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和小東西睡完中覺起來,看見長洲來的那個老婆子還沒走,幾個人仍然圍在灶下說話。夫人看她還沒有離開的打算,就讓喜鵲回房中取出一些碎銀子來,還有幾身半新不舊的衣裳,又給了她一瓢黃豆,一瓢菜籽,半袋大麥,讓她留著來年做種子,老婆子這才起身給夫人磕頭,領著她那兩個孩子,歡歡喜喜地回長洲去了。
老婆子剛走,夫人就喊頭疼,她抱著腦袋靠牆站了一會兒,嘴裡說了什麼「不好」,身子就軟軟地癱下來了。寶琛和喜鵲趕緊將她扶到椅子上坐定,夫人就吩咐喜鵲去端碗糖水來喝。喜鵲剛把水端來,只見她忽然喘了喘,冷不防吐出一口稠稠的鮮血來。寶琛和喜鵲慌了手腳。幾個人將夫人弄到床上躺下來,寶琛就飛奔出門請唐六師郎中去了。
小東西似乎被嚇壞了。他看見寶琛說要去請郎中,就衝著他的背影喊:「寶琛,你要快點跑,沒命地跑!」
聽見小東西這麼喊,夫人的眼淚就流出來了。她過了一會兒睜開眼睛,摸了摸他的頭對他說:「孩子,寶琛不是你能叫的,你該叫他爺爺。」隨後她又對老虎說:「你帶他出去玩吧,別嚇著他。」可小東西不肯走。
像是忽然想起了一件什麼事來,他趴在夫人的枕頭邊,湊近她的耳朵說了一句什麼話,夫人就笑了起來。
「你猜這孩子剛才跟我說什麼?」夫人對喜鵲說。
「什麼話讓夫人這麼高興?」
「還高興呢!」夫人笑道,「他問我會不會死。」
隨後她又轉臉對小東西說:「死不死,我說了不算,呆會兒你問郎中吧。」
過了一會兒,又道:「這郎中說了也不能算,得問菩薩。」
「什麼是死呢?」小東西問她。
「就像一個東西,突然沒了。」夫人說。
「可是,可是可是,它去哪裡了呢?」
「像煙一樣,風一吹,沒影兒了。」
「每個人都會死嗎?」
「會的。」夫人想了想,答道,「你公公活著的時候,常愛說一句話,他說,人生如寄。這話是說呀,這人活著,就像是一件東西寄放在世上,到了時候,就有人來把它取走了。」
「誰把它取走了呢?」
「當然是閻王老爺了。」
這時喜鵲就過來將小東西從床邊拉開,對老虎說:「你領他出去玩兒吧,別在這兒盡說些不吉利的話。」
老虎帶著小東西剛從夫人房裡出來,就看見寶琛領著唐六師呼哧呼哧地跑了進來。
這唐六師進了門,就問寶琛:「老夫人剛才吐的血在哪裡?你先領我去看看。」
寶琛就帶他去了廳堂。
那攤血跡已經讓喜鵲在上面撒了一層草木灰。唐六師問:「那血是紅的,還是黑的?」
寶琛說:「是紅的,和廟上新漆的門一個顏色。」
唐六師點點頭,又俯身聞了聞,搖了搖頭,咂了咂嘴,連說了兩聲「不大好」。
這才去夫人房中診病。
夫人在床上一躺就是七八天。郎中配的藥方一連換了三次,還是不見效,等到老虎和小東西進屋去看她的時候,已經變得讓人認不出來了。家裡整天都瀰漫著一股藥香味。村裡的人都來探病,連夫人在梅城的親眷都來了。喜鵲和寶琛也是眉頭緊鎖,成天搖頭歎息。
有一次,老虎聽見他爹對喜鵲說:「夫人要真的走了,我們爺兒倆在普濟就呆不住了。」這麼一說,就觸動了喜鵲的心事,她就咬著手絹哭了起來。老虎聽他爹這麼說,就知道夫人恐怕快不行了。
這天深夜,老虎在睡夢中,忽然被人推醒了。他睜開眼,看見喜鵲正一臉慌亂地坐在他床邊:「快穿衣服。」喜鵲催促道,然後背過身去,渾身上下直打哆嗦。
「怎麼啦?」老虎揉了揉眼睛,問她。
喜鵲說:「快去請你乾爹來瞧瞧,夫人又吐血了,吐了一大碗,臉都變黑了。」
「我爹呢?」
「他不是去梅城了嗎?」喜鵲道。說完,她就咚咚地跑下樓去了。
老虎記起來了,他爹今天下午去梅城替夫人看壽板去了。孟婆婆說,要做壽材,她家門前的那棵大杏樹是現成的,寶琛想了想,說:「還是去梅城,看一副好的來。」
小東西睡得正香,他正猶豫要不要把小東西叫醒了跟他一塊去,喜鵲又在樓下催他了。
老虎下了樓,來到院外。繁星滿天,月亮已經偏西,看時辰,已是後半夜的光景了。他穿過弄堂朝後村走的時候,村裡的狗一個跟著一個都叫了起來。唐六師的家在後村的桑園邊上。他家世代為醫,傳到他手上,已經是第六代了,他一連娶了三個老婆,還是沒能生出半個兒子來。寶琛曾托夫人登門說情,讓唐六師收老虎做義子,傳他醫術。唐六師礙不過夫人的情面,就勉強答應說:「請貴府管家把那孩子帶來,讓我先幫他看看相。」
那是前年的正月十五,寶琛穿戴整齊,提著漆盒禮品,喜滋滋帶著老虎登門拜師。那郎中一看見他們父子倆,就笑呵呵地說:「歪頭,你讓令郎認我做乾爹,是笑話我生不出兒子來吧。」
寶琛趕忙說:「這是哪兒的話,這是兩全其美的,兩全其美,這個那個,唐家絕學後繼無人,犬子也可以日後有樣手藝,在世上有碗飯吃。」
那郎中說要替老虎看相,卻連正眼也不瞧他一下,只用眼角的餘光朝他輕輕一掃,就搖了搖頭,道:「令郎這副材料,讓他去跟大金牙學殺豬還差不多。」
《人面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