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趙軍走後,宣傳科正科長的位子卻一直空著,組織上同時在考查萬麗和陳佳,一方面,萬麗的心似乎早已經涼透了,康季平也一再讓她徹底丟掉幻想,另一方面,她還始終抱著一線希望,還存在一點僥倖心理,一直還在等待,但稍有風吹草動,卻又心慌意亂,這一段日子,真是度日如年。
  一天萬麗和陳佳一起走在機關大院,迎面跑過來一個年輕人,手裡拿著一本書,恭恭敬敬地交給萬麗,說,萬科長,我是統計局的小劉,喜歡寫寫弄弄,業餘創作,最近出了一本書,請你指正。書交到萬麗手裡,臉一紅,就跑了。萬麗還沒來得及打開書看一看,陳佳說,你認得他?萬麗說,不認得。陳佳說,咦,那他怎麼就不送我一本?瞧不起我嘛。萬麗說,不會的,可能因為你剛來不久,他不知道吧。萬麗打開書看了看,說,噢,原來是系友。書的扉頁上寫著:萬麗學姐指正。陳佳這才噓了一口氣,說,我說呢。
  她們邊走邊說話,機關一位綽號「管家婆」的男同志從後面追上來,說,兩位才女,連個子都差不多高嘛,從後面看,像雙胞胎啦。陳佳笑了笑,指了指萬麗的鞋,說,她穿的高跟鞋,我是平跟鞋嘛。陳佳這一說,萬麗心裡又愣了一下,立刻就從陳佳身上感受到一股逼人的氣息,雖然不明顯,雖然是暗藏著的,聽起來完全像是隨口一說的,就像那天說計部長要帶她去廈門出差的口氣一樣,偏偏萬麗能夠感受到其中的壓迫,只是這一種信息,這一種壓力,十分隱秘,別人恐怕是不能體會和感受的。
  果然,「管家婆」聽了陳佳的話,似乎才醒悟過來,說,噢,那應該你高一點。陳佳笑笑,不言語了。走到宣傳部樓前了,「管家婆」對萬麗說,萬科長,我想跟你說點事情。陳佳就一個人先進去了,留下萬麗,「管家婆」說,萬麗,你知不知道機關裡有兩個團?萬麗聽不明白,問,什麼兩個團?「管家婆」笑道,麗人團和佳人團呀。萬麗一下子明白了,說的就是她和陳佳,不由臉一紅,說,你們真會編排。
  「管家婆」說,男同志裡邊,分成兩撥,支持你的,參加麗人團,支持陳佳的,參加佳人團——這本來是開開玩笑的事情,可你的這位同事,很有意思的,前兩天我把兩個團的事情告訴了她,問她,你覺得我是佳人團的還是麗人團的?她想了好半天,最後說,你是佳人團的。萬麗說,這有什麼,說明她對你印象好,也說明你平時對她不錯嘛。「管家婆」說,可我是參加麗人團的呀。
  萬麗心裡一暖,嘴上卻淡淡地說,那我要謝謝你啦。「管家婆」說,你沒聽明白,關鍵不在這裡,好玩的是她站在那裡考慮這個問題時的模樣,實在是裝模作樣,其實她心裡明明百分之百認為我是佳人團的,但偏偏做出考慮再三才作出最後判斷的樣子,讓我暗暗笑痛了肚子。萬麗方才明白,什麼別人不能體會,什麼別人感受不到,人家的體會和感受深著呢,准著呢,恐怕她和陳佳之間的一點一滴,機關裡的人都時時刻刻敏感準確地把握著呢。
  萬麗進來後,陳佳說,「管家婆」和你說什麼呢,萬麗含糊了一下,本來想混過去不說了,但陳佳卻不肯放過,說,「管家婆」有沒有結婚?萬麗說,早結婚了。陳佳說,那他老盯著我幹什麼?萬麗說,他跟我說麗人團和佳人團的事情,你聽說過嗎?陳佳淡淡地一笑,沒有回答。
  關於宣傳科科長的位子,最早的消息,是伊豆豆透露給萬麗的,那是初春一個星期天的早晨,萬麗剛剛起來,還沒刷牙洗臉,伊豆豆就來敲萬麗的門,萬麗一開門,看到伊豆豆燦爛的笑臉,敏感的她忽然心裡一驚,緊接著心就亂跳起來。伊豆豆注意到萬麗的表情,立刻收斂起笑容,說,萬姐,你可能誤會了。萬麗的心一下子又掉落下去,幾上幾下,已經弄得魂不守舍了。任憑著伊豆豆自顧自跑進她的家,自己拿出拖鞋換上,自己倒水泡茶,她只會呆呆地看著伊豆豆。伊豆豆說,早上吃的大餅油條,口好幹,讓我喝飽了水再說。
  萬麗說,你幹什麼,今天是星期天,一大早跑來幹什麼?你有什麼事情,不能打個電話嗎?伊豆豆喝飽了水,才說,這麼大的事情,打電話太不夠重視了。伊豆豆看萬麗要問什麼,搶先擺了擺手,說,我問你,你是不是一直覺得陳佳要接趙軍的班?萬麗不知如何回答。伊豆豆說,如果陳佳真的接趙軍的班,你會怎麼樣?萬麗說,我不想和你談這個。伊豆豆說,你這一陣,是不是一直在祈禱,寧可自己不當,也不願意陳佳當,要活一起活,要死也一起死。萬麗說,你說話老是這麼刻薄幹什麼?伊豆豆說,萬大小姐,我是關心你,不識好人心。好啦,不跟你兜圈子,再兜圈子你要跟我急了,萬小姐,你如願以償了。萬麗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急急問道,你說什麼?什麼意思?伊豆豆說,咦,我說了呀,你如願以償嘛,就是說,你和陳佳,誰也別妄想了,有第三者來當你們的正科長。
  萬麗事先雖然也想到過可能有這樣的結果,但畢竟心思都用在陳佳身上,把這種可能性給放在一邊了,現在真的出現了這樣的結果,一時反倒不能接受了,脫口問伊豆豆,你聽誰說的?又是小道。伊豆豆說,我聽誰說的,我要告訴你嗎?你愛信不信。萬麗說,是你們秦局那兒來的消息嗎?伊豆豆說,呸,他就算有消息,我還不樂意聽呢。萬小姐,你也別打聽那麼多,反正我告訴你,昨天晚上,這第三者本人,已經被找去談話了,這還能有假?要不,我會今天一大早來攪你的清夢?
  萬麗深知伊豆豆在機關一直是個靈通人士,她完全相信她的消息來源可靠,不由問道,是誰?伊豆豆說,你的老搭檔——余建芳。萬麗大吃一驚,更是大大出乎意料,萬萬沒有想到,余建芳又回來了,組織部的科長調到宣傳部當科長,看起來也是平調,但實際上到底降了多少,大家心裡有數,萬麗脫口說,不可能啊,余建芳犯錯誤了嗎?伊豆豆說,是余建芳自己要求到宣傳部的。萬麗更不理解了,說,怎麼可能,怎麼可能?伊豆豆說,這就要問她自己了。反正我已經在第一時間把消息報告給萬大小姐,我的任務完成了。
  萬麗千頭萬緒,一時不知往哪兒想了,愣在那裡,半天說不出話來。伊豆豆說,萬小姐,你倒是說話呀,這個消息對你,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呢?萬麗搖了搖頭,她說不上來。伊豆豆說,你說不出來,我替你說,在這個消息到來之前,你認為這樣的消息對你是上上籤,可一旦真是這樣的結果了,你心裡又不平了,又失落了,明明本來應該是我接任趙軍的嘛,偏偏還要弄個人來,不是委屈我了嗎?萬麗說,你都知道。伊豆豆道,不光知道你,我也知道陳佳,陳佳的想法也和你差不多。萬麗道,你也已經告訴陳佳了?伊豆豆道,萬小姐,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萬麗說,你說你是什麼人呢。伊豆豆說,至少我還是個比較謹慎的人吧,我又不瞭解陳佳,我怎麼敢跟她說這些話,不怕她賣了我?萬麗說,那你不怕我賣了你?伊豆豆說,也怕呀,但是誰讓我對你感情那麼深。萬麗道,你儘管花言巧語。伊豆豆說,好啦好啦,萬小姐你就別貪心不足啦,要是提了陳佳,你不是還得過日子。
  萬麗仍然想不通,說,前一陣看部裡的氣氛,我一直認為肯定是陳佳了,從計部長到部裡上上下下,對陳佳的態度都是一致的,明確的,陳佳自己也已經志在必得了,說話的口氣都變了,為什麼最後不是陳佳呢?伊豆豆說,為什麼我可說不出來,我又不是計部長,但有一點,你大可放心了,說明陳佳並沒有什麼好的背景,上次為房子的事情,我還以為她有什麼大靠山,現在看起來,比你也好不到哪裡去。你就大可不必如臨大敵了,放鬆一點自己吧。萬麗說,對這個結果,陳佳也會覺得意外的。伊豆豆說,說實在的,一聽說有第三者去當你們的科長,我第一個反應就是,又有一顆重要的棋子要落下了,至少這顆棋子比你和陳佳都重些,後來知道是余建芳,又知道余建芳是自己要求調宣傳部,我也無話可說了。好啦,我要走啦,金美人還等著我陪她上街給她女兒挑毛衣呢。
  萬麗說,你就是這個命,從前是陪許大姐,還得貢獻自己喜歡的豆綠色,現在又是金美人。伊豆豆說,萬小姐,你要注意,你的嘴巴也越來越刻薄,這一點上,你不能向我學習。萬麗說,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伊豆豆說,我早就告訴你,我吃虧就吃在這張嘴上,不過,我早認命了,你不一樣,你前途無量,就得管住自己的嘴。走到門口,伊豆豆又回頭說,不過萬小姐,你雖然過了這一難關,但那地方早晚不是你呆的地方,你想想,兩個女人在一起,你就收拾不了場面,現在三個女人了,你還怎麼過日子,一方面,受一個你瞧不上眼的余建芳領導,一方面,年輕漂亮的文研究生比著你,兩頭一夾,不把你夾死才怪。
  伊豆豆走後,孫國海從臥室裡出來,問道,伊豆豆一大早跑來幹什麼?萬麗本來不想理他,但到底還是沒有忍得住,說,余建芳又回來當我們的科長了。孫國海像是聽不懂,愣了一會兒,才說,什麼意思?萬麗說,沒什麼意思,我和陳佳誰也沒當上。孫國海說,什麼組織部,什麼水平,瞎了眼的。萬麗說,你怎麼這麼說話?孫國海說,我就這麼說話,憑你的水平和工作能力,哪點不夠當個正科,憑什麼還要從外面弄個人進來?我就看不慣。萬麗說,我心平衡的。孫國海說,你平我不平,機關怎麼可以這樣瞎搞?幾句話說出來,萬麗又感到不中聽,趕緊說,今天星期天,不說工作的事情了吧。
  萬麗心裡惦記著要給康季平報個信,問孫國海,今天沒有朋友約你出去?孫國海笑嘻嘻地說,有,有好幾撥呢,但都給我回了,我星期天要陪老婆了。萬麗說,我不要你陪,你還是去吧。孫國海說,我知道你生我的氣,我今天一天都陪著你,你要到哪裡我就陪你到哪裡,你要是不想出去,我就在家陪著你。萬麗哭笑不得,只得說,我有點事情出去一下,但不要你陪,你把家裡的玻璃窗擦乾淨。孫國海說,遵命,不光擦玻璃,還要做一桌子好飯好菜,等你回來吃。
  萬麗出來,到小店的公用電話上,給康季平打了尋呼,就站在一邊等他的回電,沒想到用電話的人很多,她只得往旁邊靠了靠,就聽到店裡的一男一女在議論,男的說,這個女同志好像蠻面熟的。女的說,機關小區裡的嘛,天天進進出出,怎麼不面熟,她先生我也認識的,人高高大大,很熱情的。男的道,噢,你一說起我也想起來了,他先生每次來買東西,都給我支香煙的,好客氣,是不是那個人,姓孫?女的道,是他。男的道,哎,對了,他好像有個大哥大的。女的聲音也奇怪起來,哎,對了,有一次我問他怎麼不來打電話了,他告訴過我,他家裝電話了,那就奇怪了,既然家裡裝了電話,先生又有大哥大,為什麼還要跑到我們這裡來打尋呼?男的「噓」了一聲,下面兩個人的聲音就輕了,輕到萬麗想聽也聽不見了,心裡就有點發虛,差一點想逃開了,但這時候電話鈴響了起來,萬麗趕緊接了,正是康季平,康季平說他帶了兒子在城東公園玩,問萬麗願不願意過去找他,萬麗猶豫了一下,說,你玩吧。就掛了電話。
  萬麗轉身往回去,但走到離家不遠的時候,忽然又轉了身。康季平像一塊巨大的磁鐵,隔那麼遠,還是那麼強烈的地吸引著她,她兩腳不聽使喚地要往城東公園走,要去尋找他、見他。
  到了城東公園,果然在湖邊找到了康季平,康季平正帶著兒子準備登船遊湖,看到萬麗過來,康季平趕緊招手喊,萬麗,在這裡。萬麗心裡有點彆扭,但還是過來了,抱了抱康季
  平的兒子康小樂,奇怪的是康小樂跟她有一種自來熟天然親,小臉緊緊地貼著她,親親地喊了一聲阿姨。康季平笑著說,你看看,這麼小,就知道喜歡漂亮阿姨了,跟我都沒有這麼親熱。萬麗想笑,卻笑不起來。康季平說,怎麼,人都走到這裡了,心裡還彆扭?恨自己不爭氣,恨自己怎麼重新又要上康季平的賊船,是不是?萬麗說,是。康季平說,上吧,你早晚得上,我們邊遊湖邊說話。
  萬麗說,要不,你們先遊湖,我在這裡等你們。康季平說,也好。就抱了兒子上船,哪知康小樂不樂意,一定要萬麗上船,萬麗不上船,他就不肯走。康季平道,萬麗,你就上來吧,這也是天意,康小樂頭一回見你,就這麼親你,有什麼辦法?萬麗也覺得自己不應該跟一個五歲的孩子過不去,就上了船,她抱著康小樂,康季平划船,一會兒,船就劃遠了。
  萬麗默默地坐著,望著波動的湖水,心裡一陣一陣地蕩悠著。康季平說,你們的事情,我已經聽說了。萬麗說,什麼事情,你聽說了什麼事情?康季平說,余建芳去當你們的科長。萬麗說,你怎麼都知道,你是不是在機關裡埋了密探間諜?康季平笑道,那當然,要不然我怎麼關心你,連你的情況都不知道,兩眼一抹黑,關心都是空的了。萬麗說,我想了想,既然是這樣的結果,研究生我也不想念了。她懷裡抱著康小樂,心裡卻想著丫丫,不由得說,再過幾個月,丫丫也該接回來上幼兒園了,到時候,我就沒有那麼多空閒時間了。康季平說,你現在說不讀也來不及了,金老師的兩個名額都已經批下來了。
  萬麗說,怎麼可能,我還沒參加考試呢。康季平說,如果要你和大家一樣參加考試,還要我幹什麼?金老師收的兩個學生中,就有一個是免考生,我替你爭取到了。萬麗說,免考生?那要什麼樣的條件才夠得到?你怎麼做得到?康季平說,反正已經爭取到了,你就別多管了。康季平見萬麗心事重重,笑道,別胡思亂想了,我不會犯錯誤的,再說了,我沒權沒錢,要想犯錯誤也犯不起來。但做了這件事情,卻有一個好處。萬麗說,什麼好處?康季平笑著,沒有回答,康小樂卻插嘴說,爸爸就不用吃藥了。康小樂這話說得沒頭沒腦,萬麗聽不懂,疑惑地看著康季平,問道,小樂說什麼,什麼不用吃藥了?康季平說,小孩子的思維,大人跟不上的。雖然康季平說得很順溜,沒有絲毫猶豫,但是萬麗還是隱約感覺他好像在搪塞什麼,只是她沒有追問下去。

《女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