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四個唱的一齊進來,向西門慶磕下頭去。那鄭愛月兒穿著紫紗衫兒,白紗挑線裙子,腰肢裊娜,猶如楊柳輕盈,花貌娉婷,好似芙蓉艷麗。正是:
萬種風流無處買,千金良夜實難消。
西門慶便向鄭愛月兒道:「我叫你,如何不來?這等可惡!敢量我拿不得你來!」那鄭愛月兒磕了頭起來,一聲兒也不言語,笑著同眾人一直往後邊去了。
——第五十八回
這是小說中鄭愛月第一次出場。從伯爵的口中我們可以知道,西門慶和應伯爵等人,以前常常光顧鄭愛月家的妓院。不過,那時愛月還是個孩子,由愛月的姐姐鄭愛香出面接待。如今,鄭愛月剛剛成人,公開接客還不到半年,可謂乳燕試新聲。西門慶是在夏提刑家的酒宴上首次見到成人後的鄭愛月的。不過詞話本的《金瓶梅》第五十二回至五十七回多有缺漏,繡像本雖然做了補綴,仍然在情節和文字上留下了許多疑點和錯訛。西門慶在夏提刑家如何初見愛月,詞話本與繡像本均無交代。具體情形我們雖不得而知,但西門慶的驚艷之狀,也不難想像。此回鄭愛月正面登場,她的容貌、裝束寫得比較空泛,形容她風姿的兩句詩也流於俗套,無法給人留下什麼特別的印象。倒是面對西門慶責問時的反應——鄭愛月「一聲兒也不言語,笑著同眾人一直往後邊去了」一句,極為生動地刻畫出鄭愛月不同於李桂姐、吳銀兒等人的嬌媚之態。
後文李桂姐問鄭愛月為何姍姍來遲,愛月仍然用扇子遮著臉,「只是笑,不做聲」。由此可見,鄭愛月一出場即異於眾人的關鍵之處,在於「含笑不語」。有意思的是,在西門慶生日宴會上,鄭愛月從頭到尾,始終沒說一句話。弄得西門慶滿腹狐疑,如墮五里霧中。伯爵也感到奇怪,他曾對著齊香兒嘀咕說:「鄭家那賊小淫婦兒,吃了糖五老座子兒,白不言語,有些出神的模樣……」那麼鄭愛月為何一出場便沉默不語?她的這一奇招引來了眾人的猜測,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說法。
董嬌兒的解釋是鄭愛月膽小、「怯床」;而妓院的老鴇在回答西門慶的這一疑問時,也說她「見人多,不知唬得怎樣的」,且她「從小是恁不出語,嬌養慣了」。問題是,鄭愛香果真生性膽小或不善言辭嗎?當然不是。西門慶提到在夏提刑家初見愛月時,明明說她「酒席上說話兒伶俐」,而且後文她被西門慶包住之後,能說會道,善於圓謊,說明此人極善言辭且反應很是機敏。她在第七十七回挑唆西門慶先奸王三官的母親林太太,再對王三官的媳婦黃氏下手,出語大膽,全無忌憚,未見任何怯弱之態。
歷來《金瓶梅》的評論者在談及本回「鄭愛月不說話」一事時,大多認為這是鄭愛月自作身價、故顯神秘之態、引逗得西門慶慾火難禁的「妓家慣伎」。從後文的情節來看,這一說法是有道理的——下一回,西門慶去妓院訪愛月,一見到老鴇,便將鄭愛月在他家「不言不語,不做喜歡」的表現告訴一遍,且質問老鴇:「端的是怎麼說?」可見愛月的不說話計策,在西門慶內心所留下來的陰影,數日後也未能消除。不過我覺得除了故意逗引、自作神秘之外,鄭愛月的不說話,似乎還有別的原因。
西門慶在夏提刑家見到鄭愛月,眼見得當初的小孩子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想必留下了刻骨銘心的印象。緊接著,在自己的生日酒宴上,他便叫了四個妓女來唱曲。齊香兒、董嬌兒、洪四兒等三人皆為陪客,西門慶真正看重的只有一個鄭愛月而已。可是他派去的「節級」請了半天,只請來了三個妓女,單單鄭愛月沒來。西門慶正在興頭上,被澆了一頭雪水,如何能就此罷休?他追問鄭愛月不來之故,節級回答說,鄭愛月被王皇親家搶先請去了。西門慶便叫在場的鄭奉(愛月之兄)來問:「果系是被王皇親家攔了去?」這一問,即顯出西門慶做人的癡呆與膚淺。鄭奉的答話也很有意思:「小的另住,不知道。」鄭奉不敢為他妹子回護,想必是因為他已看出西門慶的沖天之怒難以遏止。接下來,西門慶做出了一個令人吃驚的舉動:讓貼身隨從玳安出面,帶領軍士直接去王皇親家索要,若還不肯放,就將鄭愛月連同她家老鴇一同鎖了拿下。
這裡寫西門慶不顧王皇親的身份,為一妓女大動干戈,其實是在襯托鄭愛月的艷麗嬌媚。同時,也可以看出西門慶巨商兼官員的身份已今非昔比,對王皇親亦無須忌憚。問題在於,鄭愛月是真的被王皇親家請去了,還是藉故不來?這是此段情節上的一大疑問。小說在關鍵處再次使用了煙雲之法。不管怎麼說,當玳安帶著鄭奉、排軍和節級風急火燎地來到妓院時,鄭愛月還在家裡待著呢。
鄭愛月雖說不肯來,可最終還是來了。面對西門慶的斥罵和喝問,鄭愛月一聲不響,惟以笑答之。在此極為尷尬的場合,她也只能這麼反應。她的嫣然一笑,不僅化解了西門慶的怒火,保存了自己那一點可憐的臉面,且反過來讓西門慶感到神秘莫測。我們在驚歎於作者文辭之高妙的同時,切不可忘記作者在這裡不過是緊貼著人物,寫出了聰慧的鄭愛月的合理反應而已。所謂合理和準確,正是小說文字之美的首要條件。同時,鄭愛月的「一聲兒也不言語」,也保全了情節中那個疑問的神秘性。也就是說,敘事者不想讓我們知道鄭愛月不來的真實原因。關於這個疑團,小說中還故意露出一些另外的蛛絲馬跡。
鄭愛月在宴席的始終,不發一語,且一個人暗自出神,極有可能是因為家中還有別的客人在。所謂的王皇親,不過是借口而已。考慮到鄭愛月此前與西門慶本無瓜葛,對妓家而言,突然蒙招本當喜出望外才是,而她藉故推脫,極有可能是家中已接下客人,不便前來。西門慶既然派人打上門去,她又不能不來。鄭愛月剛剛出道不足半年,對於搭上的嫖客情投意合,並不讓人意外。她在西門慶家黯然神傷,不聲不響,極有可能是仍在牽掛著家中的那位嫖客或相好,同時也對西門慶的蠻橫無禮心懷怨恨。圓滑而老於世故的應伯爵,一語道破了玄機:「白不言語,有些出神的模樣,敢記掛著那孤老兒在家裡?」
若這麼說,鄭愛月敢於拂逆西門慶的意志,藉故不應招,想必家中的這位客官也不是一般人吧。那麼,這人到底是誰呢?小說行文至此,原有的疑問沒有消除,新的疑問又跟著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