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萬麗懷孕快八個月的時候,孫國海把母親從老家接來照顧萬麗。萬麗的婆婆身體健康,性格開朗,也算得上是通情達理的,但她跟萬麗話不是太多,萬麗找她說話,她也會說的,如果萬麗不跟她說,她就悶頭做家務,不太主動找萬麗說話,對婆婆來說,家務事是永遠也做不完,做不夠的。婆婆對家務事的興趣,就像萬麗對工作的興趣,好像是與生俱來的,從來不厭煩,從來不抱怨,有時候萬麗坐在椅子上看著婆婆一絲不苟地拖地,拖不淨的地方,就扔開拖把,拿抹布跪在地上擦,萬麗覺得很不過意,讓她馬虎點,婆婆說,馬虎不行的,馬虎了我心裡過不去的。萬麗覺得婆婆很樸實,很知書達理,甚至比孫國海更懂道理。
  婆婆一來,家裡的生活立刻井井有條起來,一日三餐,營養搭配,美味可口,家裡也打掃得一塵不染。這一陣最輕鬆的就是孫國海了,下了班再用不著急急忙忙跑菜場、往家趕,他的一些朋友,大事小事,又把他拉走了,有時候弄得很晚才回來,見萬麗生氣,孫國海總是滿臉堆著真誠的笑,說,對不起,對不起,下次一定改,一定早回來。但到了下次,仍然故伎重演,故態重萌。
  萬麗心裡氣,就跟婆婆說,婆婆總是耐心地聽完萬麗的委屈,然後不緊不慢地說,萬麗,你別生氣,現在你的任務是養好身體,保好寶寶。萬麗說,不是我要氣,是他老是氣我,像昨天晚上,說好了不超過九點回來的,我等到十二點也沒回來。婆婆說,那你就不等他。
  萬麗覺得嗆了一下,心裡很彆扭。聽起來,婆婆的話是在為她著想。但不知為什麼,總覺得怪怪的,不太舒服。丈夫在外,哪有妻子不著急、不等待的?如果有的話,這個妻子對這個丈夫恐怕早就沒有了感覺。萬麗氣哼哼地說,並不是我要等他,問題也不在於我等不等,問題在於他說話算不算數,一個男子漢大丈夫,怎麼可以經常說話不算數呢。她稍一停頓,不等婆婆替孫國海解釋什麼,又說,是幾點就說幾點,玩什麼噱頭?婆婆寬厚地笑笑說,你也別往心上去啦,男人嘛,就是這樣的,請假的時候說早一點,也是他心裡願意早一點回來的,但到了那時候,也就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了,你說是不是?
  萬麗說,誰人不在江湖呢,我以前忙的時候,有時候也很晚回來,但是幾點就說幾點,不會玩噱頭。婆婆仍然平平和和地笑著,說,男人和女人是不大一樣的嘛,是不是?萬麗說,為什麼不能一樣呢?婆婆說,一樣了就分不出男人女人了嘛,是不是?萬麗再次被嗆住了。婆婆說話很溫和,臉上永遠是微笑,每句話還要帶上個「你說是不是」,顯得特別講理,特別客氣,但萬麗卻漸漸從這種通情達理中,感覺出與生俱來的隔膜,還有就是婆婆對兒子的無原則偏袒,這是印在骨子裡的,只是婆婆表現出非常的大度,是軟功夫,是柔中帶剛,使得萬麗有口難言,不由氣道,我也可以不等他,我又不稀罕他,但孫國海是什麼態度,他根本不把我、也不把快出生的孩子放在心上。
  婆婆仍然不急不忙地說,那也不至於,男人嘛,心總是粗一點——好了,萬麗,你身體要緊,別生氣了,回來我說他,讓他改。但是等到孫國海回來了,婆婆卻好像忘記了對萬麗的承諾,一字不提,只是滿心喜歡地看著兒子,盯著兒子的一舉一動,連孫國海吃飯掉一顆米粒,她也要撿起來塞進自己嘴裡。她總是不停地給孫國海夾菜,然後逼著他趕緊吃掉,再夾,當然,婆婆永遠是周到的,在給兒子夾菜的時候,也不會忘記跟萬麗說,萬麗,我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麼,就不給你夾了,你自己揀自己喜歡的吃啊,你現在可是兩個人吃啊。
  萬麗希望孫國海也能給她夾幾筷子菜,但孫國海光顧了享受母親的疼愛,吃得舔嘴巴舌的,萬麗忍不住說,你一口湯也不喝,也不怕噎著。孫國海看看母親,只是嘿嘿地笑。婆婆說,國海小時候,身體很弱,我是想盡辦法給他補,那時候家裡窮,買肉骨頭回來熬湯,國海那時候湯喝得太多了,現在對湯就有點反感了。孫國海道,嘿嘿,是呀。萬麗說,還是媽媽知道你,我跟你認識兩年,結婚也快兩年了,還不知道你不喜歡喝湯呢。孫國海說,我也無所謂的。萬麗說,那幸虧媽媽說了出來,要不然,我天天讓你喝湯,媽媽要心疼了。婆婆笑道,心疼也不至於,再說了,現在講究營養的人,又怕胖的,就是多喝湯嘛。萬麗又沒有說得過婆婆。
  那一陣電視裡正在播《渴望》,婆婆忙完家務,也坐過來和萬麗一起看電視,看到感動時,抹著眼淚說,唉,這個劉慧芳,真賢惠,能娶她做老婆,真是前世修來的福。明明是在說電視裡的人,萬麗又偏偏要多心,好像婆婆還有言外之意,就梗在心裡了。
  因為《渴望》的轟動,白天上班時,同事也都在議論,有一天伊豆豆過來,和大家議了起來,意見不統一,對劉慧芳有爭論,男同志大多數持讚賞態度,說劉慧芳既是中國傳統美德的化身,又是當代女雷鋒,毫不利己專門利人。伊豆豆就不愛聽了,說,不是毫不利己專門利人,是毫不利己專門利男人。男同志就嘲笑伊豆豆,說她自己做不到還酸劉慧芳,伊豆豆從萬麗桌上的一堆報紙中扒拉出一張來,說,我念你們聽聽,人家是怎麼說的:「劉慧芳的出現,使我們想起了魯迅先生的八個字:哀其不幸,怒其不爭,送給劉慧芳,是再恰當不過的了。隨著《渴望》的熱播,社會上掀起了一股呼喚劉慧芳式女人復歸的潮流,這種潮流,是婦女解放運動的可悲失敗,是社會的倒退,是男人的悲哀,更是婦女的悲哀。」
  晚上萬麗又和婆婆一起看電視,婆婆又誇劉慧芳了,萬麗說,過去封建社會的女人都這樣吧。婆婆卻指著屏幕上的王亞茹說,誰會喜歡這個姑姑?萬麗說,我是不是要向劉慧芳學習,孫國海再怎麼晚回來也不說他,隨他去?婆婆說,那也不對的,你們讀書人都知道一句話,女人是男人的學校,男人出息不出息,從女人身上看得出來。萬麗說,您的意思,男人不出息,責任是在女人身上?婆婆笑了笑,說,從前都這麼說的。
  晚上躺下的時候,萬麗跟孫國海說,你媽是打太極拳的。孫國海沒聽明白,說,我媽打太極拳?是嗎?什麼時候學的,我怎麼不知道?萬麗沒頭沒腦地說,你媽再教會了你,你們母子就可以一起對付我了。孫國海說,你什麼意思,我聽不懂。萬麗說,聽不懂就拉倒。背過身子不理他了。萬麗以為孫國海還會追問下去,但不一會兒,就聽到了孫國海的鼾聲。
  萬麗心頭的氣衝了上來,正想推醒孫國海跟他理論幾句,突然感覺到肚子裡的孩子踢了她一腳,這一腳,把萬麗的一點氣給踢跑了,她隔著肚皮輕輕地撫摸著孩子,很快就心平氣和地睡著了。
  萬麗足月生下了女兒,取名孫新月,小名丫丫。坐月子期間,有不少同事、朋友來探望萬麗,伊豆豆來了好幾次,光給小毛頭的衣服,就買了好幾套,都嫌大,伊豆豆將衣服抖開來,在小毛頭身上比劃了半天,自己都笑疼了肚子,啊哈哈,啊哈哈——她一邊笑一邊做著手勢說,我怎麼會覺得你家小毛頭有這麼大呢。萬麗道,你也不問問營業員,就說買新生兒的衣服。伊豆豆道,我買衣服要徵求營業員的意見?我也太沒名氣了。我什麼水平,她們什麼水平?
  她們笑了一陣,伊豆豆說了許多機關的軼事,有的是真實的,有的是流傳的,最後又說到機關的一些人事變動,伊豆豆說到的其他人萬麗都不太熟悉,只有戴部長她是知道的,伊豆豆告訴萬麗,組織部來了位新部長,戴部長扶正的最後一次機會終於也失去了。萬麗想到當時許大姐來找她,她又跟向秘書長吞吞吐吐地說了,被向秘書長嚴厲批評以及最後向秘書長自己調走,想著想著,不由心裡堵起來,是一種說不清的滋味。伊豆豆道,戴部長自己倒沒有什麼,許大姐就不行,像是變了一個人,很沮喪,情緒很低落,你最近沒見著她吧,一下子老了許多。萬麗沒有說話,心裡沉沉的。伊豆豆道,也難怪,關於戴部長扶正事情,許大姐可是沒少操心,戴部長自己倒沒怎麼活動,許大姐可是活動了大半年,走了多少路子,跑了多少人,想了多少辦法,最後也沒有成——當然,肯定是戴部長授意的,至少是戴部長同意的吧。
  萬麗心裡跳了一下,掩飾著說,你是地下組織部,你都知道。伊豆豆說,那當然。許大姐的事情,我能不清楚?所以,最後事情沒成,戴部長倒沒落下什麼話柄,對許大姐可是影響不好,她一直是個端正的人,都熬了一輩子,到最後卻沒能保持晚節。萬麗說,你也言過其實了,這也說不上什麼晚節不晚節的,她又沒有犯錯誤。伊豆豆說,錯誤是沒犯什麼,但反正名聲不好聽了,要是戴部長上了,扶正了,或者哪怕挪個部門扶正,也就沒有這樣的麻煩,但現在,戴部長原位不動,還有幾個月就要退了,別人也不會再忌諱他什麼了。
  萬麗道,你不僅是地下人事組織部,還是心理研究部的呢。伊豆豆說,我還知道,許大姐急病亂投醫,還找了你呢。萬麗嚇了一跳,這個伊豆豆,怎麼什麼都知道,是不是自己不知高低不知輕重找向秘書長替戴部長說話,被向秘書長批評的事情她也知道?但伊豆豆卻沒有再往下說,不知是給萬麗一點面子,還是確實不知道,但如果伊豆豆真的能夠說出來,那自己肯定是不能接受的,因為自己找向秘書長說這件事情,除了她和向秘書長,沒有第三個人知道,如果有第三個人知道,那肯定是向秘書長說出去的,那自己對向秘書長、對機關的一些基本看法,無疑會受到根本性的最沉重的打擊。萬麗想著,不知為什麼,心慌意亂起來,眼前都有點發黑,好像在她面前,是一個黑乎乎的深洞,她看不清裡邊的東西,更看不到底,而自己卻不得不往前走,走過去,是掉下去葬身萬丈深淵,還是能夠一步跨出個新天地,萬麗完全沒有數。伊豆豆見萬麗沉默了,又說,你這就嚇著啦,更厲害的還沒跟你說呢,許大姐還不擇手段地做了一些事情——但可惜機關算盡,也沒能把戴部長抬上去。
  萬麗說,你這張嘴,越說越豁邊了。伊豆豆說,我就不跟你說了,說出來不要把你嚇暈過去。萬麗說,我至於嗎?伊豆豆探究地看了看她,說,至於的,至少現在還是至於的,今後嘛,你成長了,老江湖了,可能就不至於了。說著,伊豆豆又大笑起來,好了好了,不跟你說政治了,政治哪是你我玩的,你也別多想了,不說你了,說說我吧。萬麗說,是呀,你不是要調辦公室的嗎?伊豆豆說,等你呀,等你休完產假,我再來,要不然,我進來了多孤獨啊。萬麗分辨不出伊豆豆是笑話還是真話,也只得跟著她打哈哈,那好啊,你等著我啊。
  伊豆豆來過後的第二天,許大姐也來了,婆婆給許大姐泡了茶,就進廚房忙乎去了。許大姐就說,萬麗,我聽伊豆豆說,你婆婆對你挺好的,把你都吃成個胖媳婦了。萬麗聽了這話,就覺得許大姐也是伊豆豆拱了來的,嘴上不由得說,伊豆豆昨天來過。許大姐說,是呀,她還說,她買了兩三歲的小孩穿的衣服給你家小毛頭穿,笑死我了。萬麗說,她以為剛生下來的小毛頭和兩三歲的孩子差不多大呢。許大姐說,看你氣色什麼的,都不錯啊。萬麗摸了摸自己的臉,說,我婆婆很會燒菜,真的把我吃胖了。許大姐說,我看得出來,你婆婆是個厲害角色。
  萬麗沒想到許大姐會這麼說,到她家來看望她的同事朋友們,都說她婆婆和藹可親,待人熱情,唯有許大姐這麼說,說在了萬麗的心上,萬麗忍不住道,還是許大姐眼睛凶。許大姐笑道,不是我眼睛凶,是我有切身體會——你們可能都不知道,我從年輕的時候開始,就一直是和婆婆一起住的,可明白婆婆的心思了。不等萬麗表示什麼,許大姐又說,我公公去世得早,老戴是個孝子,結婚前就提出這個先決條件的,我們一結婚,婆婆就住在我家了。萬麗說,現在呢?許大姐說,去年去世了,活了八十九,無疾而終,死的時候,臉色清白粉嫩,像上了妝一樣。許大姐笑了笑又說,我聽伊豆豆說你婆婆的印象,我就知道你婆婆是哪種老太,萬麗,你應該明白一點,媳婦對於婆婆來說,是永遠的敵人和對手。
  萬麗笑了起來。許大姐又說,我說的是內心深處的,靈魂深處的,骨子裡的東西,不是表面現象,表面上,有的婆婆與媳婦不和,有的婆婆與媳婦關係相當好,可能你們的情況就屬於後一種。萬麗又笑了,說,那許大姐,當初你們的情況呢?許大姐說,我們的情況和你一樣,所以我最能體會你現在的心情,只是有一點,我想跟你說的,永遠不要指望婆婆像疼兒子那樣疼媳婦,她在給兒子夾菜的時候,是百分之一百的真心,在給媳婦夾菜的時候,是假的,是做給兒子看的,是做給媳婦看的,也是做給自己看的。萬麗說,這是自然的。許大姐說,不過這也正常,可別想不開,換了任何人,都一樣,你現在有了自己的孩子,以後孩子慢慢大了,你就體會到了,我也是在自己的孩子長大後,才慢慢地知道了這一點。一開始,我也是不習慣的,總覺得我這婆婆,為什麼人人說她好,就我自己心裡彆扭,我老是檢討自己有什麼問題,以為自己心胸太狹隘,多少次想改,想跟婆婆親熱起來,但就是不行,如果勉強自己,也實在太委屈自己,後來也就放棄了這種努力,婚姻是鞋,家庭關係也是鞋,婆媳關係更是鞋,只有穿著這雙鞋的兩隻腳能夠感受到,別人是無法理解、無法替代、更無法幫助的。
  萬麗聽了許大姐這番話,覺得特別的合情合理,特別的舒服,伊豆豆說許大姐因為戴部長沒有扶正而變了個人,情緒低落什麼的,萬麗卻沒有感覺出來,反倒覺得許大姐比以前更親了。許大姐又說,不過萬麗,婆媳關係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你也別太放在心上,不太放在心上,反而不會有大問題,太放在心上,太當回事情,結果小事情也會變成大事情。你在婦聯工作過,婦聯的同志,對這一點最清楚,最有發言權,只要夫妻關係好,婆媳關係就是一個次要的關係了。
  萬麗心服口服地點頭說,我知道了。許大姐說,我再給你一點建議,如果心裡覺得彆扭,就跟別人說說,像你,又不是沒有說話的人,跟伊豆豆一說,讓伊豆豆再臭你兩句,心裡的彆扭就沒了,但不要跟孫國海多說你婆婆的不是,他永遠都不會理解這些的。萬麗又點了點頭。
  小毛頭在臥室裡哭了起來,沒等萬麗起身,婆婆已經從廚房出來,進了臥室,不一會兒,小毛頭的哭聲就停止了,許大姐說,真是個體貼媳婦的好婆婆——我們說說別的吧,對了,前一陣開全市幹部大會,我看到向秘書長了,他現在在裡和縣當副書記,情緒蠻正常的,到底是老同志了,有思想覺悟的。萬麗「哦」了一聲,心有所動。許大姐說,向秘書長還問起你呢,我說你快生孩子了,向秘書長說,時間過得真快啊。萬麗不由得也說了一句,時間是快。許大姐又說,其實,向秘書長很有水平的,可是那次,怎麼想到去寫平書記的事情要發《省委內參》呢。萬麗說,您也知道?許大姐說,還是你告訴我的呢,你還記得嗎,那次我和你說到機關對修路修橋的議論時,你告訴我的。
  萬麗心裡忽然一驚,仔細回想那次和許大姐的談話,想來想去只記得自己問過許大姐《省委內參》是怎麼回事,並沒有把向秘書長寫文章攻擊平書記要發《省委內參》的事情告訴許大姐,許大姐卻說是她告訴的,所以,這件事情,只有兩種可能,一是自己真的說過,後來卻忘記了,二是許大姐從她的話中聽出了什麼,自己去查出了這件事情。萬麗越想越怕,這件事情會不會就是從許大姐這裡傳出去的?是傳出去的,還是許大姐直接去告訴平書記的?萬麗忽然想到伊豆豆說許大姐為了戴部長能夠扶正,曾不擇手段地做了一些事情,伊豆豆還說,說出來她會嚇暈過去的,一想到這裡,萬麗的心底深處猛地升起一股寒意,使得她渾身戰慄了起來,因為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最後的結果都是許大姐為了戴部長的扶正,出賣了她,出賣了向秘書長,就在這一瞬間,萬麗的眼前突然閃現出那一天她和林處長站在向秘書長面前,向秘書長接電話時的臉色,和他說的唯一的一句話,他怎麼會知道的?寫這篇文章,本來就只是她和向秘書長兩個人的事情,連林處長都不知道,向秘書長可能也是考慮怕有個什麼閃失,所以不僅沒有通過林處長,最後連萬麗的名字也拿掉了,也算是小心謹慎,但結果還是被平書記知道了……
  萬麗的心顫抖得越來越厲害,眼前晃動著的許大姐的笑臉,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陌生,萬麗的神情許大姐也注意到了,她歎息了一聲,說,唉,向秘書長可惜了,我們老戴也可惜了,兩個人都是人才,可是都上不去。萬麗只覺得耳邊嗡嗡地響,心裡喃喃地說,對不起,對不起,向秘書長,是我害了你,對不起——萬麗的眼睛裡,差一點湧出了淚水,許大姐笑著說,萬麗,你還是個多愁善感的女孩子呢。可是萬麗的心裡,壓上了一塊很沉很沉的石頭,再也輕鬆不起來,她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機會有沒有可能向向秘書長道歉、贖罪。
  許大姐扔下了一顆重型炸彈,把萬麗炸昏了,許大姐走後,萬麗一直惶惶不安,好不容易熬到孫國海下班回來,迫不及待地把孫國海拉進臥室,不想婆婆也隨後跟了進來,給兒子噓寒問暖,又是拿拖鞋,又是遞水杯,最後說,國海,你餓了吧,飯菜早做好了,吃吧。三人一起出來,吃飯,孫國海被母親侍候得一副滿足姿態,吃飯也吧唧吧唧地響起來,萬麗覺得怪彆扭的,說,孫國海,以前你吃飯沒有聲音的,怎麼現在吧唧吧唧起來了?孫國海笑道,媽做的菜實在好吃,吧唧吧唧才更能品咂出美味來。婆婆也笑道,吃飯吧唧吧唧,是沒有教養,鄉下人。萬麗說,這可是你媽說的。孫國海笑道,媽的話就是聖旨。再吃,果然沒有了吧唧吧唧的聲音。婆婆將滿肚子的幸福和滿足藏在臉皮底下,但萬麗能夠看出來,因為它們從臉皮底下滲透出來了。
  晚飯後,又來了個孫國海的朋友,也是探望萬麗的,孫國海照例是陪坐,萬麗一等再等,心都要炸開來了,實在等不下去,便拉開臥室的門,喊道,國海,你來幫幫忙。孫國海回頭朝母親住的小房間喊道,媽,萬麗有事情。婆婆出來後,萬麗卻道,我不喊媽,我喊你!幸好那個朋友是個明白人,趕緊站起來說,時間不早了,我走了。孫國海覺得特別不好意思,趕緊說,沒事的,沒事的,你再坐一會兒。那朋友說,我家裡還有事情。就告辭了。
  孫國海送走朋友,站在臥室門口探著頭問,萬麗,什麼事?萬麗氣道,你連臥室都不願意進來?孫國海趕緊進來,坐在萬麗身邊,說,對不起,對不起。萬麗說,許大姐下午來過了。孫國海說,她怎麼樣?戴部長沒有扶正,她還到平書記那裡去哭過呢,哭有什麼用。萬麗說平書記沒有理睬她嗎?孫國海道,那當然,平書記怎麼會把她放在眼裡。萬麗試探說,她不是立過功嗎?孫國海說,她立什麼功?就她那水平,那境界,還立功?萬麗說,你天天在機關,你就沒有聽說過什麼?
  聽到萬麗的口氣戧起來,孫國海開始小心翼翼了,想了想才說,我聽說什麼?你指的什麼?萬麗說,你知道什麼?孫國海更小心了,試探地看著萬麗的臉,問道,你說哪方面的事情?萬麗道,看起來你知道的事情還不少,還要揀一揀才能跟我說?孫國海,想不到你跟我這麼有隔閡!孫國海急了,說,萬麗你別瞎想,機關大大小小的事情,每天都有許多許多,我真的不知道你說的什麼事。萬麗說,與我無關的,我說他幹什麼,總是跟我有關係的,我問你,向秘書長調走的事情,跟許大姐有沒有關係?孫國海「啊哈」一聲,道,那當然啦,向秘書長寫文章想攻擊平書記,不就是許大姐去告的狀嗎?
  萬麗腦子頓時「轟」的一聲,有一種靈魂出竅的感覺,一瞬間大腦裡簡直都空白了,再過一會兒,又擁擠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理也理不清,她呆呆地看著孫國海,喃喃地說,你們都知道,你們都知道,你們,孫國海,你一直瞞著我,為什麼,為什麼——孫國海被萬麗的神情嚇著了,趕緊說,萬麗你說什麼,什麼我們都知道?什麼瞞著你?萬麗說,是我害了向秘書長!孫國海說,你別瞎說八道!萬麗說,《省委內參》的事情,就是我不小心透露給許大姐的,我,我出賣了向秘書長啊!孫國海說,那又怎麼樣?要說出賣,也是許大姐出賣。萬麗說,但是,但是——孫國海說,其實連許大姐也怪不上的,向秘書長自己做的事情,就得自己負責,怎麼怪得上別人,連許大姐他都怨不上,更不要說你了,整個事情,與你毫無關係!
  萬麗「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怎麼與我無關,怎麼與我無關,就是我害了向秘書長,就是我——孫國海慌了手腳,萬麗一哭,他心裡難過,又急,卻又不知怎麼勸萬麗,一急之下,就罵起人來,什麼東西,自己偷雞不著蝕把米,還跑我們家來挑撥,姓許的,你等著,我不找你說清楚我就不姓孫!他這一罵人,一不講理,把萬麗嚇著了,頓時止住了哭聲,責問道,孫國海,你說什麼呢?孫國海氣鼓鼓地道,你還在月子裡,她憑什麼跑來刺激你,什麼東西?!
  孫國海一口一個什麼東西,說得萬麗心驚肉跳,心裡的憋屈也嚇跑了大半,趕緊道,好了好了,不說了。孫國海卻不肯罷休,不依不饒地道,你怕她,我不怕她,別說戴部長升不上去了,就是戴部長扶正,我照樣要去找她說話!萬麗道,孫國海,不許你胡來!孫國海說,明明是她姓許的不上路,你怎麼覺得是我胡來?萬麗說,我不跟你說,你不講理!孫國海委屈地「咦」了一聲,說,明明是她把你氣成這樣的,怎麼是我不講理?萬麗說,跟你說不清,永遠也說不清了,不跟你說了。孫國海也有點來氣了,說,是你先跟我說的。萬麗氣得臉色鐵青,咬牙道,以後我再跟你說,我就,我就,我就爛舌頭!
  孫國海見萬麗臉色很難看,就悶頭坐著,一言不發了。萬麗心裡憋得慌,見孫國海不理她了,又覺得委屈,又為自己害了向秘書長的事情後悔不已,又不知道機關的人對她到底怎麼看,胡思亂想之下,眼淚忍不住又掉了下來,邊抹眼淚邊自言自語地說,我還有什麼臉在機關呆下去,我還有什麼臉——孫國海本來是不想再說什麼了,因為無論他說什麼,萬麗總認為他說得不對,孫國海也摸不著頭腦,但這會兒聽萬麗這麼說了,他卻又忍不住了,這是你多慮了,機關裡誰不知道你的為人——話音未落,萬麗已經說了,知道我為人,知道什麼呀,人家不都認為我是向秘書長一手提拔起來的嗎?孫國海說,但這是事實呀,事實你總不能不承認吧。萬麗一下子洩了氣,孫國海說得不錯,她就是向秘書長一手提起來、重點培養出來的,她就是向秘書長的人,這是事實,這是永遠的烙印,無論她今後如何的努力,工作如何的出色,做人做得如何的地道,她身上的烙印也是消除不掉的。
  萬麗忽然覺得自己很沒意思,哭啦,鬧啦,生氣啦,後悔啦,怨恨啦,委屈啦,都已經毫無意義了,雖然心裡千頭萬緒,但眼睛已經看不清自己前方的路了。還有兩天產假就結束了,她就要去上班了,但她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裡跨出這第一步去。
  孫國海已經在打鼾了,萬麗看了看他的後腦勺,想,就算他沒有睡,她也無法跟他再談什麼。
  一想到這一層,萬麗心底的悲哀再次升了起來。

《女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