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她得不到任何回答。
差不多一個月後,當喜鵲再度來到後院,經過花缸邊時,她驚奇地發現,新出的荷葉竟然擠擠攘攘,把兩個缸都漲滿了。荷葉足有巴掌大小,又黑又綠又肥,蓮葉間開滿了花。一缸淺白,一缸深紅,散發出淡淡的清香。喜鵲站在缸邊一直看到天黑,久久不忍離去。早聽寶琛說,這兩缸荷花是老爺養了幾十年的老根珍品,今日一見,果然惹人憐愛。那幾隻蟛蜞從荷葉上翻上翻下,攪得花莖微顫,風過蓮動,習然有聲。
第二天早上,她去閣樓打掃時,又從書桌上發現了一張字條。她拿去給丁樹則看,丁先生笑著摸了摸她的頭:「傻孩子,這是她隨便寫著玩的,不管你什麼事。」
喜鵲追問他紙上寫的什麼,丁先生說:「紙上寫的芙蓉、芙渠、水芸、澤芝、蓮、苓、菡萏之類,皆為荷名,而錦邊、銀紅、露桃、雪肌、酒金、小白之類,則是花名,這是讀書人的小把戲,以供騁懷幽思。與你並不相干。」
過了半晌,丁先生又撚鬚沉吟道:「時花香草,歷來有美人之名,既可養性,亦能解語。蘭出幽谷,菊隱田圃,梅堆香雪於山嶺,竹揚清芬於窗捨,獨荷辱在泥塗,淪於污淖,然其出污泥而不染,其品修潔,其性溫婉,秀米之於嘉蓮,蓋因其身世之舛乖乎?雖然,吾觀其志,寂然有遁隱之意,可歎,可歎。」
喜鵲躊躇道:「丁先生方纔這番話,喜鵲倒是半句也聽不懂。」
見她這麼說,丁樹則那混濁暗淡的老眼裡就放出一股綠光來,他盯著喜鵲看了一會兒,徐徐道:「若要聽懂我說話,倒也不難。」
喜鵲不知他話裡是什麼意思,就扭過身來看師娘。丁師娘解釋說:「我看你整天往我家跑,一驚一乍的,那啞巴但凡塗幾個字,你就像得了聖旨似的飛報而來,時間長了也不是辦法,你累,我們更累。說句不好聽的話,要是先生一日歸了西,你難道還要刨墳剖棺請他出來替你傳話不成?昨夜我和丁先生商量,不妨讓他教你識幾個字,以我們家先生這一肚子學問,用不了一年半載,你自己就能看得懂她寫的字了。你看如何?」
喜鵲朝竹床上的那個瘦骨嶙峋的糟老頭子瞧了一眼,又看了看滿地滿牆的痰跡,不由得心生畏懼,面有難色。見師娘眼巴巴地望著自己,只得搪塞說:「師娘容我再想一想。」
不料師母正色道:「想什麼想?丁先生有經天緯地之才,若時運相濟,早就出將入相,位列仙班。今肯屈駕教你讀書,也是你的福分,這麼好的事你打著燈籠也找不著。若你不答應,從明日開始,你就不必往我們家跑了。」
喜鵲見師娘變了臉,一時慌了手腳,只得糊里糊塗應承下來。因地上有痰,不便行大禮,那丁師娘就過來按著她的腦袋給丁先生胡亂鞠了三個躬,算是正式拜師入塾。一經拜了師,那丁先生即刻就露出一股凶相來,他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據床貼牆而坐,朗聲說道:「教書識字,按說,我可是要收錢的。例行的束,你也沒有什麼積蓄,我也就不同你要了,只是每日裡母雞下了蛋,你就揀那個大的拿來我吃。也不需多,每日一兩枚足矣。」
喜鵲滿腹心事地從丁先生家出來,逕直去了隔壁的花二娘家。她要將這事與她商量商量。花二娘正在窗下紡線,她一邊搖著紡車,一邊聽著喜鵲說她的心事。
末了,笑道:「每日一枚雞蛋?也虧那個老精怪想得出來!俗話說,人生識字糊塗始,這人活在世上,最要緊的不外乎穿衣吃飯,你一個女兒家,又不去考狀元,費那個心思做什麼?我看你還是不要理他那個茬兒。」
從花二娘家出來,她又去了孟婆婆家。孟婆婆畢竟與她沾親帶故,況且年輕時也略識得幾個字,看法自然與花二娘有所不同。孟婆婆說:「識幾個字倒也不妨。至少你日後賣小豬,記個賬什麼的也用得著。他又不要你的束,每月三十個雞蛋,按說也不算多。那丁樹則,無兒無女,這幾年坐吃山空,也著實可憐,我料他早已記不起這雞蛋是什麼味了。」
經婆婆這麼一說,喜鵲就放了心。從那以後,每日裡去丁先生家識字,風雨不斷。開頭一兩月倒也無事,時間一長,喜鵲又漸漸地多了一個心事。那丁樹則有事沒事總愛用他那骯兮兮的手去摸她的腦袋,又常常的有意無意之間在她身上這兒觸一下,那兒碰一下。開始的時候,喜鵲礙於長輩的臉面,不敢聲張,到了後來,這丁樹則越發荒唐無禮,竟然在言語之間,用那不三不四話來挑她,這些讓人耳熱面紅的話,喜鵲雖然聽得似懂非懂,可一看他那說話的樣子,心裡就全明白了。她知道師娘是個有名的醋罈子,一旦告訴她,少不得惹起一場風波,讓別人知道了笑話,故而隱忍不發,只裝聽不懂。有一次,那丁樹則跟他講起了夫人與張季元之間的事,說到興濃處,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摩挲揉搓不已,嘴裡親娘、親媽地亂叫。
喜鵲只得去找師娘訴苦,誰知道師娘聽了她的話之後,咯咯地笑了起來:「你先生眼見得快要入土的人了。他胡亂摸幾下,言語上佔點便宜,只要不是十二分出格,就由他去吧。」
《人面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