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膽如天不自由,情深意密兩綢繆。
只思當日同歡愛,豈想蕭牆有後憂。
只貪快樂恣悠遊,英雄壯士報冤仇。
天公自有安排處,勝負輸贏卒未休。
——詞話本第九回
感郎耽夙愛,著意守香奩。
歲月多忘遠,情蹤任久淹。
于飛期燕燕,比翼誓鶼鶼。
細數從前意,時時屈指尖。
——繡像本第九回
繡像本《金瓶梅》對詞話本多有刪改。凡是比較過兩個版本的讀者,想必對此有深切的體會。刪改的內容包括回目、詩詞、字句,也有錯訛訂正、情節補綴以及結構上的調整。若將增刪和改易的內容進行一番比勘,我們不難發現,繡像本的作者在修辭、技法、章法結構上的造詣和修養,要遠勝於詞話本作者。雖然有些地方的修改過於生硬,某些文字的刪減過於武斷,但總體而言,從小說的文學性和完整性等方面來判斷,繡像本都要優於詞話本。可以說,大部分的修改都是有道理的。關於這個問題的討論,學術界已有不少的著作和論文,這裡不再贅述。而我所關心的問題,並不在於兩個本子的優劣,而是繡像本作者在對詞話本進行刪改時,依據的是怎樣一種心理邏輯和原則,特別是在這樣的邏輯和原則的背後,反映出修改者怎樣的趣味和價值觀。
這裡僅僅就兩個版本「回前詩」的比較,做簡要分析。
就本節前所引第九回的兩首詩而論,任何一個有一定文學修養的讀者,都能立即看出高下。詞話本這首詩的粗疏、隨意和淺陋,一望而知。別的不說,單是詩中「只思當日」與「只貪快樂」的簡單用詞重複,即可見出詞話本作者在「作詩」時的漫不經心。此詩全無一點詩意,形同大白話。而繡像本的這首詩,雖然亦不甚佳,但從文辭上說,顯然要雅致、工穩許多。尤其是末一聯(細數從前意,時時屈指尖),思婦之形貌及心理已呼之欲出。詞話本作者詩詞修養不高,多是鄉村學究的口吻,難登大雅之堂。但更大的問題或許是,此一作者對遣詞用句全不在意,其輕率讓人難以忍受。比如說第一回的回目:
景陽岡武松打虎 潘金蓮嫌夫賣風月
前一句有七個字,後一句則有八個字。更奇怪的是第六十三回,回目居然是:
親朋祭奠開筵宴 西門慶觀戲感李瓶兒
後一句硬生生地多出來兩個字,文字修養再差也不至於此。這只能說明詞話本作者對於詩詞之工穩、文句之整飭沒有什麼追求。回前有詩,是詞話本《金瓶梅》結構的一大規制。但到了第四十八回,回前詩忽然就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則濫俗的「格言」,簡直不倫不類,讓人哭笑不得。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繡像本刪改詞話本回前詩的第一個原則,可以說是化粗率為工穩。
我們也注意到另外一些例子。詞話本中有些詩原本寫得不壞,但也遭到了繡像本作者的刪改,比如說第二十二回、第九十九回等等。原詩雖說直白俚俗,但詩意頗有憂世傷生之意,繡像本作者一律刪除,代之以「公子懷春」、「美人遲暮」一類的詩詞小曲。繡像本作者似乎很喜歡這一類吟風弄月的情調,也不嫌連篇累牘令人生厭,也不管與內文是否匹配、銜接。繡像本作者新加的這些詩詞曲,有一些可以看出是他自己創作的——比如第七十六回開篇詩中「簡點惟無溫秀才」一句,明顯是緊貼著內文的情節敷衍出來的。但更多的詩詞,都是現成的搬用或移植。比如說,他時常挪用李清照、范仲淹、周邦彥等人的詞作為開篇。作者這一類的刪改,依據的是化樸拙為綺靡、變勸誡為風月的原則。很多地方的改易,反不及詞話本來得自然樸素、富有真趣,其出發點在於作者的「風雅」趣味——不用說,這種雕字琢句、滿紙雲煙的趣味,正是晚明文風的熏染所致。
由此,在仔細比對兩個版本的回前詩之後,我們也可以發現繡像本作者改詩的終極原則——那就是「去道德化」原則。
繡像本的作者遵循十分嚴格的「個人趣味」,對詞話本的詩詞逐一進行過濾。凡是涉及到道德說教的詩詞,一概刪去,可以說一絲不苟,沒有什麼商量的餘地。作為一個反證,我們注意到,詞話本回前詩中那些同樣寫得不怎麼好,但卻沒有道德說教的詩詞,大多都得以保留。這反映出繡像本作者對道德說教的深惡痛絕。
但問題是,詞話本作者由於意識到自己作品中的淫穢內容極容易遭人詆毀,乃至有敗壞風教的危險,本能地用大量說教與道德勸誡來加以「對沖」,希望在兩者之間達成某種平衡。這種煞費苦心的伎倆,在明代色情小說中可以說屢見不鮮。由於繡像本盡數刪除了這些內容,而代之以風花雪月的情調,拋開修辭上的效果不說,這就使得《金瓶梅》的勸世和誡世主題發生了重要偏轉,使作品的相對主義、悲觀主義和虛無主義氣息空前濃郁。
由於張竹坡、曹雪芹以及後世的很多讀者看到的《金瓶梅》多為繡像本,繡像本作者「去道德化」的傾向所導致的《金瓶梅》主題的偏移,是很值得關注和研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