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春鴻跪下,便道:「娘休打小的,待小的說就是了。小的和玳安、琴童哥三個,跟俺爹從一座大門樓進去,轉了幾條街巷,到個人家,只半截門兒,都用鋸齒兒鑲了。門裡立著個娘娘,打扮的花花黎黎的。」金蓮聽見笑了,說道:「囚根子,一個院裡半門子也認不的,趕著粉頭叫娘娘起來。」金蓮問道:「那個娘娘怎麼模樣?你認的他不認的?」春鴻道:「我不認的他,也相娘每頭上戴著這個假殼,進入裡面,一個白頭的阿婆出來,望俺爹拜了一拜,落後請到後邊,又是一位年小娘娘出來,不戴假殼,生的瓜子面,搽的嘴唇紅紅的,陪著俺爹吃酒。」……把月娘、玉樓笑的了不得,因問道:「你認的他不認的?」春鴻道:「那一個相似在咱家唱的。」玉樓笑道:「就是李桂姐了。」月娘道:「原來摸到他家去來。」李嬌兒道:「俺家沒半門子。」金蓮道:「只怕你家新安了半門子是的。」
——第五十九回
西門慶去妓院探訪鄭愛月,妓院中的場景、款接、敘談、彈唱乃至最後的帳中交歡,均隨著西門慶的視線而出之。但緊接著,作者又通過旁觀者春鴻之口,將西門慶訪愛月的整個過程重寫了一遍。這種同一場景多次重複描述的例子,在《金瓶梅》中很常見。這一獨特的手法源於史傳作品的重複敘事,其重複、補寫、錯綜之妙,也深得史家風範。涵養文情,一唱三歎,使得文體章法簡繁有致、氣韻生動。
然而,眾所周知,史傳敘述事件之重複錯綜,實為迫不得已。同一事件因涉及不同的國家和個人,於「本紀」、「列傳」和「世家」都不能迴避,所以重複是必須的。而脫胎於史家筆法的章回小說,在使用「重複」這一技巧時,往往也有小說家自己的考慮,並加以小說化的改造,產生了不同於史傳的敘事效果。
西門慶去妓院,不欲家人、妻妾得知,自無須多言。但他坐著涼轎,身後跟著玳安、琴童和春鴻三位小廝,大白天出門,家人又如何不知?目睹這一情景的吳月娘,心中存有狐疑可想而知。她只是看見西門慶坐著轎子出了門,但不知西門慶到底去了哪裡。因此到了第二天,她就叫過玳安來「審問」。可笑的是,吳月娘在問玳安之前,心中似乎已經有了答案,由「想必又在韓道國家,望他那老婆去來?」一語可知。玳安很滑頭,他明確告訴吳月娘,西門慶去的不是韓道國、王六兒家,但到底是去了哪家,就不肯說了,只是笑。好事者潘金蓮給月娘出了個主意:只消讓人把春鴻叫來,一問便知。果然,春鴻經不住潘金蓮的威嚇,竹筒倒豆子,將西門慶昨晚的行徑一五一十都說了出來。
月娘是個笨人。她的可悲之處,在於永遠趕不上時間前進的步伐。當初西門慶與王六兒「刮捎」上,她被蒙在鼓裡;當她終於弄清楚丈夫與王六兒之間的勾當時,時間又往前走了,西門慶已經有了多個新歡。時間飛速向前,她總是趕不上趟兒。潘金蓮、孟玉樓等人也是如此,她們的眼睛緊盯著李桂姐不放。殊不知,當她們明確感覺到李桂姐作為勁敵的威脅時,西門慶早已對桂姐失去了興趣,轉而移情於新人鄭愛月了。也就是說,吳、潘、孟諸人對西門慶的監視與防範,遠遠落後於西門慶另覓新歡的速度。
春鴻的這段「重複敘事」,不僅無助於事情的水落石出,反而撒下了彌天大霧,甚至製造了一場冤案——讓無辜的李桂姐代替鄭愛月承受眾妻妾的嫉恨與詛咒。而孟玉樓和潘金蓮之所以一口咬定西門慶去了李桂姐家,原因很簡單,因為她們心裡原本就想著李桂姐,一刻也忘不掉李桂姐。甚至當李嬌兒冷冷地提出她的質疑——她們家(桂姐家)並沒有半截門子時,這一重要的疑點和證據,潘孟二人視而不見,仍然死死咬住李桂姐不放。她們都是經驗主義者。
這一段短短的「重複敘事」,補寫出了多少人情的暗昧與複雜,襯托出多少不見於文字的人物心理,此不贅言,讀者不妨細細品味。
潘金蓮之所以會挑中春鴻來「逼供」,是因為她心思詭譎、觀察細緻且邏輯嚴密。她知道春鴻剛從揚州來(金蓮稱春鴻為蠻小廝。蠻者,南蠻也)。他被苗青作為禮物送到西門慶家中才沒幾天,人生地不熟,且年齡只有十多歲,生性膽小。另外,春鴻作為新出現的人物,作者也有意通過這樣一段「重複敘事」來塑造他的形象,給他展示自己性情的機會。
即便僅僅從刻畫人物這個角度來說,這段文字亦可稱得上曼妙多姿,令人難忘。春鴻是南方人,初來乍到,年幼懵懂,不懂北方的風俗水土,把妓院說成是「人家」,把妓女說成是「娘娘」,把女人頭上戴的假髮髻說成是「假殼子」,把老鴇稱為「阿婆」,完全是孩童天真爛漫之口吻,其所見之景也寫得捕風捉影、恍恍惚惚,不獨文字機趣橫生,也刻畫出了春鴻忠厚老實的一面。惟其如此,至第七十九回,春鴻不忘故主舊恩,於危難關頭顯出大義,讀者才不至於覺得唐突。
最後再來說說這「半截門子」。妓院(尤其是下等妓院)多處於深巷僻街,大門只有半截,想必是基於當時當地的風俗而定的規制。舊北京的妓院也有「半截門子」的說法,但指的是「半截門簾兒」。此回春鴻明明看見門上有鋸齒兒鑲著,明擺著不是門簾可知。此外,北方的舊妓院亦有「半截褲子」的說法,指的是妓女所穿的褲子——大概是圖方便吧。門、門簾或褲子,均以「半」稱之,或許是緣於當時社會對妓家的嫌惡和輕慢而導致的約定俗成。本人對古代妓院沒什麼研究,在此不敢妄下斷語。
不過潘金蓮罵春鴻「一個院裡半門子也不認的」,言下之意,當時北方的妓院大概多半都用半截門兒。而李嬌兒又說「俺家沒半門子」,說明妓女李桂姐家也可以不用半截門。可見半截門之制,雖是當時普遍的風俗,但也並非是統一的法律規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