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個白天,秀米都在床上睡覺。中午的時候,她看見韓六到她屋裡來過一次,與她說了幾句話就離開了,她隱隱約約覺得韓六的話說得又快又急,似乎事關重大。但她實在太睏了,只是睜開眼睛看了韓六一眼,說了一兩句什麼話,就翻過身去,重入夢鄉。
她並未完全睡實。她瞥見天空昏黃昏黃的,像熟透了的杏子一樣。屋外呼呼刮著大風。不知從哪裡吹來了漫天的沙粒,在屋頂的瓦楞上叮叮作響。秀米最害怕颳大風。每到春末的時候,隨著一場暴雨過後,普濟就會出現一段揚塵天氣。
大風成天嗚嗚地叫著,牙縫中都灌滿了沙粒。在沙塵中,她的心一點點地揪緊,覺得空落落無所依歸。她還記得幼年時,一個人躺在普濟家中的床上,寶琛、翠蓮、喜鵲和母親都出去了,只留下她一個人,躺在樓上,聽著窗紙被沙粒打得辟啪直響,似睡未睡,將醒未醒。她覺得自己是那麼的孤單!
現在她覺得自己變成了兩個人。一個在遙遠的普濟:天色將晚,母親像影子一樣飄到樓上,坐在她床邊,低聲問她,秀秀,你怎麼哭啦?另一個則被囚禁在被湖水隔絕的荒島上,母親沒有答應交贖金,而她很可能回不去了。就像照鏡子時常有的情景,她不知道哪一個更真切。
恍惚中,她聽見有人推門進來,渾身上下被血染紅了。這個人悄無聲息地走到她床邊,靜靜地看著她,臉上佈滿了痛苦的愁雲。她不認識他。她看見這個人的脖子有一圈刀痕,又寬又深,黑色的血汩汩地流出來,順著他的脖子流到衣襟上。
「我是王觀澄。」來人道,「你不用害怕,我是來向你告別的。」
「可我不認識你。」秀米詫異道。
「沒錯,此前我們並不相識,不過……」
「你被人殺了嗎?」秀米問他。
「是的,我這會兒已經死了。他這一刀砍得太深了,幾乎把我的頭都砍得掉下來了。其實,對付我這樣一個七老八十的老頭子,用不著那麼大的力氣。你不知道我有多麼疼。」
「是誰殺了你?」
「我沒有看清楚,他是從背後下的手。早晨起來,我覺得自己有了一點精神了,就去洗臉,他從屏風的後面走了出來。從背後下了手。我根本沒有時間轉過身來看他。」
「可你心裡清楚是誰,對嗎?」
「我能猜得到。」那人點點頭說,「不過,這並不重要。我這會兒對它毫不關心,因為我已經死了。我能吃一點你的玉米嗎?我實在是餓極了。」
秀米這才看見床頭的桌上放著一根煮熟的玉米,還冒著熱氣。那人也不等秀米答話,抓過來就啃了幾口。
「你幹嗎要來找我。我並不認識你,連一次面也沒見過。」
「你說得對,」那人一邊吃著玉米,一邊嘟嘟囔囔地說,「實際上我也沒有見過你,不過,這不要緊。
我知道你和我是一樣的人,或者說是同一個人,命中注定了會繼續我的事業。
「」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除了死。「秀米道。
「那是因為你的心被身體囚禁住了。像籠中的野獸,其實它並不溫順。每個人的心都是一個小島,被水圍困,與世隔絕。就和你來到的這個島一模一樣。」
「你是想讓我去當土匪嗎?」
「在外人看來,花家捨是個土匪窩,可依我之見,它卻是真正的世外桃源。
我在這裡苦心孤詣,已近二十年,桑竹美池,涉步成趣;黃發垂髫,怡然自樂;春陽召我以煙景,秋霜遺我以菊蟹。舟搖輕,風飄吹衣,天地圓融,四時無礙。
夜不閉戶,路不拾遺,洵然有堯舜之風。就連家家戶戶所曬到的陽光都一樣多。
每當春和景明,細雨如酥,桃李爭艷之時,連蜜蜂都會迷了路。不過,我還是厭倦了。每天看著那白雲出岫,飛鳥歸巢,忽然心有憂戚,悲從中來,不可斷絕。
每到這個時候,我就會對自己說:王觀澄啊,王觀澄,你這是乾的什麼事啊?我親手建了花家捨,最後,又不得不親手將它毀掉。「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你以後會明白的。」來人道,「花家捨遲早要變成一片廢墟瓦礫,不過還會有人重建花家捨,履我覆轍,六十年後將再現當年盛景。光陰流轉,幻影再生。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可憐可歎,奈何,奈何。「
說完,那人長歎一聲,人影一晃,倏忽不見。秀米睜開眼睛一看,原來是個夢。床前的櫥櫃上還擱著吃了一半的玉米。屋裡光線陰晦,屋外大風悲號,樹搖葉飛,像是有數不清的人在嘁嘁喳喳地說話。
秀米從床上起來,趿著鞋來到灶下。從水缸中舀了一瓢涼水,直著脖子灌了下去,抹了抹嘴,又來到韓六的房間。她看見房中的床鋪疊得整整齊齊,床下一塊木板踏腳上擱著一雙繡花鞋,人卻不知去了哪裡。秀米將屋前屋後,院裡院外,都找了個遍。最後,又沿著湖邊尋了一圈,還是沒見韓六的人影。抬頭看了看湖面,波浪翻湧,雲翳低垂,四顧茫茫,連條船也看不見。
秀米坐在湖邊的一個石頭上,看著湖中的那一溜歪歪斜斜的木樁發呆。木樁上已經沒有了水鳥。隨著天漸漸地黑了下來,木樁也變得模糊不清了,她只能看到水面上的一道彎彎的暗影,最後,連暗影也看不見了。
她覺得手臂微涼,露水濃重,她的頭髮也變得濕漉漉的。狂風過後,天地再次歸於沉寂。朗空如洗,一片澄碧,星光熹微,岸邊的蘆葦習習而動。花家捨亦是燈影憧憧,闃然無聲。
《人面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