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經是第二次看見襯褲上的血跡了,一個人伏在井邊搓洗了半天。幾隻蜜蜂嗡嗡鬧著,在她身前身後飛來飛去。蜜蜂的叫聲使她的擔憂增加了。她覺得肚子疼痛難挨,似有鉛砣下墜,坐在馬桶上,卻又拉不出來。她褪下褲子,偷偷地用鏡子照一照流血的地方,卻立刻羞得漲紅了臉,胸口怦怦直跳。她胡亂地往裡塞了一個棉花球,然後拉起褲子,撲倒在母親床上,抱著一隻繡花枕頭喃喃道:要死要死,我大概是要死了。
她的母親去了梅城舅姥姥家,臥房空無一人。
現在的問題是,父親下樓來了。
這個瘋子平時很少下樓。只是到了每年的正月初一,母親讓寶琛將他背到樓下廳堂的太師椅上,接受全家的賀拜。秀米覺得他原本就是一個活殭屍。口眼歪斜,流涎不斷,連咳嗽一聲都要喘息半天。可是,今天,這個瘋子,竟然腿腳麻利、神氣活現地自己下樓來了,還拎著一隻笨重的籐條箱。他站在海棠樹下,不慌不忙地從袖子裡掏出手絹來擤鼻涕。難道說他的瘋病一夜之間全好了不成?
秀米看見他帶著箱子,似乎要出遠門的樣子,無意間又瞥見手中襯褲上棕褐色的血痕,一時心慌意亂,便衝著前院大叫起來:寶琛,寶琛。歪頭寶琛……她在叫家裡的賬房,可惜無人應答。地上的花瓣、塵灰,午後慵倦的太陽不理她;海棠、梨樹、牆壁上的青苔,蝴蝶和蜜蜂,門外綠得發青的楊柳細絲、搖曳著樹枝的穿堂風都不理她。
“你叫喚什麼?!不要叫。”父親道。
他緩緩轉過身來,把那髒兮兮的手絹塞入袖內,瞇縫著眼睛瞅著她,目光中含著些許責備。他的嗓音像被砂紙打磨過的一樣,低沉而瘖啞。她還是第一次聽見他和自己說話。由於終年不見陽光,他的臉像木炭一般焦黑,頭髮如飄動的玉米穗,泛出褐黃。
“你要出門嗎?”秀米見寶琛不在,只得穩了穩心,壯起膽子來問了他一句。
“是啊。”父親說。
“要去哪裡?”
父親嘿嘿笑了兩聲,抬頭看了看天,半晌才道:“說實話,這會兒我也還不知道呢。”
“你要去的地方遠嗎?”
“很遠。”他臉色灰灰地支吾了一聲,一動不動地看著她。
“寶琛,寶琛,歪頭寶琛,死狗寶琛……”
父親不再理會她的叫聲。他緩緩走到秀米的跟前,抬起一隻手,大概是想摸摸她的臉。可秀米尖叫了一聲,從他的手底下逃開了。她跳過竹籬,站在菜園裡,歪著頭遠遠地看著他,那條襯褲在手裡絞來絞去。父親搖搖頭,笑了一下。他的笑容像灰燼,又像石蠟。
就這樣,她看著父親提著箱子,佝僂著背,不緊不慢地出了腰門。她的腦子裡亂七八糟的。心頭怦怦亂跳。不過,父親很快又踅了回來。水獺似的腦袋從門外探進來,似笑非笑,一臉害羞的樣子,眼睛東瞅西看。
“我要一把傘。”他小聲說,“普濟馬上就要下雨了。”
這是父親留給她的最後一句話,當時她並不知道。秀米抬頭看了看天,沒有一朵雲,藍幽幽的,又高又遠。
父親從雞窩邊找到了一把油布傘,撐開來。傘面已讓蛀蟲吃得千瘡百孔,傘骨畢露,再合上,抖一抖,就只剩下傘骨了。他猶豫了一會兒,將破傘小心翼翼地支在牆邊,提起箱子,倒退著走了出去,就像是擔心驚擾了什麼人似的,輕輕地帶上門。兩扇門都合上了。
秀米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將褲子搭在籬笆上,趕緊繞過花廊,到前院去叫人。寶琛不在,喜鵲和翠蓮也不在。這瘋子真的會挑日子,就像是和一家老小商量過的一樣,堂前、廂房、柴屋、灶膛,就連馬桶簾子的後面也找遍了,就是尋不出半個人影來。秀米只得穿過天井,來到大門外,四下一望,已不見了父親的蹤跡。
她看見隔壁的花二娘正在門前的竹匾裡曬芝麻,就問她有沒有看見父親,花二娘說不曾看見。秀米問她有沒有看見喜鵲和翠蓮,花二娘又說不曾看見。最後她問起寶琛來,花二娘就笑了:“你又不曾讓我看住他,我哪裡知道。”
秀米正要走,花二娘又叫住她道:“你家老爺不是鎖在閣樓裡了嗎,如何出得了門?”秀米說:“我也不知他如何能出來,嗨,反正走了就是了。我是看著他從腰門出去的。”花二娘也有點急了,“那要趕緊央人去找。他這樣昏頭昏腦的人,要是一腳踩到茅坑裡淹死了,也是白白地送了性命。”
兩人正說著話,秀米看見翠蓮拎著滿滿一籃子金針,從村東過來。秀米就趕過去迎她。翠蓮一聽說這事,倒也不顯得心慌,兀自說道:“你說他拎著箱子,這會兒也走不遠,我們趕緊去渡口截他,讓他過了河,要找他可就難了。”說完,她擱下籃子,拉起秀米的手,兩人就朝津渡跑去。
《人面桃花》第一章六指1(2)
翠蓮是一雙小腳,跑起來渾身亂抖,胸前波濤洶湧。鐵匠鋪的王七蛋、王八蛋兄弟只看得兩眼發直,嘴都合不攏了。在路上遇見兩個割麥的人,問起來都說沒有看見陸老爺打這經過。兩個又往回跑,跑到村頭的池塘邊上,翠蓮兩腿一歪,就坐在了地上,脫下繡花鞋來揉她的腳,又把綠襖的襟扣解開,呼哧呼哧地喘氣:“我們這麼瘋跑,也不是辦法,你爹既不走渡口,也只有村後一條路了。還是趕緊告訴歪頭要緊。”
“只是不知他跑哪裡去了。”秀米說。
“我知道,”翠蓮說,“十有八九,是在孟婆婆家看牌,你來拉我起來。”
翠蓮穿上鞋,掖了綠襖,秀米攙她起身,兩人就朝村中的一棵大杏樹跌跌撞撞而去。翠蓮這才想起來問,老爺何時下的樓?說了哪些話?喜鵲怎麼也不在家?
為何不拖住他?顛來倒去地問了半天,忽然又生起氣來,“我說閣樓門上的鎖開不得,你娘偏要讓他到亭子裡曬什麼太陽,這下倒好。”
孟婆婆在杏樹下搖棉花,紡車轉快了,棉線就要斷。嘴裡罵罵咧咧,在跟自個兒生氣。翠蓮道:“婆婆歇一歇,我問你一句話,我們家寶琛來沒來婆婆家打牌?”
“來了,怎麼沒來?”孟婆婆嘀嘀咕咕地說,“剛從我這贏了二十弔錢走的,他手裡緊了,就到我這裡摳我兩文棺材錢,贏了就走,再央他打一圈也是不能,臨走還吃我兩塊大柿餅。”
她這一說,翠蓮就笑了起來:“婆婆往後再不要與他打牌就是。”
“我不和他打,和誰打?”孟婆婆道,“普濟這地方就這麼幾個老搭子,缺了誰都湊不滿一桌子,也怪我手氣背,紡棉花也斷線。”
“婆婆知道他去哪兒了嗎?”
“我看著他拿著我兩塊柿餅,一路走一路吃,喜滋滋地往村後去了。”
“是不是去了孫姑娘家?”翠蓮問道。
老婆子笑而不答,翠蓮拉著秀米正要走,孟婆婆又在身後道:“我可沒說他在孫姑娘家。”說完仍是笑。
孫姑娘家在村後的桑園邊上,獨門獨戶的小院。院外一塊水塘,塘的四周掛下一綹綹野薔薇或金銀花,院門緊閉,寂然無聲。門口坐著一個駝背老頭,頭髮全白了,正在那兒歪靠在牆上曬太陽。看見兩人從水塘那邊繞過來,老頭就警覺地站起身來,老鼠似的小眼睛骨碌碌亂轉。翠蓮對秀米說:“你在塘邊站著不要動,待我去把寶琛喊出來。”說完就踮著小腳快步過去。老頭一看翠蓮氣勢洶洶,張開雙手就來攔她,口裡叫道:“大嘴,你要找哪一個?”
翠蓮也不理他,推開門就往裡闖。老頭一下沒攔住她,就伸手死死拽住她衣襟不放。翠蓮轉過身來,立刻把臉放了下來,大眼一睜,朝他腳前啐了一口:“老不死的,你敢再碰我一下,我就即刻把你摁到塘裡嗆死。”老頭又氣又急,臉上卻憋出一堆笑來,壓低了聲音說:“姑娘說話小點聲。”
“怕什麼?你這小院這樣靜僻,你家那個小婊子在床上就是地動山搖,也沒人聽見。”翠蓮冷冷笑了一聲,越發大喊大叫起來。
“俗話說,罵了丁香,丑了姑娘,”老頭道,“你不怕污了人的耳朵,難道就不怕髒了你的嘴?”
“放你娘的臭屁。”翠蓮罵道,“你要是再不鬆手,我一把火把你這窯子燒個精光。”老頭撒了手,氣得直跺腳。
翠蓮正要往門裡走,裡面廂房的門開了,跌跌滾滾跑出一個人來。正是歪頭寶琛。他來到院門前,頭依舊歪向一邊,一邊胡亂繫著扣子,一邊嘿嘿地笑著:“大嘴,大嘴你說,這天兒……到底會不會下雨?”
還果然下起了雨。大雨一直從傍晚下到半夜。天井的積水高過花壇,眼看就要漫到迴廊裡來了。母親已經從梅城回來了,她斜靠在廳堂的太師椅上,望著門外的雨簾子不住地歎氣。翠蓮也是哈欠連天,手裡扯著一綹麻線,怎麼也理不出個頭緒。喜鵲挨著母親坐著:母親歎氣她也歎氣,母親咂嘴,她也跟著咂嘴。她們都不說話。窗戶被風吹得彭彭直響,屋頂沙沙的雨聲已經連成了一片。
“你好好的,去摘什麼金針。”母親對翠蓮說。這話她已經說過不少遍了,見翠蓮不搭話,又對喜鵲說:“你也是個沒耳朵的人,我叫你等新麥收上來再去磨面,你偏要急猴猴地往磨房跑。”最後她又看了看秀米,冷冷說道:“你爹雖說是瘋了,可畢竟是你爹,你要是死拖活拽把他攔住,他也不見得會在你手上咬一口。”
最後,她又罵起死狗寶琛來,翻來覆去還是那幾句話。等到她罵夠了,就問喜鵲道:“那歪頭這一整天到底跑哪兒去了?”喜鵲只是搖頭。翠蓮也推說不知道。秀米見翠蓮不說,也不吱聲。她的兩個眼皮直打架,連雨聲聽上去也不那麼真切了。
到了後半夜,寶琛才回來。他提著馬燈,高挽著褲腿,垂頭喪氣地來到廳堂中。他已帶人把方圓十幾里的地面都搜了個遍,一直追到山腳下關帝廟,問過的人沒有一千也有五百,還是沒有得著半點消息。
“他難道是上了天不成?”母親叫道,“他一個瘋子,又拎著箱子,這會兒工夫能走到哪裡去。”寶琛站在那兒,一聲不吭,身上不住地往下滴水。
《人面桃花》第一章六指2(1)
父親是如何發的瘋?這宗疑案多年來一直沉沉地壓在秀米的心頭。有一天,她向私塾先生丁樹則問起這件事,老頭兒把臉一沉,冷笑了兩聲,說道:“回家問你娘去。”秀米又回來問母親。她的母親當即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拍得桌上的四隻碗同時跳了起來。在她的記憶中,四隻碗同時跳離了桌面,也許就是父親發瘋的真正原因。她又去纏翠蓮。翠蓮蠻有把握地說:“不為別的,都是韓昌黎的那張狗屁桃源圖惹出來的事。”
秀米問她誰是韓昌黎,翠蓮說,就是當年大敗金兀朮的那個人。他老婆梁紅玉,是名滿天下的大美人。後來,秀米讀過韓愈的《進學解》,知道韓昌黎不是韓世忠,他的老婆也不是梁紅玉,翠蓮的解釋不攻自破。她又去問喜鵲,喜鵲的回答是:“就這麼瘋了唄。”
在她看來,一個人發瘋是不需要什麼理由的,而且人人都有發瘋的一天。
最後,她只得從寶琛的嘴裡套話。
寶琛從十二歲時就跟在父親左右,父親因“鹽課”一案受到株連,在揚州府學任上罷官回籍,他是唯一跟隨父親南遷的隨從。據寶琛說,的確曾有過一張桃源圖。那是丁樹則在父親五十壽辰時送給老爺的禮物。
父親罷官來到普濟的頭幾年,兩人詩詞酬唱,酒食徵逐,頗有相見恨晚之意,那張寶圖據說是韓昌黎的真跡,原是丁家藏書樓的鎮樓之寶。二十多年前,丁家藏書樓在一場大火中化為灰燼,這張寶圖卻奇跡般地存留下來。〔桃源圖:傳說為唐代韓愈所繪。普濟丁氏代代相傳,後又幾易其手。1957年8月,經北京市和江蘇省文物局組成的專家小組鑒定,被證明是偽跡。現藏於普慶市博物館。
〕此圖既為金匱之藏、名山之業,又是燼餘所有,丁樹則卻能慷慨相贈,可見兩人關係實在非同一般。
直到有一天,寶琛拎著一壺開水上樓泡茶,在樓下就聽得一片辟辟啪啪的聲音。上去一看,原來是兩個人打架。丁先生打老爺一巴掌,老爺回他一耳光,兩人不說話,站在那兒死打。寶琛也看得發了呆,竟一時忘了勸架。直到丁樹則連血帶痰吐出一顆門牙來,老爺這才住了手。那丁樹則嗚嗚地叫著,捂著臉跑下樓去,不一會兒就派他的門生送來一封絕交書。老爺在油燈下展開來書,一連看了七八遍,嘴裡嘖嘖稱奇,道:好字好字。他的腮幫子也腫得老高,說起話來,嘴裡像是銜著一枚雞蛋。兩人因何故交惡,寶琛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是歎道:天底下的讀書人,原本就是一群瘋子。
這是寶琛的解釋。
先生丁樹則的解釋是:父親在寫給丁樹則的一首詩中,借用李商隱《無題》詩典故,錯把“金蟾嚙鎖燒香入”一句中的“金蟾”寫成了“金蟬”。
“這顯然純屬筆誤。你父親做學問是半瓶子醋,但李義山的詩,他還是熟的,不至於當真鬧出這麼大的笑話,我好心給他指出來,決無半點譏諷之意。誰知他一下就惱了,當場嚷著要與我查書核對。明知自己錯了,還要強詞奪理,一副盛氣凌人的老爺架子,他既罷了官,就不是什麼老爺了。他中過進士,我不曾中得;他做過州官,我不曾做過,但好端端的一隻癩蛤蟆,也不能因為認得你進士、府學教授,就變出一隻知了來。他聽我這麼說,站起來就給了我一個耳光,牙也給他打落了一個。”幾年後,丁樹則說起這件事依然恨氣難消,他還張開嘴來,露出粉紅色的牙床,讓學生查驗。因此,秀米有時又覺得,父親發瘋的緣由就是丁舉人那顆被打落的門牙。
不管怎麼說,反正父親是瘋掉了。
父親自從得了韓昌黎的那幅寶圖之後,將它藏在閣樓之上,視若珍寶,不肯輕易示人。丁樹則和父親鬧翻後,曾叫家人屢來索取,父親只說,“若他本人來取,我自當面奉還。”這丁樹則與老爺反目之後,想起那張寶圖,心中不免隱隱作痛。不過,既是贈人之物,若要他自己上門強硬索取,還是放不下那張老臉。
寶琛說,父親是看著那張圖發瘋的。
翠蓮每天早晨待父親起床後,都要去替他鋪床疊被。有一次,她看見父親的床鋪整整齊齊,卻伏在書桌上睡著了。桌上摞滿了書。那張圖上圈圈點點,落滿了燈灰。翠蓮將他推醒,問他為何不到床上去睡?父親也不答話,他揉了揉佈滿血絲的眼睛,轉過身來,直勾勾地盯著她看。翠蓮見他目光清虛,神態怪異,就攏了攏耳畔的頭髮,問道:“這麼些年,老爺還沒有看厭麼?”
父親仍是一動不動地看著她。半晌才歎了一口氣,道:“翠蓮,你看我,像不像個烏龜?”
翠蓮聽他這麼說,就撇了父親,連滾帶爬地衝下樓來,將父親的話原原本本地說給母親聽。母親當時正為著寶琛瞞著她去梅城逛窯子的事而生氣,也就沒顧上理她。誰知當天晚上,一家人正在廳上準備吃飯,父親忽然推門進來了。這是他兩個多月中第一次下樓。不過,他身上什麼衣裳也沒穿。看著他赤身裸體的樣子,廳堂裡所有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都驚呆了。不過,父親依然躡手躡腳地走到了喜鵲的背後,突然伸手蒙住了她的眼睛,問她:“猜猜看,我是誰?”
喜鵲嚇得一縮脖子,抓著筷子的那隻手在空中亂揮了一通,怯怯答道:“是老爺。”
父親像個孩子似的笑了笑,說:“你猜對了。”
《人面桃花》第一章六指2(2)
母親嚇得一口飯含在嘴裡,半天說不出話來。那一年,秀米十二歲。直到現在,她還記得父親寂然一笑,滿臉成灰的樣子。
母親似乎不相信父親會突然發瘋。至少,她對父親的痊癒還抱著很大的指望。
開頭的幾個月,她並不著急。先是請來了郎中唐六師,給他猛灌湯藥,遍體扎針。
秀米記得父親只穿著一條短褲衩,被寶琛綁在籐椅上,身上綴滿了金針,殺豬般地吼叫。隨後是和尚作法,道士驅鬼。再往後,陰陽先生和瞎眼神巫也跟著來了,把那麻衣相法,六壬神課,奇門遁甲全都試了個遍,就差把他的骨頭拆下來放在鍋裡煮了。從初春折騰到夏末,父親倒是安靜下來了,人卻一圈圈地胖起來,走起路來,一身的肥肉晃來晃去,連眼睛都被擠成一條縫了。
這年夏天,父親在花園裡散步,走得累了,往石桌上輕輕一靠,桌子就翻了。
寶琛從村裡叫來了幾個壯漢,打算把桌子扶正,幾個人唱著號子舞弄了半天,那桌子還是紋絲不動。他只要一高興,就愛打人玩。他一巴掌能把寶琛打得原地轉上個四五圈。有一天,他不知從哪裡弄來了一把長柄大彎刀,在園子裡兀自砍起樹來。母親領著家人趕過去時,只見那把彎刀上下翻飛,寒光閃閃,所到之處,樹木花草望鋒而倒。他已經砍倒了一片紫籐,一棵石榴,三株蒼柏,兩竿虯龍爪,母親讓寶琛上前阻攔。那寶琛鹿伏鶴行,猿臂輕舒,圍著父親走出了一連串漂亮的八卦步,就是近不了身。這件事促使母親作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她讓村裡鐵匠鋪的王七蛋、王八蛋兄弟連夜打造鐵鏈銅鎖,她要把父親像牲口一樣地拴起來。
她來到土地廟,把自己的想法和土地一說,神仙滿口答應;與觀音一說,觀音立刻托夢給她,叫她快快實施,而且鐵鏈子要造得越粗越好。可是沒等到王氏兄弟把鎖鏈送來,父親這邊又出了事。一天深夜,父親在閣樓裡無端地放起火來,等到刺鼻的濃煙把家人嗆醒,火舌已經舔到閣樓的屋簷了。這一次,歪頭寶琛終於顯示出了他對主子的忠肝義膽,他披著一條用井水蘸濕了的棉被衝進火海,奇跡般地扛出了體重比他大三倍的父親,懷裡夾著一摞書,嘴裡還叼著父親視若珍寶的桃源圖,只可惜已被大火燎去了一角。而整座閣樓都在大火中付之一炬。
這場突如其來的大火使母親終於領悟到,父親的發瘋、家中一連串的不幸都是由那張寶圖所引發,便去與寶琛商量。寶琛說,既然這張圖原來就是丁家舊物,丁樹則兩次三番派人上門催討,還不如做個順水人情,把圖還給人家,也是一舉兩得。雖說寶圖已經被火燒去一角,紙質發黑,又硬又脆,仔細裱一裱,也算是完璧歸趙。母親一聽有理,就依了寶琛,第二天一早,院中的閣樓廢墟上青煙未熄,她就懷揣寶圖,出了腰門,往那丁先生家中一路而去。走到丁家的西窗下,聽得有人悄聲說話,便不由得駐足細聽。丁舉人的老婆趙小鳳說:“……他陸家平白無故地霸著咱家的寶物,死活不肯歸還,這下倒好,一把火燒了精光。這圖在咱家,擱了幾輩子了,逢凶化吉,遇難呈祥,沒有一丁點兒事出來,可一旦到了那缺德人家就怪事不斷,這寶圖豈是那沒福分欠道行人能看的,白白地帶他發了瘋。”一席話,說得母親轉身就走,她氣咻咻地回到家裡,當場就要把圖燒掉,翠蓮道:“燒它做什麼,不如讓我拿去做鞋樣子。”說完,一把搶下圖來,回自己房裡去了。
到了夏末,母親讓寶琛請來工匠,重修後院的閣樓。時值九月換季之時,暴雨不斷。那十幾名木匠和泥瓦匠硬是把這一處秀巧的庭院糟蹋成了臭氣熏天的牛圈。這些人不受約束,到處亂闖,見到喜鵲和翠蓮,也不閃避,只拿那眼睛東瞧西看,嚇得秀米一個多月不敢下樓。
其中有一個名叫慶生的,年紀十八九歲,生得虎背熊腰,胸脯像牆垛一般厚實,走起路來叮咚有聲,把那門上的銅環把手震得直晃蕩。他有個外號,叫做“不聽使喚”,平時在院子裡四處遊蕩,連師傅也管他不住。他的手要是不聽使喚,就會跑到翠蓮的腰上捏一把,他的腳要是不聽使喚,就能趁喜鵲洗澡時誤入廂房,害得喜鵲精赤條條地從澡盆裡跳出來,鑽入床下。母親和寶琛去找他師傅理論,那老頭只是笑:“他就是不聽使喚,死活不聽使喚。”
閣樓竣工的那天,秀米站在樓上的窗口,看著那些工匠們離去。那個慶生的確奇怪,別人好好走路,就他偏要倒著走,一邊走,一邊拿眼睛上上下下打量著這座院宅。一邊看,一邊頻頻點頭。當他的眼睛看到站在窗口的秀米時,兩個人彼此都吃了一驚。他向她打手勢,擠眉弄眼,一臉壞笑。他就是這樣倒退著往村外走,直到撞在了村口的一棵大楝樹上。這夥人離去之後,母親帶著家人用鐵掀剷去廳堂的污泥,用石灰粉刷牆壁,用薰香驅散滿屋的惡臭,把被工匠坐塌的太師椅送出去修理,足足忙了七八天,才使院宅恢復了昔日的安寧。
王氏兄弟把鐵鏈銅鎖送來了,可是這會兒又用不上了。父親經過那次大火的驚嚇,安靜得像個熟睡的嬰兒。成天坐在閣樓旁的涼亭上發呆,或是對著那只淨手洗面用的瓦釜說話。沒事老愛吸吮手指頭。閣樓的西側,有一座酴架,架下擺滿了花。花叢中有一石几,每到初夏,酴花開,一朵朵小白花紛披垂掛,花香清幽,父親就會讓寶琛扶著,走下樓來,在酴架下的石几旁坐上整整一個下午。
《人面桃花》第一章六指2(3)
這年冬天,母親要擺拜師酒,讓秀米跟人入塾讀書。挑來挑去,還是挑了丁樹則。秀米剛去的那些日子,丁樹則也不講課也不教她識字,只是不住地罵她的父親。他說,雖然父親滿嘴是歸隱哀世之歎,也曾模仿陶淵明到塘邊籬畔採點野菊來泡茶,可他的心卻沒有一刻離開過揚州府的衙門。所謂“翩然一隻雲中鶴,飛來飛去宰相衙”。
秀米問先生,父親為何要放火燒書?先生答道:“你父親在官場受人排擠,一腔怒火無處可發,最後只得拿書來煞氣。似乎一生失敗,皆為讀書所誤,在他不曾發瘋的時候,他就嚷嚷著要把全村的書盡數燒掉,說來說去,還是貪戀官場聲色。你看他,這麼一把年紀,還要養個雪白粉嫩的妓女在家做甚?”秀米知道他說的是翠蓮。秀米又問:那父親為何又要揮刀砍樹呢?丁樹則答道:“那是因為他要在院裡栽種桃樹。他曾來跟我商量,要在全村家家戶戶的門前都種上桃樹,我當時還以為他在說笑呢。”
“他為什麼要種桃樹呢?”
“因為他相信,普濟地方原來就是晉代陶淵明所發現的桃花源,而村前的那條大河就是武陵源。”
“怎麼會呢?”
“瘋子麼,怎能繩之以常理?還有更荒唐的事呢,他要在普濟造一條風雨長廊,把村裡的每一戶人家都連接起來,哈哈,他以為,這樣一來,普濟人就可免除日曬雨淋之苦了。”
丁先生對父親肆意的嘲諷和辱罵反而激起了秀米對他的同情,而且,她怎麼也弄不懂,父親要造一條風雨長廊又有什麼錯?
“可……”
丁樹則見她問個沒完,就皺起了眉頭,不耐煩地向她擺擺手,道:“以你現在的年紀,要明白這些事還太早啦。”
現在,秀米已經十五歲了。在父親離家出走的這個夜晚,她躺在床上,聽著屋頂上颯颯的雨聲,聞著黑暗中青苔和雨的味道,睡意全無。她知道,要弄清楚父親發瘋的真正原因,她也許還太小;要明白普濟以外的廣袤世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她依然是太小了。
《人面桃花》第一章六指3(1)
這一天家中來人不斷。
先是渡口的舵工譚水金和他老婆高彩霞登門說事兒。昨天下午因無人擺渡,水金和兒子譚四一直在船艙中下棋。他們父子倆都下得一手好圍棋,技藝是祖上傳下來的。水金說,他的祖父就是在與人下棋時劫盡棋亡,口吐鮮血,一命歸西的。那天下午,他們一共下了三盤棋,前兩盤譚四贏了,最後一盤沒下完,就下起大雨來。水金說:“那雨下得好大喲。”高彩霞說:“大,大,大極了。”母親耐著性子聽他們聒噪,後來還是忍不住插嘴問道:“你們,看見我家老爺子了嗎?”高彩霞說不曾看見,水金也直搖頭:“昨天下午,並不曾有一個人過河,不要說人,就連鳥兒也未曾飛過去一隻,我們大清早趕來,就是為了告訴你們這事。
我們未曾看見你家老爺。我和兒子一直在船裡下棋來著,一共下了四盤。
“高彩霞說:”不是四盤,是三盤,後來沒下完就落雨了。“他們又顛來倒去地說了一通,晌午時才悻悻離去。
譚氏夫婦剛走,寶琛又不知從哪兒領來一個衣衫襤褸的老婆子。這婆子一口咬定,她是眼看著父親離去的。母親問她,父親是朝哪個方向走的?婆子道:“你們先端點東西來我吃。”喜鵲見狀趕緊去了廚房,端來了滿滿一盤蒸米糕。
老人也不說話,用手抓過來就吃,她一口氣吃掉了五隻,又在懷裡揣了三隻,重重地打了個飽嗝兒,往外就走。翠蓮攔住她道:“你還沒有說我家老爺去了哪兒呢。”老婆子就用手指了指屋頂:“上天啦。”
“老人家,你這話怎麼說的?”寶琛道。
老婆子又用手指了指天井上方的屋簷:“上天啦。你們不用等他了。一朵紫紅祥雲從東南方飄過來,落在你家老爺的腳前,立時變作一隻麒麟,你家老爺騎上它就上了天啦。飛到半空中,落下一塊手帕……”老人抖抖索索地從腋下扯出一塊帕子來,遞給翠蓮:“你來看看,是你老爺的不是?”
翠蓮接過手帕,看了又看,說道:“這當真是老爺的手帕,帕子用得舊了,可角上的梅花還是我替他繡的呢,錯不了。”
“那不就是了。”老婆子說完,攏袖而去。
老人離開之後,母親面有不豫之色,眼神也顯得玄遠、清虛起來,半天才說:“要說老爺上了天,這也不太可能,可那方手帕又是從哪裡來的呢?”
到了午後,秀米剛想上樓去睡中覺,門外來了一個穿紅襖的婦女,看上去二十來歲,臉上麻麻點點。她說她走了半天的路,連鞋幫都走得脫了線。這女人來自北裡,距普濟約有十二三里。母親讓她進屋喝茶,女人就是不肯,她說她只說幾句話,說完了還要往回趕。她倚著院門,告訴母親昨天發生的事。
大約是傍晚前後,大雨已經下過好一陣子了,她才想起來,豬圈的屋頂上還曬著一篩子黃豆,就冒雨過去端。遠遠地就看見屋簷下縮著個人,拎著一隻箱子,拄著手杖,正在那兒避雨。“我當時並不知道他是你家老爺,那雨下得又大又急,我就請問他是從哪裡來,他說他是普濟村人。我又問他去哪裡,他只是不肯說。
我就請他去屋裡坐坐,等雨停了再趕路,他又不肯。我把黃豆端回去,把這事說給婆婆聽,婆婆說,既是普濟村人,也算是鄉鄰,你好歹借他一把傘。我打著傘再去找他,哪裡還有他的影子?那雨下得又大又急。到了半夜,我家男人從二舅家吃完酒回來,說是普濟村來了兩個提馬燈的人,尋訪一位走失的老爺,我就知道躲雨之人定是你家老爺無疑,故而特地趕來報與你們知道。“麻臉女人說完這番話,就要告辭離去,母親再三挽留她,麻臉只推說要趕回去收麥,連水也沒喝一口就走了。
那個女人剛走,母親就催促寶琛趕緊找人沿路去尋。寶琛正待要走,隔壁的花二娘笑嘻嘻地領進一個人來。
最後一個來到家中的客人與父親的走失無關。這是一個四十來歲的男子,蓄著小鬍子,頭髮梳得整整齊齊,一身白色的上裝,戴著一副夾鼻鏡,嘴裡叼著一柄大煙斗。
母親一見他,臉上的陰霾一掃而光。她一邊問長問短,一邊將客人讓進客廳。
秀米、喜鵲和翠蓮也都到廳堂與他相見。這人蹺著二郎腿,在廳堂裡抽煙,一副志得意滿的樣子。自從父親變瘋之後,她還是第一次聞到煙草的味道。這人名叫張季元,據說是從梅城來。母親讓秀米叫他表叔,後來又改口讓她叫表舅。這時,那個名叫張季元的人忽然開口說話了:“你就叫我表哥吧。”
母親笑著說,“這樣一來輩分就亂了。”
“亂就亂吧。”張季元滿不在乎,“這年頭什麼都亂,索性亂它一鍋粥。”
說完,旁若無人地哈哈大笑起來。
又是一個瘋子。他剔著指甲,抖著腿,說起話來搖頭晃腦。秀米與他剛一見面,就不由得心裡一怔。
他皮膚白皙,顴骨很高,眼眶黑黑的,眼睛又深又細,透出女人一般的秀媚。
雖說外表有點自命不凡,可細一看,卻是神情陰冷,滿臉的抑鬱之氣,似乎不像是活在這個世上的人。
他是來梅城養病的,要在普濟呆上一陣子。既是養病,他不肯呆在梅城,卻偏偏要跑到鄉下來幹什麼?
外婆在世時,她也曾隨母親去過幾次梅城,怎麼從來也沒見過這個人。據母親說,這位表哥倒是頗有些來歷,他去過東洋,長年滯留於南北二京,見多識廣,寫得一手好文章。張季元一來,母親就在廳堂陪他說話,一直說到上燈時分,這才吩咐吃飯。她又讓翠蓮把後院父親的那座閣樓打掃乾淨,預備讓他歇腳。飯桌上,寶琛和喜鵲對他很恭敬,都稱他為大舅。母親叫他季元,只有翠蓮對他愛理不理,不拿正眼兒看他。那張季元口若懸河,說起外面的情形,張口變法,閉口革命;一會兒“屍骨成堆”,一會兒“血流成河”,說得寶琛長吁短歎:“這世道,怕是要變了啊。”
《人面桃花》第一章六指3(2)
飯後翠蓮一個人在廚下洗碗。秀米就悄悄溜進去與她說話。她們聊了一會兒瘋婆子的手帕,又說起了寶琛和孫姑娘的事。翠蓮說得津津有味,秀米聽得似懂非懂。提起今天下午剛到的這位客人,翠蓮也是一頭霧水,摸不著頭腦。翠蓮道:“他姓張,你娘姓溫,又沒有姊妹,他算是你家哪門子親戚,只怕八竿子也打他不著。我在你家這麼些年,從來就沒聽說過這個人。說是來普濟養病,你看他那樣子,像是個有病的人嗎?
走起路來叮叮咚咚,震得家裡的水缸都嗡嗡作響。最奇怪的——“翠蓮伸出脖子,朝外瞅了瞅,接著說道:”最奇怪的一件事兒,你娘昨天剛從梅城回來,這小鬍子既是拿準了要來普濟養病,為何昨天不與你娘一起回來?
再說了,老爺子前腳出門,小鬍子後腳就跟了來,就像是兩個人約好了似的,你說怪不怪?“
秀米又問,表哥今天在飯桌上說起的“血流成河”可是真的?翠蓮說:“當然是真的,如今,天下可要大亂啦。”
秀米聽她這樣說,忽然沉默不語,一個人悶悶地想她的心思。翠蓮見她站在水槽邊癡癡發愣,就用手指蘸了水來彈她的臉。
“你說,普濟要是亂起來,會是什麼樣子?”秀米問。
“嗨,什麼事都可以預料,唯獨這個‘亂’沒法想見。”翠蓮答道,“每一次‘亂’都大不相同,只有到它亂起來的時候,我們才知道它是怎樣的。”
透過臥室北屋的窗戶,她可以看見後院的閣樓。在那些枝葉繁茂的大樹的濃蔭中,閣樓就顯得低矮和寒磣。當年曾祖父之所以選擇這片地方蓋園子,據說就是因為看上了這幾棵大樹和樹邊的一條清澈的溪流,溪流的兩岸長滿了蘆葦和茅穗。那時的普濟還只是一個十幾戶漁民的小村落,曾祖父的園子把溪流攬了進來,這樣一來,坐在庭院之中就可以釣魚了。秀米小時候曾看到過一幅炭筆畫,畫中的小溪棲息著成群的野鴨,連垛牆,房頂上都落滿了野鴨,還有那些飛往南方過冬的候鳥。據母親說,當年她和父親來到普濟的時候,溪流已經乾涸,只是在那些被太陽曬得發燙的大大小小的鵝卵石的中間,有一縷脈脈的水流蜿蜒而過。只是蘆葦還在瘋長。後來,父親在溪流之上用太湖石疊了一座假山,山上修了涼亭和閣樓,並於假山旁辟了一處柴房。柴房的牆根種了一溜鳳仙花。每到深秋花開,翠蓮就會去摘一些花瓣,搗碎了來染指甲。
張季元佔據了父親的閣樓,這使秀米多少產生了這樣一個幻覺:父親並未離開。閣樓的燈整夜整夜地亮著。除了一日兩餐(早飯他是不吃的),他很少下樓。
翠蓮每天早晨都要去樓上替他收拾房間,每次從樓上下來,她都要主動向秀米通報最新的見聞。
“他在睡大覺。”第一天,翠蓮這樣說。
“他在剔指甲。”第二天,翠蓮滿不在乎地說。
“他在馬桶上拉屎呢,”第三天,翠蓮用手在鼻前扇著風兒,“臭死了,呸呸呸。”
到了第四天,翠蓮的通報變得冗長而複雜:“這白癡看著老爺用過的那只瓦釜發呆。他問我這個瓦釜是從哪裡來的,我告訴他,這是老爺從一個叫花子的手中買來的,這白癡就連聲說‘寶貝,寶貝’。這瓦釜原是叫花子討飯盛粥用的,老爺一直在用它來洗手洗臉,有什麼稀罕的。我正待要走,他又叫住我,道:大姐慢走,我來向你打聽一個人……”
“我問他打聽何人,那小鬍子就嘿嘿笑了兩聲,低聲道:在普濟一帶,大姐可曾聽說有過一個六指的木匠?我就對他說,木匠村裡倒是有一個,可惜不是六個指頭。他又問我,鄰近的村莊有沒有?我回他說:夏莊有一個六指人,卻又不是木匠。而且兩年前就死了。他無端地找個六指人幹什麼?”
到了第五天,翠蓮從閣樓上下來,什麼話也沒有說。
“今天那個白癡又在幹什麼?”秀米問。
“他不在,”翠蓮說,“可桌上還點著燈,人卻不知道去哪兒了。”
這是張季元第一次在普濟失蹤。母親不著急,也不過問。翠蓮問起來,母親就把臉一沉,說:“他的事,你們不用管!他出去幾天,自然會回來的。”
這天中午,喜鵲正在教秀米做針,張季元卻不知從哪裡鑽了出來,把她們嚇了一跳。
“這是誰的褲子?”秀米聽見張季元在她們身後問道。
秀米回頭一看,他手裡捏的,正是自己的襯褲。父親出走的那一天,她把它忘在後院的籬笆上了。經過一場大雨,讓太陽曬了好幾天,襯褲已經板結成一個餅子了。她看見那白癡把褲子抖開,兀自在那兒兩面細細觀瞧。秀米又急又羞,氣得渾身發抖,她跳起來朝他衝過去,一把搶下褲子,逕自上樓去了。
秀米剛剛上了樓,就聽見了的馬蹄聲。循聲望去,她看見官兵的馬隊在村外的大道上揚起了漫天的沙塵,正沿著河邊,朝西邊的什麼地方疾走而去。在正午的陽光下,她看見那些官兵帽子上的纓絡像豬血一樣艷麗,隨著駿馬的奔跑,上下起伏,前後披拂。
《人面桃花》第一章六指4(1)
她又開始流血了。起先是一點點,棕色的,像朱痣那樣。隨後顏色加深,變為黑色,黏稠的血把她的大腿弄得滑膩膩的,她已經換了兩條襯褲了,可是不一會兒血又透出來。整整一個上午,秀米躺在床上一動也不敢動,她擔心稍一動彈就會血流不止,最終會要了她的命。前兩次,血流了三四天突然停住了,可現在它又來了。腹痛如絞,睡思昏沉,就像是有一把灶鐵在攪動著她的腸子。這一次,她不敢再照鏡子了。她寧肯死掉,也不願再去看一眼那處流血的、醜陋的傷口。
她多次想到了死。如果必須一死,她也不願意一丈白綾,一口水井,或者一瓶毒藥了此一生,但除此之外她也想不出另外的死法。那應該怎麼去死呢?“黃沙蓋臉”是戲文中唱的,不知是怎樣一種死法,每當她看到戲文中的楊延輝唱到“黃沙蓋臉屍不全”的時候,就會激動得兩腿發顫,涕淚交流,既然要死,就應當轟轟烈烈。昨天中午,她在上樓的時候,偶然瞥見從村中經過的官兵的馬隊,看到那些飛揚的駿馬,漫天的沙塵,櫻桃般的頂戴,火紅的纓絡以及亮閃閃的馬刀,她都會如癡如醉,奇妙的舒暢之感順著她皮膚像潮水一樣漫過頭頂。她覺得自己的腦子裡也有這樣一匹駿馬,它野性未馴,狂躁不安,只要她稍稍鬆開韁繩,它就會撒蹄狂奔,不知所至。
秀米從床上坐起來換棉花球。棉球已經變成了黑色。她忽然覺得屋裡的所有的物件都是黑色的,連窗戶外的陽光也是黑色的。她在馬桶上坐了半天,又去繡花,繡了兩針,忽而心煩意亂起來,一生氣,就去抽屜裡翻出一把剪刀來,把繡花用的紅綢剪得粉碎。
不行,得找個人去問問。
她不願意把這件事告訴母親。當然,村裡的郎中唐六師她也指望不上,這個糟老頭平時給人治病總是不說話,號脈、開方、收錢,一聲不響。倘若他冷不防說出一句話來,病人多半就沒救了。他最喜歡說的一句話就是:準備棺材吧。他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簡直開心極了。
家中剩下的三個人中,寶琛宅心忠厚,最讓人放心,可惜他是個男的,這樣的事怎能向他啟齒?喜鵲是個沒主意的人,膽子又小,而且懵裡懵懂。想來想去,秀米決定向翠蓮求救。
翠蓮原籍浙江湖州,父母早亡,八歲時即被舅舅賣到餘杭,十二歲逃至無錫,棲身尼姑庵中。有一天晚上,她和師傅明惠法師去運河的船上偷蠶絲,沒想到上了船,就下不來了。那條船一直把她們帶到四川的內江,歷時兩年有餘。明惠法師因禍得福,在船上懷了孕,生下一對雙胞胎,從此名正言順成了船主夫人,出沒於風口浪尖之上。而翠蓮則開始了更為漫長的逃亡生涯。她先後逗留過五家妓院,嫁過四個男人,其中還有一個是太監。當陸侃從揚州的一家青樓中替她贖身的時候,她已經遊歷了大半個中國,最遠到過廣東的肇慶。
在揚州的那些年中,她一共逃跑過三次,每一次都功敗垂成。她似乎對逃跑上了癮。陸侃曾經問她:“你為什麼總要逃跑?”翠蓮回答說:“不知道,我喜歡跑。”
“你打算上哪裡去?”
“不知道,先逃了再說。”翠蓮答。
陸侃罷官之後,曾把她叫到書房中長談。他對翠蓮說:“這次你用不著逃了,我給你一點銀子,你愛去哪兒去哪兒吧。”
誰知翠蓮一聽就叫了起來:“你這不是明著趕我走嗎?”
陸侃說:“你不是自己要走的嗎,平時拴都拴不住?”
翠蓮說:“我不要走。”
陸侃終於明白了:她不要走,她要跑。
到了普濟之後,她又偷著跑了一次。一個多月之後,她衣不蔽體哭著回來了,頭髮蓬亂,打著赤腳,這一次她是被飛蝗和饑荒逼回來的,差一點丟了性命,她瘦得連陸侃都差一點沒認出來,兩條腿都腫了。養好身體之後,陸侃端著一壺茶,到她房中來看她。陸侃抿著嘴,笑嘻嘻地問她:“這下你可不會跑了吧?”
“這可說不定。”翠蓮說,“有機會,我還是要跑的。”
一句話當場讓陸侃把嘴裡的茶水噴了一牆。
最後,孟婆婆給陸侃出了個主意。她獻計說,要防翠蓮逃跑,只有一個辦法。
陸侃趕緊問她是什麼辦法,孟婆婆道:“你們家再買一個使喚丫頭。”陸侃大惑不解,“再買兩個也成,可這也不能阻止她逃跑啊。”
孟婆婆道:“老爺你想想,那翠蓮從小就是跑慣的,你越攔她,她就越要跑,她不是嫌你衣食不周,而是管不住那雙腳,就像那吸大煙的,管不住自己的手。
你若要斷她的煙,就得斷她的癮。“
“怎麼個斷法?”
“還是那句話,再買個丫頭來。”孟婆婆說。
“婆婆這話是怎麼說的?”陸侃還是有點摸不著頭腦。
“你們一面把人買進,一面對翠蓮說,我們新買了用人,你要走,隨時可以走,我們再不指著你。這樣一來,她必定再也不會逃了。老爺你想啊,她每一次要逃走的時候,就會想,人家告我隨時可以走,又沒人攔我,家裡也新買了用人,逃起來就沒意思了。老爺你再想想,每一次逃跑都是事先被允許了,她逃起來還有個什麼意思。時間一長,這癮就斷了根了。”
陸侃一聽,連連點頭。妙計妙計,佩服佩服,想不到這個目不識丁的鄉村婆子還有這麼一番見識。於是,當即著她幫著尋訪,只要那手腳粗大,性格溫順的,如果價錢合適,相貌亦可不論,一旦找到,即可帶來相看。
《人面桃花》第一章六指4(2)
孟婆婆嘻嘻一笑,道:“這人呢,我早已替你預備好了,至於錢呢,你們看著給點就成。”
孟婆婆說完就回去了。不一會兒就把自己家中的一個什麼遠房外甥女拖了過來。
秀米還記得喜鵲上門時的情景。她手裡抱著一個花布包裹,走到天井中就站住了,低著頭,咬著嘴唇,用腳磨著地上的青苔。孟婆婆過去拉她,她就是不動。
孟婆婆一著急,就啪啪給了她兩個耳光。喜鵲也不哭,亦不躲閃,只是死活不動腳。
孟婆婆罵道:“你整日賴在我家,一人要吃三人的飯,讓我一家老小去喝西北風啊,再讓家裡那個不要臉的老鬼上了你的身,到時候濕面粘了手,甩都甩不脫。我好不容易才說動了陸老爺,替你尋了這戶好人家,你這狗娘養的東西,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說完又是一巴掌。
這孟婆婆看見父母從後院過來了,就滿臉堆下笑來,又是替喜鵲理頭髮,又是替她撫背,嘴裡道:“好丫頭,你能修到這麼一戶人家,你那死去的爺娘,九泉之下有靈,在陰曹地府,也會笑得合不攏嘴的。”隨後,孟婆婆又踮著小腳走到母親的身邊,輕聲囑咐說:“這孩子,性子溫良,要打要罵,當牛當馬,都不礙事,只有一樣,老爺、夫人千萬不能在她面前提起‘砒霜’二字。”
“這是為何?”母親問。
“這話說起來就沒邊兒,等我有工夫,再慢慢說與你聽。”孟婆婆說完,從母親手中接過那袋錢,放在耳邊搖了搖,就歡歡喜喜地走了。
秀米來到東廂房的時候,翠蓮正躺在床上睡中覺。她看見秀米癡癡地站在床邊,臉紅氣喘,眼中噙滿淚水,嚇了一跳。趕忙從床上起來,扶她在床沿坐下,又給她倒了一杯茶,這才問她出了什麼事。
“我要死了。”秀米忽然大聲叫道。
翠蓮又是一愣:“好好的,怎麼忽然要死要活起來?”
“反正是要死了。”秀米抓過床上的帳子,在手裡揉來揉去。翠蓮摸了摸她的額頭,稍稍有點熱。
“到底是什麼事,你說出來,我來幫你拿個主意。”翠蓮說著,就過去把門關上了。這間房子四周沒有窗戶,關了門,屋裡一下就變黑了。
“慢慢說,天大的事我給你擔著。”
秀米就讓她發誓,決不能把這事說出去。翠蓮猶豫了一會兒,果真就閉上眼睛,發起誓來。她一連發了五個誓,而且一個比一個刻毒,最後,她連自己祖宗八代都給罵了個遍,秀米還是不肯說,坐在床沿大把大把地掉眼淚,把胸前的衣襟都弄濕了。翠蓮本來就是個急性人,剛才在發誓的時候,無端地罵了幾遍自己祖宗,心裡想,自打記事的年頭起,就從來沒曾見過祖宗的半個人影。心裡一酸,也流下淚來。
她隱約記起舅舅來到湖州將她帶走的時候,天下著大雨,雨點落在池塘裡,就像開了鍋的粥糊糊兒。這麼說起來,自己家的門前原來也有一塊池塘。她這一發誓,就記起了自己的出身來,她一直以為自己對於家鄉的記憶是一片空白,現在她終於明白了,原來自己在湖州的確曾經有過一個家,門前也有一方池塘,她彷彿聽見了許多年前的雨聲。她的眼淚又流出來了。
翠蓮默默地哭了一陣,既傷心又暢快。“你不說也罷,”翠蓮著鼻子道,“我來猜一猜,要是我猜中了,你就點個頭。”
秀米看了她一眼,就使勁兒地點了點頭。
“我還沒猜呢?你亂點頭幹什麼。”翠蓮笑了笑,就胡亂猜了起來。她一連猜了七八遍,還是沒有猜著,最後,翠蓮就有點兒急了,道:“你要是實在不肯說,跑來找我幹什麼?我這會兒正累著呢,那腰兒痛得都快斷了。”
秀米問她怎麼會腰痛的,是不是夜裡著了涼。
翠蓮說:“還不是來那個了。”
“‘那個’是什麼?”秀米又問她。
翠蓮笑道:“女人身上的東西,你遲早也是要來的。”秀米又問她疼不疼。
翠蓮說:“疼倒是不太疼,可就是肚子脹得難受,坐在馬桶上又什麼也拉不出來,煩著呢。”秀米再問她,來的是什麼?有沒有什麼法子治一治?翠蓮就不耐煩地答道:“流血唄,三五日自然會好的,治它作甚?做女人就是這一點不好,一個月少不了折騰一次。”
秀米這下不再問了。她扳起指頭,一五一十地算起賬來,算了半天,兀自喃喃說道:“這麼說,老爺出走已經兩個月啦?”說完又點點頭,輕聲道:“原來如此……”她從翠蓮的枕邊拿起一個髮箍來,在手裡看著,嘻嘻地笑了起來:“你這髮箍是從哪兒弄來的?”
翠蓮說,那正是正月十五從下莊的廟會上買的,“你要喜歡,就拿去好了。”
“那我就拿去用了。”秀米把髮箍別在頭髮上,站起來就要走,翠蓮一把把她拽住,狐疑道:“咦,你不是找我來說什麼事的嗎?”
“我何曾要跟你說什麼事?”秀米紅了臉,嘴裡只是笑。
“咦,這就怪了,你剛才不是要死要活地直抹眼淚,還要我賭咒發誓,害得我無端罵起自己的祖宗來。”
“沒事兒,沒事兒,”秀米咯咯地笑起來,朝翠蓮直擺手,“你接著睡你的覺吧,我走了。”說完,拉開門就一陣風似的跑了。秀米一口氣跑回樓上自己的臥室,長長地噓出一口氣來,然後伏在被子上啞聲大笑。
她笑得差一點岔了氣。兩個多月來憋在胸中的煩悶和擔憂一掃而光。她覺得肚子也不像先前那麼疼了。她舀來水把臉洗了洗,別上紅色的髮箍,換了一身新衣裳,搽了胭脂,撲了粉兒,在鏡前照了又照,隨後,咧開嘴笑了起來。她感到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像個牛犢似的在樓上走了幾個來回,又咚咚地跑到樓下,滿院子亂闖亂竄起來,她似乎從來沒有這樣輕鬆過。
《人面桃花》第一章六指4(3)
喜鵲正在廚房裡收拾豬頭。她用一把鑷子拔著豬毛。秀米闖了進去,也不與她搭話,一把搶過那把鑷子來,道:“你先歇一會兒,我來替你拔。”說完就像模像樣地就著窗下的陽光拔起豬毛來。喜鵲說,“還是我來吧,小心弄髒了你的新衣裳。”秀米就把喜鵲一推,笑道:“我就是喜歡拔豬毛。”
喜鵲不知道她今天怎麼了,無端的怎麼會愛幹這活兒,只拿眼睛瞧著她,兀自站在灶下發呆。秀米胡亂地拔了一會兒毛,又回過身來對喜鵲說:“這豬的鬍子拔不下來倒也罷了,連它的眼睫毛也是滑溜溜的,夾它不住。”一句話說得喜鵲“撲哧”笑了起來。正要過去教她,不料,秀米把鑷子朝盆裡一丟,說道:“算了,還是你來吧。”說完,身影一閃,立刻就不見了影子。
秀米從廚房裡出來,正愁無處可去,忽而聽見院子裡響起了辟辟啪啪的算盤聲。
寶琛正在賬房裡打算盤。他一隻手打算盤,一隻手蘸著唾沫翻賬本兒,那頭依舊一邊歪著。秀米扶住門框,把頭朝裡探了探。寶琛道:“秀米今天沒睡中覺啊?”
秀米也不說話,逕自走進房裡,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斜著身子看了他半天,這才說道:“你這頭成天這麼歪著,能看見賬本上的字嗎?”
寶琛笑道:“頭歪,眼睛卻是不歪。”
秀米道:“你要硬是把頭正過來,那會怎麼樣呢?”
寶琛抬眼看了她一會兒,不知她怎麼會生出這樣的怪念頭。把那歪頭搖了搖,笑道:“丫頭,連你也來拿我開心,這頭長歪了,能正得過來嗎?”
秀米說:“我來試試。”
說完站起身來,把寶琛的頭抱住轉了兩轉,嘴裡道:“當真轉不過來。寶琛,你先不要算賬,來教我打算盤吧。”
寶琛說:“好好的,你要學算盤做什麼,你看見哪個姑娘打算盤來?”秀米見他不肯,就索性把他的算盤拿起來一抖,害得寶琛一迭聲地叫苦:“好好的賬,被你一攪,全亂了。”說完仍是嘻嘻地笑。
寶琛見秀米沒有馬上就走的意思,就拿出一鍋煙來抽。“丫頭,我來問你一件事,你來幫我拿個主意。”
秀米問他什麼事。寶琛說,他準備回一趟慶港老家,把他的兒子接過來一起住。“虎子已經四歲多了,他娘又癱在床上,我怕他到處亂跑掉到塘裡。把他接到這邊來吧,又怕你娘不答應。”
“接過來就是了,沒事的。”秀米滿不在乎地說。好像這事兒她已經問過母親,而母親已經答應了似的。
過了一會兒,秀米像是想起什麼事,問寶琛道:“你那兒子叫什麼來著?”
“叫虎子。他娘喜歡叫他老虎。”
“他的頭歪不歪?”
寶琛一聽,又氣又急,又不好發作。心想,這丫頭今天是吃錯什麼藥了,大中午不睡覺,專拿我來開心。
他又乾笑了兩聲,一本正經地說:“不歪不歪,一點也不歪。”
從寶琛的賬房裡出來,秀米在天井裡的石階上倚門而坐。她看見門口池塘邊有一個婦女正在搗衣,棒槌敲擊的聲音在天井裡發出嗡嗡的回聲。地裡的棉花已經長得很高了,黑油油地一直延伸到河邊,風兒一吹,就露出葉子下的棉鈴。田里沒有一個人。天井的屋簷下,幾隻燕子喳喳地叫著。牆上的青苔又厚又濃,像一塊綠氈子,亮晶晶的。太陽光暖烘烘的,陰涼的南風吹到臉上,舒暢無比。她在那兒坐了半天,東看西看,想著一些不著邊際的事。
《人面桃花》第一章六指5(1)
這天早上,母親在吃飯時對秀米說,自打父親出走之後,她已經有兩個多月沒去丁樹則先生家讀書了。
丁先生昨晚又來催問,只說是無功不受祿,嚷著要把拜師時的束盡數退還。
“你在家閒著也沒事,不如去他那裡胡亂讀幾篇書,識些字也好。”
秀米本來想,經父親這麼一鬧,她就不用去丁樹則家活受罪了,沒想到先生倒是好記性,三番兩次來家中催逼。聽母親這麼說,放下碗筷,秀米只得硬著頭皮往丁先生家走去。
丁樹則讀書數十載,不要說一官半職,連個秀才也不曾中過。老來設館授徒,收些俸例,以供椒水之需。
不過,普濟人家讓孩子來跟他讀書的卻是寥寥無幾。這倒不是出不起那份俸例,而是捨不得孩子讓他打。這丁樹則教書的規矩極嚴,學生要是背錯一個字,就往他屁股上打十下,寫錯一個字打二十下,背誦默寫全對了,丁先生還是要打,只說是讓學生長點記性,以後不要出錯。秀米第一次去跟他唸書時,看見她的五六個學生全都站在屋裡唸書,甚是奇怪。一問才知道,原來是屁股都被打腫了。
要是碰上一個用嘴巴翻書的,那不用問,一定是他兩隻手都被打得不能動彈了。
丁先生從來不打秀米。這並不是說秀米的書念得特別好,而是由於她是先生的徒弟中唯一的女孩子。先生不僅不打她,還破例允許她讀書時吃點心。她還是不喜歡他。她受不了先生嘴裡那股臭烘烘的大蒜味兒。
先生帶他們讀書時,她最害怕他發“突”或者“得”這樣的音,因為每當他發這樣的音,唾沫星子帶著口水就會射出去好遠,一直落到她的臉上。他還喜歡用他那髒兮兮的手來摸她的頭,有時竟然還會摸她的臉!他只要一走近她,她就拚命地把腦袋扭到一邊兒,常常把脖子扭得轉了筋兒。
丁樹則平常愛管閒事兒,最愛與人爭辯。除了人家媳婦生孩子他插不上手之外,村裡所有的事,不論大小,他都要過問。他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幫人家爭訟打官司。可官司一旦讓他沾了手,沒有不輸的。久而久之,村裡人都把他當作那無用的書獃子一般看待,只有師母趙小鳳把他看成是個寶。每逢丁樹則與人爭辯,雙方各執一詞、委決不下的時候,丁師母就會拿著個花手帕,一扭一扭地走到兩人中間,笑嘻嘻地說:你們不要爭,你們不要吵,把理由說出來我聽聽,我來替你們評判評判。等到兩人把各自的理由一說,丁師母總是這樣作結論:“你(她丈夫)是對的,你(她丈夫以外的任何人)是錯的,結束!”
秀米一走進丁先生的書房,就望見丁樹則的右手上纏了一層厚厚的紗布,眉頭緊蹙,臉上頗有難言之苦。
“先生,您的手怎麼啦?”秀米問。先生臉上的肉兀自跳了兩跳,像笑不像笑地紅了臉,嘴裡一會兒“喔喔喔喔”地叫著,一會兒又嘶嘶地從牙縫裡往裡吸涼氣。看來他的手是傷得不輕。秀米正要轉過身去問師母,只見老師把臉一沉,喝道:“你先把那《魯仲連義不帝秦》背來我聽,其餘無須多問。”
秀米只得坐下來背書,第一段剛完就背不下去了。先生又讓她背《詩經》,秀米就問他背哪一篇?先生這會兒似乎有點支持不住了,也不答話,舉著右手,站起身來,讓師母攙著,兩人逕自回裡屋去了。秀米滿腹狐疑,忽見一個頭上綴著一撮黃毛的孩子正在那寫大字,就湊過去問他,先生這手怎麼就傷了。小黃毛是舵工譚水金的兒子,名叫譚四。他見四下無人,就低聲道:“他是碰到釘子上了。”秀米又問他,好好的,怎麼會碰著釘子?黃毛就哧哧地笑,說道:“尷尬人難免尷尬事。”
原來,這丁樹則平時在設館授徒之餘,閒來無事,常愛捉那飛蟲玩。久而久之,竟然練就了一身徒手捉蟲的絕技。不論是蚊子、蒼蠅,還是蛾子,只要一飛入先生的房中,就是死路一條。先生只消大手一揮,往往手到擒來。倘若這飛蟲棲息於牆上,先生一巴掌拍過去,更是百發百中。俗話說,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總在陣前亡,先生的技藝再精湛,卻也有失手的時候。
“今天早上,窗口飛進一隻蒼蠅,先生或許是老眼昏花了,伸手一攬,硬是沒有捉到,不由得惱羞成怒。
在屋裡找了半天,定睛一看,見那肥大的蒼蠅正歇在牆上。先生走上前去使出渾身的力氣,掄開巴掌就是一拍,沒想到那不是蒼蠅,分明是一枚牆釘。先生這一掌拍過去,半天拔不出來。害得他好一頓嗷嗷亂叫。“黃毛說完,伏在桌上哧哧地笑。
秀米笑了一陣,見先生已從天井中走來,就趕緊給譚四遞眼色。
先生仍讓她背書。背過《詩經》,又背《綱鑒》。秀米在背書,先生就躺在籐椅上哼哼,肥胖的肚子一起一伏,依然嘶嘶地倒吸著涼氣,弄得秀米撲哧一聲又笑了起來。先生皺著眉頭問她笑什麼,秀米也不回答,只在那翻眼睛,白的多,黑的少。先生也拿她沒辦法。
“罷罷罷,”先生從椅子上坐起來,對正在憋住勁不讓自己發笑的小黃毛說,“譚四,你過來。”小黃毛見先生叫他,趕緊從椅子上溜下來,來到先生跟前。
先生又對秀米說:“你也過來。”
丁樹則從懷裡摸出一個信封來。遞給秀米:“你們兩個人給我到夏莊去送封信。夏莊,你們兩個都是認得的吧?”秀米和譚四都點了點頭。夏莊離普濟不遠,秀米和翠蓮趕集的時候去過幾次。
《人面桃花》第一章六指5(2)
丁樹則剛把信遞與秀米,又取了回去。信沒有封口,先生拿到嘴邊一吹,信囊就鼓起來,先生用那只不曾受傷的手從裡面取出信膽,抖開來,上上下下地又讀了一遍,一邊看一邊頻頻點頭,最後又把信裝入信封,再次遞給秀米,這才說:“你們沿著村西的大路向東,一直走,然後轉一個大彎,就可以看見夏莊了。到了夏莊的村口,你們就會看見有一塊大水塘,大水塘中間有一座墳包,上面長有蘆葦呀、茅草呀什麼的,你們不要管它,拿眼睛朝那塘的對岸看。對岸有三棵大柳樹,中間一棵柳樹正對著的那個宅子,就是薛舉人的家。
你們要把信當面交與薛舉人。若他不在家,原信帶回,千萬不可交與別人。
記住了,不要忘記。譚四這孩子貪玩,秀米你要管著他點,路上不要讓他玩水。
薛舉人要有回書給我,你們就帶回來,若沒有就算了,早去早回。“丁樹則說完了這番話,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麼事,對秀米說:”剛才我看信的時候,有沒有把信放進信封裡去?“秀米說:”放進去了。“丁樹則道:”真的放了嗎?“
“我看見信放進去的,”秀米說,“不然您再看看?”她把信遞給先生。丁樹則用手捏了捏,又斜著眼睛朝信封內瞄了一眼,這才放心。
秀米帶著譚四一路出了普濟村,沿著河朝西走去。譚四說:“這封信想必十分要緊,我早上看見先生寫好信,裝進去又抽出來,抽出來又裝進去,來回驗看四五次。”
秀米就問他,以前有沒有見過薛舉人,譚四說在先生家曾見過他兩次,是夏莊的財主,臉上有一顆大烏痣。
不一會兒,他們就來到了村東的那座大廟邊。〔皂龍寺:始建於天啟元年。
據傳,當年在修造這座廟的時候,有一條巨大的黑色游龍在廟宇的西南方出現,一連三天,盤伏不去。道光二十二年毀於雷擊。為普濟學堂舊址。1934年重修。1952年改建為普濟小學,1987年恢復舊觀,更名為紹隆寺。〕廟宇早已破爛不堪,正中的一方大殿,瓦片都落光了,露出一根根黑黑的椽子來。只有兩邊的配殿還能住人,遠遠看上去,就像是一隻正在褪毛的鴨子。秀米還記得,有一年從夏莊趕集回來,母親曾帶她去廟裡躲過一次雨。
廟前有一處用泥土壘造的戲台,荒草叢生,已經很久沒有在這兒唱過戲了。
廟宇年久失修,平時只有乞丐或遊方僧人偶爾在那裡歇腳。普濟人要燒香拜佛,就坐船到對岸去。
他們來到下莊村口,已近中午。果然是一窪池塘,三棵柳樹,塘中一座墳包。
薛舉人家的院門關著,用手推一推,裡面上了閂。譚四敲了門,半天無人應答。
秀米把耳朵貼在門上聽了聽,似乎有人說話,嗡嗡的,聽不太真切。秀米轉過身來,忽然看見在池塘的對岸,一個戴氈帽的人正在樹陰下釣魚。聽到敲門聲,那釣魚的就弓起腰來,歪過身子朝這邊探頭探腦地張望。秀米拉拉譚四的袖子,朝那邊指了指,那人立刻腦袋一縮,蹲下身去,茂密的葦叢遮住了他。
譚四在門上拍了半天,又直起嗓子朝裡面喊了兩聲,依然無人應門。譚四就對秀米說:“不如我們把信封從門縫裡塞進去算了。”秀米說:“不成,丁先生交代我們親自把信交給薛舉人的。”譚四道:“裡面上了閂,說明屋裡有人,怎麼沒人出來?”說著又把臉貼住門縫朝裡窺望,他這一看,嘴裡“哎喲”大叫了一聲,嚇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這一叫,門就開了。一個穿長衫的夥計將門開了一條縫,把身子探出來,問道:“你們要找誰?”
“嚇死我了,嚇死我了!”譚四還坐在門檻邊的台階上,媽啊媽啊地直叫喚。
“我們找薛舉人。”秀米道。
“你們從哪裡來?”那人問道。
“從普濟來。”秀米說。
她又回過頭去,朝池塘對面望了望,她看見那釣魚的帽簷壓得很低,貓著腰,隔著蘆叢,仍朝這邊張望。
在亮晃晃的光線下,秀米能看見他的背駝得很厲害。
那夥計又上上下下把他們打量了半天,這才低聲說道:“你們跟我來。”
原來,門裡是一條狹長的夾道,兩邊的垛牆很高,陽光照不進來,陰森森的,似乎一眼望不到頭。到了很裡面,另有一道院門,這才是薛舉人的住處。難怪剛才敲了半天的門,裡面的人聽不見。
進了院子,秀米看見槐樹下繫著兩匹馬,一匹是紅色的,另一匹是白的,都在那兒擺著尾巴,空氣中有一股清新的馬糞味兒。薛舉人家一定是來了許多客人,她聽見了嘈雜的說話聲,似乎還有人為什麼事而爭吵。
穿過天井和前院的廳房,後面又是一個大院子,在院子的西南角有一處涼亭,亭子裡擠了一堆人,穿長衫的夥計在廊下站住了,對他們說:“你們在這兒等一等,我去叫薛舉人來與你們說話。”
這夥計是個男人,可說起話來卻像個女人似的,嚶聲嚶氣的。
秀米見夥計走了,這才問譚四:“你剛才為何失聲大叫,把我嚇得魂都丟了。”
譚四說:“我正拿眼睛朝裡面瞧,沒想到裡面的那鬼東西也貼住門,拿眼睛往外瞧,兩個人的睫毛都快碰到一起了,你說讓人害怕不害怕?”
“怎麼會是他?!”秀米嘴裡喃喃說道,突然目光躲躲閃閃,神色陡變。
《人面桃花》第一章六指5(3)
“你說誰?”譚四一臉恍惚地看著秀米。她的臉色先是發青,轉而又發白,縮著脖子,嘴裡的牙齒咯咯打架,也不說話,只顧用手來拽他的衣裳。譚四往遠處一看,原來,亭子那邊有三個人正朝他們走來。
從亭子裡走來三個人,走在前面的是剛才那位夥計,中間的那人身材魁梧,眉角有一顆大烏痣,想必他就是薛舉人了。而走在最後的那個人,手裡托著一隻茶杯的,正是張季元。
三個人走到他們跟前,薛舉人朗聲道:“你們找我有什麼事?”
秀米愣了一下,從懷裡抖抖索索地摸出老師的信來,也不敢抬頭,遞給譚四,譚四又遞與薛舉人。
薛舉人接過信看了看,似乎有點不高興,說了一聲:“又是這個丁樹則。”
就拆開信湊到太陽下看了起來。
張季元走到秀米的身邊,把一隻手搭在她的肩上,嘴裡輕聲說道:“我來這裡看朋友,沒想到這麼巧,遇上了你們。”
她的心突突亂跳,只覺得半個肩膀都是麻酥酥的。秀米不敢抬頭看他,只是在心裡暗暗罵道:拿開!快把你那該死的手拿開!她想稍稍挪動一下身體,可她的腳就是不聽使喚。她的身體抖得更厲害了。
張季元終於把那隻手挪開了。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煙味兒。他在喝茶,茶杯和杯托相碰,叮噹有聲。過了一會兒,她聽見張季元笑了笑,把臉湊到她耳邊說:“看你嚇得什麼似的,別怕,我與薛兄是多年的老朋友了,我們談點兒事。”
秀米不理他。他嘴裡的熱氣熏得她的耳朵直癢癢。她遠遠地看見,涼亭那邊有幾個人倚柱而立,正小聲地說著什麼。涼亭旁的一株梨樹,不知為何,斷為兩截。
薛舉人看完信後,笑道:“丁樹則這條老狗,成天纏著我。”
“是不是讓你想法在京城替他補個閒差?”張季元說。
“一點不錯。他口口聲聲說與家父是八拜之交,可我在京時與他老人家說起,家父卻說從來就不認得這個人。”薛舉人說,“又寫來這許多詩文,哼!狗屁不通。”
“他哪裡知道,今天補了典史,明天人頭落地,他倒挺會湊熱鬧。”張季元笑道。
薛舉人道:“倒也是,七十多歲的人了,犯得著嗎?”
隨後,薛舉人對譚四說:“你回去告訴丁先生,就說信已收到,薛某改日專程登門拜答。”說完,拿眼睛瞅了瞅秀米,又看了看張季元:“既是你家表妹,不妨請他們稍作盤桓,吃了飯再走。”
秀米一聽,也不接話,只是拚命搖頭。
張季元道:“表妹平時很少出門,今天冷不防在這裡撞見了我,吃了驚嚇,不如讓他們先回吧。”
“也好。”
依然是那個夥計送他倆出門,剛剛走到天井裡,猛聽得後面兩人哄然而笑。
她不知道表哥和薛舉人為何大笑,但她聽得出那笑聲沒一點正經。只恨得牙根酸酸的。那譚四一路問長問短:你表哥從哪裡來?怎麼在普濟從來沒有見著過?怎麼會在這裡碰見?既是你表哥,為何嚇成那樣?秀米只顧低頭走路,不一會兒就出了陰冷的夾道,來到外面的大太陽下。那夥計說了聲“恕不遠送”,就把院門關了。
院外沒有一個人。池塘對面的那個釣魚的老頭這會兒也已不見了。譚四道:“這人死了,為什麼要把屍首葬到塘中央去?”秀米知道譚四說的是池塘中間的那個墳包,不過這會兒秀米對它不感興趣。她推了推小黃毛的胳膊,朝池塘對面指了指:“你剛才看見有一個人在那釣魚嗎?”
黃毛說他不曾看見。
“他剛才還在這釣魚的,怎麼一會兒人就不見了?”
“大概是回家吃飯去了唄。人家釣魚,關你什麼事?”
繞過池塘,他們走到剛才那人釣魚的地方。稀疏的葦叢中,秀米看見一根釣竿橫臥在水上,被風吹得擺來擺去。她就過去,把釣竿拿起來看。原來只是一根竹竿而已。上面既沒有絲線,也沒有漁鉤。
奇怪!
黃毛只在那兒催她快走,他的肚子已經餓得咕咕叫了。
兩個人一前一後朝普濟走去。秀米覺得自己就像是做夢似的。張季元從哪裡來?他到普濟來究竟想做什麼?薛舉人又是什麼人?還有池塘邊的那個戴氈帽的老頭,她明明看見他在那兒釣魚,為何釣竿上既沒有浮標,也沒有線鉤?
她隱約知道,在自己花木深秀的院宅之外,還有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是沉默的,而且大得沒有邊際。
一路上他們不曾碰到一個人。秀米覺得天又高又遠,眼前的小渠、溝壑、土丘、河水,甚至太陽光都變得虛幻起來。
到了村中,秀米就讓黃毛去丁先生那裡回話,自己一個人往家中走去。她看見翠蓮正在塘邊洗帳子,就朝她走過去,沒來由地問了一句:“大嘴,你說……
夏莊到底有沒有個薛舉人?“
“你是說薛祖彥哪,怎麼沒有?他爹不是在京城裡做大官的嗎?”翠蓮道。
秀米“噢”了一聲,就逕自上樓去了。
《人面桃花》第一章六指6(1)
一天晚上,全家正圍在桌子旁吃飯,張季元又開始講他那個“雞三足”的笑話了。這個笑話他前幾天已經說過一遍了,這會兒又興致勃勃地從頭講起,大家全在笑。喜鵲笑,是因為她的確覺得這個故事好笑,即便張季元講上一百遍,她還是要偷偷發笑,牙齒磕碰著碗邊,咯咯地響。母親笑是出於禮貌,照例嘿嘿地笑兩聲,表明她在聽。翠蓮大概是覺得這是一個老掉牙的笑話,普濟村人人會說,而喜鵲竟然咯咯地笑個不停,因此她也笑。寶琛是好脾氣,對誰都是笑嘻嘻的,再說明天一大早,他就要回慶港接兒子去了,不過他一笑起來就有點誇張。
唯獨秀米不笑。
張季元一邊談笑,一邊不時地朝她眨眼睛。那眼神很複雜,似乎要與她為今天上午的見面達成一個默契,或者說,共同保守一段秘密。即便不抬頭看他,秀米也能覺出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像他所說的話變成了另一種完全不同的語言,從濕濕的眼睫毛裡飄溢而出,浮在晦暗的光線中。秀米低頭吃飯,好不容易挨到張季元把笑話說完了,卻不料喜鵲忽然愣愣地問道:“那雞怎麼會有三隻腳的呢?”
看來她根本就沒聽懂,大家又哄笑了一場。
寶琛第一個吃完飯,丟下筷子,甩甩袖子,走了。翠蓮對母親說:“今天就不該把盤纏先給了他,少不了又要拿到後村去填那無底洞。”
母親說:“你怎麼知道他要去孫姑娘家?”
“嗨,那粉蝶兒今天下午來借篩子,我瞅見他們在廊下說話,又拉又扯,恨不得立時就……”翠蓮說。
母親不讓她說下去,一個勁兒地給翠蓮使眼色。又看了看秀米,彷彿在猜測秀米能不能聽得懂她們所說的話。
張季元吃完了飯,依然賴在那兒不走。他歪在椅子上用牙籤剔著牙,剔完牙又去剔指甲,把十個指頭都剔了個遍,最後又把那牙籤咬在嘴裡,一會兒伸手捻一下燈芯,一會兒抬頭看著天窗,像是在琢磨著什麼事。
過了一會兒,他從懷裡摸出一隻小鐵盒子,一柄煙斗,他往煙斗裡塞了煙絲,湊在燈上點了火,吧嗒吧嗒地抽了起來。
孟婆婆不知從哪裡闖了進來,她來找寶琛打牌。翠蓮笑著說:“他今天有了新搭子了。”
孟婆婆說:“這樣最好,我最煩寶琛那東西,贏了幾文小錢兒,就得意地在那兒哼小曲,哼得人心裡七上八下的,不輸才怪呢!”說完,就過來拉母親。母親經不起她苦勸,就說:“好,今天就陪你們打兩圈。”
臨走時,又囑咐翠蓮和喜鵲把家裡的床都換上涼席。孟婆婆接話道:“天都這麼熱了,是該換蓆子了。”說完,就拉著母親走了。
母親一走,翠蓮儼然就是總管了。她讓喜鵲去燒鍋開水,把蓆子燙一燙。竹蓆子一年不用,都怕是長了蟲子了。秀米一見喜鵲要去燒水,就讓她多燒一點,她正好把頭髮洗一洗。翠蓮說:“晚上洗頭,只怕是大了嫁不出去。”
“嫁不出去才好呢!”
“老話說,女的不願嫁,男的不想嫖,都是天底下最大的謊話。”翠蓮笑道。
秀米說,反正她不嫁人,誰也不嫁。
這時,張季元把他那大煙斗從嘴裡拔了出來,忽然插話道:“沒準往後真的不用嫁人了。”
翠蓮一聽,先是一愣,然後笑了起來:“大舅,你倒說得輕巧,這姑娘大了不嫁人,爺娘留她在家煮了吃?”
“這個你就不懂了。”張季元道,似乎對翠蓮的話不屑一顧。
“我們鄉下人,沒見過世面。比不得大舅見多識廣。”翠蓮揶揄道,“可照你這麼說,這天下的女子都不嫁人,都不生孩子,這世上的人早晚還不都死光啦。”
“誰讓你不生孩子啦?當然要生孩子,只是不用嫁人。”張季元煞有介事地說。
“不嫁人,你到石頭縫裡弄出孩子來不成?”
“你但凡看中一個人,你就走到他家去,與他生孩子便了。”張季元道。
“你是說,一個男的,但凡相中了一個女孩,就可以走到她家裡去與她成親?”
“正是。”
“不需要三媒六聘?也不用與父母商量?”
“正是。”
“要是那女孩兒的父母不同意怎麼辦?他們攔住門,不讓你進去。”
“那好辦,把他們殺掉。”
翠蓮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張季元瘋話連篇,可翠蓮拿不準他當真這麼想,還是在逗她開心。
“要是女孩自己不同意呢?”翠蓮問道。
“照樣殺掉。”張季元毫不猶豫地說。
“假如……假如有三個男的,都看上了同一個姑娘,你說該怎麼辦?”
“很簡單,由抽籤來決定。”張季元笑嘻嘻地說。他從椅子上站起身來,看來他打算離開了。“在未來的社會中,每個人都是平等的,也是自由的。他想和誰成親就和誰成親。只要他願意,他甚至可以和他的親妹妹結婚。”
“照你這麼說,整個普濟還不要變成一個大妓院啦?”
“大致差不多。”張季元道,“只有一點不同,任何人都無需付錢。”
“大舅可真會說笑話,要真的那樣,你們男人倒樂得快活。”翠蓮挖苦道。
“你們不也一樣?”
張季元哈哈大笑。他笑得直喘氣。最後,他轉過身去,捋了捋頭髮,走了。
《人面桃花》第一章六指6(2)
“放屁。”張季元走後,翠蓮啐了一口,罵道,“這小鬍子,成天沒有一句正經話,閒得發慌,就拿我們來開心。”
翠蓮在灶下替秀米洗頭。
豆沫是早上從豆腐店討來的,這會兒已經有點餿了。秀米說,用這豆沫洗頭,就是不如枸杞葉煞癢,黏糊糊的,一股發霉的豆渣味。翠蓮說:“這會兒我到哪裡去替你弄枸杞葉去。”兩人正說著,忽然聽見院外人語喧響,步履雜沓,弄堂裡,水塘邊,樹林裡到處都有人猛跑。腳步聲和嘈雜的人語像一個巨大的漩渦,嗡嗡的,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又一圈圈地散開。村子裡的狗全都在叫。
“不好!好像出什麼事了。”
翠蓮說了一句,丟開秀米,到窗前往外窺探。
秀米的頭髮濕漉漉的。她聽得見頭髮往盆內滴水的聲音。不一會兒,就見喜鵲跑到廚房門口,把頭伸進來,喘著氣說,出事啦!
翠蓮問她出什麼事了,喜鵲就說,死人啦!翠蓮又問她誰死了。喜鵲這才道:“是孫姑娘,孫姑娘死了。”
“她今天下午還來借篩子,有說有笑的,怎麼突然死了呢?”翠蓮道,說完甩了甩手上的水,跟著喜鵲跑出去了。
院子裡忽然變得一片沉寂。秀米的頭上都是豆泡泡。頭髮上的水泡泡落在盆裡,在水面上浮動著,隨後“噗”的一聲就碎裂了。她閉著眼睛,伸手在灶台上摸索著水瓢,她想從水缸裡舀點水,把頭澆一澆。就在這時,她聽見了咚咚的腳步聲。有人正朝廚房走來。她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外面出什麼事了?”張季元扶著門框,問道。
該死!果然是他!她不敢回過頭去看他。嘴裡支支吾吾地道:“聽說,聽說是孫姑娘死了……”
張季元輕輕地“噢”了一聲,似乎對這事沒什麼興趣。他仍然站在那兒。
走開,走開,快走開!秀米在心裡催促他趕緊離開。可張季元不僅沒有走開,相反,他跨進門檻,走到廚房裡來了。
“你在洗頭嗎?”張季元明知故問。
秀米心裡有氣,嘴上還是“嗯”了一聲,趕緊抓過水瓢,從水缸舀了水,澆在頭上,胡亂地搓了搓。水一直流到了脖子裡,涼涼的。
“要我幫忙嗎?”
“不不,不用。”秀米聽他說這樣的話,心跳得更厲害了。她還是第一次跟他說話。
“你不要加點熱水嗎?”張季元再次問道。他的聲音又乾又澀。
秀米沒再理會他。她知道張季元就在她的身邊不遠的地方站著,因為她看見了他腳上穿的圓口布鞋和白色的襪子。該死!他竟然在看我洗頭!真是可惡!他幹嗎要呆在這裡呢?
秀米洗完了頭,正想找個東西來擦一擦,那張季元就把毛巾遞過來了。秀米沒有去接。她看見灶上有一塊圍腰,也顧不上油膩,抓過來胡亂擦了擦,然後把頭髮攏了攏,在頭頂兜住。她仍然背對著他,似乎在等著他離開。
終於,張季元嘿嘿地訕笑了兩聲,丟下手裡的毛巾,搖搖頭,走了。
秀米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她看見他那瘦長的影子掠過天井的牆壁,在廊下晃了晃,然後,消失了。她站在灶邊,將頭髮抖開,讓南風吹著它,臉上依然火辣辣的。水缸中倒映著一彎新月,隨著水紋微微顫動。
母親是和翠蓮她們一塊回來的。她說她們在孟婆婆家坐下,剛打了一圈牌,就聽得孫姑娘那邊出事了,“寶琛那個死不要臉的,當著那麼多人竟然就哭出聲來了”。
秀米問她,孫姑娘是怎麼死的?母親也不正經回答她,只是說,反正就死了就是了。秀米又去問喜鵲,喜鵲見母親不肯說,她也就支支吾吾,只是不住地感歎道,慘,慘,真慘。最後,翠蓮把她拽到自己屋裡,悄悄地對她說:“往後咱們都得小心點,普濟一帶出了壞人了。”
“她不是下午還來借篩子嗎?”秀米說,“怎麼說死就死了?”
翠蓮歎息道:“她來借篩子,是為了去地裡收菜籽,要是不去收菜籽,就不會死了。”
翠蓮說,孫姑娘在村後自家田地收菜籽,到了上燈時分還未見回轉,寶琛去找她的時候,正碰上她父親提著馬燈去找人。兩人結伴兒到了地頭,就看見了她的屍首,衣服被人剝光了,嘴巴裡塞進了青草,她就是想喊人,也張不開嘴呀。
他們給她塞了太多的草,一直塞到喉嚨口,寶琛給她摳了半天,也沒摳乾淨,她的身上也沒有刀傷,手上反綁著繩子。一隻腳上還穿著鞋子,一隻腳光著,身體早已涼了,鼻子裡也沒了氣。
兩條腿在地上踢了個坑兒。大腿上全是血。唐六師郎中來給她驗了屍,也沒找著刀傷。孟婆婆說,這事兒可不像是本村人幹的,這孩子平常就在村子裡招蜂引蝶,還有她爹給她看門兒,大凡一個人想上她的身,給她幾吊小錢就行了,不給錢也可以賒賬。他們犯不著這樣幹。在那兒看熱鬧的人當中,有一個名叫大金牙的,是普濟肉店的屠夫,人有點兒傻,聽見孟婆婆這麼說,就愣頭愣腦地接話道:“那可說不準。”
孟婆婆嗔道:“那除非是你幹的。”
那大金牙就嘿嘿地傻笑著說:沒準還真是我幹的呢……話沒說完,大金牙的瞎眼老娘順手就給了他一巴掌,說:“人家死了人,你倒還在這兒說笑!”
《人面桃花》第一章六指6(3)
“這事沒準真是大金牙干的呢?”秀米問。
“說笑罷了,你還拿它當真。”翠蓮道。
秀米又問寶琛怎麼還不回來,翠蓮說:“他在那兒幫著老孫頭搭涼棚呢。這些年,歪頭在孫姑娘身上可沒少花錢。這粉子一死,他哭得像淚人一般。”秀米又問她幹嗎搭涼棚,翠蓮說:“照普濟這兒的規矩,這人死在外頭不能進屋,只能在外面搭個棚兒擱屍首。這天又熱,少不得要連夜找木匠來打棺材。夠寶琛那死狗忙活一陣子的。只是可憐了那粉蝶了,死都死了,光著身子讓人擺弄來擺弄去。那老孫頭,人都快急瘋了,只說女兒還未出嫁,不叫男人看見她屍首,攔了這個又去攔那個,又如何攔得住,只得坐在塘邊哭。”
秀米還記得父親出走那天去過的那個池塘。四周開滿了白色的金銀花,像簾子一樣垂掛在水面上。她還記得下午孫姑娘來借篩子時,遭翠蓮搶白時那怯怯的笑。
“咱們往後都得小心點,聽說江南的長洲出了土匪,前些天剛綁走了兩個小孩。”翠蓮說。
《人面桃花》第一章六指7(1)
在孫姑娘的葬禮上,秀米走在最後一個。孟婆婆提著一隻籃子,裡面裝著黃色的絹花,參加葬禮的人,每人一朵,戴在胸前。她走到秀米的跟前,籃子裡的花朵剛好發完。孟婆婆就笑道:“這麼巧!就差你這一朵。”
秀米又看見了在江堤一側遠遠行進的一隊朝廷官兵。兵士們無精打采,昏昏欲睡,他們在烈日下行走得很慢。馬蹄揚起漫天的塵土,馬隊的紅色纓絡上下披拂。當他們越過一個個土坡時,蜿蜒浮動,遠遠看上去就像一隻游動的黑花蛇。
可她聽不到馬蹄聲。
秀米左顧右盼,就是看不見翠蓮和喜鵲的影子。孫姑娘的棺木像是連夜打造的,還未來得及刷上油漆,白皮松板,上面覆蓋著錦緞被面。她能看見和尚扛著幡花,鐃鈸鼓樂,吹吹打打,可是卻聽不見什麼聲響。
奇怪!我怎麼聽不見一點聲音?
送葬的隊伍在村外的棉花地裡穿行,一路往東。剛剛出了村口,天空中烏雲翻滾,樹木搖晃,突然下起雨來。雨點落在厚厚的塵土裡寂然無聲。落在河道中,開出一河的碎玉小花。雨越下越大,她的眼睛快要睜不開了。
奇怪!這麼大的雨,怎麼聽不到雨聲?
送葬的人群開始出現不安的騷動,她看見抬棺的幾個腳夫將棺材停在一座石橋上,跑到橋洞下避雨,人群潮水般四下消散。她看見寶琛和老孫頭披麻戴孝,哭喪著臉,想把人們勸回來。
秀米開始朝村東的那座破廟飛跑。她一邊跑,一邊回頭看。起先,她跟著一幫人朝廟裡飛奔,很快,她發現只有自己一個人在跑。等到她氣喘吁吁地跑到皂龍寺門口,秀米吃驚地發現,除了那口棺木孤零零地橫在橋上之外,四下裡已經沒有一個人,連寶琛和老孫頭也不見了。
奇怪,怎麼沒有人去廟裡避雨呢。
她一口氣跑到山門的屋簷下,看見張季元手裡捏著一圈麻繩,正在衝她笑。
“你怎麼在這兒?”秀米嚇了一跳,雙手護住自己濕漉漉的前襟,隱約覺得自己的乳房一陣陣脹痛。時值初夏,單衣初試,叫雨一淋,緊緊地粘在身上。她覺得自己的身上光溜溜的。
“我來聽聽寺裡的住持講經。”張季元低聲道。他的頭髮也被雨淋得濕漉漉的。
“那些送葬的人為什麼不來廟裡避雨?”秀米問道。
“他們不能進來。”
“為什麼?”
“住持不會讓他們進來。”張季元探頭朝門外看了看,湊在她耳邊輕聲道,“因為,這座廟是專門為你修的。”
“誰是住持?”秀米看了看廟裡的天王殿,豪雨飄瓦,屋頂的瓦楞上已經起了一層水煙。
“在法堂唸經。”張季元說。
“這座破廟已經多年沒有和尚住了,哪裡來的住持?”
“你跟我來。”
秀米順從地跟著張季元,穿過一側的遊廊,朝法堂走去。一路上,她看見天王殿、僧房、伽藍殿祖師堂,藥師殿、觀音殿、香積廚、執事堂都是空無一人,而觀音殿和大雄寶殿都已屋頂坍陷,牆基歪斜,瓦礫中長滿了青草。牆壁上苔蘚處處,縫中開出了一朵一朵的小黃花,她能夠聞到安息香和美人蕉的氣味,雨水和塵土的氣味,當然,還有張季元身上散發出來的淡淡的煙味。
法堂和藏經閣倒是完好無損。他們來到法堂的時候,住持身穿紅黃兩色的袈裟,正盤腿在蒲團上打坐唸經。看見他們進來,住持就合掌施禮,隨後站起身來。
秀米不知如何還禮,正在慌亂中,忽聽得住持說:“就是她嗎?”
張季元點點頭:“正是。”
“阿彌陀佛。”
秀米覺得這個住持好像在哪見過,只是一時想不起來了。只見住持緩緩轉動著手裡的念珠,嘴裡唸唸有詞,不時地抬頭打量著她。秀米也呆呆地看著他,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她瞥見那住持左手的拇指邊綴著一根軟塌塌的東西,紅紅的,像一根煮熟的小香腸,頓時嚇得魂飛魄散。她張開嘴想叫,可依然發不出什麼聲音。原來,原來表哥要尋找的那個六指人一直躲在村中的這座破廟裡!
住持呵呵地笑了兩聲——臉都笑得浮腫起來了,說道:“季元,人既已帶到,我們還等什麼呢?”
“你們,你們想幹什麼?”
“姑娘,不用怕。”住持道,“每個人來到這世上,都不是無緣無故的,都是為了完成某個重要的使命。”
“我的使命是什麼?”
“一會兒你就會明白的。”住持的臉上掠過一絲陰鷙的笑容。
秀米隱隱約約意識到了什麼,全身的皮膚驟然收緊了。她在法堂裡徒勞地亂跑了一陣,還碰翻香案前的一隻酥油燈。就是找不到門。那兩個人也不著急,只是看著她笑。
“告訴我,門在哪兒?”秀米用哀矜的目光看著她的表哥,央求道。
張季元一把將她摟過來。他的手順著她的大腿摸索著,把嘴貼在她耳邊喃喃地說:“妹妹,門在這兒。
開著呢。“他一邊說著,一邊將手裡的繩子纏在她的手腕上。秀米見表哥要將自己綁起來,就用盡全身的力氣大叫道:”不要綁我。“這一次她聽見了自己的聲音,而且立即聽到了答覆。
“誰要綁你了?”
秀米睜開了眼睛。第一眼,她看見了天窗上瀉下來的靜靜的陽光,接著她看見了剛剛掛上的新蚊帳,散發著幽幽的薰香味。隨後她看見了在地上打翻的一隻油燈。她還聽到了嘩嘩的聲音,她看見喜鵲正在打掃著地上的玻璃。原來是南柯一夢。
《人面桃花》第一章六指7(2)
“誰綁你啦?”喜鵲笑道,“我來叫你起來吃早飯,看見你一巴掌就把油燈打翻了。”
秀米還在那呼哧呼哧地喘氣。她看見床頭的香案上,一支安息香已經快要燃完了。
“怎麼做了這麼一個夢?”秀米驚魂未定地道,“嚇死我了……”
喜鵲只是笑。過了一會兒又說:“你趕緊起來吃飯,呆會兒我帶你去孫姑娘家看水陸法會。”
秀米問起母親和翠蓮,喜鵲說,她們早就看熱鬧去了。她又問起張季元。她說出張季元這三個字的時候,心裡忽然一怔。喜鵲說,在後院呢,也不知他在幹什麼。秀米癡癡地望著帳頂,半天才對喜鵲說,她不想去看什麼水陸法會,也不想吃飯,她想在床上再懶一會兒。
喜鵲替她放下帳子,就下樓去了。
喜鵲剛下樓,秀米就聽見樓下的巷子裡有人在叫賣梔子花兒。她忽然來了興致,想買一朵來戴,就從床上爬起來。可等到她穿好衣服下了樓,趕到巷子口,那賣花人已經不在那兒了。
她回到家中,在井邊吊了水,洗了洗臉,隨便吃了點東西,就在院子裡四處晃悠。她剛走到井邊,見喜鵲正在那兒洗衣裳,便走過去和她說話,剛說了沒兩句,忽見張季元沿著迴廊,一搖一晃地朝這邊走來。秀米心頭一緊,心裡想要閃避,那張季元早已三步並作兩步,竄到了跟前。
“嗨,”張季元滿臉興奮地說道,“後院養著的兩缸荷花全都開啦!”
喜鵲瞥了秀米一眼,見她不接話,只得胡亂應承道:“開啦?開了好,開了好。”
這個白癡!荷花開了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一想起剛才的那個夢,秀米心裡就有氣。她連看都不敢看他一眼。張季元賠著笑,問她要不要跟他去後院看看。
看你娘個頭!秀米在心裡罵道。不過,她還是站住了,身子靠在樓梯邊的牆上,嘴裡道:“表哥也會喜歡那些花花草草嗎?”
“那就要看它是什麼花了。”張季元沉思片刻,這樣回答她,“蘭生幽谷,菊隱荒圃,梅傲雪嶺,獨荷花濯淖污泥而不染。其志高潔,故倍覺愛憐……制芙蓉以為衣兮,集芰荷以為裳。”
最後兩句是《離騷》中的句子,只可惜張季元將它說顛倒了。不過,秀米卻懶得去點破他。
張季元見秀米沒有馬上離開的意思,忽然來了興致,問道:“玉溪生詩中有吟詠荷花之句,堪稱妙絕,你可記得?”
這原是《石頭記》中黛玉問香菱的話。看來,這小鬍子還有點酸。秀米真是不願搭理他,便懶懶地答道:“莫非是‘留得殘荷聽雨聲’嗎?”
不料,張季元搖了搖頭,笑道:“你把我看成林妹妹了。”
“那表哥喜歡哪一句?”
“芙蓉塘外有驚雷。”張季元道。
聽他這一說,秀米忽然想起小時候,她父親帶她去村外野塘挖蓮時的情景,心裡突然充滿了一種空寂之感。父親愛蓮成癖,夏天時,他的書桌上總是擺著一盆小小的碗蓮,以作清供。她還隱隱記得花朵是深紅色的,艷若春桃,半斂含羞,父親叫它“一捻紅”。有時他也會將花瓣搗碎,製成印泥。
張季元又問她喜歡什麼花。
“芍葯。”秀米不假思索,脫口道。
張季元笑了起來,歎了一口氣,道:“你這分明是在趕我走啊。”
秀米心裡想:別看這白癡成天神神道道的,肚子裡還頗喝了些墨汁,也難為他了。可嘴上依然不依不饒:“這怎麼是趕你走?”
“妹妹淹通文史,警心深密,又何必明知故問?”張季元道,“顧文房《問答釋義》中說,芍葯,又名可離,可離可離,故贈之以送別。不過,我還真的要走了。”說完,拽了拽衣襟,朝秀米擺了擺手,從前門出去了。
看著張季元的背影,秀米若有所思。因為有了早上的那個夢,她覺得在自己和張季元之間多了點什麼,心裡有點空落落的。
“你和大舅說的是什麼話來?”喜鵲正在井邊歪著腦袋問她,“我怎麼聽了半天,一句也聽不懂?”
秀米笑道:“都是些磨嘴皮子的廢話,你要懂它做什麼?”
喜鵲問她想不想去孫姑娘家看水陸法會。秀米說:“你要想去就趕緊去吧。
我到丁先生家走走。“
《人面桃花》第一章六指8(1)
丁先生正在書案上寫字。他的手上仍然纏著紗布,看到秀米進門來,丁樹則就說,今天不讀書。他要為孫姑娘寫一則墓誌銘,忙著呢。又問她為何不去看水陸法會,秀米說,她不想去。轉身正要離開,丁先生又叫住她:“你等等,呆會兒我還有事問你。”
她只得留下來,懶洋洋地坐在窗下的一張木椅上,去逗那鳥籠裡的兩隻畫眉玩。丁先生不住地用毛巾擦臉,他的綢衣已經讓汗水浸濕了。一邊寫,嘴裡一邊喃喃自語:可惜,可惜!可憐,可憐!秀米知道他在說孫姑娘。由於悲痛,丁先生有好幾次不得不停下來拭淚擤鼻涕。她看到先生竟然把鼻涕抹在桌沿上,又用舌頭去舔那筆尖上的羊毛,心裡就覺得一陣噁心。可先生寫了一張又一張,廢棄的紙團丟得滿地都是。一邊丟,一邊罵自己狗屁不通。最後宣紙用完了,又爬到梯子上,到閣樓上去取。他完全忘了秀米的存在,沉浸在對亡者的遙思和哀慟之中。秀米見先生手忙腳亂的樣子,就過去幫他展紙、研墨,又替他把搭在肩上的酸溜溜的毛巾拿到臉盆裡搓洗。盆裡的水一下子就變黑了。
先生寫得一手好文章,素來以快捷著稱,先生自稱倚馬千言,不在話下。不論是詩詞歌賦,還是帖括八股,總能一揮而就。若是有人來請他寫個拜帖啦,楹聯啦,壽序墓誌什麼的,往往一邊與人談著價錢,一邊就把詞章寫好了。丁先生還有一個多年不改的習慣:只要是文章寫完,那就一字不能改變。若要請他重寫,更是癡人說夢。有一次,他給一個九十歲的老翁寫一篇壽序,文章寫完後,那人的孫子卻發現祖父的名字寫錯了,只得請先生另寫一幅,先生勃然大怒,嚷道:“丁某人做文章,從來不改,你只管拿去,湊合著用吧。”
孫子說:“名字都寫錯了,那算是誰在做生日呢?”
先生說:“這個我可管不著。”兩人就在書房裡吵了起來。最後丁師母小鳳飛馬殺到,立在兩人中間仲裁評理。
“你沒道理。”師母指著孫子的鼻尖說。她又轉身對丈夫道,“樹則,你是對的。”
“結束!”她又對兩人同時宣佈道。
孫子只得另外加了雙倍的銀兩,好說歹說,先生這才破例替他另寫了一幅,把爺爺的名字改了過來。
先生今天這是怎麼了?秀米見他一會兒抓耳撓腮,一會兒猛拍腦門,一會兒又背手踱步,心中暗想:如果不是孫姑娘這篇墓誌銘過於難寫,那就是先生昨晚看屍體時受了太大的刺激。或者說,先生對孫姑娘的猝死實在想不通。先生在屋裡來回踱步的時候,臉上悲痛哀婉的表情一望而知。“細皮嫩肉,說沒就沒。嗚呼,嗚呼!奈何,奈何!”先生不時喃喃自語道。不過,等到先生把這篇墓誌銘寫完了之後,還是頗有幾分得意的。他叫秀米過來看,又怕她看不懂,還幫她從頭至尾念了一遍。那墓誌銘寫的是:姑娘孫氏,諱有雪,梅城普濟人。父鼎成,以孝友聞於鄉里。母甄氏。姑娘初生,大雪封門,寒梅吐蕊,因以有雪名之。概與霜雪松柏之操合焉。有雪生而徇通,幼而淑慎,氣吐蘭惠,目含遠山,清椒惠貞之志,溫婉潤朗之禮,普濟鄉鄰,鹹有稱頌。及至稍長,喪其慈母,父頗多病,家貧幾無隔夜之炊。有雪決然獻其冰清玉潔之軀,開門納客,雖有藕污之謗,實乃割股活親。雅人騷客,皆受其惠,販夫走卒,同被芳澤。卒為強人所擄,百般蹂躪摧殘,有雪以柏舟之節拒之,竟至於死。
嗚呼哀哉,千古艱難唯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風人所歎,異世同轍,宜刊玄石,或揚芳烈,其辭曰:國與有立,曰綱與維,誰其改之,姑娘有雪。奇節聖行,殊途而同歸。奉親有竹竿之美,宜家備桃夭之德;空山闃其少人,艷骨嘿其無言;銘潛德於幽壤,庶萬代而不彰。
“怎麼樣?”老師問道。
“好。”秀米說。
“哪裡好?你倒是跟為師說說。”
“全都好。”秀米道,“只是一般人恐怕看它不懂。”
先生遂開心地笑了起來,全然沒有了剛才的悲泣之慟。秀米知道,不懂,是先生心目中文章的最高境界。
先生有句口頭禪,常常掛在嘴邊:寫文章嘛,就是要讓人看它不懂。倘若引車賣漿之流都能讀得通,還有什麼稀罕?!不過,在秀米看來,先生這篇墓誌銘,寫得還算淺易。先生從頭至尾給她解釋了一通,又問她哪幾句話寫得最好,秀米說:“‘奉親有竹竿之美’以下五句,堪稱妙絕。”
老師一聽,哈哈大笑,連連誇她聰慧有悟性,若假以時日,將來必能青出於藍。最後,又用那只受了傷的油手摸了摸她的腦袋。
先生正在得意之時,不料師母一挑門簾,走了進來,氣咻咻地往桌邊一坐,僵在那裡,也不說話。先生就過去拉她,要她起來看著這篇墓誌銘,寫得好還是不好。師母一甩手,怒道:“好什麼好?我看你算是白費了半天的心思。人家不肯。”
“二十弔錢,他也不肯出麼?”丁樹則道。
“什麼二十吊,我最後讓他給十弔錢,他還是不肯。”
“這又為何?”
“那老孫頭,最是摳門。”丁師母似乎餘怒未消,“他說閨女慘遭橫禍,連殯葬、棺木,和尚道士的錢還不知在哪裡呢,怎麼有錢來作這些無用的勾當?又說姑娘出身寒門,況且尚未嫁人,生平亦無可以旌表之德,墓誌一事,可以免了。
只求一口薄棺材,草草埋了完事。說來說去,還是不肯出那點錢。“
《人面桃花》第一章六指8(2)
“這婊子養的,成天關起門來在家裡養漢子,賺那骯髒之錢,我倒有心替她洗刷,這一個上午,寫得我頭暈眼花,他卻如此的不識抬舉。”先生也動了氣,罵道。
“還有更氣人的呢!”師母將手絹揮了揮,接著說,“我問他十弔錢幹不幹,老頭說,別說十吊,就是你家丁先生寫好了白送給我,我也不能要,又要買石碑,又要找人刻,少不了又要花錢。”
丁先生一聽,臉漲得像個熟透的茄子,一把抓過那張紙來,就要撕了,師母趕緊起來勸阻:“先別急著撕,我再托人去跟他說說。”
師母又把那篇墓誌銘拿過來,從頭至尾看了一遍,然後深情地凝望著先生,徐徐道:“老丁,你的文章又大有精進了。”
就在這時,秀米聽見鐃鈸嗩吶之聲由遠而近,從村後朝這邊過來。師母對丁先生道:“孫姑娘出殯了,咱們也去瞅個熱鬧?”
“我不去,要去你去吧。”丁樹則頹然坐在椅子上,還在那裡生氣。
師母又問秀米去不去。她看了先生一眼,問道:先生適才說,要問我什麼事?
丁樹則無力地朝她擺擺手:這事以後再說。
秀米只得跟著師母出來。兩人穿過天井來到院外,送葬的隊伍已經到了門口了。秀米本欲回家,可跟在送葬的人群後面,不知不覺地來到了村口。她走在最後一個。一抬頭,看見了孫姑娘的棺木被人高高抬起。
棺木是連夜打造的,還未來得及刷上油漆,她不由得心中就是一沉,心裡道:眼前的這個送殯的場面竟然跟夢中所見一模一樣!正在這時,她看見孟婆婆提著一隻竹籃,站在門口的杏樹下,正在給送葬的人發絹花,花朵是白色的,每人一朵。等到孟婆婆來到隊伍的最後,籃子已經空了。孟婆婆笑了笑,把空籃子舉起來,對著秀米晃了晃,道:“這麼巧!偏偏就差你這一朵兒。”
秀米再也不肯往前走了。她呆呆地立在那棵亭亭如蓋的大杏樹下,一動不動。
儘管她知道夢中的絹花是黃色的,而孟婆婆籃子裡的是白色的,可她依然驚駭異常,恍若夢寐。天空高高的,藍得像是要滴下染料來。
她不由得這樣想:儘管她現在是清醒的,但卻未嘗不是一個更大、更遙遠的夢的一部分。
《人面桃花》第一章六指9(1)
寶琛從慶港回來了,帶來了四歲的兒子老虎。這孩子頭倒不歪,但生性頑劣。
渾身如焦炭一般漆黑,油光珵亮。身上只穿一條大紅的短褲,跑起來就像一團滾動的火球。園子裡到處都是他閃電般的身影,到處都是叮叮咚咚的腳步聲。由於長年缺乏父親的管教,初來普濟,免不了惹出種種事端。剛來沒幾天,他就把鄰居家的兩隻蘆花大公雞掐斷了脖子,拎到廚房裡,往地下一摔,對喜鵲說:“燉湯來我喝。”第二天,他鑽到翠蓮的床下拉了一堆屎,害得翠蓮成天抱怨家裡有一股死耗子的味兒。他還把花二娘屋簷下的馬蜂捅得炸了窩,他自己毫髮無傷,花二娘的臉倒是腫了足足一個月。
那些日子,寶琛每天都忙著在村裡挨家挨戶地登門道歉,口口聲聲要把兒子勒死,可他就是捨不得碰他一個指頭,趁他睡著的時候,還要把他的身體翻過來,在他的屁股上親上好幾口。可是終於有一天,寶琛還真的差一點就把他給弄死了。
那天晚上,秀米和翠蓮都在母親的房裡,幾個人湊在一塊做針線,忽然看到喜鵲神色慌張地跑上樓來,嘴裡叫道:“不好,不好,寶琛要把老虎勒死了,正在滿屋子找繩子呢。我攔不住他,你們趕緊去個人勸一勸。”
翠蓮一聽,擱下剪刀就要走,母親喝道:“誰都不許去!”嚇得翠蓮直吐舌頭。喜鵲也怔了一下,僵在門檻邊。
“這孩子,也真該好好管教管教,再不聽話,哪裡來的,還請他回哪裡去!”
母親又說。
這句話分明是說給樓下寶琛聽的,而寶琛在院子裡也果真聽到了。除了更加賣力地折磨自己的兒子以示忠順之外,他沒有別的辦法。他把老虎綁在廊下的柱子上,掄起了皮鞭沒頭沒腦地一頓猛抽,打得那小東西哭爹叫娘,咿呀亂叫。直到那孩子的哭叫一聲弱似一聲,漸漸地沒了動靜,母親才朝翠蓮努努嘴。
秀米跟著翠蓮來到樓下,看見老虎的腦袋已經明顯軟綿綿地耷拉下來。那寶琛還是打個不停,就像瘋子一般。翠蓮趕緊過去搶下鞭子,把孩子解下來。那孩子滿臉都是血,鼻子一張一翕,眼看著只有進去的氣,沒有出來的氣了。秀米看見柱子上的紅漆,已經叫他打得落了一地。翠蓮把孩子抱到自己的床上,又是掐人中,又是噴涼水,好不容易,老虎才喘出一口氣來,叫道:“爹呀!”
寶琛也被嚇傻了。聽到兒子叫爹,他的眼淚嘩嘩直流。他跪在床邊,把臉埋在兒子的胸口嗚嗚地哭。
秀米不知道寶琛和母親為何生這麼大的氣。但既然寶琛下得了如此狠手,一定是小東西闖下了什麼大禍。
她去問喜鵲和翠蓮,都推說不知道。喜鵲說不知道,她真的是不知道。可翠蓮明顯是欲言又止,嘴角還掛著笑,末了說了一句:“有些事,你還是不知道的好。省點兒心吧。”
第二天家裡就恢復了平靜,就像是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母親甚至還讓寶琛把孩子的腳量了尺寸,她要親手給他做一雙布鞋穿。秀米覺得這個村莊裡正在發生的一切都是神秘的,所有的神秘都對她緘口不語。她的好奇心,就像一匹小馬駒,已經被餵養得膘肥體壯,不由她做主,就會撒蹄狂奔。她發誓要把這件事情弄個水落石出。半個月後的一天,她終於等到了一個機會。
一個吹笛子賣糖餅的人來到了村中。老虎正蹲在池塘邊玩,看著那個賣糖餅的人直嚥口水。自從遭到父親暴打之後,這孩子忽然走向了另一個極端,成天蔫不唧的,到哪兒都是往地上一蹲,死活不吭氣。秀米走到他身邊,也蹲下身來,對老虎說:“想不想讓姐姐給你買麥糖吃?”老虎就咧開嘴笑了。他仍不吱聲。
秀米就過去買了一塊糖芽兒來,放在他鼻子前。老虎伸手來拿,秀米手一抖,就閃開了。
“告訴我,那天你父親為何下死力氣打你。”秀米朝他眨眼睛。
“爸爸不讓告訴人,死也不能說。”老虎道。
秀米又把糖芽兒在他眼前晃了一晃,那小東西的口水一下子就流出來了。
“我告訴你,你可不能再告訴別人。”老虎想了想,終於鬆了口。
“我誰也不說。”秀米拍著胸脯說。
“你真的想知道嗎?”
“當然是真的。”
“你可一定不能告訴別人。”
“我們拉鉤。”秀米和他拉了鉤,“這下你可以說了吧?”
“你先把糖給我,我才能告訴你。”老虎說。
秀米就把糖給他。那孩子接過糖來,塞入口中,嚼了嚼,脖子一縮,就嚥下去了。隨後,他拍拍屁股,站起來就要走。
“你還沒告訴我是什麼事呢?”秀米想伸手捉他,可他的身上光溜溜的,又黑又滑,一下沒拽住,讓他跑了。
“沒啦!”老虎跑到池塘的另一端,手指著天,衝著她喊道,“沒啦!變成鳥兒飛啦!”
寶琛這次回慶港接孩子,順道還去了上黨、浦口,青州的一些地方,尋訪父親的下落。他幾乎把這個州縣附近的小村鎮都找了個遍,還是沒有半點關於父親的消息。
眼看著就到了九月末。父親出走的時候,地裡的棉花才剛剛開花兒,現在,家家戶戶都傳來了彈棉花的聲音。有一天,母親和寶琛商量,是不是可以給父親造一座衣冠塚。寶琛說:“不忙修墳,老爺雖說是瘋子,可也不能說他一准就死了。更何況,他臨出門帶了箱子,還拿走了家中不少銀票,明擺著不是尋死。”
“可我們也不能成天被他這事吊著,心裡七上八下的。”母親說。
《人面桃花》第一章六指9(2)
“夫人不要著急,等到了農閒時,我再請人細細查訪便了。只要老爺還活著就好。你若是無端修出這麼一座墳來,老爺突然拎著箱子又回來了,那不是讓人看笑話?”
母親說,她已經問過菩薩了,此事倒也無妨。再說,依照普濟舊俗,人已走失半年,造墳修墓,死活即可不論,“況他是個瘋子,這世道又亂。即便是活著,山高水遠,你又能知道他在哪裡?替他造座墳,這事就算了了。”
寶琛還想爭辯,母親就把臉放了下來,“你只管僱人去修,其餘無需操心。”
嚇得寶琛連忙改口:“修,修,我這就去張羅。”
最終迫使母親放棄修墳決定的,是一件令人不安的消息。到了月末的一天,長洲陳記米店的老闆派夥計來普濟送信。這名夥計坐船來到普濟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
他說今天早上,不知從哪兒來了兩位青衣僧人,到店裡買米。“其中有一位僧人,長相與你家老爺一般無二。我家老闆曾來普濟收稻,見過陸老爺一面。又聽說陸老爺走失半年,正在急急查訪,因此一見僧人,便留了個心眼。我家主人問他是哪個廟裡的高僧,出家前府上在哪裡,兩人都不言語,只是催促買米。因年頭隔得久了,到底是不是你家老爺,我家主人倒也不能斷定。正巧那天店裡米已售完,新米還沒有舂出來,因此約好先付定金,兩日後再來取米。他們一走,我家主人覺得此事非同小可,想了半日,就命小的速來報與你們知道。我家老闆的意思,到了明天,貴府去幾個人,預先躲在店內,後天僧人一到,你們就可以隔窗相認。如果真是你家老爺,我家主人不枉這一番操心,也算是一件功德。如若不是你家老爺,幸勿怪罪。”
母親趕緊讓喜鵲弄火做飯,款待夥計。來人也不推辭,用過酒飯,也不耽擱,討了松油,打著火把連夜趕回長洲去了。
《人面桃花》第一章六指10(1)
第二天,母親早早起來,帶著秀米、翠蓮和寶琛趕往長江對岸的長洲。喜鵲和老虎留下來看家。臨走時,張季元冷不防從後院走了出來,睡眼惺忪的樣子。
臉也沒洗,卻揉著眼屎,拍著寶琛的肩膀說:“我與你們一同前去,如何?”
寶琛先是一愣,繼而問道:“大舅,你知道我們去哪兒嗎?”
“知道,你們不是要去長洲買米嗎?”張季元道。
一席話說得母親和翠蓮都笑了起來。翠蓮對秀米低聲道:“買米?咱家每年佃戶收上來的稻子,賣還來不及呢,這白癡竟然還要咱們去買米!”
寶琛笑道:“我們去買米,你去做什麼?”
張季元說:“我去逛逛,這幾天心裡悶得慌。”
“你若肯去,那是最好,萬一老爺發起瘋來,我一個人真怕是弄他不住。”
寶琛道。又回頭看看母親,似乎在徵詢她的意見。
“既是如此,秀米你就不要去了。”母親想了想,皺著眉頭道。
母親話音剛落,秀米突然把手裡的一隻青布包裹往地上重重一摔,怒道:“我早就說不想去,你死活要我跟你一塊去,到了這會兒,又不讓了,我也不知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她這麼一叫,自己也嚇了一跳。母親呆呆地望著她,半天說不出話來,那眼光就像是不認識她似的。母女倆目光相遇,就如刀鋒相接,閃避不及,兩雙眼睛像是鏡子一般,照出了各自的內心,兩人都是一愣。
翠蓮趕緊過來勸解道:“一塊去吧。老爺果真出家當了和尚,只怕是也勸不回,秀米去了,也好歹能讓他們父女見上一面。”
母親沒再說什麼,她一個人在前面先走了。走了幾步,卻又扭過頭來看她,那眼光分明在說:這小蹄子!
竟敢當眾與我頂嘴!只怕她人大心眼多,往後再不能把她當孩子看……
翠蓮過來拉她,秀米就是不走。張季元嘻皮笑臉地從地上拾起那個青布包裹,拍去上面的塵土,遞給秀米,給她做鬼臉:“我來給你學個毛驢叫怎麼樣?”
說完,果然咕嘎咕嘎地亂叫了一通,害得秀米死命咬住嘴唇,屏住呼吸,才沒讓自己笑出聲來。
母親和寶琛走在最前面,翠蓮和張季元走在中間,只有秀米一個人落了單。
普濟地勢低窪,長江在村南二三里遠的地方通過,遠遠望去,高高的江堤似乎懸在頭頂之上。很快,秀米就可以看見江中打著補丁的布帆了,江水嘩嘩的聲音也隨之變得清晰可聞。
天空陰沉沉的,空氣中已經透出一絲微微的涼意。大堤下開闊的港汊和水田里長滿了菱角和鐵銹般的菖蒲。成群的白鷺撲稜著翅膀,點水而飛。秀米不知道翠蓮和張季元在說些什麼,只是不時傳出笑聲來,翠蓮還時不時地捶上他一拳。
每當這時,張季元就掉過頭來看她。
秀米心頭的那股火氣又在往上躥,她覺得所有的人和事都有一圈鐵幕橫在她眼前,她只能看到一些枝節,卻無法知道它的來龍去脈。她長這麼大,還沒有一件事讓她覺得是明明白白的,比如說,張季元和翠蓮在說笑,她只能聽見他們笑,卻不知他們為什麼笑,等到她走近了,那兩個人卻突然不說話了。秀米就像是跟自己賭氣似的,故意放慢了腳步,可前頭兩個人見她落得遠了,又會站在那兒等她。等到她走近了,他們也不理會她,仍舊往前走,說著話,不時回頭看她一兩眼。快到渡口的時候,秀米忽然看見兩個人站住不動了。
在他們前面,母親和寶琛已經走上了高高的堤壩。她看見翠蓮將一隻手搭在張季元的肩膀上,將鞋子脫下來,倒掉裡面的沙子。她竟然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而張季元竟然也用一隻手托起她的胳膊,他們竟然還在笑。
他們根本就沒有理會她的存在,他們又接著往前走了。她開始在心裡用最惡毒的念頭詛咒他們,而每一個念頭都會觸及到她內心最隱秘的黑暗。
渡口上風高浪急,混濁的水流層層疊疊湧向岸邊,簌簌有聲。譚水金已經在船上掛帆了,寶琛也在那幫忙。小黃毛譚四正從屋裡搬出板凳來,請母親坐著歇息。高彩霞手裡端著一隻盤子,請母親嘗一嘗她剛蒸出來的米糕。翠蓮和張季元隔著一艘倒扣的小木筏,兩人面朝晦暗的江面,不知何故,都不說話。看見秀米從大堤上下來,翠蓮就向她招手。
“你怎麼走得這麼慢?”翠蓮說。
秀米沒有接話。她發現翠蓮說話的語調不一樣了。她紅撲撲的臉暈不一樣了。
她的暢快而興奮的神色不一樣了。
秀米覺得自己的心不斷往下沉。我是一個傻瓜,一個傻瓜,傻瓜。在他們的眼裡,我就是一個傻瓜。秀米手裡捏弄著衣襟,反反覆覆地念叨著這幾句話。好在高彩霞端著米糕朝她走來了。她讓秀米吃米糕,又讓譚四叫她姐姐,那小黃毛只是嘿嘿地笑。
水金很快升好了帆,招呼他們上船了。當時江面上東南風正急,渡船在風浪中顛簸搖晃。秀米走上跳板,張季元就從身後過來扶她,秀米惱怒地將他的手甩開,嘴裡叫道:“不要你管!”
她這一叫,弄的滿船的人都吃驚地看著她。
一路上誰都不說話。船到江心,太陽從厚厚的雲層裡露了臉,透過帆船的竹篷,像銅錢一樣在船艙裡跳躍。張季元背對著她。陽光將一道道水紋投射在他的青布長衫上,隨著船體的顛簸而閃閃爍爍。
《人面桃花》第一章六指10(2)
他們抵達長洲的時候,已經過了中午了。陳記米店坐落在一汪山泉沖刷而成的深潭邊。潭水清澈,水霧瀰漫。一座老舊的水車吱吱轉動,四週一片靜謐。潭邊一處茂密的竹林,一直延伸到半山腰上。老闆陳修己和那個夥計早早迎候在店門前。母親讓寶琛拿出預先備好的一錠銀子,交與陳老闆,權作謝禮。那陳老闆與寶琛謙來讓去費了半天口舌,死活不肯收。幾個人寒暄多時,陳修己就帶著他們穿過那片竹林,來到竹林後邊的小院歇腳。
這是一座幽僻精緻的小院。院中一口水井,一個木架長廊,廊架上綴著幾隻紅透了的大南瓜。他們在堂前待茶。老闆說,這座小院已經空關了一年多了,屋頂上掛滿了蜘蛛,今天上午他剛叫人打掃了一遍,“你們權且湊合著對付一兩個晚上。”
翠蓮問起,這座小院倒也乾淨別緻,怎麼會沒人住?老闆呆呆地看了她半晌,似乎不知從何說起,長歎了一聲,就抬起衣袖來拭淚。母親見狀趕緊瞪了翠蓮一眼,岔開話頭,問起了米店的生意。老闆看來悲不自勝,胡亂答了幾句話,借口有事,就先走了。
秀米和翠蓮住在西屋,有一扇窗戶通向院子。窗下有一個五斗櫥,櫥子上擺著各種物件,但被一塊紅綢布遮住了。她正想揭開綢布看看,忽然看見張季元一個人探頭探腦的走到了院子裡。
他似乎對這裡的一切都感到新鮮。走到木架廊下,用手指輕輕地碰了碰懸在頭頂的南瓜。然後,他看見木架下擱著一張孩子用的竹製搖床,就用腳踢了踢。
廚房邊擺著兩隻盛水的大缸,張季元揭開蓋子朝裡面看了看。最後,他來到那口井邊,趴在那口井上,一看就是好半天。這個白癡,一個人在院子裡東瞅西看,也不知道他在看什麼。
翠蓮倒在床上,沒話找話地跟秀米嘮叨。秀米似乎還在為早上的事生氣,因此對她不理不睬,勉強說上一兩句,也是話裡帶刺,連她自己都覺得有點過分。
翠蓮倒是步步地退讓,假裝聽不懂她的話,歪在床上看著她笑。母親進屋來找梳子,她連看也不看她,兀自站在窗前,一動不動。母親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又是摸她的頭,又是捏她的手,最後輕輕地摟著她的肩膀道:“走,到我屋裡去陪我說說話。你別說,住在這麼個小院裡真還有點人呢。”
晚飯就安排在米店裡。一張八仙桌緊挨著揚秕谷的風箱。在風箱的另一側,是舂米用的大石臼,四周的牆上掛滿了大大小小的網篩和竹匾,牆角有一個稻箱,一撂巴斗。空氣中飄滿了細細的糠粒,嗆得人直咳嗽。
飯菜還算豐盛,陳老闆還特地弄來了一隻山雞。母親一邊和老闆說著話,一邊往秀米的碗裡夾菜,同時拿眼角的餘光斜斜地兜著她。母親對她這麼好,還是第一次。她的鼻子酸酸的。抬頭看了母親一眼,她的眼睛裡竟然也是亮晶晶的。
吃完飯,張季元一個人先走了。母親和寶琛陪著陳老闆沒完沒了地說話,秀米問翠蓮走不走。翠蓮手裡抓著一隻雞腦袋,正在用力地吮吸著,她說她呆會兒要幫著人家收拾碗筷。
秀米只得一個人出來。她擔心在回屋的路上遇到張季元,就站在門外的一棵松樹下,無所用心地看著山坳裡的燈火,腦子裡亂七八糟地想著白天的事。那燈光像是星星撒下的金粉,浮在黑黢黢的樹林裡,看得她的心都浮起來了。她的心更亂了。
她估計張季元差不多已經回到那座小院了,才沿著米店山牆下的一條小路往前走。走到那個黑森森的竹林邊上,她看見張季元正坐在一塊石頭上吸煙。他果然在那兒等她。跟她隱隱約約的預感一樣。天哪,他真的在這兒!她的心又怦怦地跳了起來。她屏住呼吸,從他的身邊經過。那白癡還在那兒吸煙,紅紅的煙火一閃一滅。她走得再慢也沒有用。那白癡什麼話也沒說。他難道沒有看見我嗎?
就在秀米走過竹林的同時,張季元忽然沒來由地歎了一口氣,站起身來,道:“這陳老闆,家裡剛死了人。”
就這樣,秀米站住了。她回過身來,看著她的表哥,問道:“誰告訴你的?”
“沒人告訴我。”張季元朝她走過來。
“那你怎麼知道?”
“我當然知道。”張季元說,“而且不止死了一個人。”
“你自己胡編罷了,你憑什麼說人家死了人?”
“我來說給你聽,你看看有沒有道理。”
他們在這麼說話的時候,實際上已經並排地走在竹林裡,竹林裡已經有了露水,濕濕的竹枝不時碰到她的頭,她就用手格開。因為說起一樁與自己毫無關係的事,她劇烈跳動的心此刻安寧下來。張季元說:“你還記得翠蓮問那陳修己,這麼好的小院為什麼沒人住,老闆抬手拭淚嗎?”
“記得……”秀米低聲道。她不再害羞了。即便是表哥的胳膊碰著她,她也不害羞。
“我剛才在院子裡看見,南瓜架下擱著一隻孩子睡過的搖床,說明這個院子裡是曾經有過孩子的。”
“那孩子到哪裡去了?”
“死了。”張季元說。
“怎麼會呢?”秀米嚇了一跳,停下腳步,一動不動地看著她的表哥。
“你聽我慢慢說。”張季元那蒼白的臉上掠過一絲笑容。他們倆又接著往前走了。
“院子裡有口井。我去仔細地察看過,那是一口死井,早已被石頭填平了。”
張季元道。
《人面桃花》第一章六指10(3)
“可他們幹嗎要把井填死了呢?”
“這井裡死過人。”
“你是說那孩子掉到井裡淹死了。”
“那井壁很高,而且有井蓋,井蓋上壓著大石頭,孩子是不可能掉進去的。”
張季元伸手替秀米擋住紛披的竹枝,卻碰到了她的髮髻。
“那你說,孩子是怎麼死的?”
“病死的,”張季元說,“我和寶琛住的那間廂房,牆上貼著祛病符,說明孩子病很重,陳老闆還替他做了降神會,請了巫婆來驅鬼。但那孩子還是死了。”
“那死在井裡的又是誰?”
“孩子的母親。她是投井死的。”
“後來,陳老闆就把井填實了。”秀米說。
“是這樣。”
“後來,陳老闆在這座房子裡也住不下去了。”
“是這樣。”張季元說。
他忽然停了下來,轉過身來,看著她。他們眼看著就要走出這片幽暗的竹林了。月亮已褪去了赤紅色的浮暈,像被水洗過一般。她聽見流水不知在什麼地方響著。
“你害不害怕?”張季元柔聲問她。他的嗓子裡似乎卡了什麼東西似的。
“害怕。”她的聲音低得自己也聽不見。
張季元就把一隻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說:“不要怕。”
在這一剎那,她又聞到了他腋窩下的那股煙味。她聽見自己的肩胛骨咯咯作響。任憑她怎樣凝神屏息,她的喘息聲還是加重了。竹林的喧響,清朗的月色,石縫中淙淙流淌的泉水都變成了能夠聽懂的語言。她已經在心裡暗暗打定了主意:不管表哥說什麼,她都答應;不管表哥做什麼,她的眼睛和心都將保持沉默。她又想了許多天前的那個夢。她在夢中問他,門在哪兒?表哥把手放在她的裙子裡,喃喃地說,門在這兒……
“妹妹……”張季元看著她的臉,似乎正在作一個重大的決定。秀米看見他眉頭緊鎖,神情駭異,在月光下,那張臉顯得痛苦而憂鬱。
“嗯。”秀米應了一聲,抬頭望著他。
“不要怕。”終於,張季元笑了笑,拍了拍她的肩膀,將那隻手挪開了。
他們走出了那片竹林,來到了小院的門前。
表哥遲疑了一會兒,問她想不想在門口坐一會兒,秀米就說:“好。”
兩人並肩坐在門檻上。張季元又在往煙斗裡裝煙絲。秀米將雙肘支在膝蓋上,托著兩腮。山風吹在她臉上,既憂傷又暢快。表哥問她平時讀什麼書,有沒有去過梅城,又問她為什麼平時總是愁眉不展,滿臉心事。
他問什麼,她答什麼。可凡是秀米問他的問題,張季元一概避而不答。秀米問他到底是哪裡人,到普濟幹什麼來了,因何要去找那個六個指頭的人,那天在夏莊薛舉人家幹什麼。張季元不是答非所問,就是嘿嘿地笑,什麼話都不說。
不過,當秀米說起那天在池塘邊看見一個釣魚的人時,張季元的臉突然就變了。
他仔細地詢問了每一個細節,嘴裡狐疑道:奇怪,他既是在那兒釣魚,釣竿上怎麼會沒有鉤線呢?
“你還記得他長得什麼樣子嗎?”張季元急切地問道,一下子從門檻上站了起來,把秀米嚇了一跳。
“穿著黑布道袍,頭戴一頂舊氈帽,是個駝背。”秀米回憶說,“我見他蹲在葦叢中探頭探腦……”
“糟糕!”張季元的嘴裡支支吾吾,“難道是他?”
“你認識他?”秀米問。現在,她真的有點害怕了。
“這事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張季元黑著臉道。這時,他已經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秀米沒有吱聲。她知道,對張季元來說,此事顯然關係重大。
“不行,”張季元自語道,“不行,我得馬上趕回去。”
“可這會兒渡口已經沒有船啦。”秀米道。
“糟糕,恐怕要出事……”張季元愣愣地看著她,一時顯得不知所措。
就在這時,他們都聽見了竹林裡的說話聲,馬燈的光亮忽明忽暗。母親和寶琛他們回來了。張季元陰沉著臉,什麼話也沒說,一個人獨自進屋去了。
這個白癡!怎麼會忽然跟人翻起臉來?秀米悵然若失地回到房中,點了燈,兀自站在窗口。心裡恨恨的,可她的臉還是那麼燙。她有些後悔,不該提起那個釣魚的駝背。翠蓮端來了一盆水,讓她洗臉,秀米也不理她。翠蓮道:“你睡不睡?今天走了一天的路,累得像死狗一樣。你不睡,我可要先睡了。”說完,她脫去衣裳,倒在床上睡了。
秀米手無意中觸碰到了五斗櫥上紅布蓋著一件什麼東西。這個陳老闆也真是蹊蹺,好端端的東西,蓋上紅綢布幹什麼?她輕輕地碰了碰紅布下的那個東西,軟軟的,像是女人梳妝用的香囊。她揭開綢布一看,嚇得渾身一激靈,不由得失聲叫了起來。
那是一雙小孩穿的老虎鞋。
翠蓮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來,嚇得也張大了嘴,呆呆地看著她。過了半天,秀米才對翠蓮道:“你說,這房子裡到了晚上會不會鬧鬼?”
“鬧鬼?好好的,鬧什麼鬼!”翠蓮一臉驚愕地看著她,目光也有點飄忽起來。
“這房子裡,不久前剛死過一個孩子。”秀米道。她覺得滿屋子都是那個病孩的影子。秀米連臉也沒洗,就跳到床上去了。
《人面桃花》第一章六指10(4)
“你可嚇不住我。”翠蓮笑了起來,“我膽子大是出了名的,你想動什麼歪腦筋來唬我,沒那麼容易。”
“你什麼都不怕嗎?”
“什麼都不怕。”翠蓮說。
她說,有一次在逃跑途中,在一座墳地裡睡了一個晚上。早晨她快要醒的時候,覺得有什麼東西在弄她的頭髮,她伸手一摸,就摸到了一個圓滾滾的東西。
“你猜它是什麼?”
“不知道。”
“一條黑綠黑綠的大蟒蛇。我睜開眼,那鬼東西正用它的舌頭舔我的臉呢。”
翠蓮得意地說,“這事要叫你遇上,還不要嚇死好幾回去。”
“蛇有什麼好怕的,若是我遇見了,我也不怕。”秀米說。
“那你是怕鬼了?”
秀米想了想,在被窩裡側過臉來看了看她,又轉過臉去看著帳頂,嘴裡喃喃道:“單單是鬼,我興許還不怕,最怕那鬼不像鬼,人不像人的東西。”
“那就是張季元了?”
兩個人哈哈大笑起來,笑得摟作了一團。兩人鬧了一陣,秀米覺得一點也不害怕了,心裡也暢快了許多。
笑夠了之後,秀米忽然來了興致,對翠蓮道:“我來與你說一樁事情,看看你到底是怕,還是不怕。”
“隨你說什麼,嚇不倒我。”
“你去上馬桶……”
“我這會兒又沒尿,上什麼馬桶?”翠蓮愣了一下,目光就有點遲疑。
秀米說:“我不是叫你上馬桶,而是說,呆會兒你想尿了,起來上馬桶。這房中除了我們兩個人之外,沒有第三個人,對不對?”
“這不是明擺著嗎?除了咱倆,哪還有別的人?”翠蓮一邊說,一邊把頭伸到帳子外邊望了一眼。
秀米接著說道:“半夜裡你起來上馬桶,你知道,除了我們倆之外,這房中沒有第三個人……”
“你就快說吧。”翠蓮推了她一把,“我的心裡已經咚咚咚地打起鼓來了。
我先問一問,這屋裡點燈不點?“
“點著燈,可更讓人害怕。要是沒有點燈,倒也不怕了。”秀米笑道,“你半夜裡醒了,想撒尿,從床上爬起來,穿了拖鞋,你看見屋子裡點著燈,像現在一樣。你撩開馬桶簾子,看見馬桶上還坐著一個人。正朝你咧嘴笑呢。”
“什麼人?”
“你猜。”
“我又哪裡知道?”
“老爺。”
翠蓮刺溜一下就鑽到被子裡去了。她在被窩裡嗚嗚地叫了好半天,這才把頭伸出來道:“你小小年紀,怎麼會編出這樣人的事來嚇人,我的膽兒都被你嚇破了。”
“不是我嚇你,他真的在那兒,不信你下去瞧瞧。”秀米一本正經地說。
“求求你,我的奶奶,你不要再說了,我的魂兒叫你嚇沒了。”翠蓮又呼哧呼哧地喘了一會兒氣,這才漸漸定下神來,“今天晚上,咱倆誰也別去用馬桶了。”
第二天,他們早早來到陳記米店,只等買米的僧人出現。寶琛說,早上天還沒亮,張季元就起身走了,慌裡慌張的,也不知他有什麼要緊的事。母親也沒多問,只是拿眼睛往秀米的身上瞅。過了好半天才說:“昨晚就聽得你們屋裡大呼小叫的,也不知道鬧騰個什麼事兒。”翠蓮和秀米只是抿著嘴笑。陳修己怕他們寂寞難挨,特地炒了一盆松子兒,讓夥計送過來。
他們從早上等到太陽落山,哪裡有半個僧人的影子?眼看著天就要暗下去,母親只得起身告辭。陳老闆依然苦苦相勸:“那幫僧人住在山裡,路途遙遠,不是說來就能來的。你們走這一趟也不容易,不妨多住些日子,別的不說,我這裡米是吃不完的。說不定你們前腳走,他那裡後腳就來了。”
母親道:“此番造訪,深擾潭府。陳老闆高宜盛情,感激不盡。我這裡有少許銀兩,聊供一茶之需,還望收納。日後若得空閒,也請老闆和尊夫人來普濟走走。”
秀米聽見母親嘴裡吐出“尊夫人”三字,心裡就是一緊,難道陳老闆娘子並沒有死?寶琛再次取出謝禮,與陳修己又推讓了一回,陳老闆這才收了。他見母親執意要走,也就不再挽留,與幾個夥計把他們一直送到通往渡口的大路上,這才揮手作別。
秀米見陳修己的身影遠得看不見了,就拐彎抹角地向她打聽起老闆娘的事來。
母親道:“昨晚聽老闆說,老闆娘不巧領著兒子去娘家幫著收棉花了,這次沒能見到。”這麼說,他家夫人和孩子都不曾死。秀米又去問寶琛,有沒有看見院裡有一口井?
“有啊。”寶琛道,“我早晚都從井裡打水洗臉呢,怎麼啦?”
《人面桃花》第一章六指11(1)
他們回到普濟家中,喜鵲已早早睡下了。等到叫開了門,喜鵲就神色慌張地對母親說:夏莊那邊出事了。
問她到底出了什麼事,喜鵲顛來倒去地又說不清楚,一會兒說,那人頭砍下來,血飆得老高;一會兒又說,從早晨開始,江堤上走的,村子裡跑的儘是些官兵。他們有騎馬的,也有不騎馬的,有拿槍的,有拿刀的,亂哄哄,就像馬蜂炸了窩一般。最後,她又說起老虎來:“那小東西一聽說夏莊那裡死了人,死纏著要我帶他去看。我沒有帶他去,他就哭鬧了整整一天,這才剛剛睡下。”
母親見她語無倫次,東一鎯頭,西一棒子,氣得直跺腳:“你盡說些沒用的話!那夏莊到底是誰死了?”
“不知道。”喜鵲說。
“你慢慢說,不用著急。”寶琛道,“哪裡來的這些官兵?他們砍了誰的頭?”
“不知道。”喜鵲只是搖頭。
“那你剛才怎麼說,人頭砍下來,血飆得老高。”
“我也是聽人說的。說是一大早,從梅城來的官兵,把夏莊圍了起來,那人當場就被砍了頭,屍首剁了幾段扔到塘裡,腦袋掛在村頭的大樹上。鐵匠鋪的王八蛋對我說的。他們弟兄倆與村裡膽大的都趕去夏莊看了,那小東西也嚷著要去,我沒有依他,再說,我哪裡敢去?”
寶琛聽他這麼說,趕緊跑回房中看老虎去了。
翠蓮道:“嗨,我還當什麼事呢,這世上哪天不死人?何況,他們夏莊死人,管我們什麼事?我的肚子都餓癟了,還是先張羅一點飯來吃要緊。”說完就要拉喜鵲去廚房弄飯。
“你等等,”母親把喜鵲拽住了,目光直直地看著她,“你可曾看見她大舅?”
“中午的時候,他倒是回來過一次。我問他,你怎麼一個人先回來了,夫人他們呢?見到老爺了沒有?
他板著臉,也不說話。不多久,就見他從樓上拿下什麼東西來,放到灶膛裡燒了。我問他燒什麼,他就說,完了,完了。我問他什麼完了?他說,什麼都完了。不一會兒又跑出去了。也不知去了哪裡。“喜鵲說。
母親沒再問什麼。她看著地上自己的影子,又看了看秀米,半天才說,今天有點累,先去睡了,等會兒吃飯不用叫她。
這天晚上秀米一夜未睡。就像是和自己賭氣似的,整整一個晚上,她倚著北窗,看著後院那片幽深的樹林。閣樓一整晚都黑著燈。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她就琢磨著要不要去丁先生家探探消息,可沒等她下樓,已聽見丁樹則和師娘在院子裡嚷嚷了。
他們和母親在廳堂裡關起門來說話。丁先生剛到不久,孟婆婆和隔壁的花二娘跟著就來了,最後連普濟當鋪的錢掌櫃和村裡的地保也來找母親說話,他們與母親說了什麼,秀米不得而知。快到中午的時候,母親才把他們一一送出門去。
丁先生臨走時,立在門檻邊對母親道:“那個薛祖彥,也真是該死!前幾日我還讓秀米給他送信,勸他懸崖勒馬,迷途知返,可他仗著他老子在京城做大官,只把我的話當作耳邊風,竟在鄉下聚起一幫不三不四的亂黨,密謀變亂天下,到頭來怎麼著?還不是‘卡嚓’一刀,死了個了……”
聽他那麼說,秀米就知道夏莊的薛舉人被砍了頭。〔薛祖彥(1849—1901),字述先。少穎悟,善騎射,性簡傲。光緒十一年舉人。1901年與蜩蛄會同仁聯絡地方幫會密議反清,以圖攻佔梅城。事洩被殺,卒年五十二。1953年,遺骨遷入普濟革命烈士陵園。〕後來,她還聽說,官府的探子已經盯上他好久了,本來早就想抓他,只是礙於薛老爺在京城的威勢,一時沒有動手。
這一年的重陽節,宮內的侍衛給薛府送來了一壺金華美酒,薛老爺子跪在地上只顧謝恩,把頭都磕破了,送酒的人手按刀劍,立在他房中就是不走。他們說,要親眼看見他把酒喝下去,才去宮內覆命。老頭這才知道那是一壺毒酒。老頭兒裝瘋賣傻,哭天喊地,就是不肯喝。最後侍衛們等得實在不耐煩了,就把他按在地上,捏住他鼻子,把那壺酒一滴不漏地灌了下去。那老頭兒氣都沒來得及喘一聲,踢腳蹬腿,七竅流血而死。那邊老爺子死訊一到,這邊的州府立即發兵抓人。大隊人馬殺到夏莊,衝入薛宅,將薛舉人和妓女小桃紅堵在了臥房之中。
梅城協統李道登與薛舉人素來交厚。這次奉命前來圍捕,存心與他行個方便。
等到官兵將薛宅團團圍住之後,李協統摒去左右,一個人進了屋,往那太師椅上一坐,把刀往上一橫,抱拳說道:“年兄,多年恩遇,報在今朝,跑吧!”
那薛舉人正縮在被子裡發抖,一看有了活路,便精條條地跳下床,翻箱倒櫃,收拾起金銀細軟來。那李協統看他忙得不亦樂乎,只是在那搖頭。末了,薛舉人把該拿的都拿了,就是忘了穿褲子。還問李道登,能不能把妓女小桃紅一起帶走。
李守備笑道:“薛兄也是明事理的人,這會兒怎麼忽然糊塗了起來?”
薛舉人道:“兄長的意思是——”
就在這個時候,那床上的小桃紅突然坐了起來,冷冷笑道:“你是個做大事的人,死到臨頭還做那貪生的春夢,你這一逃,李大哥又如何回去交差?”
這時,薛舉人才知道那小桃紅也是官府安排的眼線,嚇得圍著桌子亂轉。他像毛驢推磨似的轉了半天,這才道:“李兄的意思,還是不讓我走?”
《人面桃花》第一章六指11(2)
李道登實在不忍看他,只得掉過臉去。那小桃紅急道:“李協統的意思,你這一逃,他就可以有理由殺你,好免掉你五百八十刀凌遲之苦。”
薛舉人一聽,就僵在那裡。走又不是,不走又不是。最後李道登騙他說,你走得脫走不脫,全看你的造化,你只要能夠遠走高飛,天塌下來,小弟替你扛著就是。那薛舉人一聽,趕緊穿上褲子,也顧不得那些金銀寶貝,朝外就走,一路上無人阻攔。當他躥到院外門邊,李道登早在門外一左一右,安排了兩個刀斧手。
手起刀落,那薛祖彥的人頭就跳了起來,血噴了一牆。那小桃紅像個沒事人一樣,走到屋外,對著看熱鬧的人說:“我原當他是個什麼了不得的英雄豪傑,原來也是個敗絮其中的陳叔寶。”
到了晚上,一家正圍著桌子吃飯,張季元突然回來了。他托著煙斗,仍像以前一樣晃晃悠悠地走了進來。
他的眼眶黑黑的,頭髮讓秋露給打濕了,一綹一綹的貼在額前,背上的布衫還給剮破了。喜鵲替他盛了飯,那張季元又掏出一方手帕來在臉上抹了抹,強打起精神,裝出一副沒事人的樣子來說道:“我來給你們說個笑話。”
飯桌上無人答應。眾人都不說話。只有老虎笑道:“你先學個驢兒叫。”張季元覺得有點不自在,他看了看寶琛,看了看母親,連喜鵲都在低頭扒飯,頭也不抬。他又看了一眼秀米,她也正手足無措地看著自己。
秀米見大夥兒都不說話,一個個鐵青著臉,就接話道:“表哥有什麼好玩的笑話?不妨說來聽聽。”
她看見母親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也裝著沒看見。放下筷子,托著下巴,聽他講故事。秀米本想緩和一下氣氛,幫他搭個腔兒,沒想到這一下可把張季元害苦了。他極力掩飾著自己的慌亂。左顧右盼,欲言又止,那笑話也講得枯燥乏味,顛三倒四,明明是講不下去的,又要硬著頭皮往下說,弄得飯桌上的幾個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正巧那寶琛又放出一個響屁來,熏得大伙都屏住了呼吸。
那時,她已經從丁樹則先生那裡獲知,張季元壓根兒就不是她的什麼表哥,而是朝廷通緝的亂黨要犯。
他來普濟,原也不是養病,而是暗中聯絡黨羽,密謀造反生事。師娘還說,那薛舉人薛祖彥就是亂黨首領,雖說立時就被砍了頭,可那晚在他家借住的六七個革命黨已被悉數拿獲,正押往梅城,“這些人當中,要有一兩個招不住抽筋剝皮的酷刑,少不得要供出你的表哥來。”
張季元既是亂黨,那母親又是從何處與他相識?又如何能讓一個非親非故、朝廷緝捕的要犯在家中居住,長達半年之久?秀米滿腦子都想著這些亂七八糟的事。
張季元總算把那個笑話說完了,又吃了幾口飯,這才正色對眾人說,自從春天來到普濟養病,他在這裡一住就是半年。承各位抬愛,如今病也養得差不多了。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少不得就要離開普濟。母親似乎一直等著他說這句話,見他提出要走,也沒有挽留之意,只是問他何時動身。
“我打算明天一早就走。”張季元說完,就從桌邊站起身來。
“這樣也好。”母親說,“你先回樓上歇息,呆會兒我還有話要來對你說。”
吃完飯,廳堂裡就剩下了秀米和老虎兩個人。她心不在焉地陪老虎玩了一會兒,寶琛就過來帶他去賬房睡覺去了。秀米轉到廚房裡,說要幫著翠蓮和喜鵲收鍋,可又礙手礙腳地插不上手。翠蓮也是滿腦子心事重重,手指不小心在鍋沿上劃了一個大口子,也沒心思和她說話。秀米兀自在灶前站了一會兒,只得從廚房裡出來,她走到天井裡,看見母親手裡擎著一盞罩燈,從後院遠遠走過來。秀米正想上樓去睡覺,母親從身後叫住了她。
“你表哥讓你到他樓上去一趟。”母親說,“他有幾句話要當面問問你。”
“他要問我什麼話來?”秀米一愣。
“他叫你去,你就去吧。他不肯對我說,我又哪裡能知道?!”母親厲聲道,看也不看她一眼,舉著燈就走了。秀米等到那牆上的燈光晃得沒影了,又站在漆黑的廊下呆了一會兒,心裡恨恨道:她這是怎麼了?
自己不痛快,卻拿我來煞氣!牆腳的蟋蟀嘁嘁喳喳,叫得她心煩意亂。
閣樓上的門開著,燈光照亮了那道濕漉漉的樓梯,濃濃的秋霧在燈光下升騰奔湧。自從父親出走以後,秀米還是第一次來到後院的閣樓。地上落滿了黃葉,廊下,花壇上,台階上,都是。
張季元在屋裡正擺弄著父親留下來的那只瓦釜。這只瓦釜,父親從一個叫花子手中購得,原是那乞丐的討飯傢伙,不知他為何看得那樣入迷。他翻來覆去地看它,口中喃喃自語道:“寶貝,寶貝,可真是件寶貝。”
看見秀米推門進來,張季元道:“這件寶物頗有些來歷。你來聽聽它的聲音。”
說罷,他用手指輕輕地彈叩下壁。瓦釜發出了一陣琅佩相擊之聲,清麗無比,沁人心扉。秀米覺得自己的身體像一片羽毛,被風輕輕托起,越過山巒、溪水和江河飄向一個不知名的地方。
“怎麼樣?”張季元問他。
隨後,又用指甲彈了彈它的上沿,那瓦釜竟然發出噹噹的金石之聲,有若峻谷古寺的鐘磬之音,一圈一圈,像水面的漣漪,慢慢地漾開去,經久不息;又如山風入林,花樹搖曳,青竹喧鳴,流水不息。她彷彿看見寺院曠寂,浮雲相逐,一時間,竟然百慮偕忘,不知今夕何年。
《人面桃花》第一章六指11(3)
秀米聽得呆了,過了半晌,心中暗想,這世上竟還有如此美妙的聲響,好像在這塵世之外還另有一個潔淨的所在。
張季元像個孩子似的把耳朵貼在釜邊諦聽,朝她眨著眼睛。怎麼看,都不像是一個亡命的朝廷要犯。
“這件寶物又叫‘忘憂釜’,本用青銅鑄造,原由一個道士在終南山中歷時二十餘年煉製而成。南人多不識此,稱它瓦釜。”張季元說,“精通音律的人常用它來占卜,但聽它的聲音,便能預知吉凶未來。”
聽他這麼說,秀米忽然想到,自己剛才聽得瓦釜之聲,眼前一陣恍惚,覺得自己像一片羽毛飄在空中,最後竟落在了一個荒墳上。似乎是不祥之兆。
“據說,這物件還有一個很大的秘密,就是到了冬天,碰上下雪的日子,寒氣凝結成霜凍——”張季元正說著,翠蓮冷不防推門走了進來。她說夫人讓她來給燈加點油。可她看了看燈,油還是滿滿的,就從頭上拔下根簪子,挑了挑燈芯,掩上門,下樓去了。
張季元望著她笑。她也衝他笑。兩個人似乎在說,我知道你為什麼而笑,可誰都不願意說破。不知為什麼,她忽然覺得母親很可憐。她的手上、身上全是汗。
她用手指輕輕地叩擊著釜壁,那聲音讓她覺得傷心。
那聲音令她彷彿置身於一處寂寞的禪寺之中。禪寺人跡罕至,寺外流水潺潺,陌上纖纖柳絲,山坳中的桃樹都開了花,像映入落日的雪窗。遊蜂野蝶,嚶嚶嗡嗡,花開似欲語,花落有所思。有什麼東西正在一寸一寸地消逝,像水退沙岸,又像是香盡成灰。再想想人世喧囂嘈雜,竟全然無趣。
她癡癡地坐在桌邊,只顧滿腦子地胡思亂想。不經意中,一抬頭,發現表哥正貪婪地看著自己:大膽、曖昧而放肆,臉上蒼白,眉頭緊鎖,整個臉部因為痛苦而扭曲了。他用舌頭舔著上嘴唇,似乎想說什麼,可又拿不定主意。
“你當真是朝廷亂黨?”秀米問道。她的手在桌上按了一下,桌面上頓時有了濕濕的水跡。
“你說呢?”張季元苦笑著反問她。
“你打算去哪?”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張季元道,過了一會兒,他又說:“看得出,你有無數的事想問我。是不是這樣?”
秀米點了點頭。
“本來,我可以原原本本地告訴你答案,剛才,就在你上樓之前,我就打定主意跟你說實話。只要是你想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訴你。你問什麼,我就答什麼,絕無半點隱瞞。我是什麼人?怎麼會認識你的母親?
為什麼來普濟?與夏莊的薛祖彥到底是什麼關係?我們因何要與朝廷作對?
我要找的那個六指人又是誰?所有的這些,你都想知道答案,對不對?“張季元掏出一塊皺巴巴的手帕揩了揩臉上的汗,接著說道:”可是,不知為什麼,最近的這些天來,我覺得我們正在做的事,很有可能根本就是錯的,或者說,它對我來說一點都不重要,甚至可以說毫無價值,的確,毫無價值。好比說,有一件事,你一邊在全力以赴,同時,你卻又明明懷疑它是錯的,從一開始就是錯的。再比如你一直在為某件事苦苦追索答案,有時,你會以為找到了這個答案。可突然有一天,你發現答案其實不在你思慮之中,它在別的地方。你能聽懂我說的話嗎?
“秀米一臉茫然地搖了搖頭。她確實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好了,不說這些,”張季元在自己的腦門上拍了一下,“我來給你看樣東西。”他從床頭的包裹內取出一隻精緻的小盒子來,遞到秀米的手裡。那是一個精緻的小錦盒。
“這是給我的嗎?”秀米問他。
“不是。”張季元道,“這東西我帶在身上不方便。你替我好好收著,最多一個月,我還會到普濟來的,那時你再還給我。”
秀米接過那個盒子,兩面看了看。是緞絨面的,寶藍色,像是女人用的首飾盒。
“最多一個月。”張季元在桌邊坐了下來,“若是過了一個月,我還不回來,那就不會再來了。”
“為什麼你就不來了呢?”
“那就說明,我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張季元道,“到時候,自然會有一個人來找你,你把這東西交給他就行了。”
“他叫什麼名字?”秀米問他。
“你不用知道他叫什麼,”張季元笑了一笑,“他是個六指人。你要記住,他的那根六指長在左手。”
“要是他一直不來呢?”
“這東西就歸你了。你可以把它拿到首飾店裡去,讓金匠替你打一條項鏈什麼的。”
“這是什麼東西?我能打開來看看嗎?”
“請便。”張季元說。
翠蓮又一次推門進來了。她手裡提著一隻腳盆,胳膊上搭著一條毛巾,另一隻手裡還提著一壺水。她不敲門就走進來了。她把水壺和腳盆放在地上,將毛巾搭在椅背上,對張季元說:“夫人吩咐,時候不早了,洗洗睡吧。這水都替你熱過兩遍了。”隨後,她轉過身來,對秀米說:“咱們走吧。”
“我走了?”秀米看了她的表哥一眼。
“走吧。”
張季元站起身來。他們的臉挨得很近。這一次,秀米看得很清楚,他的臉上有一些麻麻點點的小坑。
秀米跟著翠蓮走到樓下。她能感覺到身後閣樓上的門慢慢合上了。院子裡一片漆黑。
《人面桃花》第一章六指12(1)
秀米沒有聽見公雞唱曉的啼鳴。她醒來的時候,看見屋裡的燈還亮著,而照在牆壁上的太陽光已轉成暗紅色。空氣中隱隱有了一絲寒意,秋已經深了。她懶懶地躺在床上,聽見母親在喊喜鵲。母親在叫喜鵲的時候,她總是像閃電似的在院子裡亂竄,以便在第一時間及時地出現在母親的面前。母親讓喜鵲把後院閣樓上的被子和床單拆下來洗。
她知道張季元已經走了。
隨著張季元的離去,家中又恢復了昔日的寧靜。從春末到深秋,對秀米來說,這個家中發生的事情,比她此前經歷的所有的事加在一起還要多。可對於別人,這些事就像夜晚落在瓦上的輕霜,到了早上,叫太陽一曬,就無影無跡,或者說,這些事從未發生過。
寶琛成天在外面催賬,早出晚歸。遠一點的村子也要耽擱一兩天。等到收完了賬,他也照例一頭紮在賬房內,算盤撥得辟啪響。甚至在吃飯,走路時,他的腦子裡想的都是那些賬目。翠蓮把後院閣樓邊的幾間柴屋都騰了出來,收拾乾淨。
用蘆席圍成一個個稻囤,只等佃戶們把該交的谷子運進來。母親攜著喜鵲成天往裁縫鋪裡跑,她們已經在安排一家人過冬的棉衣了。只有秀米和老虎,整天沒事,在園子裡東遊西逛,偶爾她會被母親帶到裁縫鋪裡量尺寸。有時候實在閒得發慌,就去丁樹則先生家溫課讀書。丁樹則已經派師娘趙小鳳上門催要當年的束了。
到了立冬這一天,院子外面停滿了送谷子的推車和糧擔。孟婆婆帶著丈夫過來幫忙。隔壁的花二娘手執一桿七星大秤,吆喝著斤兩,忙著過秤。一根圓木扁擔穿過秤紐,由王七蛋,王八蛋兄弟抬著。寶琛又要記賬,又要打算盤,忙得不亦樂乎。母親喜滋滋地,在屋子裡走來走去,一會兒去廚房,一會兒去後院的穀倉,還要拿點心招待那些遠道而來的佃農。翠蓮、喜鵲忙著剁肉燒飯,整整一個上午,廚房裡的砧板“橐橐”地響個不停。
那些佃農懷抱著扁擔,縮頭縮腦地沿牆根蹲了一排。寶琛叫到名字的,就趕過去看一看秤星。每到這時,花二娘總是笑嘻嘻地對他們說:“看準了,報個數兒。”
佃農輕聲報過數之後,花二娘再去核准,然後高聲報出斤兩,寶琛坐在天井的桌邊,飛快的撥著算盤,再報一遍數目,就算落了賬。隨後盛滿谷子的麻袋就被送到後院的倉房裡去了。孟婆婆踮著小腳,在院前院後來回跑著,秀米也不知道她在忙什麼。
其中一個叫王阿六的佃戶,一過秤,短了二十八斤。花二娘道:“怎麼每年都是你,缺斤少兩的。”她又問母親如何處置,“年年都是他搞鬼,今年遇上風調雨順的好年成,還是缺。我看你把他那六畝地收回來算了。”一句話,唬得阿六拉著他婆娘又是賠笑,又是作揖。
王阿六道:“不瞞大娘說,今年渾家接連生了兩場病,又新添了一個孩兒,那六畝地倒荒了三畝,缺下的租子,來年一定補上,只是不要收我的田。”說罷,就死按住身邊的一個孩子讓他跪下來磕頭,那孩子倔頭倔腦,就是不肯磕頭,王阿六不由分說,一大巴掌過去,那孩子嘴裡就流出血來,哭叫著,滿院子跑。秀米看見那孩子還穿著單衣,打滿補丁的褲子上還破了一塊,跑起來破布一掀一掀的,露出兩片小屁股來。秀米再看那佃農的妻子,果然一副病懨懨的樣子,臉色蠟黃,身上穿一件男人的破棉襖。棉襖沒有扣子,只用碎布條紮在腰間,懷裡還抱著一個嬰兒,站在那兒流淚。
母親見狀,就動了惻隱之心,趕緊對花二娘說:“收了吧,來年再叫他補上。”
那王阿六千恩萬謝,跪在地上就磕起頭來。又拉著妻子走過去對寶琛作揖。寶琛把算盤撥了撥,道:“免了免了。這短缺的租子,加上去年和前年的,攏共是一百二十七斤,我也不加你利錢,來年手腳勤快點,一併還了,我好替你消賬。”
王阿六臉上賠著笑,嘴裡忙不迭地答應著,倒退著走開了。
孟婆婆拎了一籃子茨菰,到井邊去剝。秀米見什麼事都插不上手,就去幫她,與婆婆說些閒話。孟婆婆道,這個王阿六真是可憐,他的地倒是不曾荒,只是愛喝個酒,見了酒就沒命。家裡能賣的東西都賣盡了,把那老婆像牲口一樣的折騰。
六個孩子,倒也丟了三個。說完唏噓不已。秀米忽然問道:“人家種出來的糧食,怎麼會好端端地送到咱家來?”
孟婆婆一聽,先是一愣,然後笑得前仰後合。她也不回答秀米的問話,只對寶琛喊道:“歪頭,你知道這閨女剛才對我說什麼?”寶琛似乎也聽見了秀米的那句話,只是咧著嘴笑。正巧母親從這兒走過,孟婆婆又對母親說:“你猜猜,你家姑娘剛才對我說了句什麼話?”母親道:“她說什麼?”孟婆婆就當眾人的面把秀米的話學著說了一遍。正在那看秤的花二娘咯咯地笑了起來,笑得秤砣滑落到地上,差一點沒砸著她的腳。秀米看見,那些門邊站著的佃農也望著她笑。
母親道:“我家這閨女,別看她個子長得這麼大,心眼倒是一點沒長。白吃了這許多年的飯,哪裡懂什麼事?”
母親走了之後,孟婆婆這才收住笑,對秀米說:“傻丫頭,人家種了你家的地,糧食不送到你家來,難道還送到我家去不成?”
秀米說:“他們為何不種自己家的地?”
《人面桃花》第一章六指12(2)
“你是越發糊塗了。”孟婆婆道,“他們這些窮棒子,別說地了,家裡針還不知有沒有一根。”
“我們家的地又是哪裡來的?”
“或老祖上傳下來的,或是花錢買來的,也有還不起債,抵過來的。”孟婆婆道,“傻孩子,你長這麼大,就像是活在桃源仙境一般,這麼丁點兒事也不明白,虧你還是讀書識字的人。”
秀米還想跟她說什麼,孟婆婆已站身起來,撣了撣身上的灰土,提著籃子,去井邊吊水洗茨菰去了。
中午吃飯的時候,母親擔心那些莊稼人弄髒了屋子,就叫人把八仙桌抬到天井裡去。十六七個佃農一看到抬來了桌凳,呼啦一下全部圍上去落了座。那王阿六盛了一碗飯,自己也不吃,只顧上往碗裡夾菜,那碗堆得像寶塔尖一樣。王阿六離了飯桌,四下裡找他那兒子。那孩子正在山牆外的草垛邊,偎著他娘的膝蓋,像是睡著了。王阿六在外面轉了半天,就轉到了山牆邊,來到草垛前蹲下,把那飯碗送給他娘子。那女人一邊搖頭,一邊就把膝蓋上趴著的孩子喚醒。那孩子見了飯菜,也不拿筷子,用手抓起來就吃。那鼻涕拖得長長的,掛到碗裡,也一股腦兒地被他吃了下去。
隔著窗戶,翠蓮和喜鵲看得直笑。翠蓮先是哧哧地笑,笑了一會兒,她的臉忽然陰沉了下來。眼裡又流出淚來。秀米以為翠蓮又想起了自己在湖州的家,或是記起了自己的父母,心中悲傷。不料,那翠蓮流了一會兒淚,又用手摟過秀米,認真地說道:“妹子,要是有一天,我討飯討到你家門上,你也盛下這一碗飯來讓我吃。”
“你怎麼想起說這樣的話,”喜鵲道,“你在這裡好好的,怎麼又會去討飯呢。”
翠蓮只顧抬起袖子擦淚,也不理她。過了一會兒,怔怔說道:“我當年在郴州的時候,曾遇到一個算命的人。那人也帶著一個孩子,孩子也餓得半死了,我看著那孩子實在可憐,就給了他們兩個饅頭。正要走,那算命的就把我叫住了。
他說,受人一飯之恩,當啣環結草以報。他說自己也沒什麼本事,可給人算命看相,倒也靈驗。當場就讓我報出生辰八字來讓他算一算。我生下來連爹娘的面都不曾見過,哪裡又知道個什麼八字。他只得替我看了相,說我後半輩子,乞討為生,最後餓死路頭,為野狗所食。我就問他有無避禍的法子,算命人道,除非你找一個屬豬的人嫁了,才能免除此禍。可我眼見得這年紀一點點地上了身,到哪裡嫁個屬豬的。“
“這算命的也就是這麼一說,哪裡當得了真?”秀米道,“說不定那算命的人就是屬豬的,故意用這番話來嚇你,誆你嫁給他也未可知。”
喜鵲道:“我想起來了,寶琛家的老虎倒是屬豬的。”
她這一句話,說得翠蓮破涕為笑,嘴裡道:“難道還讓我去嫁給他不成?”
翠蓮總算是止住了眼淚,又對喜鵲說:“你老家是在哪裡?怎麼會流落到普濟來的,聽那孟婆婆說,你死活不能聽見砒霜二字,又是怎麼回事?”
喜鵲一聽見砒霜,不由得哆嗦起來,兩眼直勾勾的,嘴唇發紫,只是站在那兒發抖。半晌才落下淚來。
她說,在五歲那一年,父母跟鄰人爭訟田產,眼見得官司快要打贏了,不料卻被人在湯麵裡下了毒,父母和兩個弟弟當場斃命。她吃得少,又被鄰居捏住鼻子,往嘴裡灌了一勺大糞,吐了半天,“這才保住一條狗命”。
都知道遇上了強人,自家的親戚怕引火燒身,無人敢收留她,就流落到普濟,投奔孟婆婆來了。
“怪不得我看你每次吃飯都要把自己的碗洗了又洗。”秀米說,“你是不是老擔心有人要毒死你?”
“這都是打小落下的毛病。知道不會,可還是疑神疑鬼。”喜鵲說。
“都是苦命的人。”翠蓮感慨道,她用眼睛睃了睃秀米:“誰能比得了你,前世修來的好命道,投胎在這麼一戶人家,無憂無慮,什麼心思也不用想。”
秀米沒有言語。心裡想道:我的心思,你們又哪裡知道了,說出來恐怕也要嚇你們一跳。她在這麼想的時候,其實內心並不知道,一場災難已經朝她逼近了。
張季元一走就是半個多月,很少有人再提起他。到了臘月的一天,秀米半夜裡醒了。她忽然記起,張季元在臨走之前曾交給她一隻緞絨面的錦盒。她將它藏在衣櫃裡,一直沒打開來看過。那裡面到底裝著什麼?
這個疑問伴隨著屋頂上簌簌的雪珠,在她腦子裡跳躍著。天快亮的時候,她還是壓抑不住一探究竟的好奇心,下了床,從櫃子裡翻出那只錦盒來,輕輕地打開它。
盒內裝著一隻金蟬。
差不多在同一個時間,張季元的屍體沿江順流而下,繞過一片沙洲,拐入江堤下的一條窄長的內河。普濟的一個獵人發現了他。當時河面已經封凍,他赤裸的身體和河面上的蘆稈凍在了一起。寶琛不得不讓人鑿開冰層,才將他拖到岸上。
秀米遠遠地看著他,也是第一次看著男人赤裸的身體。他眉頭依然緊鎖著,身體被冰塊裹得嚴嚴的,整個人看上去,就像是一串冰糖葫蘆。
母親趕到河邊,也顧不得眾人的眼目,顧不得他身上的浮冰尚未融化,撲在他身上,撫屍大哭。
“不該逼你走。你走也罷,不該咒你死。”母親哭道。
第二章 花家捨她想到了跳湖。問題是,她並不想跳湖,一點都不想。假如他們不想讓她死,她即便跳下去了,他們也會把她撈上來。她盡力不去想以後的事,可孫姑娘是一個障礙。她一想到傳說中孫姑娘赤身裸體的樣子,心裡就怦怦亂跳。她不知道這條船最終會把她帶往何處,但很顯然,她的命運不會比孫姑娘好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