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好秘書,壞丈夫
菜上齊,酒和飲料倒好,點上那些蠟燭,又關了明晃晃的電燈,等女兒小萌從媽媽懷裡被喚醒時,一時只當是在夢裡,或是在迷人的童話世界。在黃一平賣力的《祝你生日快樂》歌裡,汪若虹陪女兒一起吹滅了燭光,三口之家,馬上又充滿了其樂融融的歡快氛圍。
從蛋糕上拔下的十一根蠟燭,被黃一平悄悄攥在手裡。剛才要不是一根根數過,黃一平還真不清楚女兒到底是十一還是十二歲。看著小萌復歸歡天喜地的的天真模樣,黃一平心裡忽然有些酸。從女兒生下來那年底調到市府做秘書,匆匆已是整整十個年頭,早先跟著魏市長還算清閒,自從五年前跟了馮市長,這些年,他真是沒有陪妻子、女兒過一個完整的生日。今天的晚餐,其實早在十天前就和女兒約定,父女倆還拉過鉤,幾天前也已經在馮市長面前講過,今天一早又認真請過假,可到底還是遲到了兩個多小時。
本來,剛才黃一平打算在辦公室就和馮市長分手,直接回家。可是走到樓下,他竟然又鬼使神差上了老關的車,說是要把馮市長送到賓館。說到底,他還是對自己剛才的判斷有些不放心,如果不能作進一步的證實,他回去了也不會定神,夜裡的覺也一定睡不踏實。果然,上了車還沒來得及發動,馮市長就指令副駕駛座上的黃一平:「來一曲,步步高。」黃一平得令心裡一喜,馬上熟練地換上碟片,車載音箱裡立即便響起著名民樂合奏《步步高》歡快的旋律。再回頭看後排座上的馮開嶺,正雙目微合、雙掌輕擊,滿面春風地附和著音樂節奏搖頭晃腦。這下黃一平算是徹底放心了,單憑這首《步步高》,而不是《二泉映月》之類的傷感音樂,證明剛才年處長的來電即使不是天大喜訊,至少也不會是什麼特別不堪的凶兆。於是,在從賓館打車回來的出租車上,黃一平上了車,居然也神經質般說了句「來一曲,步步高」,結果那位的士司機懵懂半天,也不知這個身上有些官氣的客人哪根神經搭錯了。
桌子上,黃一平克制住飢餓,一個勁給妻子、女兒剝蝦仁、剔雞骨,盡顯一個合格丈夫與父親的風采。他在心裡安慰自己:快了,快了,等換屆選舉結束,這樣緊張忙碌、精疲力竭的日子也到頭了。
晚上伺候女兒洗漱睡了,黃一平沒讓汪若虹動手,主動把餐桌和廚房收拾乾淨,而後趕緊洗了個熱水澡,躺到汪若虹身邊。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汪若虹往邊上挪了一下,幅度不大,動作卻有些誇張。
「怎麼啦,嫌棄老公?」黃一平把手伸到汪若虹頸下,輕輕勾過來,笑著問。
汪若虹斜著眼看看丈夫,過了好一會兒才認真地說:「不是嫌棄,是不習慣。你說說,我們像這樣開著燈並排躺在一起,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黃一平一楞,瞬間語塞。是啊,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這幾年,市府秘書裡除了丁市長秘書小吉,就數他這個常務副市長的秘書最忙碌最辛苦了,三天兩頭隨市長出差不談,即使在陽城市區活動,也幾乎每天都在外邊應酬、寫材料,經常一忙就是大半夜。等到深夜摸黑回到家,女兒和妻子早已進入夢鄉,夫妻倆連在一起說話的時間也沒有,原本很有規律的性生活也被肢解得破碎不堪。
想到這裡,黃一平忽然感覺鼻子發酸。他什麼也沒說,只是把妻子緊緊摟在懷裡,輕嗅著妻子身上似乎熟悉卻又有些陌生的香味,呼吸漸漸就急促起來。
已經很久沒有這麼酣暢淋漓地做過愛了。他們夫妻都是性慾比較旺盛的人,何況正值如狼似虎的年齡,做起來豈能不驚天動地拼盡吃奶的力氣。不一會兒,兩人都心滿意足地癱軟下來。
似乎為了給妻子多一些補償,筋疲力盡的黃一平並沒有像往常那樣翻身睡去,而是重新打開燈,半坐起來,摟著汪若虹說話。
「老婆,耐心點,再過幾個月就是市府換屆,馮市長提拔已成定局,你的好日子就要到來了!」黃一平輕撫著汪若虹說。
「他提拔和我有什麼關係?」汪若虹明知故問,嬌憨可愛。
黃一平拍了拍妻子緋紅的臉,習慣性地左右顧盼一番才說:
「與你關係大啦,傻瓜!」
接下來,黃一平便開始歷數這幾年家裡的種種變化,諸如汪若虹工作變動、小萌免費上民辦學校、王大海進明達公司等等。「如果沒有馮市長這棵大樹,怎麼會有這麼些陰涼落到咱們頭上?再說啦,假如馮開嶺底下升了正市長,你老公我就是最大的利益者,將來小萌還可以繼續免費讀市裡最好的中學,你就能調到衛生局機關或防疫站之類的好單位,你一直羨慕的濱江別墅也不是奢望。」黃一平進一步展望未來小家庭的美好藍圖,雖說不乏誇張,卻也完全可以預期。
一席話,說得汪若虹心花怒放,兩頰緋紅,眼睛裡竟然放射出初戀少女般的光彩。
「接下來的半年將是馮市長競選的特殊時期,我的工作也會更忙一些,老婆你就要多辛苦一些啦。」趁著妻子情緒不錯,黃一平搶先打了預防針。
正在興頭上的汪若虹也顧不上答腔,而是把身體主動迎上來,粘蟲般吸住丈夫的嘴唇,一雙手在下邊也沒閒著,呼吸很快復又急促起來。黃一平不敢怠慢,馬上積極呼應,與妻子攜手再辛苦一程。
9.文章計:理論功底,已成為幹部晉陞的一塊敲門磚
省委組織部年處長的電話內容,三天後就得到了印證。
週六,省委楊副秘書長回陽城老家辦事,傍晚準備回省城時給馮開嶺打了個電話,算是打聲招呼問候一下。
「這怎麼行!不吃飯就走,要麼顯得我這個父母官沒有人情味兒,要麼顯得你這省裡下來的首長架子大。」馮開嶺一句話就把楊副秘書長攔下了。
楊副秘書長是本市陽東區人,文革後恢復高考的第一批大學生,畢業後一直在省委機關工作,現在省委辦公廳主管信息、法規和理論研究,是省委機關刊物《理論前沿》的主編。雖然長期在省委機關工作,職級也不算低,可是因為從來沒有在陽城工作過,又屬於位高權不重的那種虛銜,所以每次回來看望父母或有其他私事,基本上都不通過公共管道,也不主動驚動陽城官方,洪書記、丁市長們即使知之也就裝作不知。常務副市長馮開嶺卻是個例外。
當年馮開嶺初到省城,雖然是跟在老書記後邊,可畢竟還是一介毛頭青年,形單影隻,環境生疏情況不熟,難免會多受到一些白眼與冷落。楊副秘書長其時已是政策研究室主任,年長馮開嶺五六歲,在辦公廳裡算是有了些資格,對於這個初來乍到的陽城老鄉,自然格外加以關照。那時,馮開嶺經常應邀到楊副秘書長家裡做客,以大魚大肉中和機關食堂裡的清湯寡水,逢年過節更是多有叨擾。兩人算是結成了一對忘年交。後來,楊副秘書長升任現職,馮開嶺接替了政研室主任位置。兩人在省裡前後共事三四年,每天在走廊、廁所、食堂裡時有碰面,也同在一個支部過黨的組織生活,就是不曾在同一個處室裡共事過。熟悉中國官場的人都知道,像他們這種幾乎從來沒有同時在一個鍋裡搶過勺、爭過羹的幹部,一般就沒有什麼利益上的直接紛爭,如果再有些類似的同鄉之誼,那就極易做了朋友,至少不會成為相互傾軋的死敵。也因此,遠交近攻一詞,最適宜用處其實不在戰場,而在官場。馮開嶺與楊副秘書長之間的良好關係,始於彼時,持續至如今。
這次楊副秘書長回來省親,馮開嶺照例要親自招待,兩位老朋友把酒言歡一番。地點還在明達集團的休閒中心,陪客只有黃一平、鄺明達以及規劃局長於海東等幾個親近的人。
舊友相聚,菜不在精,酒不在貴,重要的是一份真誠與熱情,其中最直觀的考量標尺就是交談的流暢與熱烈程度。
酒席開始,馮開嶺雖然和往常一樣談笑風生,笑容滿面,可是卻時常有瞬間的走神與愣怔。對此,別人也許不怎麼看得出來,黃一平卻是一目瞭然。箇中原因,還是因為年處長電話裡透露的那些內容,讓他感覺不是很踏實。省委龔書記的那幾條原則,如果真是確定下來,他這個常務副市長轉正就少了些必然性,多了些不確定性和偶然性。
從主人到客人,包括幾個陪客,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朋友、自己人,席間說話就沒有什麼拘束,上自京城的政治傳聞,中到省城的趣聞軼事,下至普通百姓間流行的葷故事黃段子,知無不可言者,言無不盡興者,一時聊了個痛快淋漓。說著說著,難免就碰到來年地市級政府換屆的事。楊副秘書長畢竟久居省裡,聽到好多信息,有民間流言,也有官方或半官方消息,不管涉及到什麼人的,統統拿出來一一說了。說到陽城方面,楊副秘書長一口咬定,未來幾年陽城政府,必是馮氏天下無疑。
馮開嶺只是淡然一笑,起身敬了杯酒,表示一切盡在不言中。
「聽說最近省委龔書記對換屆選舉有些新的指示?」照例亮了杯底,馮開嶺問得很隨意。
「是啊,本來組織部拿了個方案,但是龔書記不滿意,又親自定了幾條原則。據說組織部的部長、處長們為此沒少挨罵。」楊副秘書長回答得也很輕鬆。
馮開嶺和黃一平對視一下,心裡都有些吃驚。關於年處長電話的內容,近幾天馮市長也陸續透露一些,畢竟有些主意需要兩個人商量著拿,很多具體事要通過黃一平來辦。再說,像馮開嶺這樣相對謹慎、性格內向的官員,平時遇事並無多少人可以訴說、商量,甚至包括自己的妻子在內,此類機密大事若總是一個人憋在心裡,畢竟不是一件痛快的事情。
楊副秘書長大略說到龔書記定的那個四點原則,語氣裡卻充滿調侃的味道。
「這麼說來,這次換屆,方針政策真是要有質的改變了?」馮開嶺問。
「哪裡啊!那不過是做做姿態,主要是防止組織部門弄權。」楊副秘書長也不隱瞞自己的觀點。「龔書記從北京來省裡工作雖然也有三四年了,可地市換屆還是第一次,當然要體現出足夠的重視。前一陣,可能是主管組織的領導有些事沒辦好,在用人方面領會書記意圖不到位,惹得老人家有些不高興,這次發火主要是在表現一種強硬的姿態。」
「呵呵,堂堂省委書記也要通過這種方式表示強勢?」馮開嶺笑笑說。
「倒也不是。龔書記來省裡之前,主要是在北京的高等院校、科研機構任職,似乎缺少一些封疆大吏的履歷和氣派,也因此,省裡有些人剛開始就不太買賬。可是,你看這兩年,他把省裡工作搞得有聲有色、政績卓著,頻頻得到高層的讚揚,大家也就服氣了。現在,他已經完全掌控局面,就不喜歡太多人七嘴八舌。」楊副秘書長進一步介紹道。
「可惜,我對龔書記不熟悉,估計他也不認識我。」馮開嶺說。
「是啊,你離開省裡六七年了,書記也換了兩任。其實,龔書記還是個直率的性情中人,骨子裡頗有些文人情懷,與你我這些人容易拉近距離。」楊副秘書長道。
「哦,是這樣?」馮開嶺驚訝。
「我想,你倒真是需要讓他熟悉一下,如果他對你一點都不瞭解,可能不是什麼好事。若是一般層級的幹部還好說,像討論到市委書記、市長這個層面的幹部,其他人說話都沒用,關鍵時刻還是要靠這個拍板定奪。」楊副秘書長說著,豎起右手大拇指晃了晃。
「可是,我不像在省裡工作那樣,可以近水樓台,更不可能如老兄你這般隨時聽命於近前呀。」馮開嶺的話,既有玩笑,也是實情。
「其實機會還是有的,只是不知你老兄運氣如何了。如果閣下有興趣,不如近期給我們《理論前沿》雜誌寫篇文章。」楊副秘書長略一思考,便當場獻了一計。
原來,龔書記曾經在北京某社科院任職多年,對理論研究情有獨鍾,特別關注事關重大國計民生的應用性理論問題。他到省裡第一件事,就是視察社科院、新聞單位、高等院校等理論文化部門,並特別重視楊副秘書長主編的省委機關刊物《理論前沿》。這幾年,他不僅親自給《理論前沿》出題目,而且還聘請了一幫高等院校、社科研究機構的專家擔任雜誌特邀編委,同時兼任省委理論顧問,其中又數N大學哲學系主任最得信任。據說,龔書記當年在北京某社科院擔任副院長時,方教授曾在該所進修,兩人結下不錯的關係。
「《理論前沿》上掛頭的重點文章,龔書記一般都會認真閱讀,還經常有指示哩。怎麼樣,你也來一篇,或許會讓他注意一下,或者乾脆重點批示?現在省委黨校的校長,就是通過發表在《理論前沿》上的兩篇文章,讓龔書記產生了深刻印象,一下從副廳調提拔為正廳職。」楊副秘書長滿臉得意。
不用細想也能掂量出,楊副秘書長的這個主意確實很夠份量,也很夠交情。不知底細者,絕對不會朝這方面考慮。馮開嶺抑制不住興奮,馬上帶領黃一平、鄺明達、於海東幾個人,敬了楊副秘書長一個「三盅全會」。
「有幾個選題哩,可以提供你參考一下,新農村、現代製造業、新興服務業、傳統產業升級換代、文化大省、環境保護、城市化進程等等都是龔書記關心的課題。除了角度要新穎、言之有物、論述有深度等基本要求,關鍵是要有學術氣,理論性強,站得高一些。」楊副秘書長的這番點撥,算是把佛送到西天了。而且,他還和馮開嶺當場約定,再下一期的《理論前沿》掛帥位置給他留下,一萬五千字左右。馮開嶺當然滿口答應。他一算,那期《理論前沿》的出版時間,剛好距離換屆還有四個月左右,時機恰當。
「不過,這篇稿子份量不輕,不知是否能寫好哩。」馮開嶺有些擔憂。
「嗨,區區一篇稿子,對你這種文章大家還有什麼為難?從陽城上下到省委機關,誰人不知你馮老弟的一段佳話——一支筆,不僅寫出了千鍾粟、黃金屋,而且還寫出了顏如玉呢!」楊副秘書長調侃道。
「你楊兄就別尋我開心了。文章的事,你得把關。」馮開嶺語氣真誠,並非假裝謙虛。
「不能,不能,萬萬不能指望我。」楊副秘書長連連搖手道。「說實話,平常弄點一般化的稿子倒還湊合,可是像如此重要的理論文章,是要經過龔書記這樣大家的慧眼,必須確保足斤足兩,方能取得奇效。這個,我真的力不從心。不過,剛才我說過的那幾個理論顧問裡,倒是可以想想辦法。」
「可是,若非你我這樣的至交,人家又豈肯幫如此大忙?畢竟,這種文章勞心費神,不是那麼好弄的哩。」馮開嶺操筆多年了,對文章中事自然心裡有數。
這時,坐在邊上一直忙著倒酒遞煙的黃一平,瞅了領導們談話的一個空檔,問:「請問秘書長,您說的N大哲學系主任是否姓方?」
「正是。怎麼,你認識?」楊副秘書長道。
「哦,果然是方教授。豈止認識,當年我在N大讀書時,與他是鐵桿棋友,也算是一對忘年交,關係非同一般哩。」黃一平回答。
「那你出面,他一定肯幫忙嘍?」馮市長迫不及待,顯然來了興趣。
「我想可以試試。」黃一平答。有一句話,他想了想卻沒有出口——畢業之後這十多年,他和方教授已經疏於聯繫了。
「呵呵,只要他肯幫這個忙,此事妥矣。」楊副秘書長語氣相當肯定。
10.寫出來的副市長:秘書替領導捉刀
楊副秘書長提出讓馮開嶺以筆作利器,文章作奇兵,以期引起省委龔書記的關注,算是一語中的,點到了穴位。
的確,在省委和陽城市級機關裡,很多人都清楚,馮開嶺之所以能從從陽城師專的一位普通教師,走到今天陽城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的高位,手中一枝筆,曾經發揮過多麼奇特的作用!至於楊副秘書長說的那個寫出了千鍾粟、黃金屋、顏如玉之類,雖是玩笑,卻也是實情。
馮開嶺的家境,與黃一平也差不太多,父母、祖輩清一色務農的農民,家裡的兄弟姐妹比黃家還多兩個。作為兄姊中的老小,馮開嶺有一股特別的倔勁兒,讀書寫字時的專注與認真,尤其深得老師們的喜愛。從中學時開始,馮開嶺就特別喜愛雜文與文藝理論一類,考大學時本來報考的是復旦大學文學批評專業,後來因為分數不夠錄取了江南師範大學的古典文學專業。大學期間,仍然喜歡讀文藝理論書籍,並時常在校報上發表一些「豆腐塊」。畢業分配到陽城師專中文系,擔任助教與年級管理員,經常給陽城日報副刊投稿,多是千字左右的文藝短論、述評,還時常在一些徵文評獎中獲獎。這樣的次數多了,在學校裡就有了些影響,學校領導也漸漸開始關注他。那時,師專年輕老師多,一般人進校三五年領導都叫不出名字,可校長、書記們對馮開嶺卻印象很深,剛剛在路上遇到校長才問:「最近又在報紙上得獎了?」馬上又讓書記攔住了吩咐:「還是要多寫,報紙的影響大,都知道師專有個馮開嶺能寫哩。」其實馮開嶺也知道,師專裡比他能寫的人很多,每年在外邊發表的文章能用籮筐裝,可正如書記所言,報紙是大眾化讀物。容易產生影響。
進校不多久,陽城師專團委改選,需要一名專職團委書記,很多年輕教師一心撲在提升學歷、做精專業、晉陞職稱上,大都不太願意做團的工作,校領導馬上就想到了馮開嶺。憑心而論,馮開嶺本來就不喜歡做老師。他不習慣成年累月站在同一個講台上,對著一幫幾年不變樣的老臉色,照本宣讀著一套程式化語言。他喜歡新穎、變化、挑戰,願意每天面對不同的東西。因此,在團委書記崗位上,他做得極其賣力,也非常得心應手。那時候,陽城團委一掃多年死氣沉沉的陰霾之氣,各種活動不斷,每有活動又都能在報紙、電視上及時報道。馮開嶺依然喜歡寫文章,只是不再單純寫文藝評論之類,而是結合實際重新開拓思路,寫些理論性較強的時評、述評,發表的陣地也不僅僅局限在陽城本地的報刊。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與一代偉人鄧小平南巡談話相呼應,全國範圍內掀起第二次思想解放的高xdx潮,《人民日報》搞了一個以青年為主題的徵文競賽,馮開嶺有一篇理論文章被選用,提出的命題的是當代青年應該自尊自強自立,文章刊登時註明了作者單位。應該說,那篇文章完全是激情所至有感而發,既寫得激情澎湃,又充滿思辨色彩。小小陽城的無名作者,能在中央頂級報紙發表那樣有份量的理論文章,立即引起市委主要領導的注意,並一度在陽城市級機關引起熱議。事後不久,市委書記即點名調他來身邊做秘書,三四年後又隨著書記跟到省城。在省裡那幾年,馮開嶺一直沒有再做領導貼身秘書,而是在綜合處做信息工作,使他有了更多寫作的時間。期間,他是省委《理論前沿》的特約撰稿人,在中央幾個大型理論刊物上也發表了不少文章,其中一篇關於城市化浪潮中的農民工問題,是國內理論界首批關注此類問題的文章之一,當時主管農村工作的副總理親自作了批示,引起高層決策部門的重視。也正是那篇文章,直接把他送到研究室主任的位置,令他至少提前兩年完成了副處到正處的晉陞。可千萬別小看了那個兩年,有些人在面臨進退去留的關鍵時刻,不要說兩年,就是兩個月甚至兩天,也許一輩子就卡在那裡了。
回到陽城擔任副市長之後,馮開嶺寫文章的頻率沒有那麼高了,一般選題的文章也不怎麼願意輕易動筆了,可是,每隔那麼一年半載,或者是天下大勢、身邊環境、個人命運面臨重大變革,他仍然會拿出一兩篇份量不輕的文章,發表在省裡《理論前沿》之類刊物上,以顯示他與一般官員的不同之處。比如,在擔任分管農業的副市長最後一年,省裡組織省直機關、下轄各市農業主管領導到澳大利亞參觀,十天行程其實也只是走馬觀花,其他人看了也就看了,聽了也就聽了,回來後除了帶回大包小包化妝品之類,也就只有若干風景區留影聊以為證了。馮開嶺卻不同,雖然該玩的時候也玩,當買的東西也買,可參觀時則留意向當地政府部門、農牧場主索要了很多外文材料,回來後通過網上翻譯系統自動譯成中文,又根據需要下載了一些介紹澳洲農業的歷史資料,不久就寫成一篇洋洋灑灑、足有兩萬多字的《澳洲現代農業啟示錄》,省農林廳作為文件呈送到分管農業的副省長案頭,馬上批轉成為全省農業口乾部的必讀。同樣花費的三萬元人民幣,馮開嶺的性價比較之其他同行者,陡然高出無數倍。而且,此後不久,省裡討論陽城常務副市長人選,那位分管農業的副省長恰好剛剛榮升了省委副書記,當即力薦了馮開嶺。
對自己以文章立身政壇,即使馮開嶺本人也絕不諱言。尤其在與黃一平閒聊的時候,每每說到自己的人生軌跡,或是談及如何把文章寫出精彩,就總要說到關乎他命運轉折的那幾篇作品,自得之情不免溢於言表。
「當今官場,會做官的人不少,可是會做官又能寫文章者又有幾人呢?」馮開嶺說這話的時候,往往眼睛放光。他還時常搿開手指,把歷代人物一一指點過去,其中最讓他佩服得五體投地者,當算開國領袖毛澤東主席。「文韜武略,多有經典傳世之作,真是千古難得的一代偉人!」
黃一平可以作證,像馮開嶺這樣至今仍時常閱讀《矛盾論》、《實踐論》、《論十大關係》之類著作的官員,可能已經不多了,至少在陽城政界當屬絕無僅有。
11.文章計:晉陞的一塊敲門磚
馮開嶺憑藉手中一支筆,一舉奠定了從政生涯的基石,並構成其日後不斷晉陞的重要階梯。與此同時,馮開嶺借助同一支筆,當年首先征服了岳父大人,而後俘獲了夫人朱潔的芳心,成就了一段美好姻緣,同樣在圈子裡傳為佳話。
當年,二十五六歲了的馮開嶺,在陽城師專中文系擔任助教兼管理員,由於老家在農村,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普通農民,兄弟姐妹又多,再加上本人相貌土氣、性格內向,見了生人愛臉紅,即便肚子裡讀了不少書,可總不能把學問掛在嘴上或貼在臉上吧,因此,找對象就成了個不小的問題。偏偏小伙子個人條件不行,自我要求還不低,找對象的第一標準是長得漂亮,其次必須是城市姑娘,再有就是文化水平不能低於中專。這些條件一來,好多原本熱心的介紹人,紛紛搖頭歎息而去,非但從此不再多事,而且背後還私下串通,結成了沒有言明的某種同盟。
正如哲人所言:上帝在關閉一扇門的時候,往往會同時敞開另外一扇窗。婚姻戀愛問題不順,馮開嶺乾脆一門心思讀書寫作,在陽城日報副刊上連連發表,連連獲獎,一時弄得風生水起,在陽城業餘作者圈子裡有「獲獎專業戶」的美譽。
小伙子的才能,迅速得到一個關鍵人物的賞識,這個人便是馮開嶺日後的泰山大人、當時陽城日報副刊部朱主任。
所有在陽城日報副刊上發表的稿件,統統由朱主任把關。馮開嶺的第一篇稿子就在他手上編發。一個在大學裡學過整整四年古典文學的高材生,同時又讀了很多文藝評論方面的書籍,給一張地市級報紙副刊寫些千兒八百字的小文章,豈不是張飛吃豆芽——小菜一碟!朱主任做報紙副刊編輯多年,每天桌上的來稿無數,打開一看,多是錯別字連篇、大話空話成串,不要說直接發表,連修改意見都沒法提。因此,偶然讀到馮開嶺文筆優美、思路清晰、觀點鮮明的來稿,頓時如食甘飴,如飲佳釀,心裡只一個字能形容與概括:爽!
好的報紙編輯,對優秀作者的培養與愛護,那是非常傾情、非常無私的。連續發表了馮開嶺的幾篇來稿,朱主任馬上認定孺子可教,於是當即電話約見。等到在報社辦公室裡見了面,幾句話一交流,馮開嶺身上透出的那種質樸、誠實、靈氣、聰明,更是讓朱主任欣喜異常。聯想到自己當年也是從農村孤身一人出來,由於家境貧寒,業餘時間拚命打工,掙足學費後才敢坐到教室。後來在船上做水手,閒來無事給航運局的報紙寫稿子,從火柴盒子大的文章開始,一路才寫出今天的結局。如此一來,竟然從馮開嶺身上找到若干當年自己的影子。首次交談,朱主任對馮開嶺的好感頓時大增。
作者和編者一旦相互有了好感,馬上就會熱絡起來,而熱絡的一個重要媒介或表現,就是作者的寫稿積極性空前高漲,編者對作者的稿子也是鍾愛有加,有時甚至到了偏愛的程度。這種偏愛,往往又不單純體現在用稿或得獎頻率的提高,而是相互間見面的次數也越來越多。有時,本來一個電話三五分鐘就能說清楚的事,朱主任非得約了馮開嶺過來面談;又有時,本來把稿子往信箱裡一投,或者往傳真機裡一塞,很方便就把稿子傳到,可作者馮開嶺也非得騎著那輛破自行車,大老遠從東郊的師專趕到城市中心的報社。當然,有時正好趕上飯檔口兒,兩人也在報社附近小酒館,點幾隻小菜,要一壺小燒或一扎生啤,慢斟細飲一番。再後來,趕上那年中秋節,朱主任乾脆發出邀請,讓馮開嶺到他家裡吃團圓飯賞明月。
第一次走進朱主任家裡,前來開門的恰好就是朱潔。雖然過去快二十年了,可當時見到朱潔的情景和感覺,馮開嶺至今仍清晰如昨。大概是晚上六點左右,天色將黑未黑,朦朧門燈下,但見立在面前的美人高挑身材,橢圓臉形,鼻樑高挺,一雙大眼睛盯緊人看令你如電擊一般,白嫩光潔的皮膚於微暗中更加耀眼。從髮型到服飾,完全是那種高雅、時尚的城市女孩中的佼佼者。那一瞬間,馮開嶺甚至有些後悔和猶豫了,他希望是走錯了人家,更希望能有個合適的理由趕緊逃離。當然,直到結婚之後細想起來,他才知道那種心態完全是自卑心理作祟。
中秋的晚飯吃得毫無味覺,平常的談笑自如也忽然沒了蹤影。一邊是朱主任夫婦熱情的聲音,一邊是朱潔高傲、清冷的表情,馮開嶺如同遭遇了兩股強大敵人的夾擊,完全亂了方寸,失去了招架與防守之力。不過,事後的情況證明,那個晚飯的作用和效果非常之大。原來,朱主任從馮開嶺的文章開始,漸漸喜歡上了他的才能,又通過幾個月頻繁的接觸,逐步喜歡上了他這個人,自然就想起家裡那個捧在手心怕跌了、含在嘴裡怕化了的寶貝女兒,心想女兒要是能和這樣優秀的青年結成秦晉之好,那可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回家後便把想法和夫人說了。朱夫人在家裡是決策性人物,本意是希望女兒找個城裡門當戶對的人家,免得像自己這樣,找個農村出身、家境貧窮的丈夫,一輩子跟著受窮受苦。可是,經不住朱主任老是在家裡鼓吹,又經常把馮開嶺的作品帶回來給她欣賞,朱夫人也就勉強同意先見一面再說,於是約定中秋節讓小伙子順便來吃個便飯,成或不成彼此都不尷尬。哪裡知道,一頓飯吃下來,朱夫人立即就喜歡上了馮開嶺,因為在整個吃飯交流的過程中,這個有些靦腆的小伙子,言行舉止非常大方得體,說話也很誠實,一點不迴避和掩飾自己的農村出身和貧寒家境,甚至說起小時候過中秋節,父母把整塊月餅讓給子女,自己只捨得撿食掉落的屑兒,馮開嶺竟然哽咽住了。
自從那次中秋節晚宴之後,馮開嶺就成了朱家的常客,頻繁給他打電話的,不再是朱主任,而是朱夫人。到了朱家,馮開嶺也很勤快,拖地、洗碗、抹桌子、搬煤氣之類的力氣活基本全包,一有空就陪准岳母聊天,有時還陪她上街買買東西。不消一個月,朱夫人就向女兒下達最高指示:這個女婿找定了,同意不同意都是他。
朱潔在看到馮開嶺的第一眼,確實沒有把他當回事,只當是敲錯了門的陌生客,或者是眾多專程來給朱主任送禮的普通通訊員。吃飯的時候,看著父母和他聊得非常投機、熱絡,媽媽又時不時向自己投來有些曖昧的目光,朱潔才開始感覺有點不對勁兒。再用眼睛餘光認真打量對方,發覺這個陽城師專的老師身高、長相大體也還說得過去,一口普通話也聽著順耳,就是眉眼、骨子裡總有股說不來的鄉土氣,一眼就能看出來自某個偏僻鄉村的普通農家。而當時的朱潔,也剛剛中專畢業不久,正在省屬重點學校的陽城中學做會計,年齡比馮開嶺小三歲。
剛開始,朱潔死命不肯和馮開嶺談,主要理由是土氣,帶不出去,再說如果像爸爸那樣,家裡總有一幫七大姑八大姨的上門,怎麼受得了!可是,朱主任夫婦卻不依。關於土氣帶不出去的問題,主要由朱主任出面化解,老人家親自幫馮開嶺把所有作品全部剪貼成冊,攤放在女兒面前一一點評給她聽,那些文章如何精彩耐讀。「這樣有才氣的人肯定未來前途不可限量,現在的土氣以後會隨著地位變化而徹底改變,到那時帶不出去的恐怕不是對方,而是你自己嘍。」對鄉下七大姑八大姨的擔憂,則由朱夫人親自出馬。她收起以前抱怨丈夫的那些陳詞,反過來勸說女兒:「鄉下人怎麼啦,鄉下人純樸善良,你有什麼大事小情,他們保準第一個上門幫忙,你偶爾下趟鄉,他們像接財神一樣熱情迎著你,哪像周圍這些勢利的城裡人呢?」——真是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架不住父母如此輪番攻擊,更主要的是,朱潔畢竟也是個中專生,又在陽中那樣的重點學校工作,自然對馮開嶺的那些文章並不真的熟視無睹、無動於衷,她也從中看出對方是個愛讀書、勤思考、有學問、有志向的人。於是,慢慢同意和馮開嶺接觸。男女戀愛之事,最難便是開頭,一旦起了頭,後邊就是男人們的天下了,徹底由不得女孩了。何況,馮開嶺可不是一個等閒之輩,憑他過人的心計,拿下美人指日可待。
如今,每每看著女婿步步高陞如此長進,朱主任就要在女兒面前居功:「你看看,要不是老爸我報紙上慧眼識英雄,你能有今天的好日子?」朱夫人也不甘示弱:「都是我一錘定音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