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過產假萬麗上班了,才知道打字員小周也休產假了,小周的工作沒有人替代,包副主任徵求萬麗的意見,問她願不願意先代小周工作一陣子,辦公室會打字的同志不多,其他幾個人,手頭也都有重要的工作,換不下來。包副主任話還沒說完,萬麗就說,我服從組織的安排。包副主任道,小萬,這不是組織的安排,只是想聽聽你自己的意見,你是做秘書、寫報告的,讓你去打字,委屈你了,典型的大材小用——萬麗說,我本來也不是什麼大材,再說了,這樣我也正好練習練習打字的水平,對以後的工作也有幫助。包副主任這才點頭說,那好,那就從明天開始,行不行?萬麗說,行。
萬麗搬到文印室上班了,收發文書小丁告訴她,這一陣單位裡大家都很忙亂,正在緊鑼密鼓準備迎接不久即將到來的中央首長視察,萬麗也只是聽聽而已,這工作與她關係不是很大,最緊張的是金美人,一天到晚就聽到她的腳步聲登登登地在走廊裡登過來登過去,嗓門也一日大過一日,脾氣也一日躁過一日,也有看不慣她的作派的同志,但也只能在背後皺皺眉頭。
中央首長來的那幾天,機關裡的人都屏息凝神,市委這一頭,更是上到平書記,下到普通的辦事員,個個臉色嚴峻,神情肅穆,三天時間簡直度日如年。到了最後一天,行程安排是首長下鄉調研南州農村的現狀,由平書記親自陪同,分管幹部的副書記、管農業的副書記、秘書長等也都緊緊跟隨,接待處金美人帶著她的兩個干將,男將大中和女將小封。小封到接待處工作不久,接待中央首長,更是頭一回,所以這幾天特別緊張,晚上無法入睡,到昨天晚上失眠狀況達到了頂點,一夜未能合眼,早晨撐著爬起來繼續工作,不料到臨出發前,撐不下去,突然暈倒了。小封的工作雖然不算太重要,但也缺少不得,時間又不等人,首長在國賓館已經用過早餐,這邊的開道車還沒有發過去,金美人正急得無措時,一眼看到來上班的萬麗,把她一拉,說,小萬,拉你個差。萬麗糊里糊塗上了金美人的車,才知道是去陪首長。
這一路都很順利,到第一個參觀點的時候,大家下車,首長興致很高,親自下到農田,與正在耕作的農民談心,又去試著踩水車,三下兩下,果然將溝裡的水踩到了田里,看著水嘩嘩地流淌,首長高興得大笑起來,平書記站在田埂上,也是笑逐顏開,他一回頭看到站在一邊的萬麗,覺得眼生,主動打招呼道,哎,這位女同志,新來的?
萬麗沒有想到平書記會主動跟她說話,臉一下子紅了,還沒來得及回答,金美人已經替她說了,平書記,她是秘書處的萬麗,小封生病了,萬麗是臨時被我拉差拉來的。平書記微微一笑,點了點頭說,哦,是萬麗。但就在他點頭微笑的一瞬間,萬麗從他的眼睛深處,看到了一種堅硬的拒絕,感受到一層冰涼的寒意,這層寒意從平書記的眼睛裡瀰漫過來,頃刻間穿透了她的全部身心。
接著,首長又到了第二個參觀點,這是一個先進鄉的農業示範區,種的是大片大片的油菜,這是初冬時節,油菜經過兩個月的生長期,正是葉肥莖壯的時候,首長滿意地笑著說,不錯,不錯,想不到你們南方的蘿蔔也長這麼好。首長一言既出,大家都有點尷尬。其實沒多大個事情,只要沒人吭聲,也許首長就知道自己錯了,就含糊過去了,或者很快首長的興致就轉移到其他上面,事情也就過去了,但偏偏金美人多事,先是「撲哧」笑了一聲,緊接著說,這是油菜,不是蘿蔔。
頓時,大家的臉色都不對了,首長雖然仍然笑瞇瞇的,但他身邊的人,都已經鐵青了臉,於無聲無息不知不覺間,就把金美人擋了開來。首長依舊談笑風生,是呀,是呀,從前「文化大革命」時,批評知識分子四體不勤五穀不分,不認識小麥和韭菜,想不到我這個勞動人民出身的,今天也犯了同樣的錯誤,啊哈哈,我回去要告訴我家屬,她是個知識分子,過去老被我嘲笑,這回她也可以報我一仇了。大家想跟著笑,但都笑不出來,金美人被擋到好幾米之外,臉色煞白,整個人的靈魂都出竅了。
首長離開南州後的第二天,金美人就遞上了請調報告,上面很快就批下來,金美人調市行管局工作,臨走的那天,大家來給她送行,臉色都不大好,有點兔死狐悲的感覺,但同時也實在想不通,金美人怎麼會犯這種低級得不能再低級、幼稚得不能再幼稚的錯誤?如果這件事情發生在剛剛進接待處的小封身上,那還情有可原,金美人可是老接待,還是接待戰線的老模範,什麼樣的場面沒經歷過,什麼樣的人物沒侍候過,多少的大風浪都闖過來了,怎麼會栽在這件小事情上呢?連金美人自己也不明白是怎麼了,她跟大家說,大概也是我命該如此了,到了走霉運的時候了,這不該說的話,一輩子都守住了,到最要緊的時刻卻守不住,不知怎麼就跑出來了,其實什麼油菜蘿蔔,你叫我自己分辨,我也不一定辨得清楚,還偏偏要去嘲笑首長,活該活該。大家噤若寒蟬,送走了金美人。
伊豆豆又來看萬麗,跟萬麗說,現在你可以鬆一口氣了,我的後台垮台了,我進不了辦公室了。萬麗說,我為什麼要鬆一口氣。伊豆豆說,是呀,你現在自身都難保呢,都成了打字員了。萬麗忍不住哭了起來,伊豆豆毫不客氣地說,哭,現在就哭啦?以後有你哭的呢。萬麗幾乎是萬念俱灰。
這一天萬麗下班走在路上,眼前一片茫然,心裡雜草叢生,在經過一條與大街交叉的小巷巷口時,她的眼睛的餘光,感覺到有個人正從小巷出來,一步就跨到她身邊,但是萬麗沒有在意,也沒有側頭看一下,繼續悶頭往前走,這時候就聽到有人在她耳邊逗笑說,喂,交個朋友好嗎?萬麗頭皮一麻,以為碰上了流氓,趕緊加快了步子要逃開,卻聽到了一陣緊隨而來的笑聲,哈哈哈,還是老樣子,目不斜視,萬麗,你也太規矩了。萬麗的心猛烈地跳動了一下,是康季平。
康季平又出現了。
他溫和地看著萬麗,笑著說,萬麗,如果不急著回去,我請你喝碗羊湯好嗎?萬麗毫不猶豫地說,我急著回去,對了,你還不知道吧,我有孩子了——康季平說,我知道,你的消息,我都知道,你女兒生下來六斤半,大名孫新月,小名丫丫。萬麗想不搭理他,但嘴上卻不由自主地說,你都知道,你對我的情況瞭解得這麼清楚,有這個必要嗎?康季平說,不必要的事情,我不會去做的。萬麗反唇相譏,那當然,你永遠最清楚什麼是你最需要的,什麼是你可以隨時隨手丟棄的,你——康季平寬厚的微笑,一直掛在嘴角,與他相比,萬麗就顯得那麼的計較,那麼的小肚雞腸,萬麗無法衝著他的溫和的笑臉再說什麼尖刻的話,她停了下來,但心裡的委屈,卻因為康季平的出現,愈加的奔湧起來。
康季平指了指路邊的羊肉店說,萬麗,還記得嗎,上大學時,沒錢吃好東西,就來喝一碗羊湯,還記得一碗羊湯幾分錢嗎?萬麗沒好氣地說,不記得。康季平伸手輕輕地從萬麗身後一托,萬麗想彆扭也彆扭不起來,竟然乖乖地順從地走進了羊肉店。
坐下來時,康季平說,不會耽誤你很長時間的,再說了,你婆婆在給你帶孩子,你還是比較輕鬆的。萬麗看了他一眼,忍不住說,你幹什麼這麼關心我?康季平說,我說過,我會一輩子關心你。萬麗撇了一下嘴,想朝他翻個白眼,但眼睛不爭氣,酸酸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著轉。羊湯端上來了,康季平替萬麗的湯裡加了一大把青青的蒜葉,熱氣一騰,蒜香撲鼻,萬麗的淚水就忍不住掉了下來,康季平遞了一張餐巾紙給她,平平靜靜地說,先趁熱喝吧——你不會嫌我小氣吧,畢業五年多了,頭一次請你,就喝一碗羊湯。萬麗沒有吭聲。康季平又說,漲價了,我們讀書的時候,羊肉湯八分一碗,羊雜碎湯五分一碗,現在漲了幾倍了。
一股久違的親切的氣息,隨著飄香的羊湯四溢出來,康季平默默地看著萬麗,過了許久,說,萬麗,你的處境不好,應該想想辦法,爭取主動——萬麗搖了搖頭,說,我無所謂。康季平說,你無所謂,我有所謂,我不能讓你這樣沉淪下去。萬麗勉強笑了一下說,沉淪?也不至於這麼嚴重吧。康季平說,我不管你現在有多嚴重,還是不嚴重,你不要再在辦公室呆下去了!他的口氣是決斷的,是毫無商量的,好像他是萬麗的家長或者領導,萬麗的事情,得由他決定,得聽他安排,
萬麗不由說,你是誰呀?康季平說,與我是誰沒有關係,但與你有關係,你要調單位。萬麗說,調了單位又怎麼樣?康季平說,調了單位後,你就開始等待。萬麗說,等什麼?康季平說,等機會。萬麗說,要是機會老是不來,永遠不來,等老了怎麼辦?等老了,就算機會來了,不是等於沒有機會嗎?康季平說,萬麗,你不要這樣悲觀。萬麗說,但是我看不到希望在哪裡。康季平輕輕地歎息了一聲,停頓下來。萬麗說,再說了,就算如你說的,要等待,那為什麼不能在辦公室等待,不是一樣的等待機會嗎?康季平說,不一樣,只要你在辦公室工作一天,你心裡的陰影就一天不會消失,這種東西,會影響你一生,甚至會毀了你一生的進步。
萬麗還想反駁,但忽然眼前一晃,又晃出接待中央首長那天,平書記聽到她的名字時,眼光裡透露出來的那種拒絕和寒意,萬麗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心灰意冷地說,沒意思,一點意思也沒有,我看穿了,也想穿了,沒有意思,算了。康季平搖了搖頭,說,萬麗,你不行的,你做不到的,你如果可以平心靜氣地面對這一切,我就不會來找你,勸你調單位,但是萬麗,我很瞭解你,我知道,你做不到的,你是要進步的人——萬麗忽然冷笑了一聲說,要進步?誰不想要進步?康季平說,你和別人不一樣,這是你骨子裡生命裡的東西,是你與生俱來並且會一直伴隨到老到死的東西,你是非常非常看重的,你不能沒有進步,所以,萬麗,你絕不能悶在辦公室了,悶在這裡看臉色,會把你的自信全看掉的,會把你的能力全看掉,你的生命的光彩都會沒了的,你會未老先衰,你會——萬麗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嘩嘩地淌下來。
康季平並沒有勸她,甚至都沒有再拿餐巾紙讓她擦,他繼續說,萬麗,聽我的話,立刻調一個部門!萬麗的思維不由自主被他牽住了,問道,那,應該調什麼部門呢?康季平說,這也是我今天找你商量的一個重要問題,你是向秘書長提拔起來的人——萬麗急不可待地說,你是讓我跟向秘書長到基層去?康季平搖頭說,不可能,就算你提出來,向秘書長也不會要你。
萬麗驚訝地看著康季平,忍不住說,是不是,是不是因為我無意中說出了《省委內參》的事,向秘書長記恨我?康季平笑了起來,你怎麼會這樣想,向秘書長怎麼會記恨你,這件事情,他自己說過,不怪任何人,要怪的話,也只怪一個人,就是他自己。萬麗奇怪道,咦,你怎麼知道?似乎有一絲奇怪的表情從康季平臉上掠過,但很快就掠過了,沒有留下任何痕跡,萬麗也沒太在意。康季平說,這是我分析的,根據向問這個人的性格特點,我完全有把握知道,他會這樣總結經驗教訓的。
萬麗說,既然向秘書長不會記恨我,你憑什麼說他不會歡迎我去跟他工作呢?康季平說,也許向秘書長心裡是希望你跟他的,但就算他心裡這麼想,他也絕不會這樣做,這樣做,於他於你,都沒有好處,對他來說,事情太惹眼,太露骨,對你來說,你如果到了向秘書長的手下,處境當然是即刻改變,到處看到的都是笑臉了,但你背靠的樹越是牢靠,你的危險性越是大,你明白嗎?萬麗有些明白,點了點頭,說,那,我能到哪個單位去呢?康季平說,離開權力中心,到務虛一點的單位去,會好一些,比如,到宣傳部——如果能到宣傳部,你一方面可以用己之長,多寫東西,鍛煉自己的寫作能力,同時,到宣傳部還有個好處,有機會多跑基層,搞調研,當年年輕的毛澤東,就是經常跑基層,搞調研,積累人生經驗。
萬麗的心情,漸漸地開朗起來,聽到康季平連毛澤東都抬出來了,不由笑了起來,說,你也扯得太遠了。康季平說,萬麗,你現在的任務就是臥薪嘗膽,等待機會,你不必著急,你還年輕,非常年輕,機會會有的,一定會有的!康季平伸過手來,握住萬麗的手,說,剛才你的手很涼,現在暖和了,這羊湯,真是好東西,又便宜又好。萬麗想說「你怎麼知道剛才我的手很涼」?但話到口邊,卻沒有問,嚥了下去。
萬麗回到家,婆婆告訴她,孫國海已經回來過了,一個朋友搬家,他又趕去了。萬麗心裡很亂,急於要和孫國海商量調動工作的事情,問婆婆,他說幾點回來?婆婆說,沒說幾點,只說朋友的家已經搬好了,晚上約他們到新家吃飯看新居。萬麗說,那估計不會太晚。但到了晚上十一點多,孫國海還沒回來,萬麗等得心煩意亂,過去問婆婆,國海到底有沒有說幾點回來?婆婆說,要不你就別等他了,你上了一天班,也累了,你先睡吧。萬麗說,太沒道理了,在人家家裡吃飯,這麼晚不走,人家老婆孩子不要休息了?婆婆說,男人呀,熱鬧起來就忘記道理了。萬麗一氣之下,回房間吃了兩顆安定,很快就睡過去了,也不知道孫國海是幾點回來的。
第二天早晨,孫國海仍然酒氣不散,眼睛紅紅的,萬麗也就打消了和他談調動的想法,反正八字還沒有一撇呢。哪裡想到,事情卻出乎意料的順利,萬麗一提出來,領導就同意了,緊接著就與宣傳部聯繫,宣傳部也正好要進人,兩邊一合拍,萬麗的工作在兩三天內就解決了。萬麗再回家告訴孫國海,孫國海一聽,就不高興,說,他們欺負人?!萬麗說,不是的,是我自己要求調的。孫國海懷疑地看了她一眼,說,你自己要求的?我怎麼一點都不知道?要真是你自己的想法,你肯定會先跟我商量商量吧。萬麗說,我本來是要跟你商量的,可是——不知怎麼話到嘴邊,又不想說了,改口故作輕鬆地說,哎呀,反正已經調了,明天我就去宣傳部上班了,就不多說了吧。孫國海小心地觀察萬麗,擔心她是在鬧情緒,但萬麗情緒很正常,很平靜,一點也看不出有什麼委屈,孫國海也就放心了。
萬麗到宣傳部工作,安排得還算不錯,她是副科級,就放在宣傳科當副科長。萬麗在婦聯是實的副科長,到了辦公室,因為副科級上一時沒有空位子,就先懸著,想等有了空位子再說,不料,別人的位子還沒有空出來,她自己的位子已經先沒有了。到了宣傳部,倒反而又是個實實在在的副科長。所以這命運的安排,除了命運他老人家自己知道,別人真是誰也預料不到的。回想當初,要不是認識了向秘書長,要是沒有向秘書長的關心,她自己獨自在婦聯熬,熬到現在,憑她的水平和工作能力等等,也應該是這個級別了,說不定還能扶正了,這麼繞了一圈,反而沒上去,真是塞翁失馬,安知非福。
余建芳不久前也調動了,到市委組織部擔任宣傳科的科長。伊豆豆先前告訴過萬麗,余建芳到新來的組織部長那兒哭過,說前任領導對她不公,像她這樣工作多年表現突出的同志,科長的位子還一直是個代的,伊豆豆還嘲笑余建芳水平不行哭也沒用。現在看起來,還真是起了點作用的。余建芳雖然仍是正科級,但畢竟是在組織部裡邊了,位子的份量可不一樣了。伊豆豆又來找萬麗說話,說,萬麗啊,我和你,就少這一招,要哭也是在家裡哭,不會到領導面前哭。萬麗說,伊豆豆你這張嘴也太損了,我還真不相信,哭能夠哭出個一官半職來。伊豆豆說,信不信由你啦。萬麗心情好,還和她開玩笑,說,那你趕緊回家,把牆壁當成組織部長,練哭,練成了再來教我。伊豆豆說,我要是練成了才不會教你呢,不然我哭不過你的,你的哭聲肯定比我動聽,教會徒弟餓死師傅。她們輕快地說著笑著,好像生活與人生,從來都是那麼輕輕鬆鬆快快活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