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明之分

西門慶一見,挽之入室,相抱而哭,說道:「冤家,你如何在這裡?」李瓶兒道:「奴尋訪至此。對你說,我已尋了房兒了,今特來見你一面,早晚便搬去了。」西門慶忙問道:「你房兒在於何處?」李瓶兒道:「咫尺不遠,出此大街迤東造釜巷中便是。」言訖,西門慶共他相偎相抱,上床雲雨,不勝美快之極。已而,整衣扶髻,徘徊不捨,李瓶兒叮嚀囑付西門慶道:「我的哥哥,切記休貪夜飲,早早回家。那廝不時伺害於你。千萬勿忘。」言訖,挽西門慶相送。走出大街上,見月色如晝,果然往東轉過牌坊,到一小巷,見一座雙扇白板門,指道:「此奴之家也。」言畢,頓袖而入。

——第七十一回

這是李瓶兒最後一次出場。李瓶兒死後,作者仍給她安排了兩次現身的機會,當然都是在夢中。第一次是六十七回的「夢訴幽情」。當時正是下雪天,西門慶在書房午睡,李瓶兒於夢中叮囑他要提防花子虛的「靈」來加害,另外,她也告訴西門慶,她要去尋找一個安身之處。西門慶一覺醒來,見簾影射入,正當日午。殘雪初晴照紙窗,地爐灰燼冷侵床。

本回中的這段文字,在某種意義上,是六十七回夢境的延續。此時仍是冬天,「夜漏沉沉,花陰寂寂,寒風吹得那窗紙有聲」。西門慶當時是在東京,借宿於何太監家,夢中再次與李瓶兒相見。李瓶兒所言,仍是前回夢中的兩件事,除了叮囑他提防花子虛的加害之外,瓶兒還告訴西門慶,她找到了房子,很快就要搬過去住,有了最後的安息之所。巧的是,李瓶兒最終的安身之地,居然也在東京,離何太監家只在咫尺之間,在一條名為「造釜巷」的街道當中。

在張竹坡看來,這個「造釜巷」也不是作者隨便安上的地名,其實大有講究。顧名思義,「造釜巷」實為造鍋之所在,「金瓶」熔蝕而造釜,瓶兒亦化跡於無形矣。因此,此夢有為李瓶兒作結的意味。

兩人夢中雲雨之後,瓶兒還主動挽西門慶相送。兩人走到月色如晝的大街上,往東轉過一個牌坊,即來到了造釜巷,見巷中有一「雙扇白板門」,瓶兒說了句「此奴之家也」,即頓袖而入。

這本是夢中之事,又涉鬼神靈異,虛幻怪誕,自不待言。中國古典小說的文類中,這類談玄說怪的作品極多,前有《述異記》、《搜神記》、《幽冥錄》,後有《夷堅志》與《聊齋誌異》。如果僅僅到此為止,讀者不會感到任何困擾與迷惑,因為敘事者在明確地通過夢境來指涉玄怪鬼神,讀者會覺得自己十分安全。換句話來說,鬼神世界之「幽」,與現實世界之「明」,判然兩分而界限清楚,互不干擾。

但問題是,事情還沒完。

西門慶第二天凌晨起床後,洗漱完畢,用過早飯,即與何太監的侄子何永壽一同進大內參見兵科。這已是明明白白的現實世界了。參見完畢,西門慶因要去大相國寺拜訪智雲長老,便與何永壽分道而行。他在大相國寺見過長老(只是不知有無見到魯智深倒拔垂楊柳的那處菜園?),用齋飯畢,又穿過東街,想去崔中書家拜見同僚夏龍溪。就這麼七轉八轉,最後轉到一個巷子中來了。

不用說,這條巷子正是「造釜巷」。

寫到這裡,氣氛頓時就變得有點陰森可怕了。西門慶接著往前走,即看到了昨夜夢境中所見到的那個「雙扇白板門」。隔壁還有一家豆腐店。西門慶當時作何感想,我們無從得知。他悄悄地使玳安(而不是自己)去向豆腐店的老姬打聽「此家姓甚名誰?」,想必西門慶與讀者一樣,也感到毛髮倒豎,驚恐萬狀吧。

那個老姬的回答是「此袁指揮家」,似乎更顯蹊蹺。袁指揮在《金瓶梅》中實有其人。他那麼一個顯赫的官員,為何會安一個「雙扇白板門」?是沒有來得及刷油漆嗎?李瓶兒的亡魂飄蕩至此,似乎映照了第六十二回中陰陽先生的批書,但一路寫來,由實境漸入虛玄幽眇,筆法奇特。

又是何緣故?

這麼一來,夢境中的荒誕之事,由於被現實生活的境況明確印證,兩者終於合二為一。也就是說,作者的修辭策略有意將夢境與現實加以混淆,這就模糊了虛幻與真實、夢境與現實的幽明之界,從而迫使我們將現實世界看成是夢的倒影。這一獨特的手法,對日後《紅樓夢》的影響是毋庸置疑的。

順便提一下,《金瓶梅》的鬼神靈異之事,特別是轉世投胎、六道輪迴的方法論,很容易讓我們想起蒲松齡的《聊齋誌異》。《金瓶梅》為作品中的每一位主要人物都設定了投胎轉世的處所,且言之鑿鑿。蒲松齡雖將《金瓶梅》斥為淫書,但他是否從此書中偷師,學到合用的技巧、方法,乃至於寫作觀念,此處姑且存而不論。不過《金瓶梅》描述鬼神靈異之事的深湛筆力,似乎卓然高出於《聊齋誌異》之上。

將夢境與現實合二為一,並讓兩者於對照之中顯出悖論與荒誕感,考之於歐洲文學藝術史,直到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超現實主義」出現之後,才在西方現代主義作品中蔚然成風。比如說,布努埃爾在《資產階級的隱秘魅力》、《自由的幽靈》中對夢境的開掘,將夢境與現實熔於一爐的手法,為當時及後來的追隨者歎為觀止(實際上,拉美的魔幻現實主義,怎麼看都有「超現實主義」的魅影),殊不知,早在十六世紀,這類方法在《金瓶梅》中已經運用得極為成熟了。

《雪隱鷺鷥:《金瓶梅》的聲色與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