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大鐵鍋」的現場會說到就到了。
現場會是政府部門為推廣某種經驗或解決什麼問題專門召開的一種會議。由於這場海嘯,現場會推遲了一個禮拜。這天上午,風停雨住的大晴天,天氣是無可挑剔的。縣委宣傳部肖部長來了,自然帶來了一批領導。鄉書記和鄉長陪著。全縣各地宣傳幹部、中小學校長和優秀少先隊員都來了。電視台錄相機一到,對著大鐵鍋就錄個沒完。
七奶奶、疙瘩爺和麥蘭子很早就到學校裡候著。裴校長出出進進忙開了。七奶奶看見日光裡的大鐵鍋,心裡就格外神氣。疙瘩爺一直懵著,默默地不說話,他還不能適應眼前的環境,心被藻王裹走了。大鐵鍋放在學校操場旗桿底下,周圍纏著一圈兒紅綢布,正面墜著一朵大紅花。大鐵鍋運到學校,裴校長就組織孩子們清洗乾淨了。孩子們都以能夠參加這樣的勞動為榮。七奶奶踮腳兒看了半天鍋底,擦得珵亮了。瞅著瞅著,七奶奶恍忽看見裡邊有七爺的人影,就白了臉。麥蘭子看著奶奶要翻心,就拉著七奶奶躲開鐵鍋坐進教室。會前,田副鄉長到操場上檢查一下小樂隊,又看了看大鐵鍋。他發現大鐵鍋周圍站著幾個少先隊員,站得筆直,繃著小臉兒,手裡攥著木頭槍。田副鄉長覺得不大對頭,他叫來裴校長說:「咋整的,這幾位往鐵鍋旁一站,跟過去上刑場似的。」裴校長瞇眼一看就笑了。馬上換來四位懷抱鮮花的女學生。田副鄉長挺會平衡關係,會議由呂支書主持。呂支書在經濟場上浪蕩慣了,想通過這次現場會拉拉關係。會前呂支書讓肖部長與七奶奶見了面。七奶奶呵呵笑著,一個勁兒往前推麥蘭子,說:「俺老了,日後還望領導關照俺孫女。」肖部長不明白內情,笑著問:「孫女?」七奶奶忙解釋:「重孫女,隔兩輩兒了!」肖部長說:「這次您先講,下回開會就讓你重孫女講。」麥蘭子靦腆地說:「俺可不講。」田副鄉長怕七奶奶給肖部長出難題,而影響領導對她的看法,就將縣教委人事股孫股長叫到七奶奶身邊。孫股長悄聲說:「七奶奶,現在確實沒指標,麥蘭子的事我會安排好的,裴校長已經給我推薦麥蘭子好幾回了。」七奶奶和麥蘭子都笑著點頭。
不一會兒大會就開始。一切都是按田副鄉長按排進行的,井井有條,忙而不亂。中午了,人們陸續往校外走。肖部長出了校門對教委的領導、鄉里村裡領導說:「這小學校也太破舊了,得抓緊挑蓋。」說著拿手指了指漁民家的豪華小樓:「這樣的反差,讓人心裡不舒服呢。我們學習七爺的英雄氣概,不是停留在口頭上,一定要付諸行動。」各級領導都跟著點頭。都走了,七奶奶拽住田副鄉長說:「你別拍拍屁股說走就走,這大鐵鍋咋辦?」田副鄉長怕去晚了肖部長有意見,沒說出啥來就走了。七奶奶愣著眼,喘喘地沉了臉。裴校長過來跟七奶奶寬心說:「你老放心,我會照看的。讓它跟國旗在一起,不是挺合適麼?」七奶奶還在生田副鄉長的氣,嘟囔說:「都他媽是勢利鬼,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後,過河拆橋啊!」疙瘩爺插話說:「娘,俺說不讓他們動吧?您就是不聽俺的話。」麥蘭子勸幾句:「你們別跟孩子似的翻小腸啦。」裴校長為分開七奶奶的心,領著她們看了看校舍,看孩子們的決心書。一扇破舊掉土的山牆上,貼著孩子們關於大鐵鍋的作文。一片白紙,很像一扇寬大的白紙門。
由大鐵鍋牽線搭橋兒,都各忙各的事兒去了。
會後,田副鄉長猛往肖部長那裡跑,調回縣城文化局當局長的事已有眉目。呂支書緊追著田副鄉長巴結肖部長,看來他瞄著田副鄉長的位子。呂支書在城裡請肖部長吃飯,又結識了呂縣長,雖說呂縣長是個女人,可也是一家子,而且有了往來走動。苗村長見呂支書回村胡吹一通,也跟著高興,心裡暗暗祈禱,快將呂書提拔走算了,村裡就是他的天下了。七奶奶惦著麥蘭子的事,也著急學校和建房款,乾著急愣沒轍,呂支書和田副鄉長忙得不見人影兒。麥蘭子又回酒店做活了,疙瘩爺又去守海了,撇下七奶奶一個在村巷裡獨來獨往跑單幫了。
紅極一時的大鐵鍋也沒提起了。大鐵鍋傻呆呆地臥在操場上。裴校長怕淘氣的嘎孩子往裡邊屙屎屙尿,怕雨水積久了腐蝕鐵鍋,就找人將大鐵鍋倒扣過來,遠看像臥著一隻千年巨龜。雪蓮灣的春天有刮不完的風。風很響地拍打著門窗。七奶奶探出頭來看看街景兒,早晨竟和黃昏沒啥兩樣。麥蘭子圍上紅頭巾走到門口,還囑咐奶奶別出屋。七奶奶應一聲,卻被風鬧得心浮氣躁的,還是拄著枴杖出了家門。七奶奶往街口一站,就被風吹成土人兒了,白頭髮白身子。她要不說話,會被人看成是一扇白紙門。她聽過路人說呂支書兩口子正打架呢,她心裡說,這兔崽子可露頭了,就撲撲跌跌呂支書家去了。
呂支書的前妻跟七奶奶有二厘五的親戚,那年得了尿毒症死的。那時七奶奶常來他家串門子,那閨女跟呂支書沒少吃苦,這幾年呂支書有權了,兩層小樓住上了,她卻沒這福氣給翠蘭騰了地方。老天爺就是瞎了眼,好人未必有好報的。翠蘭就佔個模樣好,人卻賤得很,七奶奶不喜歡她。七奶奶知道呂支書前妻活著時,翠蘭就跟呂支書勾搭上了。後來他媳婦死了,翠蘭很快就嫁過來,村人才將這類作風問題看談了。翠蘭嫁過來對呂支書嚴加看管,他一出門翠蘭就囑咐:「你在外邊別跟野女人胡搞啊!」呂支書嘻嘻地笑:「俺不跟別人,只跟你一人胡搞!」翠蘭還是不踏實。起初,呂支書還是挺檢點的,一心撲在村裡工作上。前幾年去南方考查,還去了趟泰國、韓國和新加坡,學會了跳舞,老毛病又犯了。在泰國看人妖表演,還跟人躍照了好多相片。他故意將照片向翠蘭擺弄,翠蘭看了看是袒胸露肚的女人就罵開了,呂支書遞給他一份關於人妖的材料,知道是男扮女裝才消了氣。翠花說:」媽呀,咋這麼像?」呂支書說:「經過手術的,你要想變男的也可以做。」翠蘭使勁捶他肩膀:「缺德的,俺才不變呢,你在外面再不老實就把你變嘍。」呂支書笑起來。後來呂支書跟縣城一位相好的小姐的合影照片被翠蘭發現了,翠蘭又打又鬧,呂支書搪塞說:「別鬧了,你仔細看看,這不是人妖嘛!」翠蘭還傻巴巴笑,真給唬住了。多少回他都這麼蒙過去了。
七奶奶一上樓就看見照片撕了一地。翠蘭雙手叉腰地罵:「給俺胡扯八扯的,搭咕個小姐就美得你屁眼兒朝天,要不是俺親眼見著,還騙俺是人妖呢!」然後兩人就廝打一起。呂支書被人拉開了,坐在沙發上回嘴說:「臭娘們,你是壺裡插著燒火棍兒——胡攪啦?不想過,就吱聲兒。」翠蘭叉腰罵:「轟老娘走,招那小妖精過門兒,死了心吧,姑奶奶不好惹哩!」呂支書又站起來想打她,七奶奶舉著枴杖指著他的臉說:「小呂子,大老爺們家熊老娘們,露臉啦?俺看你敢動翠蘭!俺的枴杖不認人!」呂支書看見七奶奶軟下來:「唉,您跟著摻和啥呀?」七奶奶瞪了眼說:「俺咋就不能摻和?俺就管你!」翠蘭見來了幫手就哭哭啼啼跟七奶訴屈。七奶奶像娘家人似的好言相勸。呂支書說:「七奶奶,你別聽她的,她那瘋狗脾氣見人就咬!」七奶奶知道清官難斷家務事,勸了翠蘭幾句,就將呂支書叫到樓下的客廳裡。她想勸勸呂支書別拈花惹草了,後來一想勸賭不勸嫖,勸是勸不住的,就扯住翻蓋學校的話題不放。呂支書說了一堆官話,氣得七奶奶倒憋氣,罵道:「小呂子,別來這套,這些話留會上說,跟七奶奶說實的。俺看你小子是灶房裡的菜鍋油透啦!」呂支書無奈地說:「你老就是罵出大天十六點兒,也是一句話!」七奶奶問:「啥話?」呂支書說:「孫女穿著奶奶鞋,錢緊唄!」七奶奶說:「動你狗腦子,沒別的招兒了麼?咱村這個先進那個第一的,錢呢?是不是都讓你小子小眼兒流啦?」呂支書哭笑不得說:「瞧您真敢捅詞兒,俺有那膽子?」七奶奶嚴肅了,把枴杖狠狠往地上一戳吼:「俺看你膽子大得敢日天!你不想轍,俺就住你這兒不走啦。」呂支書梗著脖子吸煙。過了一會兒,他的頭腦輕快了許多,眼睛亮了一下:「噯,七奶奶,俺倒有個招子,七奶奶興許辦得來。」七奶奶說:「啥招兒?損招兒吧?」呂支書眨眨眼睛說:「瞧您說的,咱村眼下的局面是被三角債拖住的。縣食品公司欠咱村六十萬,您德高望重,能講故事,嘴皮子溜,而且能訛人,說不定能要回點兒來。
這要回的錢拿出二十萬建學校還成問題?」七奶奶搖頭:「俺不是這意思,是說建學校。」呂支書說:「俺說話算話,要回錢就建學校!」七奶奶面帶笑容走了。呂支書客客氣氣地送七奶奶到門口。大風將村巷刮得很亂,七奶奶殘弱的身影很快就被風塵遮住了。呂支書一直不敢輕視七奶奶,心裡想,村裡有這樣一位老壽星是福還是禍呢?
七奶奶搖搖晃晃走在風塵裡。她看村巷的路像駝黃色的繩頭,繩頭搖來甩去沒有盡頭,彷彿一輩子也走不完。唉,路無盡,慢慢走吧。七奶奶想。
去城裡要帳的班子很快就搭起來了。
有七奶奶、村委會王會計和裴校長。一看有裴校長,麥蘭子纏磨著七奶奶也要去,裴校長出面說情,七奶奶終於同意了,小組成員就又多了麥蘭子。呂支書從冷凍廠調了一輛雙排座汽車。疙瘩爺爺從海邊趕來了,望著七奶奶上了車說:「娘,別著急上火的,身子骨當緊。蘭子,你要多照顧你奶奶。」七奶奶囑咐一句:「下雨的時候,你多往學校看看。」疙瘩爺應承著,鼻子就酸了。七奶奶揮了揮手說:「快回吧,快回吧。」就讓司機將車開走了。一路上,七奶奶看這看那心情挺好。好久沒出村了,到外頭遛達遛達倒也挺好。裴校長與麥蘭子說笑不止,七奶奶分明看見麥蘭子的手放在裴校長手上,兩隻手攥得緊緊的。說說笑笑汽車就開進縣城了。她們直接去了縣食品公司。公司一把手陸經理不在。她們就調頭去了縣政府招待所住下了。王會計和七奶奶躲在房間裡歇著,裴校長帶麥蘭子逛街去了。
麥蘭子和裴校長回到招待所,天色尚晚。裴校長去服務台打了電話,陸經理媳婦說他好久不回家住。他就猜想一個家庭該解體了。他忽然想起食品公司有他的同學。打電話從同學嘴裡摸到了陸經理的底細。陸經理這程子正躲債呢,晚上不回家住單位,回單位也是後半夜。七奶奶聽了就說:「咱們後半夜去堵這傢伙。」麥蘭子說:「奶奶您的身體頂得住麼?」七奶奶瞪眼凶她:「頂不住也得頂,可著一頭兒苦吧,哪有刀切豆腐兩面光的事兒呢?」裴校長的確沒別的好招子,就讓王會計在房間等,他領著七奶奶和麥蘭子去了食品公司。七奶奶站在門口,裴校長問門衛得知陸經理還沒回來呢。麥蘭子和裴校長攙著七奶奶坐在門口的馬路牙子上。後半夜天氣涼了些,灑水車從路燈下開過去,路上就濕了一片。潮冷的氣流灌得七奶奶一陣咳嗽,咳嗽聲嘶啞而陳舊。七奶奶自歎說:「老了老了倒像花一樣嬌氣了。」彎月懸在夜天裡,如七奶奶的慈眉。裴校長和麥蘭子肩挨肩坐著,七奶奶看見他們老往一處靠,霜打的秧子似的,就知道了兩個孩子困了。七奶奶怕他們凍著,就講故事逗他們笑。笑得麥蘭子捂肚子,歪在裴校長懷裡半晌爬不起來。
夜裡一點多鐘,一輛小轎車駛來,停在食品公司門口,下來一位腆著大肚子的男人,轎車就很快開走了。七奶奶讓麥蘭子上去問問是不是陸經理,麥蘭子顛兒顛兒跑過去,笑著跟男人搭話:「請問,您是陸經理嗎?」那男人顯然醉了酒,晃晃悠悠地打著酒嗝兒。男人見了麥蘭子眼睛亮了一下,點頭說:「寶貝兒,你可來啦。」就伸胳膊緊緊摟住麥蘭子,又親有啃。麥蘭子嚇得沒了章程,一邊掙脫一邊喊救人。裴校長和七奶奶都驚了臉奔過來。裴校長醒了血性,晃晃地走過去,朝那男人的胖腦袋打了一拳,橫頭悻臉地罵:「臭流氓!」七奶奶嚇得嘬舌頭說:「真敗興,遇著這麼個狗東西!」那男人鬆開麥蘭子與裴校長廝打在一起,裴校長的眼鏡被打掉了,他彎下腰從地上摸眼鏡。這時門口保安人員出來了,那男人凶勢頓長,一揮手說:「給他們都關起來,統統關起來!」就被人攙到樓上去了。裴校長、七奶奶和麥蘭子跟保安人員解釋半天也不頂用。七奶奶問:「那個狗東西是不是陸經理?」保安人員說:「是。」七奶奶渾身就軟了,心歎要帳的事怕是大風裡點燈沒啥指望了。裴校長生氣地說:「寧可帳不要啦,咱也跟他沒完!告他耍流氓,告他非法拘禁罪!」麥蘭子委屈地哭了。七奶奶將麥蘭子摟進懷裡說:「莫哭,咱不怕他們。這是共產黨的天下,還沒王法啦?」說著,她也淌了滿臉老淚。裴校長看著她們哭心裡難受,就勸幾句。七奶奶說:「俺不是怕,屈點也不算啥,就是怕這建校款要不回去了,對不住孩子們哩。」她越說裴校長越不落忍,他扭頭沖外邊吼:「雜種,放俺們出去!」吼得喉結都顫了。一生氣,七奶奶腦袋就懵,又稀里糊塗地罵了幾句呂支書。然後她們坐著麻袋包睡著了。
傍天亮兒,陸經理醒了酒,恍惚想起昨夜有啥事,就下樓來問保安。保安如實一說,他反到將保安人員罵個狗血噴頭:「誰讓你們隨便扣人的?這可犯法呀!」保安人員說:「是你的命令啊。」陸經理額頭冒汗了,趕緊親自去倉庫,將七奶奶、裴校長和麥蘭子接到辦公室。陸經理從外貌上看出這她們三人都是良民,越發恐慌了。裴校長和麥蘭了偏偏得理不饒人,口口聲聲要上告。陸經理問:「你們晚上在門口乾啥?」裴校長說:「你甭管幹啥,我們總沒犯法吧?」裴校長加了一句:「你還侮辱麥蘭子姑娘!該當何罪?」七奶奶一直默不作聲,按她寧折不彎的性子,會沒完沒了地跟陸經理干,換回人的尊嚴。可眼下她想要帳的事呢,為了孩子們屈屈身子不丟人。她站起身沒鼻子沒臉地罵麥蘭子:「給你們臉啦?既然陸經理認錯兒啦,你們強啥?三年等個閏臘月,誰還用不著誰!」陸經理見兩個年輕人被罵蔫了,就上前扶七奶奶坐下說:「還是老人家通情達理,謝謝啦!俺昨夜打發東北要帳的喝了三席,醉啦醉啦。」七奶奶轉了老臉說:「俺看陸經理不是糊塗人。其實,俺們是找你來的。」陸經理瞪圓了眼問:「找我有啥事麼?」七奶奶口才好,一口氣滴水不漏地講了要帳建學校的經過。
陸經理感動得眼皮兒發濕,抓住七奶奶的手說:「七奶奶原來是白紙門家族的剪紙藝人啊,你家大鐵鍋的事跡我也知道,革命家庭啊!可親可敬,這回你老人家為孩子們奔波,真是難得!誰家都有孩子,誰都有良心,就沖老太太,我就給您辦。公司這陣確實沒錢,俺就是東拆西借,先給你們湊足二十萬,咋樣?」七奶奶樂了,說了不少奉承話。裴校長和麥蘭子眼睛亮了。陸經理歎息說:「欠你們村的款是有原因的,呂支書那小子為啥不敢找俺?他理虧著呢。他不按合同辦事。他托領導,又送禮,又施美人計的,我老陸有二十八年黨齡了,不吃他那套!」七奶奶附和說:「小呂子真不是個東西!」陸經理又說:「這麼做本沒道理,良心就是道理!容我兩天,後天下午來公司辦款!」七奶奶千謝萬謝地說:「陸經理是明白人爽快!真是不打不成交哇!」陸經理一個勁兒留他們中午吃飯。七奶奶說:「不麻煩經理了。」說完就和裴校長麥蘭子回到招待所。一宿的折騰,七奶奶和麥蘭子偎在床上就睡著了。吃午飯時,王會計問昨晚咋一宿沒歸?麥蘭子剛要放怨氣,就被七奶奶攔過去了,七奶奶說在門外等到天亮才見陸經理。她得維護陸經理的形象。她本想留王會計在城裡等,這麼多人花費太大,後來又怕陸經理那邊出差頭,又在城裡呆了兩天,直到她帶王會計辦完款才回雪蓮灣去了。
民間剪紙藝術家七奶奶,又以能要三角債出名了。沒幾天,七奶奶的新故事在雪蓮灣傳開了,而且越傳越神。
牛毛雨下起來沒完。夏至來了,一天比一天熱了。七奶奶沒事做的時候,就獨自盤腿坐在炕頭聽雨。沙沙的雨聲裡,是七奶奶最愛回憶過去的一段光陰。她又想七爺了,想七爺的大鐵鍋了。然後對著雨歎一聲,人生如夢轉眼就是百年呵。回想的時候,七奶奶覺得整個人像踩在霧上,哪兒也看不見岸,四周啥聲音也沒有。倒是裴校長和麥蘭子踩著兩腳泥,很急地進門,一句話將七奶奶拽到嚴酷的現實中來了。麥蘭子喘著氣說:「奶奶不好啦,您給要回來的那20萬建校款,讓呂支書買了別克汽車啦!」七奶奶有點耳背,像判官一樣審麥蘭子:「你說啥?慢慢說。」麥蘭子又學說了一遍。七奶奶問:「別克是啥物件?教學用的?還是管咳嗽的?」麥蘭子急得直跺腳:「奶奶,竟打岔,是一種小轎車。」七奶奶眨睛矇著老眼,脖子直了半晌,罵:「這兔崽子,無法無天啦!他這叫啥支書?良心呢?他的良心抵不上一截狗雜碎!俺去找他論理!」裴校長望望外面說:「奶奶別急,雨停了再說。」然後就歎息說翻蓋學校又沒影了。七奶奶生氣地罵:「小呂子啥錢都敢花呀!」裴校長說:「前幾天我見呂支書,他說施工建築由他負責,我也答應啦,誰知他很快就變掛啦,偷偷買汽車了,奶奶的心血白費啦!」麥蘭子說:「呂支書好玩,他最急的是想換好車。」七奶奶說:「咱去鄉里縣裡告他!」裴校長說:「告頂啥用?買車又沒裝自己腰包,犯哪家法?」麥蘭子說:「那也不能就這麼完了!」七奶奶沮喪地坐回炕沿兒說:「依你們說,咱的癟子氣就吃上啦?俺這把年紀,白白讓這小子給涮啦?俺不服,俺一輩子就沒服過誰!」然後她頂著雨悻悻地往外走。麥蘭子忙拿出折疊花傘給七奶奶撐著。花布傘飄在雨中村巷裡,就像太陽花一樣好看。過路行人朝七奶奶搭話:「給誰家剪門神去啊?」七奶奶沉著臉,應著:「不剪門神。」人們又問:「那你老在雨天裡去做啥?」七奶奶沒好氣地說:「去打架!」路人嚇得吐著舌頭走了。
七奶奶先去了呂支書的家,呂支書媳婦翠蘭見了七奶奶,前前後後聽七奶奶一說,反倒向著自己男人,跟七奶奶吵了一架。七奶奶又氣憤地去了村委會。說呂支書去城裡引外資了。苗瑣柱村長和兩個支委正商量計劃生育的事情。聽說七奶奶要搜羅呂支書的黑材料,都嚇得不吱聲了。
註釋十:十三咳
「十三咳」是雪蓮灣的算命先生,因為在算卦之前總是先咳嗽十三聲,故得名「十三咳」。傍晚時分,大雄走進麥蘭子的海味酒家,怎麼也沒有想到,「十三咳」也正在酒家給人算命呢。這個時刻,吆五喝六的喊叫聲徹底吞沒了發天的濤聲,但漁人悠遠蒼邈的號子仍在他腦裡悠悠不絕。他扔下蟹筐,一屁股墩在椅子上,擺出一副賴樣,吸溜吸溜鼻子,酒的辣氣和飯菜的香氣薰軟了他。他再也不想動了。
麥蘭子領來後廚師傅驗過螃蟹,又派兩夥計去老河口扛皮皮蝦。麥蘭子顛顛兒地忙完了,就拉大雄去後院洗澡。大雄累得懶得動,「嗯嗯」著不抬屁股,臉上表情恍苦隔世。麥蘭子想了想就說:「大蟹鋪的算命先生十三咳在裡屋吃飯呢,吃過就給你看相。」大雄立馬靈醒了,從椅上彈起來問麥蘭子:「十三咳在哪兒啊?」麥蘭子說:「在裡屋給乾娘算命呢。」大雄不信就逼麥蘭子拉他見人。麥蘭子怕乾娘凶她,就躡手躡腳帶大雄輕輕來到後院,慢慢挑開一張門簾。果然瞧見骨瘦如柴的十三咳,老頭戴一老花鏡,枯著一頭白髮神神道道地給乾娘比劃什麼。大雄歡喜得忘了形,退回院裡連連蹦了幾蹦:「碰見十三咳,俺的福氣!平日找都找不來的。」麥蘭子見他高興的樣子,捂嘴吃吃笑:「你真信十三咳?」大雄瞪圓了眼:「十三咳,一介神人,有他的造化,世上啥事都是天撮地合的!」麥蘭子見大雄誠惶誠恐的樣子好笑,就說:「德性樣兒的,快洗澡吧!」
大雄點點滴滴看一遍麥蘭子,燈影裡的女人很魅人。麥蘭子轉身回屋,大雄心裡喜滋滋的,顛顛兒跳到牆根的暗處,一坨肉呈「大」字擺在一堆哈蜊皮上,閉了眼,舒舒服服晾膘。過了一會兒,他很重地咳了一聲,呼地跳起來,彎腰從牆根大缸裡摘下鐵勺子,剜出一勺水,舉至頭頂哩哩啦啦澆下。一連弄了十勺子,就甩了鐵勺,從牆根摳一團細沙,咯吱咯吱在身上揉搓著,濕漉漉的噗嗒聲響了很久。瞌睡了一天的星兒醒了,瞪著亮汪汪的眼睛,將細細斑斑的光,無聲撒一院子。大雄膘壯壯的身子浴在星光裡,顯得肥碩壯美,隱隱的像一柱原始的無法雕琢的醃腌臢臢的暗紅玉石,通體放著暈光。「大雄,接香胰子。」門口處蕩來麥蘭子脆脆的聲音。接著,就有一塊東西在夜空劃一道弧光飛來。大雄尋不見人,卻將東西「啪」地抓在手裡,塞到鼻根處嗅嗅,喊:「麥蘭子,跟你一樣香呢!」麥蘭子探出腦袋回嘴:「洗你的,少耍貧嘴!」大雄就將香胰子往腦袋和身上塗抹,又喊:「麥蘭子,給你哥搓澡來吧!」麥蘭子尖聲尖氣地罵:「沒成色的,再胡謅,撕爛你的嘴!」大雄說一聲:「這小樣兒的!」就很開心地笑,身上開滿的大大小小的肥皂泡兒隨著他的呼吸綻放或破滅。他獨自揉搓著,心虛就好起來。漁村的生活,活潑地流動著,酒店養的一群鴿子飛上了夜空,傳來一片翅膀扇動的聲音。他望了望鴿子劃過了夜空,忽然發現蚊蟲下來,他草草胡擼胡擼身子,穿上大褲衩子,惶惶逃回屋裡。
「蘭子,十三咳呢?」大雄坐在飯桌上問。麥蘭子說:「還在屋裡給乾娘算呢!」大雄說:「盯緊點兒,可別壞了俺的好事!」麥蘭子瞪他一眼,就給他端酒端菜。大雄展展身子吃喝起來。他該美美喝一頓了,在海上單槍匹馬,老是跟別的漁船換飯吃,饑一頓飽一頓的。他咯吱吱地嚼著豬耳朵,大碗大碗灌烈性白酒,他太貪酒,喝獨酒的時候更泥腿,一碗一碗下去,他就覺腹下脹脹的難受。耐不住,便顫索索站起來,溜到後院牆根兒嘩嘩撒一泡酣暢淋漓的尿,又撲撲跌跌走回來,繼續喝。
「大雄,少喝點吧,越喝越憨,越喝越土鱉!」麥蘭子滿臉嗔怨地移過來,小心地將一盤紅燒魚放在桌上。
「屁話,哪路英雄好漢不是烈酒泡出來的?」大雄蠕著嘴巴說著,目光落在紅燒魚上,穿透一切的眼神在魚身上掃來掃去。雪蓮灣漁人吃紅燒魚是極講究的,吃前要看看魚大骨是否被炸斷。斷了,就斷斷吃不得的,誰吃了,不是海上翻船就是背萬年時。時至今日,好些漁人不信了,大雄卻偏偏很當回事兒的。不僅是吃魚,出海前他還忌見青蛇從海灘爬過,忌遇上出殯,忌遇響雷。這些他都視為「惡鬼攔路」,一種不祥之兆。熬過三天才起錨。新船和新網下海時,忌外人走近或說話或撒尿,否則,日後網網空。他還忌闖入未滿月的產婦房裡,也忌貓腰從晾曬的女人衣褲下鑽過,女高男低,會壓掉男人一生的運氣。有一回他鑽了寡婦大秧歌晾曬的內褲,晦氣得捶胸頓足,硬是將那花褲偷來撕爛,還不放心,又花錢請來十三咳給破了。他活得很累。彷彿被那陌生的神秘的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死死纏住,無所依附地墜入黑洞。他看不見黑洞。他的壯美的日子像一株交錯不清的樹杈子架在黑洞上。喝著喝著,大雄就暈了。
麥蘭子覺得大雄的笑裡裹著一個黑洞洞的東西。人有千般好,總會有一樣不好,跟裴校長比,大雄太野了,太沒文化了。她扭頭看見十三咳出來,沒吱聲。
十三咳是雪蓮灣的算命先生。60多歲,瘦瘦丁丁,乾癟了一身血肉,面孔發銹,頭髮焦黃。說話公鴨嗓,乾澀的聲音纏著夢一般虛幻的東西,那聲音不知是乾咳還是打嗝兒。麥蘭子望著他孱弱的影子,很沉地歎了口氣。她本來想喊大雄,再扭頭看大雄早已喝得醉爛如泥了。大雄暈暈乎乎像個中彈的勇士趴在酒桌上睡去,窩瓜臉充滿了笑意,嘴巴如煮熟的蛤蜊合不攏縫兒,流一線哈喇子,還不時念叨:「蘭子,俺的好蘭子,小乖乖,快叫十三咳……」麥蘭子就架他起來,一拖一拉地拽到另一間屋裡。乾娘的嘴角癟了又癟,瞅著大雄罵了一句:「這個沒出息的。」大雄就歪在酒店的床鋪上睡了。
酒家衛生條件差,防疫站讓麥蘭子的酒店刷房子。刷房的日子是麥蘭子最愉快的季節。她每天無憂無慮跑到裴校長的學校圖書室裡翻雜誌。每當她路過老河口的時候,總要朝海灘切切張望。走得近些,麥蘭子終於認出了大雄。大雄坐在海灘跟漁民老六海下棋。他的老船大修了,悶得慌。麥蘭子拉他去看書,他大字不識怕當著麥蘭子丟醜,就躲躲閃閃往海邊跑。「大雄,別下棋啦!」麥蘭子遠遠地喊。大雄沒表情,手指在棋盤上有滋有味地撥撥弄弄。「大雄,沒出息的!」麥蘭子氣哼哼地大叫了。大雄扭頭瞟麥蘭子一眼,嘟囔道:「咋,又叫俺跟你看書去?」麥蘭子說:「你學點字總比干閒篇兒強!」老六海見這陣勢故意毀了棋說:「麥蘭子說的在理兒,你年輕,不比俺老棺材瓤子。」說著勾著老腰蔫蔫去了。大雄黑下臉凶她:「你看,你看給攪了,你出色啦!」麥蘭子不服氣地說:「是俺出色,還是你出色?」大雄說:「你口口聲聲學文化,有啥用?俺學了,又有屁用!還不是水裡撈月白搭勁兒!」麥蘭子氣得抖抖地說:「吃石頭屙硬屎,死頑固!往後俺再也不理你啦!」說完扭頭就走。大雄急了,一番熱腸子話從嘴裡嗆出:「哎,別生氣,俺依你還不行嗎?」麥蘭子收腳扭臉,身子輕盈地甩一道彩線,笑了。大雄站起來呼出滿口辛辣的酒氣融在空氣裡,撇撇嘴,糊著黃白眼屎的眼仁顯顯地翻出個鄙夷來:「哼,你就是喝了裴校長的迷魂湯啦!整天看書看書的。還有啥想頭?」麥蘭子說有文化跟沒文化就是不一樣。大雄倔倔地說:「俺爹不識字,娘不識字,祖墳上還照樣有好的氣脈。」麥蘭子說:「屁氣脈。」大雄接下說:「你說,俺跟裴校長哪個更像男子漢?哪個更討女人喜歡?」他的亮腦殼像一個酒罐子晃蕩著。麥蘭子臉蛋浸了嬌羞的紅暈,說:
「大雄,你太狂啦!」
「不狂!」
「你門縫裡瞧人。」
「沒有。」
「你比不上裴校長。」
「你不是心裡話!」
麥蘭子不再回嘴,羞辱和惱恨憋紅了臉,紅暈衍至脖根兒,紅如花莖。她默默地走,大雄大大咧地跟著,一副滿不在乎又臭又硬的樣子。麥蘭子隔了一步遠都能感覺到他身上強悍的氣息。她覺出他的一切都那麼不可抗拒。「俺不能改變他就逃開他,若跟了他,粗鹽調配過的日子簡直不值得去過。」她想。當她扭頭瞟見了大雄極坦蕩極快活的臉,心裡又充斥了抗拒裡的等待。在幻想裡排擺日子,圖的就是個不可知的將來麼?她不會記恨人。她太純淨了,純淨得就像雪蓮灣的一朵浪花,純淨得讓大雄心疼。
她們走進學校,麥蘭子又對大雄有說有笑了。大雄就知道她會笑的,這小樣兒的在他的大掌心裡攥著呢。裴校長出去了,麥蘭子就領著大雄進了閱覽室。鋪鋪排排的報紙和花花綠綠的雜誌直晃大雄的眼睛,他心亂如麻,莫名地生出一股懼怕。麥蘭子給他挑了一本娃娃書《看圖識字》。大雄咧咧瓢似的嘴巴:「哦操,別逗啦!」麥蘭子說:「誰逗你?你只配看這個。」大雄沒再理她,翻弄美人封面。他漫不經心地翻弄著,像在選美,眼睛張大了,饞饞的目光在美人臉上反覆糾纏,不一會眼神就虛了,身子就顫了。他迷醉地瞟了一眼麥蘭子,麥蘭子正手捧一本雜誌看得專注而癡迷。大雄默默地看,看得心裡發空,就賴模賴樣地湊過去,坐在麥蘭子身邊。麥蘭子鼻息溫膩膩,像無數條麵條魚在他身上掃來掃去,撩起他一股抑制不住的渴望。他冷丁探出葫蘆頭,在麥蘭子粉腮上實實在在地親了一口,一條粗壯的胳膊在麥蘭子身上摳摳揉揉,麥蘭子觸電似地抖了一下,罵:「大雄,你老實點。太過分啦,也不看這是啥地方。」大雄笑說:「啥地方俺都希罕你哩!」麥蘭子噘起粉嘟嘟的嘴巴道:「誰讓你希罕?」大雄耍著貧嘴:「你讓俺希罕。」麥蘭子說:「做夢變蝴蝶,想入非非。」大雄的大眼珠骨碌碌轉動,洋洋自得地說:「你說對啦,有一回俺夢見咱倆結婚啦!還生下白白胖胖的娃。嘿嘿,你就教咱的娃學文化吧。俺就這德性,不學啦!」麥蘭子生氣地說:「不要臉的,誰跟你結婚?誰給你生娃?」大雄不急不惱:「俺早瞄好啦,你這個大腚能生好多娃的!俺出海掙大錢了,不怕罰,多來幾個。」麥蘭子惱羞成怒了,氣得直想抓他臉:「你……給俺滾出去!」大雄笑呵呵站起來,撲拉撲拉屁股:「你放俺走,俺就不陪啦!」說著嘴裡興之所來地哼著野野的漁歌子,搖搖擺擺地走了。「臭大雄——」麥蘭子恨一聲,將臉蛋埋進書裡,埋進空洞的責怨裡,狠狠地哭出一灘淚水。
不長時辰,院裡一陣車鈴響。麥蘭子看見裴校長回來了,逕直奔閱覽室來了。裴校長喜歡麥蘭子,他默默地愛她,將愛壓至心底。緘默的語言是最誠實的。他感覺到麥蘭子也是愛他的,但還不成熟。他等待著成熟的季節。不成熟的東西,別擰,強擰下了,便永遠失去了。裴校長精明地笑了,就看她一陣兒,然後從抽屈裡捧出一樣寶貝似的東西來。
麥蘭子切切地望著他。校長端出的是一個紅綢布裹著的《辭海》。校長遞過精緻的《辭海》說:「麥蘭子,這是俺送你的。」麥蘭子臉騰地紅了。她知道拿紅綢布裹的東西送姑娘便是愛情信物。她遲疑了一下,還是接了。她慌口慌心地說:「謝謝你,裴哥。」裴校長的目光與麥蘭子熱辣辣的目光碰了一下,便很快滑開了,羞羞怯怯地垂著頭。麥蘭子腦裡竭力將大雄擠走,張大眼望著很體面很高深的裴校長。可大雄的影子卻四面圍擠她,擠得喘不上氣來,就惶惶喊:「裴大哥,你過來。」
裴校長愣了一下,就挪過來,規規矩矩坐在麥蘭子身邊。麥蘭子又叫他一聲,心下兀自生出朦朦朧朧的念想。裴校長懵著。麥蘭子的目光醉了似地咬著他,散發著一種信號。她的臉蛋也紅如鮮桃,焦不可耐地等待成熟的男子漢去採摘,去吮吸。
裴校長卻一動沒動,惴惴的,嘴裡像含著橄欖般口齒不清:「麥蘭子,俺就盼你不斷進步。可是,你到學校上班的事情還沒個著落啊!官僚主義害人啊!」麥蘭子淡淡地說:「啥都是命,這事兒你別往心裡去。」裴校長的白臉沉靜了,像一個吃齋念佛的小尼。麥蘭子悒怔怔的心一點一點沉下,情緒加倍地黯然。她久久不說話。似乎啥話都已說盡。人有千般好,總會有一樣不好。她說啥呢?她被自己從裴校長和大雄之間塑造幻想起來的那個男子漢形象痛苦著、誘惑著。大雄和裴校長合成一個男人該多好?麥蘭子心亂了,就想哭,她強作一個苦笑,笑得很忸怩。裴校長定定地望著她。
麥蘭子站起身,慢慢移到窗前。她的眼光很空洞地盯著遠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