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濟要下雪了。」
眾人都不說話。靜謐中,老虎果然聽見屋頂的瓦楞上落下的颯颯的雪珠聲。
她的嘴裡又溢出血沫來,嘴唇不住地發抖,喉嚨裡不時發出有節奏的「呃呃」
聲,就像打嗝兒一樣。喜鵲給她餵了兩湯匙水,從齒縫中滾進去,又從嘴角流出來,把枕頭弄得濕乎乎的。她看了看寶琛,寶琛也只有歎氣而已。
過了一會兒,她的身體又開始扭動起來,嘴巴一張一合。老虎看見她把胸前的衣服都扯開了,叫道:「真熱啊,悶死我了!替我把被子拿掉。」
「已經拿掉了。」喜鵲哭道。
夫人的指甲在脖子上劃上一道道血印,乾癟的乳房耷拉在胸脯的兩側。她的腰高高地聳起來,雙腿繃得筆直,臉上一股憤怒的表情,好像為什麼事生了很大的氣,牙齒咬得咯咯響。她的腰聳起來又落下去,就像捲向岸邊的浪頭,一次又一次,似乎要把體內最後一絲氣力都逼出來。
她的動靜越來越小。漸漸地,她攥緊的拳頭鬆開了,抿得緊緊的嘴張開了,繃得緊緊的身體鬆弛下來。
眼睛睜得又大又圓。只有小腿還在輕輕地抽縮,最後,連小腿也不動了。
就在這時,他看見了校長。
她似乎已經來了一會兒。身上的雪珠已經融化,棉襖上濕漉漉的。她一個人站在門邊,沒有人注意到她。
看上去,仍然是一副沒有睡醒的樣子。她輕輕地走到床邊,把夫人那條彎曲的小腿扳直,平放在床上,將她手交叉疊在胸前,理了理衣裳,托起她的頭,把枕頭重新放好。隨後,替她抹上眼簾。她轉過身來,輕輕地對屋裡的人說了一句:「你們都出去吧。」
就這樣,她把自己和屍體關在小屋裡,一直呆到天黑。沒有人知道她在那個房間裡做了什麼,沒有人敢去打擾她。聞訊趕來的鄰居都擠在屋簷下、廊下、客廳和灶房裡。小東西每看到走進來一個人,就要一遍遍地告訴他們:「我的婆婆死了。」可一直沒人搭理他。
寶琛攏著袖子,不時察看著天色,他們能做的唯有靜靜地等待而已。
老虎覺得,村裡所有人似乎都對她有一點敬畏,這多半是源於人們對於瘋子特有的有些神秘的恐懼。不過,對老虎來說,這些天來他已經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他對什麼都不感到擔憂,夫人的死似乎與自己無關。
他感到輕鬆、自在,甚至略有一點愉快。
他一直覺得自己是被封閉在一個黑暗的匣子裡,而普濟的天空就是這樣一個匣子,無邊無際。他所看到的只是一些很小的局部,晦暗不明。他沒法知道一件又一件的事是如何發生的,這些事情是通過什麼樣的絲線而縫合在一起,織成怎樣一個奧秘。而現在,他自己就是奧秘的一部分。那是燈芯草尖上掛著的火苗;那是一隻在天空盤旋的鷂鷹;那是他的貪戀的軀體的氣味:它甜蜜、憂傷,又令人沉醉。
上燈時候,那扇小木門開了。秀米從裡面走出來。她彷彿突然蒼老了許多,可從她臉上也看不出悲傷的表情,仍然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老虎從慶港第一次來到普濟的時候,他們見到的秀米就是這樣一副樣子,彷彿沉睡在又長又黑的夢裡。
小東西一看到她娘,就飛快地跑到廊柱下躲起來,隨後他又穿過迴廊跑到喜鵲的身後,把臉埋在她的兩腿之間,又偷偷地側過臉來打量她的母親。可是校長根本就沒有注意到他。當寶琛帶校長去天井裡看那具棺木時,小東西甚至跑到他娘跟前,仰著頭看著他母親的臉,露出傻笑,似乎在對她說:「我在這兒呢。」
寶琛搓著手,問她夫人的後事如何料理。秀米抿了抿嘴,輕輕地吐出兩個字來:「埋了。」
「噢,對了。」秀米忽然像是想起一件什麼事似的,對寶琛說,「你打算把她葬在哪兒?」
「就在村西的那塊金針地裡。」
「不行!」秀米說,「不能葬在金針地裡。」
「那塊地是夫人自己看中的。」寶琛說,「夫人前些日子交代過,也請陰陽先生看過了。」
「這個我不管。」秀米的臉色又陰沉下來,「你們不能把她葬在金針地裡。」
「那你說葬在哪兒?」寶琛低聲下氣地問道。
「你看著辦吧。只要不葬在金針地裡,哪兒都行。」說完了這句話,她就回學堂去了。
老虎看見孟婆婆用胳膊碰了花二娘,向她丟了一個眼色,低聲說道:「二娘,剛才你看見她的腰了嗎?」
花二娘的臉上有一絲讓人難以察覺的微笑,她點點頭。
她的腰又怎麼了呢?老虎看了看花二娘,又看了看孟婆婆。又朝門外望了一眼,雪珠子撲撲地在棺蓋上跳躍著,校長已經在風雪中走遠了。
夜半大殮的時候,雪下得更緊了。原先拋拋滾滾的雪珠已經變成了撕絮裂帛的鵝毛大雪,在地上積了厚厚的一層。
在丁樹則先生看來,這場似乎不合時令的大雪彷彿正是天怒。他圍著棺木轉來轉去,用枴杖戳著天井的地面,嘴裡不住地罵道:「大逆不道,大逆不道。」
誰都知道他罵的是誰,卻沒有人搭理他。
寶琛心裡想的卻是另外一件事。秀米幹嗎不讓夫人葬在金針地裡呢?他自言自語,顛來倒去地說著這句話。最後,喜鵲實在有點煩他了,就有心來點撥他,說了一句:《人面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