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梅看了一回,先走到李瓶兒那邊。見樓上丟著些折桌壞凳破椅子,下邊房都空鎖著,地下草長的荒荒的。方來到他娘這邊,樓上還丟著些生藥香料,下邊他娘房裡,止有兩座廚櫃,床也沒了。因問小玉:「俺娘那張床往那去了?怎的不見?」小玉道:「俺三娘嫁人,陪了俺三娘去了。」月娘走到跟前說:「因你爹在日,將他帶來那張八步床陪了大姐在陳家,落後他起身,卻把你娘這張床陪了他,嫁人去了。」春梅道:「我聽見大姐死了,說你老人家把床還抬的來家了。」月娘道:「那床沒錢使,只賣了八兩銀子,打發縣中皂隸,都使了。」……又問月娘:「俺六娘那張螺甸床怎的不見?」月娘道:「一言難盡。自從你爹下世,日逐只有出去的,沒有進來的。常言:家無營活計,不怕斗量金。也是家中沒盤纏,抬出去交人賣了。」
——第九十六回
西門慶去世三年之後的正月二十一日,春梅打點祭桌果酒致送吳月娘,一為祭奠西門慶三週年,二為慶賀孝哥生日。吳月娘使玳安具帖邀請春梅上門作客,這就有了春梅重遊舊家池館的一幕。
第十九回,西門慶家中花園剛剛落成之日,吳月娘曾率領李嬌兒、孟玉樓、孫雪娥、西門大姐、潘金蓮等人遊園賞會。繡評者評述此次遊園之會,將之與「西園雅集」相提並論。回中有詩賦一首,對那處「四時有不卸之花,八節有長春之景」的花園,做了十分細緻的描畫。然而到了第九十六回,也有詩賦寫景,不同的是,當年「嬌花籠淺徑,芳樹壓雕欄」的亭台樓閣,如今已經變成了「狐狸常睡臥雲亭,黃鼠往來藏春閣」的荒破之地了。春梅眼中的舊家池館,只剩下了一些蜘蛛結網的破桌凳,甚至在李瓶兒的住處,竟然已經「草長的荒荒的」。這當然是對「麥秀之歌」典故的重寫,其荒陊慘淡之景,本是題中應有之意,不能說有多少別出心裁的地方。引文中最讓人鼻酸的點睛之筆,實在於通過春梅、月娘之口,來追述「床的下落」的那一番問答。
床是日常息臥之具,不可一日無之,自然是記憶中的重要節點。從另一方面來說,床也是恣歡縱樂的場所,是《金瓶梅》情色展開的重要物件。當然,它也是使用者身份品級的象徵之物。
在《金瓶梅》中,作為重要器物來描寫的床,一共有三張。一張是孟玉樓陪嫁而來的南京描金彩漆八步床(亦作「拔步床」),一張是李瓶兒陪嫁過來的螺甸床(也作「羅鈿床」),還有一張床來歷稍稍複雜一些。身無長物而心高氣傲的潘金蓮,對李瓶兒那張螺甸床瞧著眼熱,央求西門慶花了六十兩銀子,替自己買了一張一模一樣的廠廳床。
陪孟玉樓而來的那張床,她自己沒輪上睡,就因為西門慶匆促嫁女,作為嫁妝送給了西門大姐。楊提督案發,陳敬濟與西門大姐深夜躲禍來家,那張床卻並沒有跟了來,當仍在陳宅無疑。後來,西門大姐在陳宅上吊自殺(第九十二回),吳月娘率眾人打上門去,鬧了半天之後,順便將大姐的遺物都搬了回來。這張南京八步床,想必也在其中。可見月娘為西門大姐報仇是假,哄搶她的遺物是真,而在大姐的所有遺物中,這張南京描金彩漆八步床,當是重中之重。事隔這麼些年,月娘從未忘記它的存在。通過引文中月娘與春梅的對話,我們知道吳月娘將床搬回來之後,立刻就以八兩銀子賤賣了。這是孟玉樓那張床的下落。
潘金蓮的出身無法與孟、李二人相比,她為了「平等」而央求西門慶為她買來的那張螺甸廠廳床,在她被驅逐出家門時,當然不可能帶走(吳月娘起先連轎子都捨不得替她雇,更別提那張六十兩銀子買來的床了)。孟玉樓改嫁時,月娘就將潘金蓮留下的這張床送給玉樓。這倒也不能說明吳月娘對玉樓有多大方,從情理上說,西門慶家原來就欠玉樓一張床。
最後需要交代的,是李瓶兒的那張螺甸床,也是春梅最後追問的那張床的下落。吳月娘以差不多一半的價格(三十五兩)將它賣了,以應付西門慶死後家道衰落的經濟窘境。
自第七回始,至九十六回收結,關於這三張床的故事,貫穿了整整九十回的篇幅。在西門慶家族由盛轉衰的興亡史中,三張床的影子,一直時隱時現。其中寄托了多少人世的辛酸與悲涼,這裡不必多說。需要特別加以說明的是,在中國古代的文史傳統中,器物從來都不是簡單的「物象」,它的功能也不局限於一般意義上的道具和場景羅列,而往往作為高度象徵化的「意象」出現在文學作品中。以《金瓶梅》而論,這三張床的命運,其實也是人的命運。它們不僅暗示出人物的身份、地位和社會等級,也象徵了慾望——其中既有對性事的暗喻,也有對「物」的崇拜與佔有。
《金瓶梅》中的這三張床,也可以看成是世事興衰沉浮的見證之物。從表面上看,人對物的佔有和收藏,使物處於「隨身之物」的被動地位,但反過來說,這種佔有與收藏也可以逆轉——「人」成為「物」的最終收藏品。因為,一般而言,物的壽命要比人長得多。本雅明曾對此感慨不已,李清照在《金石錄後序》中,也對此加以明確的闡發,所謂「人亡弓,人得之,又胡足道」。
《金瓶梅》一意要否定現世,誡人入佛。在描寫器物方面,往往以物觀人,以常觀變,以顯示人的脆弱與無常。博浪鼓是一例,這裡的三張床又是一例。而在小說的第七十一回,夏龍溪轉任京師,他將清河的住房折銀一千二百兩,賣與何太監的侄子何永壽。交換房契之時,當時在場的西門慶傢伙計賁四,說了一句讓何太監極為欣賞的話:
千年房舍換百主,一番拆洗一番新。
話說得很喜興,但意蘊卻很悲涼。房舍如此,床又何嘗不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