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蓮灣人管風暴潮叫發天。今年春天的風暴潮比往年來得早,赤溜溜的日頭在膨膨炸開的浪頭子上跳了一陣子,被海吃了去,吐一彎渾厚的燦紅,天景兒像燒著了一樣。船在海裡顛成糊裡顛盹的一團。灰不溜秋的老帆一扯一甩地龜縮進孤零零肉贅似的泥岬裡。大浪掀出重濁濕潤的鬧響,在如煙如夢的癲狂裡潮弄著漁人日子的狼狽。
「呸,狗日的草雞了!」大雄望著縮頭縮腦鑽進昏暗裡的船罵著。他25歲了,生一副粗壯圓滾的大身量,船板一樣寬厚,很野。亂蓬蓬濃髮遮掩的寬額頭上大筋縱橫,勃勃地鼓湧著青血,放著豪光。他的一隻大掌攥緊舵把,騰一手拽出盛滿烈酒的扁瓶子灌了酒,喉結彈跳著發出粗糙的悶響。然後就威威凜凜地瞭一眼瘋瘋囂叫的浪頭子。望了一會兒,他矮身出艙,落了老帆,粘答答的帆布如一塊模模糊糊的白膏藥貼在船板上,沒了帆,船就如一朵開敗了的花。
大雄手臂憤憤一輪,在風中割出一串嗖嗖的聲音:「狗日的都逃吧,俺闖灘啦!」罵完之後便有一柱大浪賊爆爆砸過來,捲上艙棚頂,又嘩嘩流下,結成一張寬闊薄亮的水簾子。
大雄潑海野吼了一通「鎮鬼號子」。他眼裡的海鬼好像頃刻間縮頭縮腦地逃了。他是黃木匠的兒子,卻不願當個木匠。他對闖海上癮。雖說鬼浪灘發天吃去好多漁人,那是被吃的漁人心裡裝鬼。鬼跟鬼是過不去的。剽悍、坦蕩和驍勇的漁人會聽見鬼的聲,就得喊出來震鬼,海鬼就退了。不曉事理楞頭楞腦闖灘那才是狗日的傻蛋呢。大雄很自信地想,浪頭子抖得狼虎,似要咬碎大雄的單桅船。大雄的胸脯子擠在艙門,似有一團無名火燒得心往外蹦,傳導至嗓眼就火辣辣的。他驀地想起師傅老漂子教他的闖灘絕活兒,老漂子駕船有三絕:活,野,狠。雪蓮灣的小伙子們都願拜他門下。他獨獨看中大雄。大雄的家族歷史上曾經出過一個「大力士」。幾十匹大馬拉著祖宗造好的大船來到雪蓮灣老河口,老河口擠滿看熱鬧的村人。白茬船卸到老河口河堤上,一群漁民哼哼哧哧也不能把大船推下水。眼看著就要退潮了,僵持的時候,大雄的老太爺將光溜溜的粗辮子往腦後一甩,咳咳運氣,圈子腿架出兩張過弓,骨頭絞著身架子,「轟」一聲將木船撞下大海。灘上歡聲雷動。縣太爺嘉獎了這位大力士。每每提起這段「光榮」,黃木匠和大雄都十分得意,老太爺的滿身豪氣還在大雄的脈管裡鼓蕩著。
大雄又想麥蘭子了。他在海上逛蕩的日子,就想麥蘭子,想得要死。他做夢都想娶麥蘭子。見到麥蘭子他就嬉皮笑臉動手動腳:「麥蘭子,做俺老婆吧。」麥蘭子躲閃閃眼裡噙著祛不淨的羞。大雄說:「蘭子,你小樣的早晚是俺大雄屋裡的。」麥蘭子撅著嘴巴說:「你賴你鬼,可你頂不上裴校長有學問。」大雄這才知道還有個男人在麥蘭子心裡美美地坐著哩。大雄迷信,他求人把裴校長的情況打聽了一遍,他跟裴校長喝酒,後來知道,他倆人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只差那麼極短極短的一個時辰,裴校長是卯時,大雄是辰時。大雄想,他會擊敗裴校長把麥蘭子娶過來的。麥蘭子在他眼裡終日罩著仙氣,舉手投足都能撩起十足的渴望。他極快樂地飄起來,覺得苦乏的日子真好。只要是麥蘭子喜歡的事,他死也敢做。那是個熱爆爆的夏日,船都歇伏了,麥蘭子小酒店海貨斷檔了,大雄知道了,駕船到遠海追逐帶魚群,打了滿艙的帶魚,回來的時候遇到海上發天。眼看著遇險了,同船漁民吼:「大雄,趕緊把魚扔海裡吧!」大雄梗著脖子說:「不,俺的麥蘭子小酒店,正缺鮮貨下酒呢!」那個漁民急了:「打鐵烤糊卵子,你小子也不看個火候!趕緊扔,是要魚還是要命?」大雄嘻嘻一笑:「俺都要!」說著就殺下心來闖海了。闖海的時候,他的蛤蟆船把浪頭擊成碎片片,大雄拽著帶魚筐沉入大海。風暴過去了,麥蘭子跟隨人們跑向海灘,卻發現大雄像個海怪從海裡爬上了岸,胳膊死死拽著魚筐。麥蘭子提到喉嚨的一顆心,又慢慢回到胸膛裡,撲像大雄,緊緊地抱住他水澇澇的身子哭了。
這個時候,大雄十分自信十分樂觀地沉入一個老夢裡去了。「麥蘭子,你瞧好兒吧!俺闖個漂亮給你看!」大雄心裡念叨著,渾身骨節又弄出脆脆的響聲。他換氣時將那股廢氣吞進肚裡,新氣湧進一截腸子裡的咕咕聲自己都能聽到。海面上野風叫了,揉起一道道水牆,嘩嘩地顛顫。老船被擠壓得暈暈乎乎呻吟聲音焦乾啞悶,沉沉地滾來滾去。「呱」地一個大浪,劈頭蓋臉地吞了探頭探腦的老船,僅剩一桿松桅如魚漂一樣拐搭拐搭地搖。岸上人群一陣騷動,目光也就濁了。桅桿子搖皺了人們的眉頭子,吊著心貼著浪濕漉漉遊走。海霧搖出來,如一張弄皺了的灰布簾子。燦紅海景淒淒然轉成灰青,老河口便浮起黑黝黝的幻影,將海灘掀得騷動不安。抖一下,松桅搖沒了,鬼浪灘一片茫白,浪花開開敗敗,敗敗開開,活活有股迫人的威勢。不長時辰,海面劃一道亮亮長長的暈光。「嘩」一聲巨響,老船挺了龍脊,抖落身上大塊小塊滑溜溜的亮甲,轟轟隆隆呲牙咧嘴撞了灘,嘎一聲,龍骨斷裂的脆響蕩出很遠很遠。銀灰色的水片子像花瓣一樣迸散。
大雄黑咕溜秋的腦袋從水裡扎出來,肌腱湧動的膀子上纏著麻麻疙疙的海草和沙粒,像個高大的怪物一樣穩穩地站起來,海水在他身上落下來。他朝老河口跑,猛抬頭,看見站在河堤上朝他巴望的麥蘭子。麥蘭子嫩閃閃的腰肢浴在海風裡,朝他笑,烏髮和長裙迎風飄展。大雄胡擼胡擼水澇澇的腦袋,不無得意地望著麥蘭子,似乎感知了自己無處不在壯美。他想野野的吼幾嗓子,嗓門子亮到無度:
皇天后土哇
俺的家
漫天野海呀
恩養他
漁花子破船啊
打天下
趕海的爺兒呀
吃龍蝦
大雄每次出海回來都到麥蘭子的酒店喝酒。麥蘭子怪模怪樣地瞅著大雄笑,咯咯的,很陶醉的樣子。她那雙黑鑽鑽的眼仁兒就像辣子水泡過一樣亮。淺藕荷色長裙裡的腰肢一搖一擺,恰似一種輕盈的舞蹈。圓滾滾的腚在褲子裡顫顫悠悠,磨出一些細微的軟軟的聲響。這眼神,這圓腚,格外讓雪蓮灣小伙子們神情搖蕩。
七奶奶看出大雄喜歡麥蘭子,心裡高興,但七奶奶嘴上不說,她等待著黃木匠來求婚。可是,黃木匠沒來,大雄也沒正巴經地向麥蘭子求婚。七奶奶心裡著實不悅。但七奶奶明白,在麥蘭子的海味酒家裡,好多男人細麻蒼蠅似地圍著她轉來轉去,等麥蘭子的心跟別人跑了,大雄就該傻眼了。可是,七奶奶的擔憂毫無道理,麥蘭子理都不理他們,能走到她眼前的,除了裴校長就是大雄。有一次麥蘭子去網廠找張士臣廠長拉包桌。張士臣看見麥蘭子就笑瞇瞇的。日子久了,張士臣就對麥蘭子有了美妙的想法,天天他都甩著兩條短棒一樣的粗腿搖進酒家,大把大把的票子甩出來喝酒。張士臣買通了麥蘭子的乾娘。麥蘭子爹死後,娘就去世了,爹出海打魚的時候死在海裡,娘是想爹想出了怪病,患癌症死的。當時,麥蘭子和麥翎子還小,她們是吃乾娘的奶水長大的。乾娘動員麥蘭子給張士臣當情人。麥蘭子堅決不應。乾娘就說:「張士臣是農民企業家,有錢有勢好多姑娘巴結還巴結不上呢。「麥蘭子說:「俺看不上他,俺也沒有穿金掛銀的命。」乾娘急急歪歪說:「你到底幹不幹?」麥蘭子說:「死也不幹。」乾娘說:「死丫頭沒一點良心虧俺那些奶水。」麥蘭子俏麗的目光咄咄逼人地說:「乾娘等俺生了孩子讓孩子喝奶粉,俺擠奶還你。」乾娘罵罵咧咧地笑噴了:「鬼丫頭,你成精啦!有這麼還人情賬的嗎?」這之後娘倆總是疙疙瘩瘩的。這事讓七奶奶知道了,就把乾娘狠狠罵了一頓。張士臣的包桌算是徹底挪走了。
發天的時候,老河口頂上來的漁船少得可憐,酒家一晚一早的海貨就供給不上了。麥蘭子要到老河口買海貨。她鑽出灶房,打扮打扮,一路跑到老河口。她幾天的樂事全都在這裡。她最愛看大雄闖灘的強悍和一腔化不開的野氣,看他在沉重勞動中保持的巨大熱情。她就朦朦朧朧生出一種渴求,很快會燃成一腔複雜的心火。
天像一條藍旱船,潤著無邊的藍。發天的浪頭子滾滾蕩蕩,一陣復一陣,久久不息。縮進泥岬裡的船怕是得來日攏灘了。大雄的船神神氣氣在海灘上顛著,攪起一灣的鮮活。他很快就適應了環境,闖灘時的興奮、刺激和憂慮,馬上轉變成一種常規生活。什麼樣的人都得面對平淡的常規生活。他朝麥蘭子搖著蒲扇似的大掌喊:「麥蘭子,你下來喲。」
麥蘭子做出高深的樣子搖頭。
「滿籽蟹,皮皮蝦。」
麥蘭子仍舊不語。
「這小樣兒的,玩深沉呢。」大雄說。
麥蘭子把目光扯回來,像看大戲似的,扳住笑。大雄一桿目光軟了酸了,擼了一把烏油油的鼻頭,嚷嚷道:「俺讓七奶奶打你屁股!」麥蘭子不動聲色,滿臉的內容。大雄愣了一下,很沉地歎了口氣,好像從麥蘭子臉上讀懂了什麼,扭身撲甩著大腳片子,踩響了泥灘。他熊似地爬上船板,抱起折斷的一節龍骨,「通通」兩下子戳開船門。沉厚悠長的悶響像鉚船釘的聲音,盪開沉沉的暮氣,火爆爆的。大雄哈腰鑽進艙子,艙裡充斥了辛澀的涼津津的漚餿氣。他劃拉著大手摳緊了蟹筐,稀湯薄水地拽出艙子。他又相繼拽出兩筐皮皮蝦。「嘩」一個大浪,砸得破船匡啷啷一陣痙攣。大雄毫不在乎,任潮吼唱,任船呻吟,一弓身,一隻鐵鉗般大手拎一隻筐子,縱身跳下船板,輕輕巧巧落地,濺起麻麻點點的蛤蜊皮子和泥水。蟹筐被墩得脫了形,一隻隻烏青肥碩的梭子蟹嘁嘁嚓嚓舒筋展骨。他又拽下另一筐皮皮蝦時,男男女女的漁販子擠擠密密湊過來,像貓見了鮮腥,透著交易的興奮。「大雄,賣給我吧,俺等狗日的三天啦!」一個黑壯壯的魚販子說,搖動的腦袋像木匠用的墨斗兒。大雄迷迷瞪瞪的憨笑,一個個撅高了的屁股望他的海貨。
過了一會兒,大雄就覺得膩歪了。麥蘭子為啥沒湊上來?他又歪頭朝人群裡尋著。麥蘭子正朝什麼人招手。大雄心提起來,賊賊地尋著,看見了裴校長,心裡就沉了一下。裴校長穿一件灰衣服,白瘦的手臂抖著一個網兜,不時拿眼瞄瞄發天的海面。身後跟著一個老師和一群孩子。大雄知道他是帶孩子們上海洋課。一碗筆墨飯,害得他太弱了,讓人生憐。那堆人裡蠅營狗苟的,哪像咱這路漢子穿大鞋放響屁過癮。大雄想著,就呼啦啦被魚販子圍了。
「大雄,報個價吧!」「墨斗」推開眾多同行死乞百賴纏著大雄,頻頻遞煙,眼神裡卻是充滿鄙夷。大雄歪著臉相,懶得答理他們,得意的目光壓著黑壓壓的腦袋。人們的目光咬著他,又口口聲聲激他。大雄不惱,身板子一前一後地搖著,嘴裡發出一車短促的唏噓聲。「墨斗」不耐煩地問:「瞧你小子牛的,快說個價吧!」大雄大大咧咧地晃晃大掌:「蟹」!
眾人吸口涼氣。
大雄又晃大掌:「皮皮蝦。」
又一口涼氣。「墨斗」黑黑的臉相,炸了:
「狗日的,真黑,換棺材本哩?」
大雄拿眼在「墨斗」身上搜刮一遍。
「包腳布做孝帽,一步登天呢!」「墨斗」又說。
大雄圪蹴著,手一陣一陣發癢。
「煙袋桿子,黑心!」
「烏龜爬門坎子,翻個兔崽了!」
「墨斗」連連罵:「是個茬兒。」
大雄說:「螃蟹吐沫,沒完沒了啦!」
「對你這號人,哼……」
大雄火了:「俺是哪號人?」
「墨斗」咕噥了一句什麼,大雄沒聽清。就這麼輕輕一咕噥,卻壓得一條漢子丟了份量。他頓覺得鼻孔熱辣辣堵得慌,一摳,挖出一塊硬巴巴的黑泥。「狗日的,爺給你實惠的!」大雄吼聲如響雷在大海上粗野沉悶地滾動,伸出一隻腳輕輕一擰,就將「墨斗」勾倒了,「啪嘰」一聲四仰八叉跌在泥水裡。「黑了心的又打人!」魚販子喊。「墨斗」沒吱聲,哼哼著爬起來,鼻子一抽一抽,把腰殺得低低的,黑炭棒一樣的手臂開出嘎巴巴脆響,悶悶一聲鈍吼,壯牛般朝大雄嘰嘰嚕嚕地滾。兩人絞成一團。大雄腦袋被泥水漿糊似地粘膠著,怪異的臭腥一陣一陣鑽他鼻孔。他野野地吼鎮鬼號子,吼得「墨斗」見了鬼似的發軟。「大梆子,加油!大梆子,打狗日的!」魚販子們齊齊為「墨斗」加油。「墨斗」在眾人哄笑裡鎮靜許多,騰出一隻拳頭擊中大雄的左腮。
大雄頓覺頭昏眼花,腦殼嗡嗡響,疼出兒滴酸淚。「墨斗」興奮了,吱溜溜騎到大雄身上,一手摳緊大雄的大腮,一隻拳頭搗得狼虎。大雄覺得天旋地轉看不清爽了。「搧,搧他個狗日的!」「這回他是黑瞎子撞井,熊到底兒啦!哈哈哈……」人們似乎很解氣。大雄竟沒掙脫,閉了眼,呼吸順暢,睡著了似的,克制著自己的愉快心情。任「墨斗」一下一下搧,腦袋配合著一下下地擺。鼻頭的血小紅蛇一樣爬出來掛在嘴角上。他笑了一下。「大雄,服軟吧!」人們嚷。麥蘭子遠遠地津津有味兒地瞧大戲,見大雄草雞了,就慌慌地喊:「大雄哥,大雄哥你不能就這麼完蛋啊!」大雄聽見了,來勁了,輕蔑地吸溜一聲鼻子,拿舌頭舔舔乾裂的厚嘴唇,將鼻血吮進嘴裡,凝成一口,「噴兒」一聲啐到「墨斗」走火人魔的臉上:「爺爺敗火啦!輪到你嘍!」說著一輪大腿將「墨斗」惶惶的,像頭倦驢似地呻喚了一聲。大雄一使勁兒就跳了起來,圈子腿彎彎襠裡溜狗,搖搖晃晃奔過來,腳底透一股狠氣。他抄起「墨斗」的一條短腿,掀一下,「墨斗」就十分狼狽地栽泥裡一下。一掀一掀,「墨斗」就一啃一啃地在空中劃弧。「墨斗」的一身餿肉幾乎掀成一團軟泥,呼嚕呼嚕地說:「狗日的,俺服啦。」大雄就喜興得扭歪了臉,朝麥蘭子吐一下舌頭。
這個場面吸引了孩子們,裴校長趕過來了。裴校長扶起泥裡的魚販子說:「別打了,忍一忍都過去啦,都是一般肩高肩平,誰也別苛薄誰啦!」
「墨斗」仍不服氣:「他哄抬物價!」
麥蘭子光著腳丫好奇地站在泥灘裡,神情專注地聽著校長給「和稀泥」。裴校長不急不躁,說話慢聲細語:「物價,是有個極限。可在每天發天的日子,僅僅是物價能解釋的麼?」
「你說呢!」
「你們得尊重他們的勞動。」
「是他狗日的調歪!」
裴校長歎口氣,說:
「你們看,他的船都顛嘩啦了。」
「那是另一碼。」
「不,船是漁民的家,人是船的魂。咋能分開呢?」裴校長一副很激動的樣子,「今天大家也都看見啦,大雄拿命做抵押闖灘,他圖的就是拿蟹蝦換點錢嗎?不,他真正品味的是漁人與大海較量中顯示的壯烈、強悍和驍勇的尊嚴!尊嚴,懂嗎?你們只知道販魚,賺錢,沒有在大海裡出生入死的體驗,好些事情,你們是無法理解的!」
魚販子慌口慌心呆了。
「還是文化人會說話。謝謝啊!」大雄頭皮一陣麻脹,咧嘴笑了笑。
麥蘭子心裡說到底是文化人兒哩。
魚販子嘟嘟囔囔退去了。
「裴校長,別尿狗日的,不服衝過來。」大雄啐了口泥水,舉舉雙拳。
麥蘭子眼裡的大雄就是一個賴樣子,拳頭又虛又黑像兩個饅頭。他左左右右就那幾句野話,麥蘭子聽得有些煩了。他淡淡地說:「大雄,回吧!」她的聲音如夜鶯輕唱,暖酥酥往大雄心裡鑽。大雄怪模怪樣地瞅著麥蘭子笑,腦子裡一片空茫。「俺要早下來,也就沒的事啦!」麥蘭子說。大雄說:「那你也就沒戲看啦!」於是她就笑:「是真的,俺看不夠,裴校長說的詞兒俺也聽不夠!怪好玩兒的。」大雄訕訕地笑,像頭瘟頭瘟腦的老牛。一蹲身,一筐瓷瓷實實的海蟹穩穩地拋上肩,抖出了嘎嘎的響聲。麥蘭子覺得好像有怎麼抖也抖不盡的東西在他屁股後面晃,滴裡噹啷地晃蕩。大雄甕聲喊:「蘭子,快回家呀。」麥蘭子正跟裴校長嘀咕話,扭頭甩一句:「熊樣的,風光的你,誰跟你回家?」大雄改口說:「不,去你酒店喝酒。俺是你的顧客啊!」
裴校長走了,麥蘭子鬼鬼地一伸舌頭,一扭一扭地跟來了。
天黑實了,黑暗對於漁民來說,常有一種親切的陌生感。灰灰搖搖的炊煙從河堤上蕩過來,在他們的頭頂晃出無數虛幻。空氣粘,有點堵人。大雄砸著長腿走,喉結咕嚕著,偷眼瞟著麥蘭子的圓腚,嘴裡嘟囔著:「大屁股女人好,肉乎,能幹,還能多生崽兒呢。」麥蘭子沒有聽清,忽然回頭瞪著他:「你嘟囔啥呢?」
註釋8:開霧
發天的時候,疙瘩爺一直躲在泥鋪裡喝悶酒。夜裡回了一趟村,看了看老娘,看了看挖出來的大鐵鍋。疙瘩爺心裡難過,眼裡忍不住湧上兩行熱乎乎的淚水。他覺得娘這把年紀了,還想滿足自己的虛榮心,便梗著脖子跟七奶奶鬧:「娘,您真可以啊?咋跟村官攪一塊了?咱麥家該有多光榮啊?海都壞了沒人管,他們還有閒心折騰俺爹的鐵鍋!」七奶奶狠狠瞪了疙瘩爺一眼:「你能,你能頂得住?你娘不糊塗,這鍋不會白折騰的。」疙瘩爺一臉茫然,怏怏地離家回海灘了。
這一走,疙瘩爺就不想再回來了!村裡真的沒啥意思。日子像一泓靜水,單調而乏味。大海的日子卻是在呻吟的咆哮聲中挺過來的。大海挺著,挺一天算一天。死藻越積越厚,層層疊疊地將海灘湧蓋了。老人不敢正視大海了,慢慢壓住心驚,坐在泥屋裡,不慌不忙地搓起海藻繩來。老人的心被摘去了,臉苦苦地愁著。
那天中午,老人的繩子還沒搓完,大魚就驚乍乍地跑進來喊:「爺爺,快來看吶,海咋啦?」
疙瘩爺穩不住了,跟兔子似地跑出來,手裡還捏著那根沒打完的繩子。
他呆了,愣了,傻了!
過午的日頭又懶又醜,照著躁動的海浪頭。那個神秘恐怖的青紫圈兒彌彌合合。潮水泣泣訴訴退去,發出悲愴的哮喘聲。大海的顏色在老人眼裡極有層次地變換,蒼白、淡灰、黛藍、血紅。紅藻擁擁撞撞地隨潮退去。活藻死藻扭結在一起,掀起幾分妖治的紅霧,映得天景兒燒著一樣。紅霧慢慢洇開來,一點一點織成蘑菇形。
疙瘩爺知道祖先叫「它開霧」。開霧是很有說頭的,那是海龍神動怒吹來的仙氣。紅藻走了,它們會成群結隊地退到深深的大洋裡去,尋覓新的家園。他聽祖輩人說,光緒年間海上「開霧」就鬧過這麼一回。後來紅藻要又來了,這一回怕是一去不返了。疙瘩爺聽見了紅藻撞擊的顫聲和深處蕩的唻唻聲,愣了許久,方省過神兒來,掄圓了手裡的藻繩,駭然地吼了一聲:「紅藻,不能走哇——」他撲跌跌奔舢板船去了。
鷂鷹正在去層裡翻著跟頭,聽見主人的吼聲,虎虎地斜衝下來,追著舢板船。鷂鷹也感覺出海勢的異樣來了。大魚鬧不清出了啥事,見疙瘩爺誠慌誠恐的樣子,心裡也緊張起來,顛顛兒地跳上自己拾到的破舢板,一路追來,緊緊咬著疙瘩爺的舢板船。
整個大海在悲泣地翻湧。老濁的浪頭裹著紅藻退去,大片大片的黑色泥灘十分得意地從海裡鑽了出來。疙瘩爺聽老人說過,「開霧」時紅藻集體遷徒。恐怕這就是。疙瘩也已經感到鉚船釘似的沉悶聲音從大海的腹中蕩來,有一種包孕天地吐納日月的氣勢。老人覺出大海的冷峻和無情了。紅霧和海霧化在一起,使海面變得黑天不像黑天白天不像白天。能見度就差了,使老海眼的目光限定在小圈子內。老人凝神去搜巡海面上傘狀的浪頭,他要盡快找到藻王,豁出老命也將藻王攔回來,藻王就會有紅藻在。儘管老人的想法很天真,卻很對路子。關鍵是他在這片海域裡能尋到藻王麼?就是碰見,憑他孤單力薄的能截住藻王麼?紅藻也像得了大赦一樣,逃得賊快,張牙舞爪的彈開了,彈絲絲金紅,網似的,忽兒探頭忽兒下沉。老人的破舢板也隨之一躥一躥,好像匹失控的野馬發瘋前行。顛得老人身上的血往頭上湧,老人暈得眉眼縮成一團,像一塊干柿餅子。浪沫子不時噴濺到臉上來,流入嘴裡,又將他臉上的泥灰衝出一道道彎彎的小勾兒。老人粗糙地咳了一聲,吐出喊水,蠻悍陰鬱的喉結就上下滑動。水花在船幫上蹭著,瞅冷子就漫來一股兒,老人腳下濕了,鐵錨和錨繩都洇濕了。
這時候,老人才覺得牲口槽子似的窄舢板用著不爽手了。他使勁兒地搖著櫓,尋著傘形浪花。紅藻流勢很大,顏色變得紫紅,豬血似的,映在老人臉上黑黝黝閃光。血水隨著海流遠遠飄去。亂馬朝天的喧響裡,老人遙遙聽到幾聲召喚:「疙瘩爺,俺來啦——」
老人扭頭看見划船顛來的大魚。
「快回吧,大魚!」
大魚很興奮:「你去幹啥?」
「去尋藻王。」
「俺幫你!」
「你不要命啦?」
「俺不是孬種!」
「快回,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疙瘩爺怒成一張猴腚臉吼著。抬起頭,看見泥岬島海灘催起一道高高的海浪頭,像一張銀色水簾子橫桂在海天之間。老人知道這是泥岬島北頭吹來的一股邪風挑起來的,就像一道天然屏障。他當海眼那時,就獨自駕船闖來闖去。老人扭過頭來,沖大魚吼了聲:「你從這兒搖船上島,快,聽話!」老人話音沒落,蠻橫的大掌將櫓一按,船就顛過水簾子,船在水中割出一串嗖嗖的聲音。老人顫顫抖抖地搖晃著,愣神兒的時候,大魚搖蕩著破舳板飛魚似的闖過來了。老人想試試大魚的勇氣,這小子初生牛犢不怕虎,行啦,或許攔海藻王的時候真能搭上手呢。大魚使勁兒搖著水澇澇的腦袋,咧咧嘴巴,又跟緊了疙瘩爺。疙瘩爺覺得只有二十多歲的小伙子才能在海裡摔打成硬漢。老人將船一抹,人和船就斜斜地劃開,將大魚的船引進一片空檔兒。大魚的船顛顛地朝泥岬島靠攏了。大魚急赤白臉地搖擼調頭,已來不及了,水流越來越緊。老人和鷂鷹離他遠了,大魚知道老人怕他吃虧才跟他擺迷魂陣呢。他就像魚精般野得抓拿不住,唏哩嘩啦脫光了濕衣裳,露出健壯的肌肉,彎腰撅腚就要往海裡跳。這小子,不是拿鐵錨往老人心尖子上戳麼?老人剛剛拿定的主意又叫沒頭風給撞亂了。剎那間,老人遠遠地吼一聲:「大魚,接錨!」大魚搖了搖身子挺住了,見一隻鐵錨頭「呼呼」飛來,「卡」一聲抓在船板上。老人又用煙熏酒醃的粗嗓門喊:「大魚,沉住氣,過會兒咱拿繩子攔藻王!」大魚樂了,臉蛋子一片虹彩。老人沒有打完的藻繩竟在這兒派上用場了,實際上,這繩子就是給今天準備的。老人和大魚的船就用一根藻繩連一起了。藻繩像條鞭子「啪啪」地抽打著海面,彈起一絲絲海藻。疙瘩爺將繩頭兒死死纏在腕子上,另一隻手搖櫓撐著平衡。疙瘩爺雖然看不清爽,但鼻孔嗅到了一股氣味,一下子湧進肺腑。一聲苦苦的、近似哀求的的歎息,顫顫地從他心底湧出來:「紅藻紅藻,留下來吧!」
大魚拽著繩子在浪頭裡顛竄:「咋還不見藻王啊?」疙瘩爺僥倖地說:「真的不來倒好啦!傻小子,攔截藻王可是倒霉透頂的事啊。」老人覺得自己要被拖垮了。僵了一會兒,兩條打橫的船吃不住勁兒了,被浪頭拍得丟了模樣,痙攣著隨浪頭退去。疙瘩爺腦裡猛地打了個閃,紅紅的水簾子突然變黑了,海裡轟地晌了,轉眼間水簾子被炸碎,浪花噴泉似地濺起幾丈高,哪怕在很遠的地方也能看見。老人嗅到了濃烈的藻氣,嗆嗓子眼兒。
藻王!
疙瘩爺終於明白過來。老人眼前的藻王不是紅的,鉛灰色,熔錫一般,粘稠,晃亮,似乎還夾裹著一股迫人的寒力。老人厲厲地吼了聲:「大魚,拉繩子——」大魚脆脆地應一聲,藻繩就像弓弦一樣拉直,彈得崩崩山響。藻王滾過來了,吞天吞地的勢頭橫掃一切,藻繩像纖絲一樣脆,輕輕一撞,斷了。藻王滾動的速度很緩。但兩隻舢板卻被這個龐大的怪物頂翻了,大浪一拍,彈起來,炸開,便有木頭片子亂亂地飛起來。疙瘩爺沒想到他們敗得這麼快,這麼慘。人在藻王面前像一隻小魚那麼軟弱無力。疙瘩爺頓覺藻條子狠狠地抽打他,疼得他一暴一暴地叫。他感到身上腫起縱縱橫橫的肉稜子,鼻孔也澀澀發堵,一摳,挖出一團肉囊囊的海藻。他踩著水探頭尋找著大魚,滿眼渾渾血紅,只聽見鷂鷹低低地貼著水皮兒嘶鳴。老人拚命扒拉著身旁的藻絲,疾疾往泥岬島方向游移。老人此刻很想再與藻王拚一回,可他擔心大魚,這小子還年輕,不能毀了他,那樣一來啥都是罪過了。他不能為索回藻王而造成新的不可饒恕的罪過。實際上,大魚的邪命長著呢,他被浪頭頂上泥岬島的泥窩子裡了。他沒有恐懼,雙手插腰,威風凜凜地喊著:「快過來,疙瘩爺——」
「呆著別動!」疙瘩爺吼了一聲,心裡踏實了。
疙瘩爺不再往島上游,又折回來尋找藻王。他啥也看不見了,眼珠脹脹得像要炸裂。紅藻與海流醉了似的搖舞,將他的身體撕扯得歪歪扭扭。耳鼓裡灌滿了滋滋的鬧響。他喉嚨裡連連咕嚕著,如念一道收魂咒。他忍住疼痛,迷迷瞪瞪地抓住一塊木板,竟碰在板上的鐵錨頭了,掰下來,扯出繩頭,朝水流方向狠狠甩出錨頭。錨頭濺起一團水花,沒有抓住。疙瘩爺重新甩出去,這一次抓住藻王的尾巴了,繩子就繃直了。老人死死拖拽著,拖著,順流而去。他的身上正被一層一層的紅藻所包裹,裹得厚厚的,圓圓的,遠看就像一團新生的藻王。實際上他還沒挨著藻王,纏在他身上的是跟隨藻王遷徙的海藻。疙瘩爺頓覺喉嚨發緊,青色的嘴唇顫抖不已,臉色白了,喘息著,閉著眼,慢慢變得老淚長流:「紅藻,別走啊,你們別走啊!」
紅海藻大規模地走了,洇紅了海,染紅了天。
鷂鷹追逐著藻王,哀哀鳴叫著,遠去了。
當天傍晚,鷂鷹飛回來了。
大魚看見鷂鷹,跪在海灘上,哇地哭出聲來。他再也看不見疙瘩爺了。村人看見飛來飛去的鷂鷹,都心裡惶惶的發怵了。麥蘭子望著鷂鷹,孕起一臉的悲慼,啜啜地哭了:「爺爺,你在哪兒啊?」只有七奶奶沒哭,七奶奶回到疙瘩爺住的院子,默默地望著半扇白紙門說:「門上有顯影,他沒死,快去找找啊。」
一連幾天,麥蘭子和大雄都在海上尋找疙瘩爺。
鷂鷹神神怪怪的旋著村莊上空飛,任千呼萬喚也不落下來。有時呱呱地叫幾聲,那嚇人的聲音彷彿要向村人告訴點什麼,告訴點什麼,可它說不出來,只能嗚嗚地叫幾聲。大魚一聲忽哨,鷂鷹落下來了,輕輕巧巧地落在了大魚的肩頭上,大魚神神氣氣地肩扛鷂鷹在海灘上奔跑著。忽然,鷂鷹從大雨的肩頭飛開,淒厲地一聲鳴叫,朝遠處飛去。大魚循著鷂鷹的方向望去,分外驚喜。
麥蘭子和大雄攙著疙瘩爺回來了!
最初幾天,海裡缺了紅藻照舊有魚吃,工廠的錢財滾滾而來,村人的日子過得相當寬展、滋潤。走的走了,來的來了,並不有怎樣的驚奇,沒有怎樣的憂傷。可是,就在這個閏年初秋的一個黃昏,果然應驗了疙瘩爺相信的魔咒,一個使人聞之生畏的神秘傳說顯現了。
黃昏時,海水平平緩緩地漲,漲至村口了,望一眼漂浮的菜葉、海帶和死魚,方顯出這潮依然在漲。人們沒有理會,靜夜子時,夜氣沉沉。這時的海上嗖嗖地躥起白毛風,霧瘴瘴的海面蕩起悠遠古怪的唻唻聲。眨眼功夫,幾丈高的海浪頭滾滾蕩蕩忽忽湧湧地奔小村壓來了。在村委會值班的苗瑣柱村長在喇叭裡吼了一通,就慌慌地敲鑼,讓人們撤離。這回怕是真的來海嘯了。他懵了,擠擠撞撞人群也懵了。往哪兒逃?哪兒是安全島?
為頂住海嘯,七奶奶沒慌,她豎起兩扇白紙門。門上貼著老人新剪裁的門神:燃燈道人。門挺立著,可是海水卻漫上來了。疙瘩爺和麥蘭子硬把七奶奶拉走了。門神沒能鎮住海嘯,但是,七奶奶還是給村人指了一個逃生的安全島,村東的老墳地。疙瘩爺馬上明白了,嘴對著鷂鷹嘟囔了一句,鷂鷹就飛起來了。當人們瞎撞,亂成一團的時候,夜天裡驟然響徹了鷂鷹的嚎叫,鷂鷹瘋瘋地飛著,兜了好大一圈兒,就孤孤零零地朝村東老墳地飛去了。人們這才想起,海藻節聚群兒的老墳地是雪蓮灣地勢最高的地方。人們奔命似地湧向老墳地。墳地清冷寂靜,凜光閃爍,各種樹木依稀可辨,擠在老墳地的村人望著直逼腳下的泱泱禍水慟哭了。人們想起紅海藻來了,對著大海說:「紅海藻,你快回家來吧!「然後一個個都下淚了。
鷂鷹落在了老墳地的參天古樹上,靜靜地瞧著疙瘩爺。
第二天早上,潮水退去了。人們返回家園。
世間的事常常不可詮釋,村人在破譯著什麼,可是,人們無法弄懂,只能在劫後的海灘上感受大海深處的奧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