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神秘電話:接電話,秘書的必修課
時針早已轉過七點,副市長馮開嶺的電話打了將近一個小時,還沒有結束的意思。
黃一平這邊,手機和座機輪番響起。明達集團老總鄺明達已是第三次電話催促,語氣顯得有點兒不耐煩。女兒小萌更是短信加電話,一個連著一個,聲音裡明顯帶了哭腔,甚至歷數起爸爸往常不守承諾的斑斑劣跡。電話那頭,妻子汪若虹也在邊上推波助瀾,埋怨丈夫不該在女兒過生日的時候如此拖拖拉拉。
既像個疲於應付的消防隊員,又似逆來順受慣了「夾棍氣」的小媳婦,黃一平一邊低聲下氣地應付鄺明達,一邊變著花樣哄小萌。
其實,馮市長的辦公室就在黃一平斜對門,中間只隔一道寬大的走廊。在陽城市的委、府機關,幾乎所有書記、市長與秘書的辦公室,都是這樣的佈局。如此設置的好處顯而易見。一方面,坐在黃一平的位置上,凡是從電梯上來進市長辦公室者,必先經過秘書室,方便秘書為客人引路,或向領導請示、報告、預約,也可直接為領導擋駕;另一方面,兩邊門都開著的時候,黃一平稍一探頭,就可以縱覽對面市長辦公室,領導有事招呼秘書,只要輕呼一聲或一點頭、一招手即可。眼下,馮市長那邊門雖然緊閉,卻依稀聽得見裡面嗡嗡營營的講話聲,只是不能敲門進去催罷了,即便鄺明達在電話裡嘰嘰歪歪也不行。
對於馮市長這個電話的重要性,黃一平當然心知肚明,或者說,也只有他才能洞察。電話響時,馮市長正好去了衛生間,黃一平照例代接。「您好,我是秘書小黃,請問您是——」,一串禮貌用語送過去,顯示出黃一平的個人修養,也襯托出馮開嶺乃至整個陽城市府機關的整體素質。對方回應卻淡然,並沒有按照正常出牌邏輯通報姓名、身份,開口只道請開嶺同志說話,而且聲音明顯壓得低低。憑借多年秘書生涯歷練出的超人聽覺,黃一平一下便聽出是省委組織部年處長的聲音,但既然對方沒通報,他就絕不會主動招呼。這樣的應對,與禮貌之類毫無關係,也不關乎個人自尊,而是一個優秀秘書的必備素養。在黃一平看來,倘若秘書職業也可獨立成一個行當的話,那麼這個行當裡除了有許多眾所周知的顯規則,肯定還會有若干鮮為人知的潛規則。不該問的不問,不該懂的不懂,何時該走在領導前邊,何處當落在領導後頭,諸如此類常識性的東西,大抵屬於秘書應知應會的範圍,是為顯規則。而像年處長這樣的特殊身份者,在這樣一個敏感時刻,打來這樣一隻語氣明顯神秘的電話,偏偏市長不在由他代接了,到底是否應當積極地顯示自己的熱情,主動介紹自己、稱呼對方,卻不是所有秘書都能像黃一平這般拿捏得準的。正洋洋自得間,馮市長剛好小解完進來,黃一平只說了聲請稍等,便把電話遞給領導,離開時又悄悄把門反鎖了。
千萬不要小看秘書黃一平上述貌似細微的的舉止,這恰恰顯示出他是一個諳熟本行業潛規則的高手。有些人在秘書崗位上工作了大半輩子,直到頭髮掉光、牙齒全松、鬍鬚皆白,也還是沒能領悟十之一二,而黃一平僅僅在秘書崗位上做到十年,就已經爛熟於心乃至臻於化境了。這種悟性與修煉,也許就是當年那個道士預言的「天生秘書」一說吧,更顯示出黃一平的「不俗」之處。「不俗」這個詞,出自馮市長之口,說過不止一次,卻從來不曾當著黃一平的面,何況,馮開嶺本就是秘書出身,在陽城能得他如是評語,可見,既非敷衍之詞,含金量也不算低。就因為這個「不俗」的評價,讓黃一平在秘書圈子裡賺足了顏面。
年處長是馮開嶺省委黨校的同學,在部裡主政市縣幹部處,據說馬上就要提副部長了。這個時候的電話,肯定與來年初將要進行的陽城市府班子換屆有關,事關馮市長本人的前途命運。
眼下,離換屆還有半年多,民間就開始流傳新一屆政府班子人員組成。照例版本眾多,變化萬千,五花八門,唯有一個位置人選幾乎鐵定——四十五歲的常務副市長馮開嶺,卸副轉正,榮升陽城市長。據說,市府機關裡已經有人開始提前行動,或是詳細打聽馮市長的朋友圈子、社會關係、個人愛好,或是拜託與馮市長私交不錯的官員屆時代為引薦、奧援,據說就連事務管理局食堂那幫人,往日只顧著丁松市長的川辣口味,此時竟也已著手物色調整小灶廚師,好讓飯菜符合未來市長馮開嶺的維揚口味。原本在機關裡不太引人注目的黃一平,也因此漸漸浮出水面被推向前台。公開場合大家當然不便明說什麼,私下裡就有人提前向黃一平道賀,說以後可要多多關照呀,或者苟富貴勿相忘呀,等等之類。也有相處甚好者乾脆直言不諱,說馮市長轉正了,你小子肯定會跟著撈個師長旅長的幹幹,難不成哥們兒也順便沾點小光,在你手下弄個團長營長的還不行?黃一平呢,臉上依舊作刀槍不入狀,嘴裡打著哈哈:「嘁!我一人微言輕的小秘書,天生就是跑腿拎包的命,什麼關照、富貴全是扯淡。」內心裡哩,卻灌了蜂蜜一樣甜美滋潤。
事實上,黃一平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只要馮市長一提拔,也就等於他提拔,套用了本地流行的兩句俗語——跟哥哥進城、水漲船高唄。如此說來,這共產黨的幹部體制豈不又落入封建社會那種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陋習、俗套了?其實不然。對於領導與秘書這種同進同退、共消共長、相輔相成的關係,黃一平自有一套與眾不同的理解。記得在他剛進市委辦公室不久,有一次參加秘書業務培訓,當時還是最末一位副市長的馮開嶺也來上了一課。作為在省、市委領導身邊工作多年的老秘書,馮開嶺於秘書崗位體會尤深、心得尤精,特別在講到領導與秘書關係時,反覆使用了兩個成語——唇齒相依,唇亡齒寒。這八個字,當時就把黃一平給震了,也徹底顛覆了他對秘書職業的一些成見——原來,過去曾經被自己所不屑的秘書,並不如某些人理解的那樣狹隘、萎瑣與不堪。領導與秘書之間,不單然是領導與被領導、上級與下級之間的從屬關係,也絕不是主與僕、指使與服從這樣庸俗的解讀,秘書這個稱呼更不是伺候人、拍馬屁、逢迎獻媚之類的代名詞。唇與齒,親密而不失獨立、尊嚴,形象且飽含無限深情,領導與秘書之間由此而提升到高山流水覓知音、伯牙因子期而斷琴的境界。也正是馮市長這句話,令黃一平對「士為知己者死」有了更深一層的理解。他當時就憧憬,要是能做馮市長這樣領導的秘書,多好啊。幸運的是,僅僅四年之後,願望即成現實,他與馮市長果真組成了相依相存的一對唇齒。
七點二十了,對門馮市長還是不見動靜。這時,黃一平心裡也有些焦躁起來。他的焦躁,倒不是完全出於鄺明達和小萌的不斷催促,而是對馮市長這個超長時間的電話,隱隱覺出一些不妙。
「怎麼還沒結束呢?是不是換屆事宜,出了什麼麻煩?」黃一平想。
他知道,馮開嶺本不是婆婆媽媽的性格,不要說打個電話,就連正式會議報告,都不太講究虛與委蛇、起承轉合那一套。班子換屆腳步日漸迫近,據說省裡已經著手徵求方方面面的意見,推薦物色合適的人選。年處長在這個時候打來電話,應該屬於無事不登三寶殿那種,因為他們沒有什麼工作上的隸屬關係,平時也一般不在上班時間聯繫。這次通話這麼久,自然說明不單所談話題重要,而且也許還碰到了什麼毛毛刺刺的難題。閉門關燈,手機做了呼叫轉移,絕對是請勿打擾的意思。這期間,所有打給馮市長的電話,黃一平都做了技術處理,一些無關緊要的電話約訪,更是無一例外遭到婉轉而堅決的拒絕。這種時候,身為一個稱職的秘書,黃一平自會讓馮市長免受任何形式的干擾。至於那個鄺明達,儘管和馮市長關係很鐵,與黃一平也是稱兄道弟,本來馮市長早就答應晚上要幫他接待一個外商,據說明達集團正和對方商談合資一個新項目,投資規模過億美元,可那個項目和馮市長的電話相比,還是不能相提並論。因此,黃一平沒有理會鄺明達越來越囂張的火氣。他真正有些心急並感覺內疚的,倒是家裡的女兒小萌。
2.組織談話:內幕,比文件重要的多
正當黃一平獨自在辦公室裡神馳萬里時,馮開嶺與年處長的電話交談進行得熱火朝天。
馮開嶺知道鄺明達那兒有個晚宴,是個加籍華商來談項目,請他出面接待一下,既代表了市裡,又有私人情誼;秘書黃一平的女兒小萌今天過生日,下午就已經向他請了假;對面秘書室裡的那只掛鐘,每隔半小時也會自動鳴響一次,並且伴有語音提示現在是某時某分。可是自打接了年處長的這個電話,這些瑣碎便統統隱於幕後,漸漸都不再存在了。
於他而言,沒有什麼比年處長的這個電話更重要了。電話的內容,也讓他非常吃驚。
明年初的人大、政協兩會,全省地市一級政府將全面換屆。陽城市長丁松任滿一屆多,年齡已經超過五十五週歲,鐵定不可能連任。按照通行慣例,自己作為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應當順理成章接任市長一職。可是在中國官場,只要一日文件沒下或者組織沒找你談話,就隨時會有太多不確定因素,讓這種所謂的慣例成為例外甚至意外。去年有一陣,盛傳市委洪書記要到省裡擔任主抓農業的副省長,據說都已經有省裡領導私下和他打過招呼,市裡也有人開始張羅慶祝和送行,可最終還是不了了之,至今沒有下文。
「省委常委會剛剛聽取了專題匯報,根據省委龔書記指示,市級政府換屆方案將要作較大變動。有些情況可能連我們部裡也無法掌控,你要有些思想準備。」年處長上來就直入主題,並無寒暄與過渡。
「能具體說說嗎?」馮開嶺知道,如果沒有很緊急或很重要的變化,年處長不會在辦公室用座機和他聯繫。
「龔書記和常委會也都是原則性意見,具體的條條回來後部裡和處裡還要再作細化,不過,有幾點已經基本定下來了。」說話間,年處長那邊有紙張翻動的聲音。馮開嶺知道他是在找會議記錄。
果然,年處長開始照本宣科:「一是加大民主測評與推薦力度,參與測評、推薦的人員要更加廣泛,更加具有代表性,其結果應當對幹部使用起到更大作用;二是挑選候選人不再局限在一個小的範疇,視野要更加開闊,力爭使參與性、競爭性更強;三是在注重德能勤績的基礎上,把廉潔提到更高的高度,堅決防止帶病提拔,杜絕前邊提拔後邊落馬;四是年齡、學歷由硬槓子變為參考性依據,上下限制性條件不再像過去那樣苛刻。大概就這麼些吧。」
馮開嶺一邊聽,一邊悄悄用筆把要點記了下來。等年處長念完了,他其實已經大致領會了其中的主要思想。不過,由於事出倉促,他還是希望年處長能夠解釋得再明白一些。
「按照龔書記的意見,這次換屆的幹部使用政策,要體現改革創新精神,體現求真務實風格。」年處長的口氣與腔調,已然有點省委領導的味道。
在年處長看來,這四條原則其實都是對既往沿用多年幹部政策的一種顛覆。過去若干年內,像地市級政府換屆、市長更替這樣重大的幹部變動,多以領導推薦、組織決定為主,決定權往往最終掌握在少數主要領導手上。所謂民主舉薦、測評之類,或是走走過場,或是僅僅作為一種參考甚至裝飾。近些年很多地方搞所謂票選,也只局限在任用科處一級幹部,也有的是主要崗位由領導圈定了,次要崗位拿出來投票,還有些則是領導先內定了,再搞個所謂票選裝點一下場面。而現在,突然把民主測評、推薦提到一個很高的程度,就不僅僅是幾個領導點頭決定就行,來自民間的觀感與選票顯得非常重要,甚至成為了決定因素。若是真要越過這個用人底線,那選人用人範圍一下就呈幾何級數擴大了。因此,以往一個市長退下來,大多遵循自然接替程序,即使常務副市長不是唯一人選,選擇範圍最多也只擴大到市委副書記這一層面。如今,一個市裡委、府兩邊的所有市委常委、副市長,只要基本條件符合者,那就都可能參與進來,不確定性隨之也會擴大很多。至於注重廉潔那一條,目前也只是嘴上說說、紙上寫寫,就像政治覺悟、思想品質之類的條件一樣,只要沒被雙規、判刑的官員,個頂個都可以與焦裕錄、張思德有一比,因而真要落到實處也還是沒法抓拿。
「年齡、學歷放寬,那才是最要命的一個著子,絕對不能等閒視之。要知道,就一個地市而言,只要年齡上下放寬一歲,學歷左右降低一個檔次,可能就意味著會突然冒出好幾個競爭對手。」年處長語氣突然加重。
「為什麼一定要放寬年齡和學歷呢?」馮開嶺自然也著重注意到了第四條,並且對此很不理解。這麼多年來,幹部政策多有各種各樣的變化,唯獨年輕化、知識化幾乎成為鐵律,而且近年來年齡卡得越來越小,學歷定得越來越高,成就了不少人,同時也擋住了很多人繼續前進的步伐。像馮開嶺這樣四十五歲年齡、碩士學位的幹部,正是上述政策的最大得益者。
「省委龔書記就是有感於不少年輕幹部,整天熱衷於改年齡、奔文憑,並無太多精力放在實際工作上,結果造成某些人年齡很輕、學歷很高、工作很糟,反倒使一些拚命工作、經驗豐富的同志失去了競爭優勢。龔書記說了,他這次一定要把這個框框破一破,哪怕將來他下台了,別人再把這條改回來。」年處長解釋道。
「唉——!」一聲歎息,道出馮開嶺內心的萬般無奈與失望。
「不要松勁!」年處長鼓勵說:「之所以第一時間告訴你內幕,是希望你重視起來,重新考量自己的競爭策略,以保證萬無一失。要知道,機遇和困難對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如果你比別人提前一步有所準備,那就比他們多了幾分勝算的優勢。」
「謝謝你!有你的提醒與扶攜,我會努力爭取成功!」馮開嶺真誠回應。他忽然意識到,剛才只顧了關注那些條文,感謝的話說得有點晚了。
接下來,順著馮開嶺的思路與意圖,年處長用了大約整整一個小時,比照龔書記定的那幾條原則,對陽城市現有副廳幹部逐一篩過,又把馮開嶺的個人情況、競爭優劣仔細捋了一遍,這才使整個通話過程成為一次馬拉松。
年處長畢竟在省委組織部工作了將近二十年,主政部裡最重要的市縣幹部處也有了五六年,分析起包括馮開嶺在內的陽城市一眾領導幹部來,簡直似探囊取物、如數家珍,而且高屋建瓴、入木三分。難怪馮開嶺一邊聽著,一邊發自內心地連連點頭稱是,誠服之態絕無半點矯作。馮開嶺與年處長相交多年,如此深談官場中事還不多見,此一談,也使他對年處長更生敬佩之情。他想,像年處長這樣優秀的幹部,在我們黨的整個幹部隊伍中真是太少了,讓他當一個處長或省委組織部副部長,實在是太過屈才。
按照年處長的分析,陽城市委常委那一堆人裡,組、宣、法那幾個,都是剛剛任職時間不長的部門領導,紀檢書記年齡明顯過大,軍分區司令則是掛名性質,這些人基本都不可能出來攪局。只有市委副書記張大龍,雖然五十二歲了,學歷也不過是個大專,可若是省裡真的放開條件了,憑其資歷,卻是一個強勁對手。政府一塊,別的幾個副市長有的資歷不夠,有的年齡過線準備換屆時到人大或政協任職,本來倒也沒有什麼顧慮。可是,有個年輕的副市長秦眾,兩年前剛從省農業大學下來,排名雖然靠後,卻是省裡重點培養的一個後備幹部,最近省委正在考慮放進市委常委班子,如此一來位置直逼馮開嶺。萬一此人上邊再有什麼背景,也許又會作為一支黑馬脫穎而出。至於人大、政協的那些副主任、副主席,則大多是原市委、政府班子成員,或公、檢、法等部門的領導人,因為年齡原因或任職屆滿才過去,根本就不可能成為市長人選。
年處長的這一番條分縷析,其實剛才馮開嶺腦子裡也已經過了一遍。對於張大龍、秦眾兩個,馮開嶺想到過,內心裡倒不曾介意,因為他自信無論憑實力還是人緣關係,還不至於敗給那兩個人。不過,既然年處長也說到了,他就不能不加重視與防備,畢竟一市之長的位置,肯定不會只有自己一人看重。何況,還有一些年處長雖然沒有提到,他自己卻不能忽略——省裡機關幹部下派,兄弟地市之間領導幹部交流,或者其他一些不可預知的因素。總而言之,大戰在即,切忌高枕無憂、麻痺輕敵。
「你這個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的優勢,總體還比較明顯。」最終,年處長還是充分肯定了馮開嶺的競爭優勢,從年齡、學歷、經歷、資歷到政績、聲望、人脈等等,一一加以評點,無不慮之慎重、周全,表述得體、到位,算是給馮開嶺打足氣加足油,令他精神為之一振。
3.利益同盟者:忍耐,決定你的路能走多長
鄺明達的電話又來了。這回火氣旺了好多,嗓門也比原先高了八度:「你他媽的這個破秘書怎麼當的,就不知道提醒領導抓緊一點?你看看你看看,都讓人家外商等兩個小時了,就是不給我面子,總要考慮一點國際影響吧。」
黃一平一邊擦汗,一邊頻頻抬頭看牆上的掛鐘,心裡急得似有幾十隻猴爪在抓撓,嘴上只好應付道:「快了快了。」
放下電話,想想剛才鄺明達的吼叫,黃一平感覺十分委屈,一股火氣控制不住在身體內亂躥。一時無處發洩,他只好火燒屁股般圍著辦公桌打轉轉兒,直喘粗氣。
你個狗日的鄺明達,憑什麼這樣對一個小小秘書吼叫,純屬柿子揀軟的捏嘛,有本事你直接沖馮開嶺吼去!憑心而論,若是依他當年的脾氣,真恨不得拿起電話反撥過去,把那個姓鄺的罵個狗血噴頭。可是,如今的黃一平已非當初的楞頭青。想當年,從上學讀書直到後來做了老師,秉性耿直的黃一平多以一副憤青形象現世,無論對同學或是老師,一言不合即拍案而起,寧可撞倒南牆也絕不向任何權勢妥協半步。如今十年秘書做下來,早已沒了憤激脾氣,尖厲稜角也被磨成渾圓。剛才還對鄺明達的粗言穢語飽含怨忿,恨不能立馬踏平那廝,可僅僅三五分鐘過後,冷靜下來一想,卻感覺不妥不妥,完全不妥。一來,那個鄺明達雖說態度粗野,平時待黃一平卻也不薄,摟肩搭背稱兄道弟有求必應姑且不說,黃一平姐夫王大海在明達集團受到重用便是最佳佐證。二來哩,鄺明達與馮市長關係特殊,就是有心衝撞,也還是要照顧馮市長的面子,打狗還得看主人嘛。更主要的是,隨著市府換屆進入倒計時,鄺明達絕對是己方陣營裡一員幹將,諸多需要錢物打點的地方少不了由他出面買單乃至一起衝鋒陷陣,統戰、同盟形成的共同利益遠高於一時個人好惡。
明達集團的前身,是陽城市建築機械廠。鄺明達在這個廠裡,從普通翻砂工做起,由車間主任至供銷科長、副廠長,三十歲出頭就做到廠長兼書記。據說,上世紀九十年代後期,當全國同類企業面臨倒閉破產風潮時,鄺明達執掌的企業不僅早已成功實行產品升級、轉型,而且形成了一支強有力的產品鏈。至本世紀初期,國有企業紛紛實行股份制改革,陽城市屬企業除少數關係國計民生的大型企業外,百分之九十五的都退出國有股份,說白了就是完全賣給了私人,唯有建築機械廠這一塊,仍然以國有資產入股的方式,整體加入明達集團。而明達集團最近幾年的發展更是突飛猛進,原先的建築機械已經漸漸淡出主業,代之而起的是更具潛力的電腦配件、絲織服裝、新型牆體材料等。在規劃與發展企業方面,鄺明達的思路與常人有些不同。按照多數企業的成功路子,應當以一業為主、圍繞主業做大做強,而鄺明達則主張多個主業齊頭並進,即便外部市場發生波動也會東天不亮西天亮。還有,現在不少企業集團看似聯合艦隊般超級強大,實際都是銀行貸款在支撐,純屬盲目性擴張,一旦形勢趨緊、銀根收縮,馬上便發生資金危機導致企業陷入困境。明達集團則不然,多年來一直以自有資金為主,遵循謹慎擴張、穩步發展原則。也許,正是鄺明達的這些獨特之處,才構成了他和馮開嶺非同一般的關係。
說起來,馮開嶺和鄺明達本沒有什麼特別的淵源。鄺明達出身陽城市區,馮開嶺則生於陽城下屬的江湖縣普通農家,後者比前者年輕三歲。當馮開嶺還在發憤苦讀,準備通過考上大學跳出農門之際,鄺明達已經早早在陽城建機廠做了車間主任。此後,馮開嶺順利考入江南師範學院古典文學專業,畢業後又分到陽城師專中文系做老師,正在建機廠擔任生產副廠長的鄺明達,也憑借自己的驚人毅力,在繁忙的工作之餘完成了師專大專文憑的自學考試。期間,馮開嶺曾經擔任鄺明達班上的管理員,負責發放上課通知、寄送考試成績之類的雜務。也正是在那寶貴的兩年時間內,兩人熟悉並熱絡起來。等到馮開嶺由師專團委書記調至市委辦公室,擔任當時市委書記的專職秘書,鄺明達已經在廠長位置上開始展露管理才華,並成為陽城企業界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此時,兩人之間多有互動,鄺明達的企業不時需要馮開嶺的政治聲援,馮開嶺則需要鄺明達企業的經濟支持,政企、官商同盟雛形初現。不久之後,市委書記調任省委秘書長,馮開嶺隨之同行,不到四年時間,秘書長突發腦溢血去世,馮開嶺也就從省委辦公廳究研室主任的位置上,主動要求返回陽城擔任了排名末位的副市長。
作為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直到目前為止,馮開嶺與鄺明達都沒有發生過直接的隸屬關係。剛從省裡回來時,分管農、林、牧、副、漁等農口一塊,與鄺明達的企業基本不挨邊兒;後來做了常務,又是分管交通、城建、國土、規劃、房管,還是和明達集團八桿子打不著。表面上看,鄺明達財大氣粗今非昔比,眼睛裡除了市委書記、市長兩個大佬外,一般的班子成員很少放在眼裡。然而,令黃一平始終感覺奇怪的是,偏偏鄺明達還就買馮開嶺的賬,而且不像對待洪書記、丁市長那樣擺在臉上應付場面,而是確實從內心裡佩服甚至崇敬。當今陽城官場,誰人見了鄺明達這樣的財主不是滿臉堆笑、一嘴好話?即使洪書記、丁市長對他也是恩威並施連哄帶騙,而馮開嶺卻時常對他板著一副面孔,毫不留情地批評其上從企業管理不嚴、下至個人生活不太檢點等等方面的瑕疵。對此,鄺明達從來也都不以為忤,相反卻表現出心悅誠服。不過,馮市長私下裡也和黃一平多次談論過鄺明達,說:「像這樣一個普通工人出身的人,完全憑借自己的刻苦努力一步步走到今天,非常之難得,非常之可貴。」還說:「可千萬不能小看鄺明達這樣的人,他既然能把一個企業做到現在這個程度,其能力與水平絕不在任何一位局長、縣長之下,甚至你就是交給他一座城市,也一樣能管理得非常出色。」說實話,馮開嶺如此高地評價一個人,而且是發自內心的真情流露,還不多見。
當然,話也說回來,鄺明達雖然為人做事難免張狂一些,但在和馮開嶺的私人相處上,總體還算低調,對黃一平這些小兄弟也不錯。平時,鄺明達和馮開嶺的交往,基本保持著朋友這樣一種基調,而較少表面的應景,也從不弄得滿城風雨、盡人皆知。馮市長吩咐的事情,不論以何種方式出面,一律百分百執行,沒有絲毫怨言與折扣。包括黃一平有事相求,也是給足了面子。前兩年,黃一平姐夫王大海從棉麻公司財務科長的位置上下了崗,姐姐在電器商城幫人家賣東西收入也有限,房子要更換,孩子要上學,家庭經濟一時陷入非常窘迫的境地。黃一平把情況和馮市長說了,馮市長直接吩咐鄺明達辦理。黃一平原本以為,鄺明達即使勉強接受了也只會安排個一般性崗位,每月支付千兒八百的了事。沒想到,鄺明達不僅馬上接受了王大海,而且安排到集團財務部先做出納,不久又擔任了財務總監,拿著比黃一平高幾倍的薪水。這一來,姐姐家的經濟狀況迅速從地下蹦到天上,不到兩年就換了大房子,孩子也上的是收費偏貴的私立中學,目前正籌劃送出國讀書哩。
想到這裡,黃一平又感覺有些對不起鄺明達,就好像馮市長的遲到不是因為年處長電話,而是因為他這個秘書安排不周。於是,他馬上給鄺明達手機發去一條安慰性短信:快了,我會馬上催促!
4.一把手來了:謊話該怎麼講,才圓滿?
就在馮市長與年處長通話結束前大約十幾分鐘,黃一平正坐在辦公桌前擺弄手機,煩躁且焦急地頻頻朝對門張望,忽然聽到走廊東頭陸續響起關燈、關門的聲音,接著就有兩種輕重、節奏明顯不同的腳步的的篤篤由遠而近。
黃一平一驚,心想糟了,丁松市長和秘書小吉也才下班,說不定會驚擾了馮市長的電話。
丁松市長的辦公室在走廊最東邊,與馮市長之間隔了一個四十平米大小的會議室,這個會議室除召開市長辦公會外,基本上是市長、常務副市長專用。因此,電梯往東這半層,主要是丁、馮二位市長及其秘書的空間。別看丁市長個頭不高,身材比小吉矮了半個腦袋還不止,可走起路來卻氣宇軒昂,有王者風範。他喜歡穿墊了增高底的皮鞋,腳步著地便顯得聲音厚重,節奏緩慢而有力,就像打擊樂隊裡的架子鼓。而小吉自從跟了丁市長,就只穿平根軟底鞋,原本瘦高挺拔的身材慢慢佝僂下來,走起路來更是一溜無聲小碎步,總給人慌不擇路的感覺,聽著就像西洋樂隊裡似有若無的沙錘。
黃一平不敢怠慢,趕緊迎著腳步搶先站到走廊上。
丁松走到馮開嶺門口,聽到裡面有說話的聲音,卻又發覺沒有開燈,門也關著,就停下來,似乎有推門進去的打算。這時,黃一平就只得再搶先一步,伸手打開面前的走廊燈,很熱情地招呼道:「哦,是丁市長!這麼晚才下班呀!」
丁松收回懸在半空的手,朝馮開嶺那邊呶呶嘴,問:「怎麼,還在找什麼人談話?」
黃一平說:「不是的,在打電話。」
看著丁松滿臉狐疑,又沒有挪動腳步離去的意思,黃一平只好進一步解釋說:「好像是朱大姐的電話,商量孩子在國外讀書的事情。」
「哦,是這樣。夫妻通話搞得這樣神秘呀。」丁松將信將疑地點點頭,自言自語著走了。
目送丁市長、小吉進了電梯,黃一平懸著的一顆心這才落了下來。說實話,若是遇到別的什麼人,包括那幾個在樓層另一邊辦公的副市長,黃一平完全可以採取一種更加放鬆的態度。首先,對方不會輕易上來敲門或推門,畢竟常務副和普通副還是有些區別的;其次,若是遇到類似敏感的問題,可以「不知道」三字搪塞過去,最多再附以抱歉一笑。難不成你一個普通副市長,還會窮根究底地查問常務副市長?可是丁松就不同。其人本就性格直率,行事張揚,言談舉止處處不落下風。加之,他是市長,政府一把手,雖然別人進他辦公室如果不預約、不敲門,那是一定要遭到冷眼甚至責罵,可他進到別人辦公室,包括常務副市長馮開嶺的在內,往往說進就進,連門都可以不敲。更何況,光天化日之下,你馮開嶺在裡面關門閉燈打電話,他完全有資格過問,甚至有權利知道。這就讓黃一平大大的為難了。於是,危急關頭他只好施以計謀,以智慧盡量阻止丁市長的進一步深究。通常情況下,面對市裡的領導,不論這個領導是自己的頂頭上司,還是別的領導,秘書是不應當說謊的,這是規矩也是紀律。黃一平一般比較討厭別人說謊,自己更加不習慣說謊,因為他覺得人與人之間一旦摻雜了謊言,就什麼話都不好談,什麼事情都不好辦了。試想,你說了一個謊,接下來就得用更多的謊來堵塞由此造成的漏洞,這樣就會一個謊言接著一個謊言地形成謊言鏈,不僅誠信的基石因此轟然坍塌,而且未來再多的真話都無法立身、無以為信了。可是,面對丁市長咄咄逼人的提問,黃一平不說謊又能怎樣呢?難道他會告訴丁市長,是省委組織部年處長的電話?那麼,丁市長一定還會有更多的疑問,譬如年處長找他什麼事?為什麼要說這麼久?關門閉燈做什麼?最終,黃一平還是要被逼到說謊的路上,因為他懂得有些時候,誠實其實比謊言更可怕與可憎。
5.黨校同學:關係,要提前培養;酒場上的未必是真正的朋友
說到年處長與馮市長的特殊關係,黃一平從來沒聽任何人直接說起,他是完全憑借秘書的敏感,從旁慢慢觀察、體會而得。自從做了馮市長的秘書,黃一平就認識了年處長。不過,起初他並不喜歡那個年處長。初見其人,瘦瘦弱弱一陣風就能吹倒的樣子,未曾開口先用警惕、審視的目光把你掃視一番,好像不如此就會從你身上蹦出許多跳蚤害蟲。一旦開口說起話來,又總是給人一種欲言又止、陰陽怪氣的感覺。黃一平感覺此人欠陽光,誠府深,不宜深交。而此人恰恰又是省委組織部僅次於部長的實權人物,掌管著市縣幹部處,據說有些副部長權力也沒他大。像馮開嶺這種級別、位置的官員,不知多少人千方百計地設法接近他巴結他,也就不足為奇了。
黃一平不久就發現,馮市長特別看重這個年處長,有時甚至超過了副省長一級的領導。而且,年處長對馮開嶺,也同樣是另眼相看,完全不同於對待一般地市級幹部的傲慢與輕視。表面看來,他們是早年省委黨校的同學,曾經有過同一寢室的經歷,可事實上,培養這種關係,馮市長花費了特別的心血與精力。平時,馮市長每次去省城,無論多麼忙,都要打個電話給年處長,但凡對方說有空,一定會去坐一坐聊一聊,而且一般不帶第二人隨行。要知道,人與人之間的感情有時就是這樣頻繁走動或閒聊中產生的,沒有足夠的交流,何來充分瞭解與理解?逢年過節的時候,市裡官員都要到省裡拜望一些人,很多人只顧了那些管著自己的省級大員,卻往往忽視了年處長這類級別不高、實權卻不小的「現管」型人物,或者即使考慮到了也是草率應付了事。馮開嶺卻不是這樣。無論多忙,副省長、廳局長一級的官員那兒,哪怕讓秘書黃一平、司機老關代為上門,話帶到禮送到就算心到神知,唯有年處長那兒一定是親自前往,而且所選物品也必然與別人的不同,倒不是輕重有異,而是品位檔次一定要合乎對方的口味,顯得受者在送者心中的位置、份量非同一般。當然,更為主要的是,年處長托辦的事情,哪怕就是頂再多的麻煩、冒再大的風險,馮開嶺也會心領神會地辦得漂漂亮亮。這一點,黃一平直至後來通過鳳凰小區那件事,才恍然醒悟甚至驚覺到——此乃後話。
對於自己與年處長的關係,馮開嶺從來不對外張揚,甚至每遇年處長前來陽城公幹,他往往還會有意迴避,令人感覺他們並不熟悉。據說有一次,陽城組織部長還鄭重其事幫他們作了相互介紹。這一點,對做了將近二十年組織工作的年處長而言,就顯得非常重要,也為他格外欣賞與看重。像年處長這類組織部官員,不論你和他關係多麼親密,最不希望弄得滿城風雨、盡人皆知,更不想讓人當作一個招牌滿世界宣揚,最好在大眾面前實左而形右、心是而口非,至於私下裡是怎麼回事,那就另當別論了。因此,機關裡就有人戲言,最怕同這類組織部官員同車旅遊、同桌打牌、同席喝酒,你講的笑話哪怕掀翻了一車人,他那張政治臉依然板得像塊磚;二十四張牌裡,他哪怕抓的全是同花順、通天炸,你也休想從他眼神裡覺察出半點端倪;你說了一晚上的勸酒話,噴出的吐沫都能醉倒一頭豬,他的杯子依然一滴也沒少。當然,黃一平現在知道了,馮市長與年處長的相處,既不為結伴旅遊,也不圖同桌打牌,更非喝什麼破酒。他們的友情,是建立在更加高遠、更有價值的目標之上。說到底,馮開嶺與年處長都是那種心機深重之人。
其實,早在好幾個月前,年處長就開始關注陽城換屆的事,操心馮市長是否能順利轉正。那時,他所把持的市縣幹部處,受命負責起草省轄市政府換屆的文件草稿,其中有些政策性條文就曾經悄悄徵求馮開嶺的意見,或者有意無意照應馮開嶺的相關條件。最近一段時間,雖然兩人很少直接見面,可像今天這樣的電話聯繫,卻始終沒有斷過。
6.秘書不俗:好秘書,問題少,會揣摩
啪地一聲,對面馮市長辦公室裡的燈終於亮了,隨之就傳來熟悉的腳步與咳嗽聲。這時,已是七點三刻,電話足足打了兩個小時零七分鐘,相當於一個世界頂尖長跑運動員,跑了一個男子馬拉松的全程。
隨著馮市長打開門,腳步漸漸消失在走廊東頭的洗手間,黃一平就像一支滿弓待發的箭,迅即而又悄然射了過去。利用馮市長方便的那幾分鐘,黃一平已經幫他清理好電話機、文件夾,收拾好隨身攜帶的皮包、茶杯、手機。當馮市長再度回來的時候,原本有些零亂的辦公桌,復又變得井井有條。雖說晚上或明天一早,會有清潔工進來把衛生徹底做了,但黃一平知道馮市長有愛整潔的習慣,任何時候都不喜歡辦公室裡散亂不潔,包括自己的頭髮、皮鞋也都始終保持一絲不亂一塵不染。因此,黃一平寧可辛苦自己一點,也總要隨時提醒自己眼勤手勤,盡量給領導創造一個舒適的工作環境。
趁著市長更衣、換鞋的當口,黃一平先匯報了十幾分鐘前與丁松市長的一番對話,他怕第二天兩位市長碰面了,萬一聊起孩子出國的事會讓自己穿幫。馮市長聽了,哈哈一笑,算是首肯了他的機靈。這期間,他眼睛的餘光一直沒有離開馮開嶺的臉,不便直接過問通話的情況,他只得通過悄悄觀察對方表情、神態來判斷和揣測。結果似乎令人滿意,馮市長眉心處的那個「川」字此刻非常舒展,右腮那塊厚重的咬嚼肌蠕動得堅實且很有節奏。伴隨多年,黃一平已經不需要通過更多語言,而是憑借動作、表情乃至某個器官的細微變化,就能準確揣測與把握馮市長的心理。黃一平認為,準確把握領導心理不是為了討好,更不能像古代楊修那樣賣弄小聰明,而是為了更好地給領導提供參謀,避免自己少犯錯誤。縱觀陽城委、府兩院,包括人大、政協及下屬部委辦局室機關的秘書們,雖然多如過江之鯽,可能夠達到如此境界,或曰與領導有此等默契者,恐怕無出黃一平左右者。這樣的功夫,是否就是馮市長評價的那個「不俗」呢?
馮開嶺對於黃一平「不俗」的評價,市府機關裡曾經流行過幾個不同版本。起初,黃一平對這些說法統統持懷疑態度,因為一種說法如果從幾個人嘴裡出現了完全不同的版本,那只能說明其真實性有問題。可是後來,經過反覆考證,證明各種版本都確有其事,分別具有不可推翻性。這樣的考證,在N大歷史學專業畢業的黃一平看來,相當重要,也非常必要。據丁市長秘書小吉講,馮市長有一次在丁市長辦公室談事情,當時恰好洪書記的秘書因為嫖娼被抓了現行,機關上下對領導秘書多有指責。丁市長本意有嘲笑洪書記管教不嚴的成分,當然也順帶給一旁的小吉敲敲警鐘。說話間,丁市長問:「你那個秘書小黃好像還不錯?」馮市長當即首肯:「相當不錯。」接著又補充一句:「關鍵是不俗。」有一次,市府秘書長也興致勃勃告訴黃一平:「你小子行啊,跟馮市長不久,居然得一不俗的評價,難得!」還有那個張大龍副書記的秘書,有一回當著很多人的面調侃黃一平:「馮市長說你不俗,你自己說說看,怎麼個不俗?」雖然當時鬧了個哄堂大笑,可「不俗」這個評價又一次得到了應證。
歷古以來,同行相輕乃職場通行的一個規則或弊端,讓做過秘書的人來評說秘書往往不會聽到多少好話。馮開嶺是做過秘書的,而且從市委做到省委,顯見是做得非常成功的一個秘書。按理說,他看秘書的眼光應該不是一般的挑剔。事實上,自從他回到陽城擔任副市長,享有了配備專職秘書的權力,同時就面臨著一個十分棘手的難題:挑選一個合適的秘書。他知道,現在的領導幹部慢說與戰爭年代有天壤之別,就是與上世紀五、六、七年代也不可同日而語。分管的事情多,頭緒雜,各級召開的會議多如牛毛,需要接受的信息、匯報的事項、總結的材料也是林林總總,大會小會又總要發表重要講話,報紙、電台、電視台還要報道,如果完全憑自己一個人應付,縱然有三頭六臂或晝夜不眠恐怕也不行。因此,配備一個精明強幹的得力秘書,就顯得非常必需。如同一個男人找個什麼樣的妻子,除了自己從婚姻中得到快樂與實惠,同時還體現著你的品味、尊嚴、臉面,一個領導配備一個怎樣的秘書,同樣不可隨意。試想一下,像陳希同、陳良宇這樣的高官,如果不是攤上那樣一些品德惡劣、貪慾極強的秘書,也許就不會落得如此悲慘的下場。而且,在機關裡工作時間久了,整日廝混在秘書堆裡,見得太多形態各異的秘書,自然懂得時下的好秘書如同處女一樣珍稀難覓。縱然缺,也勿濫,這是馮開嶺做一切事情的宗旨,挑選秘書亦然。
在初任陽城副市長的那兩年裡,馮開嶺身邊雖然也有秘書,卻完全不是他喜歡的類型。就像一位精明的獵人一樣,他在耐心尋找獵物,等待機會。不經意間,黃一平進入了他的視野。那陣子,黃一平正在跟魏副市長。馮開嶺知道,像魏副市長這種從京城下派掛職鍛煉的官員,一般秘書不會全心全意地服務。可是他發現,黃一平是個例外。黃一平跟在魏副市長身邊,既不點頭哈腰萎萎縮縮,也不趾高氣揚盛氣凌人,目光裡多有純淨明亮之氣。有一陣,魏副市長身體不好,黃一平陪同看病、掛水,在市府門前眾目睽睽之中攙上扶下,其態度慇勤且周到,卻絲毫不露諂媚邀寵之態,也沒有厭煩與難堪之色。一日兩日如此,十天半月不變,馮開嶺感覺此人踏實而不勢利。後來一段時間,魏副市長回北京休養,馮開嶺每天經過秘書室,都看到黃一平早早前來,先把魏副市長辦公室門窗打開通風,桌椅揩抹一遍,而後捧一本書坐在那裡靜讀,並不與別的同事閒聊。有一次,馮開嶺進去要過書看了,是一本民國初年版資治通鑒,豎排繁體字,紙張泛黃得厲害,上邊有密密麻麻的小揩眉批。此書恰好他也喜愛,相互三言兩語交流下來,馮開嶺發現這個N大歷史系的畢業生確是有些見識,對歷史人物與事件往往一語中的。之後,兩人又有幾次閒談,馮開嶺有時故意把話題扯到一些機關人事糾葛上,黃一平總是恰到好處地於大處宏觀置評,巧妙避開具體你是我非。若是遇到一般秘書,定然依循領導語氣百般揣摩逢迎,或是藉機將閒話引向自己的對立面。這樣幾番有意無意考察下來,馮開嶺感覺黃一平有智慧而非小聰明,善讀書而又不迂腐,自此覺得這個秘書有些與眾不同,至少與身邊常見的那些秘書迥異,因此就有「不俗」評語。不久,魏副市長掛職期滿回京,馮開嶺馬上把黃一平要到身邊,至今已經將近五年,兩人間可以說越來越默契了。
7.好秘書,壞爸爸:秘書能有自己的生活嗎?
將馮市長送到鄺明達那兒,黃一平來不及停腳,馬上往家趕。
時間已近九點,確實是回來得太晚了。進了家門,與黃一平的興奮異常不同,屋裡卻一片冷清。女兒躺在媽媽懷裡睡得正香,粉撲撲的小臉上依然掛著兩滴淚珠。汪若虹苦著一張臉在看電視,一部看了無數次的青春偶像劇,被調得幾近無聲。長期在醫院病房工作的汪若虹,本就練成一副說變就變的職業臉,加上人近中年歲月痕跡漸顯,真擺下來還是挺嚇人的。
看著桌上插著蠟燭的蛋糕,還有那些早已涼透的菜餚,識趣的黃一平趕緊換了鞋子,丟下皮包,捲起衣袖,把桌上的熱菜重又端回廚房,使出當年宅男時的麻利勁兒,煤氣灶與微波爐同時啟動,不一會兒,所有的菜、湯便又熱氣騰騰地上了桌,一盆香噴噴的雞湯麵也隨之出鍋。
看著丈夫黃一平在叮叮咚咚地忙碌,汪若虹的心裡很不是滋味。剛才丈夫一進門,臉上寫著疲憊,眼神裡滿是歉疚與不安,她心裡忽然有一種痛的感覺。她知道,他在外邊奔波一天,現在也很累很餓了。可是,再看看女兒小萌眼淚掛在臉上熟睡了的樣子,她又陡生怨恨。忙!忙!忙!自從當了這個勞什子的市長秘書,他哪一天不忙,又有哪一天能夠按時准點回來過呢?這個家,還像個正常的家嗎?
對於丈夫的秘書職業,汪若虹早就沒有了當初的驚喜。若論眼下的心理感覺,怎麼說呢?套用曾經流行的一首港台歌曲,叫讓我歡喜讓我憂吧。事實上,最近幾年來,隨著黃一平到市府機關上班,特別是跟常務副市長馮開嶺做了專職秘書,她享受到因此帶來的一些實惠,卻也對丈夫積壓了越來越多的怨氣。可是,再設身處地換位思考一番,她又不得不理解丈夫的難處與苦衷,甚至也還夾雜了一些同情與憐憫。
出身於陽北縣城一個普通幹部家庭的汪若虹,是那種混夾於萬千人叢之中不易被人關注的平凡女子。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初中畢業考取陽城衛校,三年後分配到陽城第一人民醫院做了一名三班倒的護士。幾年護士做下來,就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當時,周圍同事都有一個差不多相同的擇偶標準——長相不一定很英俊瀟灑,個人職業不一定要很好,收入也不一定很高,但有兩條必須二者佔其一:要麼家庭背景好,有個做官的爸爸、媽媽、兄弟姐妹或是七姑八姨;要麼是個性格溫和、吃苦耐勞、家務活兒全包的角色。原因只有一個——醫院護士太辛苦了,常年三班做下來真是苦不堪言。投個家庭背景好的人家,要不多久就會通過關係調了常日班,或者乾脆到清閒自在的機關事業單位。沒有背景幫忙調動的,丈夫能幹、體諒一些,做妻子的日子也會好過得多。懂行的人都知道,有些老護士成年累月做三班,黑夜白天顛倒,失眠、厭食加內分泌失調,脾氣會越來越暴躁,過早停經、更年期提前是常事,有時連夫妻房事都不願多做,經常搞得三日一吵五日一打,離婚分居率特別高。因此,汪若虹在找對象談戀愛方面就多了個心眼,像黃一平這種農村出身、無根無絆的人,原本不在考慮之列。
汪若虹與黃一平的認識純屬偶然。那天,是個清明節,恰好又是星期天,兩人都回陽北老家祭祖,回來時又都坐了同一輛中巴車。當時,車子很擠,汪若虹上車時已經沒有座位了。本來汪若虹就有暈車的毛病,加之車上人多氣味雜,站在人堆裡東顛西簸下來,沒要多久就感覺噁心得不行。其實,自從汪若虹一上車,黃一平就開始注意這個長相文靜的女子,覺得她特別像一部故事片裡的女配角,而那部寬銀幕電影是他小時候的最愛,那個女配角則是他人生戀愛的啟蒙老師。車行途中,他的目光始終在人縫裡追逐著汪若虹,卻忽然發現她臉色發白,大汗淋漓,好像快要暈倒的樣子。黃一平馬上撥開人群,把汪若虹扶到自己的座位上,又掏出隨著攜帶的風油精、礦泉水給她,使她漸漸平復下來。之後的故事,自然就不免落入俗套,一對邂逅於特殊時空中的男女相互有了好感,一見鍾情,建立了與很多戀人一樣頻繁的聯繫,然後就步入了婚姻殿堂。
黃一平的家是在陽北農村,自父母上數多少代可能都是大字不識幾個的普通農民。他是家裡的老小,上邊還有一個姐姐中專畢業分在陽城第三棉紡廠,一個哥哥初中畢業在南方打工。黃一平本人就讀於省裡知名的N大學歷史系,畢業後分配在陽城第五中學做歷史老師,除了三皇五帝、唐宋元明那一套書本上學到的東西外,喜歡寫點詩和散文,也與很多長髮飄飄的詩人一樣有些多愁善感的氣質。要命的是,汪若虹除了感動於黃一平中巴車上英雄救美的壯舉外,恰恰也還癡迷於其人身上那一股酸也不酸、甜也不甜的傷感味兒。追根溯源,汪若虹也是沐浴著瓊瑤阿姨悲情故事長大的一代,青春期裡又喜歡悄悄塗抹些詩亦非詩、歌亦非歌的東西,骨子裡便有與黃一平氣質暗合的元素。因此,當她回首往事,重新檢點自己的擇偶標準,等到發現嚴重偏離了既定方針時,女兒小萌早已呱呱落地,悔之晚矣。
結婚之後,與生活中眾多平常夫妻一樣,黃一平老師在三尺講台上傳道授業,汪若虹依舊做她的三班倒護士,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之餘,也有些磕磕碰碰吵吵鬧鬧。雖說黃一平並無絲毫過硬的家庭背景,本人性格脾氣、戀家、能幹、體貼等等指標倒還差強人意。在學校那幾年,黃一平只要沒有課,就總會抽盡量多的時間回到家裡,或是想方設法燒飯做菜把家裡收拾得乾乾淨淨,或是到醫院接送、陪伴妻子,令汪若虹在同事面前也算小有風光與得意。女兒小萌出生後,黃一平更是把主要精力花在女兒身上,幾乎成為半專職的奶爸與宅男。那時候汪若虹經常會想,雖然黃一平家庭沒什麼背景,手中也無半點權力,可能夠這樣全心全意照顧家庭,也算很好了。
大千世界,事物的變化總是出人意料,而且任何一種變化又都可能是一把雙刃劍。女兒出生不久,黃一平被借到市教育局編教材,半年後又調到市府辦做秘書。這樣突發性的變動,打亂了原本波瀾不驚的生活,一對小夫妻忽然感覺運從天降,好像一時都來不及歡喜了。黃一平以一位市府秘書應有的嚴肅與莊重通知汪若虹:「老婆,你丈夫此去陽關大道,離飛黃騰達不遠了,你得有享受天下大富大貴的思想準備!」汪若虹也很認真地回應:「老公,我早就提前準備好啦,李嘉誠、霍英東家人能承受的幸福,本人全能承受!」剛開始四年,黃一平跟著那個北京下來掛職的魏副市長,好像和做老師時的變化也不算太大,只是經常需要加班寫材料,雙休天節假日不得休息,有時也在外邊應酬到半夜才回家。但是,畢竟那個魏市長是臨時鍛煉性質,又經常要回北京與妻兒團聚,黃一平的時間總體上還是比較空閒。而且,因為黃一平工作性質的變動,魏市長也讓市府辦出面給醫院打了招呼,汪若虹由三班倒轉成常日班,算是開始跟著沾光了。後來,魏市長離開陽城,馮市長看上了黃一平,天翻地覆的變化由此而發生。這幾年,黃一平就像換了個人一樣,整天忙得不著家,早出晚歸甚至經常夜不歸宿,全部心事與熱情都投入在工作上,或者乾脆說是投入在馮市長身上。這期間,家裡的生活條件也隨之得到很大改善,住房由七十平米小套換成一百三十平米大套,所有電器都是時下最流行品牌、款式,日常吃穿用的東西基本上不用自己購買或花錢很少,汪若虹的工作也由常日班護士變成科室白領,女兒小萌免費上了市裡最好的民辦學校......生活即便算不上大富大貴,至少也已經是中富中貴了。可是,汪若虹還是有種得不償失的感覺。她不知道這筆賬到底應該怎麼算,一時也理不清問題出在什麼地方,她只是感覺,原來那個熟悉的黃一平漸漸模糊了,離她和女兒好像也越來越遠了。
應該說,黃一平對女兒一直是非常寵愛的。早些年,但凡與小萌有關的事務,大到報名上學、接種疫苗、看病吃藥,小至洗澡、換衣、剪指甲,甚至就連上廁所擦屁股,都是爸爸隨身伺候從無怨言與推托。逢到女兒生日之類,又是訂蛋糕,又是拍照片,更是忙得不亦樂乎。可是這幾年,花在女兒身上的時間和精力越來越少了,有時答應了孩子的事情,幾乎沒有一樁做得有頭有尾圓圓滿滿。比如本來約好雙休天帶她到公園看猴子、老虎,陪她去江邊玩水上遊戲,結果從春到夏再到秋,好不容易挨到冬天才去成,等到了公園和江邊時,猴子、老虎早就搬到郊外另一家動物園,水上項目也因天涼不能再玩了。又有時,父女倆剛剛興高采烈奔向肯德基、麥當勞,那邊馮市長忽然來電話了,只好拉著眼淚汪汪的女兒打了轉。
就說眼下這女兒的生日吧,早就說好一定早點回來,陪孩子一起吹蠟燭、切蛋糕、唱生日快樂歌,可是臨到下班忽然說是省裡來了個什麼電話,要等馮市長接好電話才能離開,弄得女兒眼淚汪汪苦等到現在,算是怎麼回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