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二)
    張仲平早上醒來的時候,發現唐雯已經起床了,正在廚房裡準備早餐。
    他急忙找自己放在床頭櫃上的手機,發現並沒有未接電話,這意味著兩件事:第一,江小璐那邊沒事;第二,顏若水還沒有跟他聯繫。
    張仲平起身去了洗手間,洗漱完畢,唐雯已經做好了早餐。白麓都市報已經送來,就放在餐桌上,他很快翻了一下,如他所料,他找到了與左達之死有關的報道,雖然用了一整版,卻沒有什麼實質性的內容,他略為放心下來。
    「小雨上學去了?」張仲平問。
    唐雯嗯了一聲。
    「徐藝呢?他昨天晚上一直沒回來?」
    唐雯搖搖頭,說她起床後給徐藝打電話沒打通,關機了。
    徐藝那麼大了,張仲平和唐雯平時很少過問他生活上的事,但像昨天晚上徹夜不歸的情況倒是並不常見,而且他如果不回家睡,一般都會提前打招呼。
    「這孩子!」張仲平埋怨一聲,也就沒再說什麼.
    唐雯很快喝完了自己杯子裡的豆漿,她說:「我今天要早點去學校,你能不能送我一下?」
    張仲平看了一下客廳裡的掛鐘,說:「行,老婆的事,比什麼都重要。」
    張仲平放下碗筷剛從椅子上站起來,旁邊的唐雯突然走上前來抱住了他,張仲平不禁有些發蒙:「老婆,你這是怎麼了?」
    唐雯鬆開他,一笑,道:「沒事,只是好久沒有這樣抱過你了。你是不是也不習慣了?」
    張仲平忙說還好還好。
    兩個人各自拿上自己的東西出了門,唐雯把門反鎖上,說:「聽說現在的小偷很厲害,像咱們家這種門,不反鎖,三分鐘打開,反鎖,則起碼需要二十五分鐘。」
    張仲平哦了一聲。
    唐雯見他不在狀態,再無多話。兩人走進車庫,張仲平幫唐雯打開了車門。
    唐雯的眼神突然停留在了車子輪胎擋雨板上,見她那樣,張仲平心裡一緊,因為去了趟鄉下,那車輪擋雨板上被沾上了厚厚一層泥巴。
    唐雯看著張仲平:「你的車怎麼會這麼髒?你昨天晚上不是陪人打牌去了嗎?」
    張仲平已經沉下心來,笑了笑,輕描淡寫地說道:「噢,我是在打牌,可車沒閒著,下了趟鄉,晚上有人借車用過,江法官一個親戚。」
    「是嗎?昨晚我就問過你,看來還得問,為什麼電話裡有下雨的聲音?張仲平,看來你老婆需要一個合情合理的解釋了。」唐雯半真半假地說。
    「老婆,你太緊張了吧?」
    「我緊張?你能解釋你車上的泥,但你解釋不了下雨的聲音吧?」
    「我當然能解釋,我就是嚇死也不能被你冤枉死。」
    「說吧,打麻將時電話裡怎麼會有下雨的聲音?」
    「我是不是告訴你我在衛生間接你電話的?」
    唐雯回憶了一下:「沒錯。」
    張仲平笑嘻嘻地說:「那你能不能別把你老公撒尿的聲音當成下雨的聲音?」
    本來還繃著臉的唐雯被這句話弄得忍俊不禁:「你是說,你一邊撒尿一邊和我通電話?」
    「對,對於牌桌上的人來說,時間就是金錢。那泡尿,我可是憋得太久了。」
    唐雯盯著張仲平,張仲平也盯著唐雯。
    張仲平說:「別用那種眼神看我呀,我可沒騙你喲,噢,對了,這事你還不能和別人說去,丟人。」
    唐雯加重了語氣道:「張仲平,我和你生活快二十年了,你撒尿的聲音和下雨的聲音我會分不清嗎?你也太把我當傻子了吧?」
    張仲平站住,定定地望著唐雯,說:「老婆,看來你真是開始懷疑我了,正常情況下,你應該很容易分得清撒尿的聲音和下雨的聲音。但昨天晚上情況不一樣,打從接江法官的電話開始,你便開始緊張。這種緊張讓你神經過敏,你先認定我在騙你,然後才開始找理由或證據,用我們的法律術語來說,你這叫疑罪從有。」
    唐雯想插話,被張仲平制止了,他繼續說:「你放心,我會找個機會向你證明我並沒有向你撒謊。現在,你再仔細地回憶一下,你聽到的真不是我撒尿的聲音,而是下雨的聲音嗎?你肯定嗎?」
    張仲平的自信與坦誠會是裝出來的嗎?唐雯覺得不像,否則,這個與自己同床共枕了幾十年的男人可就太可怕了。實際上,她是不敢懷疑他。
    不懷疑他便只有懷疑自己,「也許,真是我聽錯了?」
    「你覺得我會是一個欺騙老婆的人嗎?我是嗎?我不是。這一點,你應該堅信不疑。」
    張仲平望著唐雯,臉上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
    唐雯上車,說:「好吧,我相信你,你開車吧。」
    張仲平卻沒有開車的意思,他轉頭望著唐雯說:「老婆,能不能告訴我,你到底怎麼了?你知道嗎?從昨天開始,你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我不知道我哪做得不好,但你不能不承認,你開始懷疑我了,我們之間真的已經開始出現信任危機了嗎?我可不想這樣。老婆,你如果有什麼心事,你一定要和我談出來,能解釋的我一定向你解釋,我不想在無意中傷害了你。」
    張仲平的話真說到了唐雯的痛處,她哽咽了一下,說:「沒事,只是……我過生日你第一次爽約,我……很不習慣。是的,我知道你有事,但我的情緒還是很糟糕。你知道,我這個年紀,過一次生日就意味著我又老了一歲,所以……所以……」說到這裡,唐雯忍不住哭了起來,雖然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要哭。
    張仲平伸手牽住了唐雯的手,又嫌不夠似的,一把抱住了她,他想說什麼,又覺得此時此刻一切言語都是多餘的。
    唐雯掙脫他的摟抱,抓住他的兩隻胳膊,有些期期艾艾地望著他,說:「你還在乎我,對嗎?」
    張仲平說:「當然,我永遠都在乎你。」
    唐雯也回握住張仲平的手:「仲平,我承認我開始多疑了。實際上,昨天夜裡我一宿沒睡。不,我對我說,這不是你的錯,是我的問題,是我被整個社會拋棄了,我對這個社會已經沒有任何價值了,所以……我開始擔心你,對不起。」
    張仲平說:「昨天,你碰到什麼事了?噢!對了,我一直忘了問你,你昨天的課上得成功嗎?」
    唐雯哭著搖頭:「一個學生都沒來,所有的人對我的課都不感興趣,我成了一個多餘的、沒用的人。也許,我該提前退休了。」
    張仲平說:「對不起,我昨天就應該問問你情況的。其實,老婆,這沒什麼的,現在的孩子們不是不愛聽你的課,是什麼課都不愛聽,就想玩電腦、談戀愛,你不信?如果我去給他們講怎麼追老婆,我的課堂都能擠死人。」
    唐雯聽了破涕為笑,道:「去你的,吹牛吧你。」
    張仲平說:「我真沒開玩笑。現在大學裡的孩子,靠父母養著,還沒有感受到生存的壓力,不談戀愛幹什麼?我說,上課的事,千萬別往心裡去,我老婆這麼優秀,不是時代拋棄了我老婆,是我老婆要拋棄這邪惡的時代。這個時代,每個人忙忙碌碌的,其實追求的也就那麼兩個東西——陞官發財。你那門選修課叫什麼?好像叫價值回歸與道德重建,」張仲平仰起頭來,朝空中吐出一口長氣,繼續說,「我覺得,總會有用得著的一天的,真的。」
    唐雯用紙巾擦乾眼淚,拍了拍張仲平的手:「好了,你別安慰我了,我沒事了,咱們快走吧。」
    張仲平盯著唐雯看了幾秒鐘,見她臉色和緩下來,這才開車出庫。
    他雖然哄好了唐雯,自己腦子裡的煩心事卻是一樁接著一樁。
    張仲平很快便把唐雯送到了學校。
    剛才他那些安慰話並沒有完全解開唐雯的心結,選修課無人問津的打擊對她來說實在太大了。她今天要去跟院領導談停課的事。唐雯不是一個喜歡抱怨和推卸責任的人,她是這樣想的:學生不喜歡上她的課,肯定是因為她的課上得不好,因此,她需要充電,需要重新唸書繼續深造,這樣也許能讓她彌補這些不足。她不能停下來,不能真的提前退休。
    這是她用失眠一夜換來的決定,她剛才沒把這事告訴張仲平,因為她還不知道院裡會是什麼意見,如果院裡同意,她覺得他會全力支持她。在這之前,她不想給他添亂。
    張仲平眼下的事還真是夠亂的。他目送唐雯離開之後,掏出手機撥打了顏若水的電話,沒想到居然通了。他心頭一塊石頭落了地,這至少說明,昨天被抓的人不是他。
    但那塊石頭剛落下沒多久卻又懸了起來,因為他連撥了三次,中間間隔了差不多十分鐘的時間,顏若水竟然沒有接聽電話。
    和顏若水成為哥們兒以來,他還從來沒有這樣過。
    張仲平無法判斷到底出了什麼事,也許電話響著並不能證明他沒有被抓。誰知道抓他的那些人有沒有搞釣魚執法?他們知道這麼大的行動完全保密是不可能的,他們就是要看誰在急於和顏若水聯繫,以便掌握更多的線索。
    看來,這電話還真不能隨便打。張仲平又開始有點焦慮了,煩躁地把手機往副駕駛位上一丟。噢,對了,他得先去醫院見江小璐。然後呢?他不想去公司,也不便去顏若水他們公司。如果有時間,也許應該到他與顏若水經常見面的青瓷茶會所去碰碰運氣。
    張仲平猜對了。顏若水此刻正在青瓷茶會所裡喝茶,手機連響了三次,他三次都拿起手機看了上面的來電顯示,卻始終沒有接聽。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顏若水在等人,都快九點半了,他的小姨子祁雨還沒在店裡露面。
    每個人都有兩副以上的面孔。祁雨也是。
    顏若水正等著的祁雨正是昨天晚上酒吧裡和徐藝搭訕的白衣女人,她正式的身份是青瓷茶會所的老闆。與此同時,她還是顏若水的小姨子。
    顏若水的老婆叫葛雲,兩姊妹一個跟爸爸姓一個跟媽媽姓,葛雲比祁雨大了十幾歲,一年前帶著兒子移民去了加拿大。
    祁雨終於現身了,從穿著打扮上來看,已與昨天夜裡嫵媚多姿的白衣女人判若兩人,此時的她顯得知性端莊,卻仍然風姿綽約。
    兩個人匆匆地對視了一眼。
    只一眼就夠了,祁雨看到了顏若水失眠後的那種疲憊,顏若水則看到了祁雨被化妝品竭力掩蓋的那種倦怠。可是,他們的眼神中卻互相流露著對對方的關切與體貼,一種無法言說的關切與體貼。
    是的,長期以來,顏若水的睡眠都不太好,偶爾能睡上一兩個好覺,可以被他看成是上天對他的特別恩賜。在別人那裡像吃喝拉撒一樣正常的睡眠,對他來說完全是一種奢侈品。他看過很多中醫,也嘗試過各種偏方,但效果甚微。
    祁雨的精神狀態不好則與她的感情經歷有關。大概五年前,她談了一場有始無終的戀愛,結果,一個活潑開朗的陽光女孩變成了一個沉靜的、不苟言笑的,甚至有點神經質的陰鬱女人,就像一株生長茂盛但久未見陽光與風雨的盆栽植物,好看卻缺乏一種內在的勃勃生機。一家人,包括她的父母和顏若水,從此把她當成易碎品一樣小心呵護著。
    祁雨端著一杯茶走進來,放在顏若水跟前,在他對面的位置上坐下了,很自然地拿過他的手機翻看著,「張仲平?姐夫,你為什麼不接他的電話?」
    顏若水接過水霧氤氳的茶杯,抿了一口,慢悠悠地說:「不知道該和他說什麼。」他把茶杯放在茶几上,繼續悠悠地說:「出了這麼多事,我不能不小心呀。我得好好兒想一想。」
    「想出什麼好主意了?」祁雨問。
    「辦法總比問題多。每一件事,都會涉及到很多人,這些人中間,關鍵人物也就一兩個,我必須先摸摸他們的底。」
    聽他這麼說,祁雨很乖巧地把手機遞給了他。
    顏若水把電話打給了魯冰。他以商量的口吻對魯冰說,如果勝利大廈讓幾家拍賣公司一起操作會不會好一點?
    魯冰問他是不是受了左達的影響?
    顏若水跟魯冰很熟,便實話實說是,不僅是,還有另外一件事,就是他們公司的副總經理老朱昨天被省紀委和省檢察院的人帶走了。不,他跟勝利大廈的事沒有關係,但公司現在人心惶惶的,誰都不想在勝利大廈的事情上擔責任。事情不能拖、不能停,原來在他那兒掛號的幾家拍賣公司,實力都差不多,他原來是擔心競爭程序複雜,耽誤時間。現在嘛,不如利益均沾,把各方面的關係都照顧照顧。
    魯冰沒有馬上表態,停了半分鐘以後才說,具體怎麼操作由他們公司定,他那兒給予配合。「不過,我要看到你們的拍賣推薦函。」魯冰最後說,等於把皮球又踢給了顏若水。
    顏若水放下電話思考了一會,笑了,對祁雨說:「魯冰是個老狐狸,他這麼說就是讓我擔著責任。」
    祁雨不以為然:「既然左達是自殺,法院又只看你們公司的推薦函,你還怕什麼呢?」
    顏若水說:「內部議論與社會輿論。左達跳樓死了,張仲平拿到的那張拍賣推薦函就變得神秘了。不,是詭異。」
    「怎麼,你擔心那張拍賣推薦函是假的?」
    「它可能是真的,但也可能是假的。這其實不重要。左達不死,這都不是問題,左達一死,有人就可能拿這個東西做文章,畢竟是幾百萬的利潤。人言可畏啊!你想,左達一個要死的人,怎麼還有心情把拍賣推薦函交給張仲平?如果我在會上再極力推薦張仲平,大家的各種疑慮便會指向我。」
    祁雨恍然大悟:「明白,也就是說,張仲平徹底沒希望了?」
    顏若水搖搖頭說:「他想吃獨食的希望沒了,與人分杯羹的可能性還是有的,但這性質完全不一樣了,是幾百萬和幾十萬的差別。除非……他能堵上所有人的嘴,可是,這怎麼可能呢?」
    祁雨問:「你為什麼不和他商量一下呢?看他怎麼說嘛。」
    顏若水擺擺手:「和他商量?不,我不想介入太深,這難題是他的,不是我的。明白嗎?」
    祁雨點點頭,用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望著顏若水,顏若水低頭去拿茶杯,避開了祁雨注視的目光。

《新青瓷之秘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