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禁語2(2)

  「她怎麼就不能說話了呢?」喜鵲問道。
      「這就不好說了。」丁樹則道,「她在紙上寫得明明白白:我已不能開口說話了,也就是說,啞了。俗話說,衙門一入深似海,她能活著回來,就算是不錯的了。」
      「就是。」丁師母在一旁插話說,「這人一旦入了監牢,少不得要經受各式各樣的刑罰。讓你變成啞巴,就是刑罰的一種。沒錯,他們給她吃了啞藥,或許是耳屎,她就成啞巴了。這事很容易辦。你要是不小心吃了自己的耳屎,也會變成啞巴的。」
      「她還寫了些什麼?」
      「這第二句話,前院是你的,後院是我的。這就是說,她要與你分家,陸家大院一分為二,前院歸你,後院歸她,井水不犯河水。至於這最後一句……是讓你把後院竹林裡的鴨棚拆掉。」
      「她心裡一定很恨我,把這個家弄得像個豬圈似的,還養了那麼多雞鴨和牲口。」喜鵲的臉上灰灰的。
      「她這可怨不得你,」師母說,「家裡的地產讓她賣得一文不剩,家中又無積蓄,你一個女兒家,不養些牲口,怎能餬口?再說,如今她刑滿出獄,基本上成了一個廢人,手不能抱,肩不能挑,還不得靠你養著?
      甭理她。既然她把前院分給你了,你愛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愛養什麼就養什麼,別說是養些雞鴨,就是養個漢子,她也管不著。「這一席話,說得喜鵲脖子都紅了。
      此後一連數日,喜鵲頻頻出入於丁樹則家中,用丁師母的話來說:「用不了多久,我們家的門檻就要被你踏平了。」
      紙上所書,有些是讓喜鵲幫她在集市上所購之物的名稱,如筆、硯、墨、紙之類,也有一些日常生活瑣事,如「馬桶漏水,宜速修之」或「昨夜湯略鹹,淡之可否?」或「閣樓除塵,不必每日為之,十天一掃可也。」再如「群雞破曉即唱,煩人煩人,何不盡殺之?」
      這最後一句,丁樹則看了,苦笑道:「這孩子果然迂呆。唱曉的是公雞,母雞又不會唱,何必盡殺之?
      看來革命黨人舊習尚未褪除。母雞盡可留著下蛋,公雞若殺了,送碗湯來我喝。「第二天,喜鵲給他端來雞湯的時候,丁先生道:」她既然能聽見公雞打鳴,說明她的耳朵並未聾,只是啞了而已。你有什麼事,不妨直接說給她聽,不必讓我來寫字,我這把老骨頭可經不起你們這番折騰。「
      最離奇的是這樣一張字條:「亟須以下物品,備齊待用:隔年糞汁若干,石硫磺若干,塘泥若干,豆渣若干,活蟛蜞數只。」
      丁樹則看了,先是苦笑,繼而搖頭:「她要這些不相干的物事作甚。」
      師母看了亦不明其義,只是歎息道:「要是事事都遂了她的意,說不定明天她就要你上天摘星星了,若照我說,根本就不必搭理她。」
      但喜鵲還是暗自決定滿足她。
      她去塘池裡掏塘泥的時候,跌在河裡,差一點淹死。好不容易爬到岸上,再也沒有勇氣嘗試第二次,只得在屋前陰溝裡挖了一點硬泥,加水稀釋,像和面一樣地將它攪得又黏又稠,看上去與塘泥一般無二。豆渣倒好辦,村西豆腐店裡就有。糞汁呢,茅缸裡隨便舀一勺對付即可,反正她也聞不出是今年的還是隔年的。
      至於活蟛蜞,田野溝渠裡多的是,她央村裡的孩子去捉,不一會兒就捉來了滿滿一蝦簍。最難弄的倒是那個什麼石硫磺,她問了許多人,連藥店的夥計都不知道是個什麼玩意兒,最後她就買來了幾枚炮仗,折開捻子,將火藥抖出來,摻以黃沙,總算配製出了「石硫磺」。
      她將這些東西備齊,整整齊齊地排列於後院閣樓邊的石階上,然後回到前院,隔著門縫窺探動靜。一股強烈的好奇心促使她一探究竟。到了午後,她看見秀米睡眼惺忪地下樓來,看見她對這些稀罕之物聞了又聞,看見她捋起袖子,像個孩子似的興奮不已。
      原來她要種荷花。
      家裡原是養著兩缸荷花,是那種又闊又深的青花瓷缸。一直由寶琛負責照料,每年六七月份開花。老夫人在的時候,常常用荷葉來蒸肉,蒸糍粑,她甚至還能隱隱記得荷葉的香味。到了冬天下雪前,她看見寶琛在缸上架上木條,覆以厚厚的稻草養根。
      寶琛離開普濟之後,這兩缸荷花一直無人照管,喜鵲原以為荷花早已枯死了。
      到了今年初夏,她到閣樓打掃房間,突然發現缸內竟然亦開出了一朵紅蓮,又瘦又小。缸內的荷葉只稀疏的幾片,浮於散發出惡臭的黑水之上,葉邊或卷或殘,四周鑲有鋸齒狀的銹邊。缸內聚集了數不清的臭蟲,人一經過,則轟然而飛,直撞人的臉。那朵唯一的荷花,喜鵲信手摘下,將它拿到閣樓上,插在一隻白色的長頸瓶中。
      原來秀米要侍弄這兩缸荷花了。只見她將豆渣、塘泥、「石硫磺」放入木盆中攪和,再加糞汁調勻,將木盆拖到陽光下曝曬。然後她來到荷缸邊,轟去滿缸小蟲,撈出雜草,用木勺將缸內殘水舀干。只忙得衣衫盡濕,氣喘吁吁,甚至連臉上也都是泥跡斑斑。
      等到太陽落了山,喜鵲終於按捺不住,從門後躥出來,前去幫忙。秀米正在把木盆中的新泥敷在荷枝的根莖上。秀米見她過來,就用腳踢了踢身邊的一隻木桶,又看了看她。喜鵲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是讓自己去池塘裡打水。喜鵲飛跑著打來了水,看著秀米將清水緩緩注入缸內,不由得脫口問了一句:「這樣,有用嗎?」
      《人面桃花》

《人面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