,創建口號提出好幾年,成效總是不明顯。現在,如果搞成「鯤鵬館」這樣一個地標性場館,經常舉辦一些大型文藝演出和體育比賽,一定可以吸引周邊地區的客流,從而帶動整個旅遊業,何愁捧不回那個夢寐以求的牌子。
四是借他山之石為我所用。
為了證明「鯤鵬館」可能產生的巨大效應,黃一平專門「拿來」了一些外地的成功經驗。比如,上海灘上的東方明珠電視塔,建造之初的幾年間,每年都為這座城市帶來數以百萬計的旅遊人流,產生的直接與間接經濟效益大得驚人。即便二十多年過去了,如今外地人到了上海,也仍然要花費數十上百元,到那座雄偉建築上鳥瞰一下。目前剛剛建成的北京奧運系列場館,雖然虛席以待即將舉辦的奧運會,暫時不接待旅遊參觀者,可是盛會之後巨大的後續效應完全不難想見。一江之隔的陽江,幾年前搞的那個外形酷似航空母艦的商貿大廈,是當時全省最宏偉、最漂亮的建築,被陽江人自豪而親切地稱為「航母城」。就是這個「航母城」,因為其獨特的地標性特徵,不僅成為一個龐大的購物、商展中心,而且還吸引了眾多國際國內知名的公司總部集聚辦公。如今,在中國東部地區,只要一提到陽江,大家都知道那個獨一無二的「航母城」。同樣,「航母城」也給陽江城市形象增分不少……
對於黃一平選擇的這幾個角度,廖志國非常滿意。
「很好!切入點選得不錯,虛實、遠近都考慮到了。有道是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我們是項目未動輿論先行。現在,既然預熱的方案成熟了,就可以考慮把聲勢造起來,先從本地媒體開始,循序漸進,逐步加溫。凡是涉及這方面的具體事務,你大膽打著我的旗號,全權處理與負責。唔?」廖志國出國前如此叮囑黃一平。
現代社會訊息發達,營造輿論、引導民意的渠道與平台很多。區區一個陽城,除了傳統的日報、晚報、電台、電視台等幾家媒體外,還有導報、時報、陽城政府網、廣電網、報業網等多家新媒體,以及中央及省駐在本地的若干記者站、工作站,數以百萬計的手機短信平台更是直達千家萬戶。黃一平吹風、預熱計劃的核心,便是充分利用好這些輿論工具。
如何同新聞媒體打交道,黃一平深有心得。
過去,黃一平在魏、馮兩位副市長手下做事,因為工作的關係,也時常要和新聞媒體打交道。其時,別看黃一平身為市府秘書,整天跟在領導後邊人五人六風光無限,可遇到和媒體交往卻往往心生怯意,自尊與自信時常遭受前所未有之挫傷,尤其是那幾家主流、強勢媒體。
在陽城,雖說媒體種類如上所述林林總總,好像不算太少,可領導們看重的依然還是日報、晚報、電視台等少數幾家。只可惜,那幾家媒體重要版面、時段有限,偏偏時下領導職數多、隊伍大,各種重要活動與指示又多如牛毛,加上中央、省委、本市黨政主要領導必須優先保證,因此,副市長之類官員真正能在上邊露臉的機會很少。在此情況下,一方面,報社、電視台紛紛出台了很多顯規矩、潛規則,名曰規範政務性報道,實質限制幾大班子副職的活動報道,並將後者統統定性為「一般政務」。另一方面,副職領導們又特別在意自己參加的會議、視察、接見、講話,以及分管範圍內工作的見報率,不僅要求報紙、電視上報道及時,而且還很關注位置、體量,以顯示其職責的極端重要性。如此一來,像黃一平之流的秘書,自然就要頻繁與媒體交涉。
懂得中國媒體現狀的朋友都知道,像陽城這類地級城市,日報、晚報、電視台等幾家主流媒體,因為偏居一隅少有競爭的關係,內在質量雖說一般,可壟斷性卻特別強,自我感覺也特別好,除了市裡兩個黨政一把手以及分管副書記、宣傳部長之外,對其餘領導基本不太買賬,尤其政府副市長、人大副主任、政協副主席之類,在媒體上的曝光度極低,有時甚至需要借助私下交情。因此,黃一平之流同媒體交涉,多是仰人鼻息,看人臉色辦事,有時就像一隻關在風箱裡兩頭受氣的老鼠,既要被領導訓斥,又要受媒體人冷眼。特別是遇到日報總編、電視台新聞部主任這類實權人物,不得不低三下四點頭哈腰,有時還難免遭到羞辱。
黃一平自從做了廖市長秘書,這種境況便有了天壤之別。當然,為報此前的一箭之仇,他也不惜做了回小人。
陽城日報的那個總編向來很牛,當年黃一平跟隨馮開嶺時,有時需要關照一下,比如稿子用得及時一些啦,位置好一點啦,刪得少一些啦,等等,十有*商量不通。那個總編仗著與副書記張大龍關係密切,動不動就拿報紙的屬性做擋箭牌,說什麼報紙乃市委機關報,著重是服務市委主要領導。那時,馮開嶺雖說也是常委,可在陽城官場排位並不靠前,黃一平作為一個科級秘書就更加沒有多少發言權。後來,馮開嶺被調走,黃一平下放黨校,報紙上居然刊登雜文不點名地冷嘲熱諷,這事即使不是總編指使或親為,他作為把關人也至少應當知情。黃一平重回市府後,新賬舊賬一起算,先給了這位總編一個下馬威。
身為新任市長廖志國的秘書,黃一平特地翻出近期報紙,把有關政府方面的報道找出來,先是從數量、位置、塊頭等幾個外觀層面上,與市委、人大的報道做了橫向比較,找出若干差距。接著,又從文章的標題製作、文字表述、圖片拍攝等幾個內在層面,挑出了不少欠嚴謹、細緻的毛病。他把這些問題集中起來報告廖市長,立即引起了後者的嚴重關切,授權他出面與有關方面交涉。黃一平得令,馬上拿著報紙找到市委常委、宣傳部長,說:「對於近期政府方面的報道,廖市長非常不滿意。這些稿件,有些文不對題,有些話廖市長根本沒有這麼講,到底是記者寫稿出錯,還是總編審查不嚴?廖市長希望,對於前一階段的問題,要有個明確說明,以後這類重要報道必須加強審稿。」
上邊這段話,固然是廖志國的原意,可多少也是氣頭上的過激話,通常情況下說過也就罷了。可是黃一平既然想治一治那個總編,就得拿了雞毛作令箭。宣傳部長也弄不清具體情況,只好回應說:「好的,我馬上通知報社傳達、落實廖市長指示精神。」
這一落實,報社那邊就慘了。宣傳部長親自坐鎮報社,對照黃一平提供的那些報紙,一一加以檢討反思,最後由報社寫出一份書面檢查,總編親自到市府請罪。至於稿件審查,宣傳部長立下一條規矩:凡是涉及廖市長參加的重要活動,尤其是發表了重要講話的,一律送交黃秘書審核簽字方可見報。作為政府主官,廖志國本來活動就多,又喜歡在各種場合講幾句,至於那些講話是否重要,普通記者哪裡敢做主?自此之後,所有報道不拘長短,全部送審。稿子一旦到了黃一平手上,明明可以立即送給廖市長審閱,或者他本人就能簽字放行,卻偏偏推說領導正忙,從白天拖到晚上,等到真正有空了,大都已是深夜十一二點,報社那邊總編、編輯、校對們一大幫人只能熬夜乾等,苦不堪言。宣傳部或報社來電話催,黃一*而歎息說:「唉,稿子還是寫得不到位,意圖沒吃透,有些文不對題,我們這邊也著急哩。」
如此一段時間下來,報社總編終於知道馬王爺的厲害,三番五次請黃一平吃飯,說了許多好話,送了些書券、電影票、購物卡之類的禮品,表示一定加強溝通聯絡。黃一平感覺修理得差不多了,也就罷手,心想:小樣兒,就你?哼!
眼下,利用新聞媒體實施「鯤鵬館」預熱計劃,於黃一平而言已經完全駕輕就熟、得心應手了。
打著廖市長的旗號,又徵得了市委宣傳部長的授權,由一位分管新聞的副部長出面陪同,黃一平出面召集本市新聞媒體的負責人開會,交代意圖,分配任務。
報社總編親自到會,見到黃一平自是熱情異常,上來又是握手問好,又是遞煙點火,還當著眾人勾肩搭背直呼兄弟。
那些新聞單位的領導,見到位居陽城一號的日報總編如此恭維黃一平,多少也有點跟風的意
思,態度便與過去大不相同,紛紛上前打招呼、套近乎。
黃一平也懂,像新聞單位這種知識分子成堆的處所,真正天不怕地不怕、所謂見官大三分者,是那些能力、資歷、聲望高的資深記者編輯,倒是這些憑借某種關係做了台長、總編的人,在單位裡不受下屬待見,到了外邊又要顧忌官場上的規矩,反而弄得唯唯諾諾沒了骨氣。往日裡,黃一平只是副市長秘書,短不了受到太多白眼冷落,如今,既然這些人如此顧忌廖市長的權威,他也就不必太客氣了。於是,進入正題之前,黃一平以貌似謙虛的口氣,順便向大家轉述了市委副書記、市長廖志國同志關於新聞宣傳的幾點意見。那些內容,當然是廖志國親口所言,卻非正式場合的規範表達,而是偶爾讀報、看電視、聽廣播時的隨口議論。不過,讓黃一平這麼集中一講,立即就有了非常莊重、嚴肅、正式的色彩。這也算是黃大秘書開講之前的「殺威棍」吧。
此舉果然馬上見效。會議開始之初,那些台長、總編們剛剛還是一副東倒西歪的慵懶之狀,等到黃一平開講不多會兒,隨著一家家新聞單位遭到點名評議,他們的臉色開始漲紅,坐姿趨於端正,手中的筆記之聲也漸趨緊湊。
黃一平不由在心裡樂了。
接下來的任務佈置,比想像的要活躍、順利很多。題目一出,大家便踴躍表態。
「我們日報社作為市委市政府的重要喉舌,回去之後一定認真貫徹執行好今天的會議精神,初步考慮通過開闢專欄、組織大討論等多種方式,大力宣傳改進我市文化、體育硬件設施的重要性與必要性。報道過程中,還請黃秘書隨時批評指正。」
「陽城的城市地標確實是個重大缺失,我們電視台本來曾經有過這方面的考慮,打算搞個系列報道呼籲一下,可是思路一直不太清晰。現在,黃秘書的指示為我們指明了方向,系列報道也就有了中心,有了靈魂。」
「電台作為新聞媒體中的輕騎兵,一定會發揮貼近市民、靈活機動性強的特點,運用各種手段,充分調動廣大市民的參與熱情,使領導意圖與民眾心願形成良性互動。」
……
會議效果完全出乎黃一平意料。就連列席會議的文化局、廣電局等部門領導也紛紛表態,有的主動提出從有關大學、社科院邀請專家教授,給市級機關幹部作一場學術報告,重點闡述加快文化、體育產業建設的重要性。還有的提出主辦學術討論會,探討在同質化傾向日趨嚴重的形勢下,如何營造城市亮點,打出別具一格的城市品牌,等等。
其間,有一點讓黃一平體會非常之深:同樣是市府秘書,跟著市長與副市長,哪怕就是常務副市長,那種感覺絕對不同。作為市長秘書,接受權力磁場的覆蓋範圍、作用力度,與副市長秘書完全不在一個檔次,不是一個等級。難怪官不怕高、權不懼大啊!
廖市長即將從國外訪問回來。
此前一天午後,黃一平專門來到陽城大酒店,查看廖市長房間是否收拾清爽,生活用品有無需要添置或更換。
廖志國的宿舍,是在陽城大酒店東南角的一座小樓。那裡,原是政府招待所的貴賓樓,也是陽城迎賓館,是當年接待重要領導人的地方。後來,市裡在護城河邊一處風景最好的地方,特別辟出一塊地方,新建了幾幢單體別墅,作為新的迎賓場所,這座小樓便閒置了。
廖志國居住的一號樓,掩映在樹木、花草叢中,外邊有個小門,鬧中取靜,平時一般人不會進去。他住下來後,雖只在二樓用了一個套間,可除了他並沒有外人同住,整座樓基本為他專用。平常,他大部分時間在辦公室,回到這裡純粹只是休息。他曾經吩咐黃一平,也在多個場合鄭重聲明,不在宿舍裡接待公務來訪者,也不在宿舍裡談工作,有公務一律到辦公室。當然啦,秘書黃一平不僅不在禁入之列,而且還擁有廖志國宿舍的鑰匙,迎來送往進出自如,也經常過來幫助整理辦公桌、書櫥之類。
黃一平徑直掏出鑰匙打開門,進到裡間拉開窗簾,卻發覺床上躺了一個人,而且從空氣裡散發的撲鼻香氣來判斷,是個女人。
正尷尬間,床上的人搶先開腔道:「黃秘書,是我。」
於麗麗說著話,就從床上緩緩坐起。時值仲夏,天氣已經有些熱了,幸好她衣服沒解,只是頭髮有點零亂,而且明顯是從熟睡中驚醒。
「哦,是於經理。明天廖市長從國外回來,我特地來看看是否需要幫忙收拾一下。」黃一平道。
「哎喲,你黃大秘書這麼不放心人哪!再說,你不放心別人還能不放心我?今天一大早,我就組織人在這裡擦洗清掃了,把房間所有的角落都清理得乾乾淨淨。這不,飯後不放心又來檢查一遍,有些地方再動手抹抹,沒想到有點疲勞居然就睡著了。」於麗麗燕語鶯聲,眉目傳神,煞是動人。
「於經理辛苦了!你親自動手,肯定沒有什麼問題,廖市長回來保準滿意。」黃一平表面恭維,心裡卻忍不住要笑。
這個於麗麗,確是女中人物,令人不得不服。
廖志國入住陽城大酒店迎賓樓,原本是因為孤身一人,生活上多有不便,需要借助酒店的服務員和相關設施,得到更多方便與照顧。
因此,剛住進來時,酒店給廖志國專門配了清潔工,除了打掃衛生、收拾房間,每天還幫助把髒衣服拿到酒店洗衣房洗淨、烘乾、燙平。不久,這項工作就被酒店客房部女經理於麗麗主動取代了。
陽城官場上的人都知道,陽城大酒店的前身是政府招待所。當年,於麗麗還是一個十八歲的大姑娘時,就被一位市委副書記從棉紡廠調來,擔任客房服務員。據說,那位副書記是在工廠蹲點時,看中了長相出眾、活潑機靈的於麗麗。十幾年來,於麗麗在這裡由普通服務員一步步成長為部門經理,期間酒店經歷了改制更名,她本人也結婚生子,可唯獨一樣沒有變化:漂亮與緋聞。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年齡的增長,這個將近不惑的女人,竟然愈益嬌媚與妖嬈。當然啦,在這不算太短的時段裡,於麗麗的緋聞也一直沒有斷過,且大都與市委、市府領導有關,尤其是借居在酒店的外來領導。
不容置疑,於麗麗確有其獨特魅力。這種魅力,絕不單純是漂亮外表,而是滲透在言談舉止、眉目顧盼、穿衣打扮種種細微末節之中。一般情況下,長相漂亮的女子大多有些孤傲,或是語言金貴、態度傲慢,或是利嘴辣舌、不肯饒人,或是不善事務、頤指氣使,等等,可是於麗麗則不同。她的長相在女人中也算一流水平,可她絕不恃美傲物、居美自驕,而是待人隨和,嘴巴甜潤,手腳也勤快利索,說話做事與其長相同樣漂亮。特別在領導面前,更是懂事、乖巧有加。這樣的女人,遭遇別人的猜測、議論甚至無端編造些傳奇故事,也就不足為奇了。令人稀奇的是,不論那些緋聞確有事實,還是完全屬於捕風捉影或惡意中傷,她自己似乎從不在意,其丈夫也不計較,家庭至今依然和美團圓。
廖志國入住進來,於麗麗作為客房經理親自照顧,本也無可厚非,可是其中有些場景是為黃一平親眼所見,倒是讓他看出些端倪,私下推斷這個女人確非等閒之輩,此前那些緋聞、傳言似乎不全是臆測與中傷。
黃一平跟隨廖志國之後,每天上下班都隨同司機老仇接送,有時遇到特別應酬之類的活動,考慮到時間可能很晚,黃一平會讓老仇回家照顧生病的妻子,自己客串司機。某日晚,廖志國在外應酬到深夜,黃一平送他回到房間,開車離開時恍惚看到樓下樹叢裡有人影快速閃動。當時,他感覺那個影子頗像於麗麗,心想都這麼晚了,她還在樓下黑暗處做什麼?車子開到酒店門外,他半是出於不踏實、半是出於好奇心,停下車悄悄步行折返,從暗處果然看到於麗麗正摸黑用鑰匙開門,不一會兒就上到二樓。通過窗戶投影,黃一平看到兩個身影先是交織成一體,而後很快倒下並燈光熄滅。當時,黃一平長歎一聲,悻然離去。之後沒幾天,他利用閒聊的機會,建議酒店更換了廖志國房間的窗簾,以厚重墨綠絲絨替代了天藍棉紗。
廖志國的會議、視察很多,碰到省裡的會議或下到縣區活動,早晨往往需要起得早一些。黃一平有個習慣,不論什麼季節與天氣,上門迎接必定打足提前量,絕對不會出現讓領導反等秘書的情況。某天早晨,原本約好六點半出發到省城開會,黃一平五點三刻到達酒店時,樓上還沒亮燈。黃一平打電話上去提醒,手機關機,座機處於未擱好狀態。又等了七八分鐘,感覺再不催促可能就要遲到,黃一平便急忙上樓敲門。裡面聽清來人聲音,當即傳出一陣慌亂的響聲,很快,衣衫不整的於麗麗出來了,令毫無準備的黃一平鬧了個大紅臉。自此,黃一平不敢再徑直開門上樓,而是先在樓下將鐵門弄出一通聲響,算是知會樓上一聲。前不久,他又讓人在樓下安裝了一隻可視對講機,預防類似尷尬再次發生。
於麗麗與廖志國關係曖昧,雖有主動粘靠的意思,可在外邊倒不特別張揚,知情範圍也不是太大。不過,在黃一平面前,她卻不刻意掩飾,有時在房間裡幫廖志國整理領帶、衣扣,或是蹲下身子為他繫鞋帶之類,肢體或目光在對方身上刻意磨蹭、停留,也不避諱。
很多人都奇怪,於麗麗這樣的女人,已然上了些歲數,怎麼就這樣容易招惹、吸引男人?尤其是廖志國之類權勢男人,找個更加年輕的女子並非難事,又何必受其媚惑。據黃一平私下觀察,於麗麗在勾引、征服男人方面確有一套。有戲文形容古代佳麗:走路恰似風擺柳,看人目光渾如鉤,說話鶯聲燕語酥人筋骨,做事周到細緻體貼入微。黃一平看於麗麗就是這樣的女子。而且,據他觀察與猜測,這個女人的床上功夫,估計也是絕對一流。再說,廖志國這些官員也是尋常男人,遇到男女情事,難免落入一個千萬年不變的公式——賤且俗!
那麼,廖志國會對於麗麗動真情嗎?就黃一平的感覺,答案應該是否定的。像廖志國這樣的男人,不會不知道於麗麗的前世今生,在她身上投入愛情的可能不大,如果不是完全「被情人」,那也是生理需求占主導地位。平時,廖志國對於麗麗表情相當嚴肅,尤其是有外人在場,比如在酒店大堂、餐廳等公共場合裡碰面,更是表現得一本正經,目光絕不肯在她身上多停留一秒鐘。
黃一平還發覺,也許因為於麗麗的緣故,廖志國對蘇婧婧有時會表現得格外慇勤。比如,黃一平發覺於麗麗在廖志國房間過夜那兩次,事發當天或次日,廖志國都會主動給陽江家裡打電話,與妻子說話的時間也比往日長。最近一段時期,廖志國之所以頻繁吩咐黃一平給陽江送這送那,似乎也與於麗麗粘得緊有關。由此可見,廖志國的心主要還是在蘇婧婧那兒,於麗麗之流不過遊戲而已。
黃一平對於麗麗本來也談不上有什麼好惡。以前,北京下來掛職的魏副市長也住陽城大酒店,那時於麗麗雖然只是客房部一個小組長,卻已經與幾位市領導鬧出緋聞,黃一平經常碰到她,大家見面打個招呼,相視點頭一笑。後來,黃一平跟隨馮開嶺,於麗麗明顯有些想套近乎,無奈馮氏有意避讓,黃一平的態度也就相應地不冷不熱。眼下,她和廖志國有了一腿,黃一平即使想為蘇婧婧抱不平,卻也不能放在臉上,畢竟不看僧面還得看看佛面嘛。何況,現代社會今非昔比,男女偷情並非多麼難以容忍的罪惡,自己不也曾經有過莊玲玲、朱潔,現在不也還有個紅顏知己章婭雯麼!
胡思亂想間,眼看著於麗麗從裡面洗漱間出來,剛剛洗了臉、化了妝,又是一副光鮮亮麗、楚楚動人的模樣,黃一平不禁也心裡一動,心想,這樣的女子難怪會有那麼多緋聞,也難怪會讓廖志國這樣的權勢男人拜倒裙下,到底是姿色不凡哪!
「怎麼啦,黃大秘書,是不是我臉上長了什麼難看的東西,你要這樣看我?」於麗麗問。
黃一平自知失態,趕緊收回目光,馬上笑笑說:「哪裡,我只是奇怪,都說時間催人老,時間不饒人,可於經理怎麼就不老呢?」
於麗麗聽了,當即花枝亂顫起來,尤其胸脯上的兩坨更加跳躍得誇張,目光似乎也有些迷離,伸手就要來拍黃一平。
黃一平見了,嚇得退後好幾步,找個借口,順勢溜了。
中國式秘書2第四章
當下,郎傑克又詳細詢問了整個行程安排,然後哈哈大笑,道:「黃大頭啊黃大頭,虧你也說得出口,這也叫安排好了?你這根本就是糊弄蘇姐嘛。你說蘇姐千里迢迢來咱北京,迎接的又是美國客人,就憑她這麼大的藝術家,怎麼說也得按外國副總理、副首相級別接待。要知道,在咱們北京,若是早先一二十年,坐別克、奧迪,住XX飯店,一般得是軍區、部省級,最低也得是個一級教授,可現在什麼人享受這樣的生活?打工仔嘛!不行不行!你們在北京的安排得調整,一切聽從我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