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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末的一天,譚功達在酣睡中被一陣刺耳的電話鈴聲驚醒。這似乎是一個惡作劇的糟糕開始:他把手伸到帳子外面,在黑暗中摸索著抓起電話,卻聽見一個小女孩在電話裡唱歌。月亮在白蓮花般的雲朵裡穿行,晚風吹來一陣陣歡樂的歌聲……譚功達很快意識到,可能是電話串了線,因為伴隨著一陣猛烈的咳嗽,一個低沉而沙啞的聲音向他問道:
「怎麼樣,你那裡的情況怎麼樣了?那時候媽媽沒有土地,全部的生活都在兩隻手上……嗯,你說話呀!」
譚功達昏睡未醒,太陽穴一陣劇烈的脹痛,愣了半天,一時竟沒有聽清電話是誰打來的。
「什麼情況怎麼樣?你是誰?」
可對方立刻就發起火來,在話筒中叫道:「你他娘的這個縣長是怎麼當的?她去為地主縫一件羊皮長襖,又冷又餓,跌倒在雪地上。怪不得省裡一連批轉了三封要你辭職滾蛋的匿名信,現在都什麼時候了,你怎麼還這麼迷迷瞪瞪的!」
譚功達終於在那討厭的歌聲中,辨認出了聶鳳至的聲音。他翻身從床上爬起來,拉了一下燈繩,恍忽中看見牆上的掛鐘已指向凌晨三點十分。這個時候,他怎麼會打電話來?到底是怎麼回事?可對方根本不容他多想,追問道:
「你現在在哪裡?喂,你現在在哪裡?你怎麼不說話?經過了多少苦難的歲月,媽媽才看到今天的好光景,我問你,你現在在幹什麼?!」
「睡覺啊!」譚功達似乎沒聽懂他的話,囁嚅道:「我在睡覺。」
「睡覺?你說什麼?我們坐在高高的谷堆旁邊,你在睡覺?出了這麼大的事,你還有心思睡大覺!」
「出什麼事了?聶書記?」
又是一陣卡卡的咳嗽聲。聶鳳至似乎要把自己的五臟六腑都咳出來似的,譚功達只得靜靜地等著他呼呼的喘息聲平靜下來。過了好一陣,對方清了清喉嚨,正要說話,話筒裡突然一片靜默。小女孩的歌聲也嘎然而止,譚功達徒勞地衝著話筒,喂喂喂地叫了半天,對方已沒有了任何聲息。或許是電話線被大風刮斷了。
屋外大雨如注,狂風大作,又急又密的雨點嗖嗖地潑向窗戶玻璃。水從窗縫中滲進來,把桌子上的一本《列寧選集》都浸濕了。院子的門被風撞地砰砰直響,他不時可以聽到瓦片被風刮到地上而發出的碎裂聲。譚功達坐在床邊,呆呆地看著電話機出神。
聶鳳至是出了名的好脾氣,譚功達從未見過他發這麼大的火。他在凌晨三點多鐘給自己打來電話,這還是第一次。顯然是發生了什麼不同尋常的事。
譚功達撩起帳子,胡亂地擦了擦身上的汗珠,心臟仍在突突地狂跳。他竭力地回想著聶鳳至在電話中跟他說過的每一個字,可嗡嗡叫著的蚊子和那該死的
歌詞,攪得他大腦一片空白。電話斷了線,外面的雨又下得這麼大,雖然心裡七上八下,他知道現在除了等待天亮之外,沒有別的什麼事可做。
他重新在床上躺下,隨手抓過一張舊報紙來,心煩意亂地看了起來。在這張五月十二號出版的報紙上,他讀到了如下新聞:
中國政府致電卡斯特羅,堅決支持古巴人民抗擊美帝國主義侵略的正義事業
首都各界在天安門廣場隆重舉行慶祝國際勞動節的盛大集會
中國與老撾建立外交關係
在不久前結束的第二十六屆世界
乒乓球錦標賽上,莊則棟,邱鍾惠分獲男女單打冠軍
清華大學舉行建校五十週年校慶
國務院召開堅決糾正「五風」,堅決貫徹農業「十二條」座談會
……
當譚功達想弄清糾正哪「五風」,貫徹哪「十二條」時,沉重的睡意再次向他襲來。他使勁地睜開眼睛。不,不,不能睡著!可他還是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早上,譚功達一覺醒來,太陽已經照到了他的床頭。他連臉都沒來得及洗,就夾著公文包,趟著齊踝深的積水,去縣裡上班。田里的秧苗浸沒在水中,池塘的水都漫到岸上來了。幾個打著赤膊的年輕人,手裡提著漁網,正在秧田里捉魚。當他經過西津渡橋的時候,看見整座橋面都淹沒在渾濁的洪水中,只露出了一截橋欄的鐵樁。街道上也都積滿了雨水。被大風吹折的樹木橫臥在街道上,一群人推著一輛熄了火的汽車,向前緩緩蠕動。供銷社的櫃檯也泡在水裡,兩名女售貨員高挽著褲腿,正用瓷碗往外舀水。看著她們的小腿在陽光下白得發青,譚功達心裡不禁有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惆悵。
他走到縣委大院的門口,已經九點多了,他看見門衛老常手裡拿著一根通煤爐的鐵條,正在疏通堵塞的陰溝。
「天漏了!這輩子沒見過這麼大的雨。」他笑著對譚功達說:「譚縣長,怎麼您沒下鄉去啊?」
譚功達沒心思跟他搭訕,只是啊啊了兩聲,算是跟他打了招呼。他拎著涼鞋,歪歪扭扭地踩著院中一溜紅磚,像跳舞似的上樓去了。辦公樓裡空蕩蕩的,寂靜無聲,看不到一個人。就連平常在樓道裡打掃衛生的兩個清潔女工也不見了蹤影。他順著樓梯走到三樓,見辦公室的門鎖著,就意識到姚秘書沒來上班。假如她臨時外出,門通常是虛掩著的。他掏出鑰匙,開了門,很快就在自己的辦公桌上看到了一張姚佩佩留給他的便條:
我在縣
醫院。
她去縣醫院幹什麼?莫非是她生了什麼病?譚功達疑慮重重地走到電話機前,給白庭禹、錢大鈞、楊福妹逐一打了電話。和他心中不詳的預感一樣,電話沒人接聽。糟了!譚功達快步衝到窗前,一把推開窗戶,對正在樓下捅陰溝的老常叫道:「老常,你上來一趟。」
不一會兒,他看見老常手裡仍抓著那根鐵條,兩隻手上沾滿了污泥,出現在他辦公室的門口。
「人呢?人都到哪兒去了?」他問到。
「人,什麼人?」老常茫然不解地反問他。
「這辦公樓裡怎麼一個人都看不見?」
老常吃驚地望著他,眉毛都擰到一塊了,半天才說:「不是下鄉搶險去了嗎?」
「搶險?搶什麼險?」糟糕!譚功達的心猛地往下一沉,臉色頓時變得煞白。
「普濟的水庫大壩被洪水沖垮了。那個江水倒灌,這個沖走了兩個村子,那個那個省裡地委都派人來了。譚縣長,你怎麼一點都沒聽說嗎?」
「你是說普濟大壩決了堤?什麼時候的事?」
「昨天,不,前天。」老常道。
「死人沒有?」
「怎麼沒死人?昨天小王從鄉下回來說,就他運回來的重傷號,死在縣醫院的,就有兩個。」
「出了這麼大的事,他們怎麼不打電話通知我呢?」
老常的目光變得躲躲閃閃的,「縣長,這個,我就不太清楚了。」
「你有煙嗎?」譚功達忽然對他道。
「譚縣長,你知道,這個,我是不抽煙的。」
譚功達又問他被洪水沖走的是哪兩個村莊。老常說,這個他不太清楚。
譚功達問他省地領導都是誰來了,老常還是那句話:「這個我不太清楚。要是沒什麼事,我先下去了。」
譚功達趕到梅城縣醫院的時候,已快到中午了。門外的空地上亂七八糟地停著四五輛驢車和平板車,地上的積水尚未完全退盡,讓人一踩,到處都是一片狼藉。幾個身穿白大褂的大夫正忙著把一個裹著紗布的傷號從平板車上抬下來。大門的台階上坐著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他發瘋地扯著自己胸前的衣服,號啕大哭。他的幾個親屬表情木然地看著他,也不去勸。一旁的牆根下,擺著一個蒲包,上面躺著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的屍體,臉都已經發了黑。
醫院的走廊裡也是滿地泥水。為了防止打滑,地上鋪了干稻草,有一個護士手裡端著一隻簸箕,正朝地上撒爐渣,走廊兩側的木椅上橫七豎八地擠滿了傷號和家屬。譚功達沒走多遠,就看見一個護士手裡舉著一隻鹽水瓶,推著一輛擔架車,已經到了近前。
「讓開。」那護士頭也不抬,向他命令道。
譚功達問她,院長室在哪兒,那護士突然兩眼一瞪,怒道:「我叫你讓開!」
譚功達一側身,那輛擔架車就貼著他的肚子過去了,把他的中山裝紐扣崩飛了一顆。
譚功達一點都不生她氣。這個護士的眼睛又深又亮,像秋天蘆葦覆蓋的深潭。只是不知她摘了口罩是個啥樣子?在這緊急的關頭,他的心裡居然還有如此骯髒的慾念!王八蛋,王八蛋,你是個王八蛋!不過,他很快找到了院長室,一個大夫在門邊的池子裡洗手,譚功達站在門口,等他洗完了手,這才問他:「你們領導在不在?」
「我就是領導。」那人把口罩往下一拉,露出一張長滿鬍子的三角臉來,「你有什麼事?」
「我要找你們院長。」譚功達記得他們院長姓彭,去年春天,他因腎炎在這住院的時候,是院長親自主刀替他做的手術。
「院長帶著醫療隊下去了,我是這兒的副院長。」白大褂雙手插在口袋裡,「您有什麼事?」
「你能不能找幾個人,我們來開個短會?我想瞭解一下這裡的情況。」
「開會?您是說開會?您有什麼資格召集我們開會?」那人上上下下地把譚功達打量了半天,搖搖頭,冷笑道:「哼!開會?神經病!我那邊還有個大手術,你一邊呆著去。」
說著,用那只帶著塑膠手套的手把他一推,譚功達冷不防差點被他推了一跟頭。那大夫逕自朝手術室走去,一邊走一邊回頭道:「你以為你是誰呀?有病。」
譚功達受了這一陣窩囊氣,怔在那兒。縣醫院醫護人員的工作作風是該好好整治整治了。等到這件事過去之後,要在常委會上專門把這個問題提出來,好好討論討論!必要的時候,還可以到醫院來開個現場會,這個同志要做深刻檢查。他沿著走廊,一直走到住院部的小樓前,腦子裡暈乎乎的,突然聽見背後有人叫他,回頭一看,原來是多種經營辦公室的小湯。
她正蹲在地上,用一把湯匙,往一個滿臉裹著紗布的病人嘴裡餵水呢。這是他在這裡遇見的第一個熟人,就像看到親人似的,略微有些激動。譚功達挨著她蹲了下來,問她現在的情況怎麼樣。
湯碧雲笑了笑道:「別提了,簡直是一鍋粥!我已經兩天兩夜沒好好睡過覺了。」
譚功達又問她知不知道這次大壩決堤到底死了多少人,湯碧雲抬起胳膊,擦了擦鼻尖上的汗,說:「還好。」譚功達又問她「還好」是什麼意思,湯碧雲說:「送到縣
醫院來的病人,只死了三個,一個老人,兩個孩子,還有一個人剛送來,聽說正在手術室急救,不知道保得住保不住。」譚功達問起大壩那邊的情況如何,湯碧雲忽然抬頭看了他一眼,咯咯地笑了起來:「您是縣長,怎麼這些事情倒反過來要來問我?你是剛從月亮上下來的嗎?」
不過,她還是絮絮叨叨地說:「普濟是個高地,沒什麼損失。興隆,常旺兩鄉受災比較嚴重。聽那邊回來的人說,目前已經找到了六七具屍體,失蹤人員還沒有統計清楚。送到這裡來的,都是重傷員,輕傷都就地安排在普濟、夏莊的衛生院裡。地委的醫療隊今天早上已經趕到了。天氣太熱,昨晚這裡的大夫們議論說,弄不好會有大的傳染病發生,要是那樣的話,事情就糟糕了……」
這該死的沼氣!譚功達不禁紅了臉:「聽說,聽說姚秘書也在這兒,怎麼沒見她?」
「她呀,您快別提了!」一提起姚佩佩,湯碧雲就笑得眼睛都瞇成了一條縫,「俗話說,郭呆子幫忙,越幫越忙。她昨天晚上才從家裡趕過來,渾身上下淋了個落湯雞,我們不得不放下手裡的活,去央求護士找衣服給她換。七手八腳總算把她伺候停當了,就讓她幫著去抬傷員,沒想到這個人丟人現眼,一見到那人嘴裡吐出血來,就把擔架一扔,自己先暈了過去。把那傷員重重地摔在地上,嗷嗷地亂叫。大夫們還得先騰出手來救她,您說她這不是添亂嗎?」
譚功達也笑了起來:「她人呢?」
「在住院部的104房間,躺在那兒吊鹽水呢。我剛才還去看過她,早沒事了。」
譚功達來到住院部,104病房的門開著。裡邊躺著幾個待產的孕婦,家屬們坐在床上聊天。譚功達伸著脖子朝裡邊張望了半天,才在北窗的牆邊找到了姚佩佩。她正躺在床上照鏡子呢。一看到譚功達,姚佩佩的臉上就露出吃驚的神色,隨後她就笑了起來:
「怎麼搞的?你怎麼把自己弄得像個叫花子似的?」
她這一說,早已引得同病室的那些孕婦都把目光投向他。譚功達手裡拎著一雙涼鞋,打著赤腳,褲腿捲過了膝蓋,大熱天還穿著中山裝,敞著懷。
「你怎麼樣?頭還暈嗎?」他在姚佩佩床頭的一張小圓凳上坐了下來。
姚佩佩沒有吱聲,她緊蹙著眉頭,嘴唇有些發乾,過了半天,才歎了一口氣,側過身來看著他,輕聲道:「我倒還好,你呢?你可怎麼辦呀?」
他知道姚佩佩話裡的複雜意思,心頭一熱,喉嚨就有點堵得難受。姚佩佩問他有沒有吃午飯,譚功達搖了搖頭。她指了指床頭櫃上的一個飯盒,說她姑媽剛給她送了點桂圓粥來,問他要不要吃。譚功達說,他沒有一點胃口,只是想在這裡靜一靜,一會兒就要走的。
姚佩佩說,大約是在星期五下午快下班的時候,她第一個接到高麻子打來的報警電話。她發了瘋似的到處找他,可整幢樓都找遍了,就是不見他人影,她不斷地給他家打電話,一直打到天黑,也沒人接,這個時候,她才無奈地想起來,應該向白庭禹匯報。白庭禹一聽大壩決了堤,當即就興奮得不行。白庭禹讓她通知所有縣機關的工作人員,沒下班的一個不許下班;已經回家的也要在20分鐘之內召回,全體人員趕到四樓會議室開緊急會議。姚佩佩大著膽子沒去開會,一直守在辦公室裡,守著那台電話機:
「我想著,萬一你要是聽到一點風聲,說不定就會打電話來的。」姚佩佩道:「這兩天,你究竟到什麼地方去了?是不是去了外地?出了這麼大的事,你都不在現場,接下去怎麼辦?」
「我哪兒也沒去,」譚功達歎了口氣道:「這些天我沒在家住,一直在郊外的紅旗養豬場。」
「你到養豬場去幹什麼?」
「都是那該死的沼氣!」譚功達道:「星期三剛上班,沼氣攻關小組的阿龍來找我,說他們試驗了一年的沼氣池已經可以產氣點火了。問我要不要去現場看看。我們剛剛趕到那裡,就下起雨來。」
「沼氣成功了嗎?」
「點了幾次火,都沒成功。後來阿龍說,雨下得太大,也許密封池進了水。在大雨的間歇,他帶我去了二號池邊看了看,阿龍還朝池子裡丟了一根火柴,誰知道「彭」的一聲,差點沒把池子炸塌,還濺了我們一臉豬糞。」
「怪不得你身上一股臭味!」
「當天晚上,阿龍就讓我在他們那兒打個地鋪,住一宿,等第二天雨停了,再試一次,誰知這雨越下越大,沒完沒了。」
「那你眼下打算怎麼辦?」佩佩問他。
「我這就到普濟水庫那邊跑一趟。」
姚佩佩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個錢匣子來,把裡面的錢和糧票都翻出來,遞給他:
「你這會兒去那邊,不就成了峨眉山上的猴子了麼?」
「猴子?什麼猴子?」
姚佩佩冷笑了一聲,接著又說:「峨眉山上的猴子下來了,要去搶奪勝利果實……人家總指揮、副總指揮正忙得不亦樂乎,你這時跑去插一腳,哪裡能討到個好臉色?只是自取其辱。要我說,乾脆你哪兒也別去。回家好好洗個澡,睡個覺是正經。這麼一鬧騰,別的事我不知道,好歹,你這個縣長恐怕是做不成了。」
她見譚功達木呆呆地坐在那兒發愣,就輕輕地推了推他:「再說,你怎麼去呢?小王又不在。」
「我在馬路邊隨便攔個什麼車就行了。」
譚功達來到
醫院外,瞅見一輛運傷員的驢車,停在馬路對面。一個黝黑的中年漢子頭戴一頂破草帽,脖子上搭著條毛巾,正在給毛驢喂桑葉。譚功達朝他走過去,問他能不能捎他去普濟。
「不行不行!」趕車的說:「給我多少錢都不行!一天跑兩趟縣城,我的這頭驢都累得快吐血了,不要說你,呆會我自己回去,都捨不得坐。」
譚功達沒再說什麼。等到毛驢吃完了桑葉,那漢子晃了晃手裡的柳條,趕著毛驢,一路搖搖晃晃地走了。在烈日炎炎的煤渣公路上,譚功達差不多站了一個多小時,還是沒攔下一輛車來。有一輛裝煤的車倒是停了,可司機嘴裡叼著捲煙,跳下車來就是一頓臭罵,連推帶搡,差一點沒把譚功達攆到路邊的排水溝裡。
譚功達氣得雙手在褲腰帶上亂摸了一氣。他是在摸槍。這是他在部隊時養成的習慣,每當他遇到難以忍受的恥辱之後,第一個反應就是去腰上摸槍。
他聽著淙淙流淌的渠水,腦子裡悲哀地閃過這樣一個念頭:屬於他的時代已經徹底結束了。他抬起頭來,看了看遠方鋼藍色的群山,看了看那條蜿蜒起伏的煤渣公路,四周的曠野一片岑寂。
他把手裡拎著的那雙塑料涼鞋穿在腳上,返身朝縣城的方向走。可他不知道要往哪裡去。這個世界在頃刻之間似乎突然變得與自己無關了,他成了一個多餘的人。
黃昏的時候,他終於來到了梅城汽車站的售票窗口。裡面有兩個女售票員,正盤腿坐在床上打撲克牌。譚功達把腦袋伸進去,問她們有沒有去普濟的班車,那個年輕的姑娘立刻瞪了他一眼,道:
「最後一班車半個小時前已經走了。」
說完,她從床上跳下來,「啪」的一聲就把那扇小門關上了。
2
這天早上,姚佩佩一覺睡過了頭。等到姑媽拎著一兜桃子從早市上回來,把她叫醒,已經十點一刻了。姑媽見她手忙腳亂地穿衣服,看了看牆上的鐘,勸她道:「都這辰光了,你再洗洗弄弄,趕到單位,也快要吃中飯了。不如上午就別去了,你來幫我搭把手,我們今天包餛飩。」
姚佩佩想了想,一臉苦笑:「不行啊,昨天才剛剛宣佈了新的作息制度和工作條例,無故曠工,可是要開除的呀!」
「那你就到樓底下老孫頭那兒,給單位打個電話,就說生病了。要不,我去替你打?」
「算了,還是我去吧。」
姚佩佩睡眼惺忪地從床上爬起來,趿著拖鞋,踢踢踏踏地下樓去了。她們家的隔壁就是縣肉聯廠,傳達室的孫老頭那兒有一台電話機,附近的居民要是有個什麼急事,都去他那兒借電話用。這孫老頭的脾氣陰晴不定,讓人琢磨不透。有時讓打,有時不讓打,全看他高興不高興。他要是不高興起來,就是你家房子著了火,他那電話機也不准你摸一下。久而久之,弄得街坊鄰居都有些怕他。姑父升了副校長之後,姑媽常常用孫老頭的例子來開導他:「有官做,也要會做,你看那孫老頭,什麼官兒都不是,只管一部破電話,也混得人五人六的,誰見了他不都巴巴的……」
姚佩佩怯怯地給縣委辦公室打了個電話。楊福妹表現出來的熱情令她感到十分意外。她一會兒「小姚,」一會兒「佩佩」,叫得挺親熱的,可姚佩佩心裡還是挺彆扭的。楊主任聽說她身體不舒服,便關切地問她生了什麼病,頭上有沒有熱度,有沒有請大夫來看過。她還特意介紹了一濟治療拉肚子的偏方,說是將車前子挖出來洗淨,和蘆根一起煎水喝。最後楊福妹笑道:
「佩佩同志,這幾天大家都捨生忘死,啊,奮戰在抗洪救災第一線。湧現出一大批可歌可泣的感人事跡。啊,你在縣
醫院的表現也是有目共睹的嘛!很多同志向我反映,你雖說在救死扶傷的過程中累得昏了過去,卻還是輕傷不下火線,這是什麼精神?啊,這是無私的、徹底的
為人民服務的精神!值得我們大家好好學習。你在抗洪鬥爭中累倒了,就在家中好好休息,上午的會你就不用參加了。不過呢,下午兩點,我們還有一個重要的會,啊,你能不能帶病堅持一下?喂喂……」
楊福妹在電話中說個沒完,好不容易才放下電話。姚佩佩向孫老頭道了謝,正要走,忽聽得孫老頭嘿嘿一笑。孫老頭盤腿坐在涼席上,正用指甲摳著腳板底的老皮,他那老鼠般又小又亮的眼睛,骨碌碌地轉動著,笑道:
「小姚,聽說今年新鮮的桃子已經上市啦?」
佩佩心裡想:一定是他剛才看見姑媽買了一兜桃子進門,才故意琢磨出這句話來,啟發她。她趕緊回到家中,撿大的挑了三五個桃子,給他送了過去。
吃過中飯,姚佩佩騎著自行車去縣裡上班。太陽火辣辣的,洪水剛退,地上仍不時可以看到曬得發臭的小魚和泥鰍。她剛騎到巷子口,迎面就碰見了兩個穿灰色短袖制服的陌生人。兩個人都戴著眼鏡,衣兜裡都插著鋼筆,手裡都有一個一模一樣的公文包。姚佩佩再仔細一瞧,這兩人的長相竟然也有幾分相似,心裡覺得有些滑稽,忍不住就多看了他們一眼。這一看,其中的一個陌生人一把抓住她的自行車籠頭,笑著問道:「同志,請問這兒是大爸爸巷嗎?」
「是啊。」
「有一個名叫卜永順的人是不是住在這裡?」
佩佩一聽他們要找卜永順,笑了起來:原來是找姑父。她朝巷子裡指了指:「你們從這巷子一直走到頭,往左拐,看見一棵大香椿樹,就再往右,就可以看見肉聯廠的大門了。我家,不,他家,就住在肉聯廠的隔壁。」
兩個人同時露齒一笑,道了聲謝,挺著胖胖的肚子,邁著整齊的步伐,走了。
姚佩佩來到縣委大院門口,看了看表,已經遲到了五六分鐘。她看見司機小王拎著一隻鐵皮鉛桶,手裡拿一塊抹布,正在擦他的吉普車。在吉普車旁邊,還停著一輛黑色的小轎車,窗戶上遮著一層白色的紗幔,車身滿是泥跡。傳達室的老常也在那兒幫忙,他手裡捏著一根棍子,正要把輪胎上厚厚的乾泥巴捅下來。
自從他收到小王的情書之後,姚佩佩一直有意無意地躲著他。小王也像是變了個人,臉上多了一層陰鬱之氣,成天沒精打采的。人比原來也更瘦了,嘴邊留了一撮黑篤篤的小鬍子。小王的膽子太小了,人也靦腆,有時候在路上碰見姚佩佩,自己臉一紅,就像做賊似的,一個人遠遠地繞開了。到了後來,弄得姚佩佩也有了一種負罪感:本來是兩個好朋友,在一起有說有笑的,可給那羊雜碎一攪,反而弄得像個仇人似的,心裡不免有些傷感。有時候也想到給他寫封信,又怕傷了他的自尊,因此左右為難。
佩佩在院子裡停好自行車,正要上樓去,沒想到小王朝她緊走幾步,嘴裡冷不防冒出一句:
「打倒法西斯!」
姚佩佩這才回想起他情書中的那個約定:如果她同意跟他談戀愛,就應當回答說:「勝利屬於人民!」可如果不同意呢?小王信中可沒寫。要是不搭理他,好像也不太禮貌,情急之下,就故意裝出沒聽懂他話的樣子,胡亂道:
「哪來的法西斯?嚇我一跳!」
隨後,頭也不回地從他身邊走開了。可小王還是不死心,手裡捏著那塊抹布,又朝她追了過來,到了樓門口,衝著佩佩的背影,喊道:
「革命尚未成功!」
佩佩一愣,站住了。她本想回他一句「同志仍須努力」,可轉念一想,這不行。如果這麼說的話,不是一種變相的鼓勵又是什麼?這表明,自己儘管目前不同意,可以後還是有希望的!這小子,別說,還挺賊的,天知道他怎麼想出這麼個鬼主意來!自己差一點上了他的套!想到這兒,姚佩佩轉過身去,對他笑了笑:
「同志繼續擦車!」
隨後,她頭也不回地上樓去了。
她聽見老常在身後對小王嘀咕道:「喲呵!你們兩個小鬼頭,還對上暗號了呀。」
會議還沒開始。走廊裡擠滿了一堆一堆的人,都在小聲地議論著什麼。只有譚功達一個人遠遠地站在樓道的窗口吸煙。會議室裡也是亂哄哄的,姚佩佩看見湯碧雲手裡拿著一把紙扇,呼啦呼拉地扇著風。房間裡瀰漫著一股汗酸臭。湯碧雲告訴她,好像是擴音器的線路有問題,會議推遲了。
她看見主席台上的幾個人都在交頭接耳地說話。錢大鈞手裡托著一隻煙斗,正在金玉的耳邊說著什麼,幾個穿藍布工作服的電工渾身都叫汗水浸透了,正忙著檢查擴音器的線路。金玉身穿拷綢皂衣,一邊頻頻點頭,一邊探頭向會場張望,似乎在尋找什麼熟悉的人。
湯碧雲今天滿臉不高興,不怎麼愛說話。姚佩佩把在樓下碰到小王的事跟他說了,碧雲也只是勉強笑了一下。
「你這人怎麼了?」姚佩佩推了推她,「就像人家欠了你三百吊似的?」
碧雲正想說什麼,忽聽得擴音器炸出「吱」的一聲,震得他們趕緊摀住了耳朵。既然擴音器已經修好,錢大鈞清了清喉嚨,宣佈開會了。照例是全場起立,照例是合唱《國際歌》。姚佩佩自幼五音不全,再加上
歌詞也記得不太熟,本想不唱,一見湯碧雲唱得有板有眼,也只得跟著她忽高忽低,怪聲怪調地亂唱了一氣。可唱了沒幾句,忽見湯碧雲面有怒色,對她耳語道:「你不會唱,就不要瞎唱!害得我跟你一起跑調。」姚佩佩臉一紅,再也不敢出聲了,心裡嘀咕道:這羊雜碎,今天這是怎麼了,這麼假正經!
會議的第一項議程,由金玉代表省委,宣佈撤消譚功達黨內外職務、停職檢查的決定。隨後,地委副書記邱忠貴宣佈梅城縣新的幹部任命:白庭禹擔任梅城縣縣委書記;錢大鈞任代理縣長;楊福妹升任副縣長兼辦公室主任。姚佩佩抬起頭來,從主席台上一個個數過去,果然已經沒有了譚功達的身影。雖然心裡早有所料,可還是覺得悵然若失。會場上鴉雀無聲,一台老式電風扇呼呼地轉動著,扇得主席台上的紙頁片片翻起。
接下來,由新任代理縣長錢大鈞宣讀抗洪救災先進個人名單。姚佩佩聽見自己的名字,也赫然在列,心裡覺得既淒涼,又滑稽。她見湯碧雲表情肅穆,正襟危坐,便在一頁紙上,寫了句悄悄話,用鉛筆的橡皮頭,戳了戳她的胳膊,讓她去看。沒想到,湯碧雲很不耐煩地咂了一下嘴,一把抓過那張紙來,飛快地寫了一句話,遞給她,佩佩一看,見上面寫的是:
對不起,現在正在開會,有什麼事請你開完會再說!!
望著那兩個驚歎號,姚佩佩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漸漸地,她的目光就有些呆滯,臉上火辣辣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她悲哀地意識到,每個人的內心都是一片孤立的、被海水圍困的小島,任何一個人的心底都有自己的隱秘,無法觸碰。從現在開始,坐在她身邊的這個湯碧雲,再也不是以前那個以自詡為落後分子為樂、與她沆瀣一氣的姐妹了。再好的大觀園,也會變成一片瓦礫,被大雪覆蓋,白茫茫一片。佩佩覺得自己的內心黑暗無邊,而其中最珍貴最明亮的那一縷火光,已經永遠地熄滅了。往後,她必須一個人來面對這個讓她顫慄不安的世界了。
她聽見錢大鈞吞吞吐吐地宣佈會議的最後一個議程,由譚功達上台作公開檢查。當錢大鈞提到「譚功達」三個字的時候,明顯地猶豫了一下——似乎自己的老上級雖然已大權旁落,卻仍然餘威猶存。會場上出現了一陣輕微的騷動。
佩佩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不知如何面對接下來的一幕。可是她所擔心的事並沒有發生。坐在門邊的一個幹部向白庭禹報告說,會議剛開了沒幾分鐘,坐在台下的譚功達就起身走了。白庭禹似乎頗為尷尬,他趕緊與坐在身邊的楊福妹說了句什麼。佩佩看見楊福妹邁著她那肥胖的蘿蔔腿,從主席台上下來,急火火地走了。她大概是找譚功達去了。
時候不大,楊福妹又氣喘吁吁地跑了回來。她走到主席台前,踮著腳,在白庭禹耳邊說了句什麼。白庭禹又側過身去,與金玉交談,金玉的臉色也很不好看。會議中斷了二十多分鐘,錢大鈞臉色鐵青地宣佈散會,大家回辦公室繼續上班。
姚佩佩心裡長長地鬆了口氣,有些暗自慶幸。她跟了譚功達這麼些年,這還是她第一次發現譚功達做出了一個正確的決定。她腦子裡亂哄哄的,正在猶豫著在散會之前,要不要與湯碧雲打個招呼,可當她回過神來,才發現身邊的椅子早已經空了,湯碧雲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離開了會議室。
姚佩佩走進辦公室,看見譚功達把辦公桌的兩個抽屜都搬了出來,正在那兒整理自己的東西。他顯然對今天的會議早有心理準備,看上去倒是一臉輕鬆,見姚佩佩抱著一堆文件進門來,譚功達對她笑了笑:「讓我作檢查,憑什麼讓我作檢查?撤老子的職可以,讓我檢查,門都沒有!」
他見姚佩佩沒有答話,又道:「你知道剛才楊福妹來叫我去作檢查,我是怎麼回答她的?」
「您怎麼說?」
「屌!」
佩佩聽他這麼說,有點不好意思,可心裡倒覺得莫名其妙地暢快。他要是不當官,也許就能變得聰明一點。這傻瓜被撤了職,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她趕緊放下文件,忙著過去幫他一起整理東西。譚功達隨手將一大摞捆好的信件從桌上推過來,讓佩佩拿到盥洗室去燒掉。
「全都燒掉嗎?」
「全燒掉!」譚功達道:「這些人吃飽了飯沒事幹,成天寫什麼匿名信……」
「可是……」姚佩佩突然打斷了他的話,微微紅了臉,「其中有幾封是我寫給你的……」
「你?」譚功達癡癡地看著她的臉,聲音一下子變得溫柔而曖昧,「真的嗎?那,那我們,把它找出來?」
「不用找了,都是罵你的話。」佩佩低聲道。他竟然對那些匿名信毫無印象!也許他根本就沒有拆看!看來自己的一番心思算是白花了。要是再有一點耐心,再等上三、四分鐘,苦楝樹上的陰影說不定就會移走的……
「你寫過幾封?」
「記不清了……」
「我們天天在辦公室見面,你有什麼話還不能當面說嗎?幹嗎要寫信?」
「您說呢?」
……
正在這時,錢大鈞神色慌張地從外面走了進來。他一臉尷尬地看了佩佩一眼:「姚秘書,你出去一下,我和老譚說幾句話。」
姚佩佩看了看譚功達。譚功達朝她使了個眼色。佩佩只得從椅背上拎過她的包,出去了。
她聽見錢大鈞在身後把門關上了。
姚佩佩回到家中,見姑媽滿臉堆笑,面有喜色。她笑嘻嘻地盯著佩佩的臉,笑得她心裡發怵。隨後姑媽捉住她的一隻手,神神叨叨地將她拉到
客廳的椅子上坐下,拍著她的手背,說:
「閨女,這麼大的事,你怎麼也不事先跟我說一聲?」
姚佩佩滿腦子都是譚功達被撤職的事,滿腹焦憂,心神不定,見姑媽這一問,便吃了一驚,忙問道:「到底是什麼事,讓姑媽這麼高興?」
她姑媽假裝生氣地把她手一推,嗔怒道:「死丫頭,到現在你還想瞞我!政府派來的兩個做外調的同志已經向我透了底了。」
姚佩佩一聽說「外調」兩個字,頭一下就大了。她用手捋著肩上的背包帶子,忽然想起今天下午在巷子口碰到的那兩個陌生人。她起先還以為是姑父單位的同事呢,原來是為自己的事而來。
「今天下午,你前腳走,他們後腳就找來了。一進門就掏出本子來,問這問那。我問他們到底想瞭解什麼事,他們就說,只要與姚佩佩同志有關,所有的事都不應該向組織隱瞞。我當時就是一愣,還以為你在單位犯了什麼錯誤,再看了看那兩人的臉色,慈眉善目,態度也還和藹可親。我一邊用一些不相干的事來搪塞,一邊旁敲側擊地打聽事情的來龍去脈。在沒弄清楚他們的來歷之前,我什麼話都不會跟他們說的。那位年輕一點的,畢竟歷練不深,經不住我再三盤問,便道:『是省裡要調姚佩佩同志去工作。』我一聽說你要去省裡工作,這接下來的話就好說了。我把你誇得像一朵花似的,反正閉著眼睛瞎吹唄!把死的說成活的;把活的說成會飛的。那兩人可真傻!我的話他們還真信!說什麼他們就記什麼。我又問他們,我們佩佩若是到了省城,會給安排個什麼工作?那年紀稍長一點的倒是口風很緊,他說他也不清楚,他們的任務只是負責材料。你這個丫頭,雖說攤上了那麼一個反革命家庭,倒是命硬,哈哈。你是哪裡修來的這個福分?天上掉下一塊金子來,怎麼偏偏就砸在你的腦袋頂上?」
她正這麼眉飛色舞地說著,姑父也下班回來了。姑媽立即就丟開她,圍著姑父,把剛才說過的話又添油加醋地說了一遍。姑父也挺高興的,少不了又把佩佩叫到身邊,以長輩的口吻勉勵教訓了她一通。末了,姑媽又將她拽到一邊,低聲對她說:
「不過,那兩人倒是問起了你的家庭歷史。詳細地盤問你爹被鎮壓、你媽上吊的事,我起先還想替你瞞天過海。可那麼大的事,怎麼瞞得過去呢,也不知要不要緊……」
姑父滿不在乎地插話道:「這個你不懂!不礙事的!她爹是她爹,她是她!我們的政策是:有成分論,不唯成分論,重在個人表現……」
「你少跟我『我們我們』的!你他娘的又不是政府!」姑媽笑道:「不過你這話倒是不錯。做外調的那兩個同志也是那麼說的。」說完,姑媽喜孜孜地去廚房準備晚飯去了。
吃飯的時候,姑媽囑咐她,待會到樓下唐拐子的裁縫鋪去量一下腰身,下午她從箱子裡翻出幾塊布料來,要給佩佩做幾件衣裳。
「這麼急?你這個人呀,見了風就是雨的,現在才剛剛做外調,離正式調動還早著呢!哪裡就耽誤了你給她做衣裳!」
「話是這麼說,還是早一點預備的好,佩佩你說是不是?」
姚佩佩說她這會兒頭痛得厲害。而且她還要寫一個
入黨申請書,是昨天楊福妹特意囑咐的,明天一早就要交的。姑媽聽說她要入黨,又見侄女愁眉不展,心事重重,便沒再堅持。姑父蹺著二郎腿,手裡拿著一份報紙,對佩佩道:
「怎麼,佩佩要入黨啦?」
姚佩佩苦笑了一下,歎了口氣道:「哎,我哪有那麼高的覺悟啊,哪有什麼資格入黨!還不是他們給逼的。」
姑父一聽她這麼說,當即臉色陡變,放下報紙,正色道:「新鮮!入黨還有人逼你?」
姚佩佩便把楊福妹如何讓她寫入黨申請書,她如何不願意寫,楊福妹如何跟她說,這是一項嚴肅的政治任務,而且明天一早就讓她交上去等等細枝末節,說了一遍。姑父氣得渾身亂抖,直著脖子喊道:「還有這樣的事!入黨是內心的一種純潔自然的要求,怎麼能強迫命令!我勸你不要寫,不僅不要寫,還要把這一情況及時地向上級黨組織反映,這是嚴重的違背黨章的行為!」
「放你娘的臭狗屁!」
姑父正說得得意,不料姑媽把桌子一拍,跳了起來:「人家領導讓她入黨,管你屁事!還不是指望她進步!你他娘的吃硬飯、拉硬屎,卻不會說人話!這些年,入黨申請書我看你至少寫了十七、八封了,可是頂個屌用!你別他娘的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了!你要是早早入了黨,那個副校長也不會給人家擼下來了。」
姑媽一旦罵起人來,便有一種迴腸蕩氣之美。不知為什麼,佩佩聽了,雖說滿嘴髒話,總覺得心裡痛快無比!
姑父立刻嚇得不敢吱聲了。他把飯碗一推,抓起一隻蒲扇,呼啦呼拉地亂扇一氣,一個人下樓散步去了。
整整一個晚上,姚佩佩都坐在自己的梳妝台前,看著桌上的一疊信紙發愣。她的姑媽興奮勁還沒過,不時推門進來,跟她說話。一會問她入黨申請書難不難寫,一會又趴在她肩上柔聲道:「佩佩,你到了省城,當了幹部,會不會就不認我這個姑媽了?我以前對你狠了一點,言語上或許有個山高水低,可心裡待你比嫡親的女兒還要親,我和你那老不死的姑父沒能弄出一兒半女,日後就全指望你了……」說完照例又是抽泣。弄得姚佩佩只得放下筆,回過身來勸她。
到了九十點鐘的時候,姑父還沒回來。姑媽卻笑嘻嘻地抱著一大摞材料往佩佩的梳妝台前一放,悄悄地對她說:「這都是我從你姑父的抽屜裡翻出來的,你姑父什麼事都不會做,就會寫這個入黨申請書,你找找看,有沒有他寫過的申請書,若是有,你就照抄一份就行啦,費那麼大勁幹什麼!」
說完,就踮著腳出去了。她走到房門口,又回過頭來,對佩佩囑咐道:「要抄你就快點抄,你姑父一會恐怕就要散步回來了。」
姚佩佩心裡只得苦笑。她搖了搖頭,順手拿過那堆材料,一頁一頁地往下翻,可翻了沒幾頁,突然眼前一亮,暗自吃了一驚!這哪是什麼入黨申請書!一共六份材料,全是姑父寫的悔過書!材料中寫的是他和學校的一名化學女教師之間的腐化醜聞。她剛開始還不知道搞腐化是什麼意思,可看了兩頁,臉就紅了。
姑父在信中交代說,這名出身於地主家庭的白骨精女教師,如何向自己進行猖狂進攻;自己如何坐懷不亂、威武不屈;對方又如何窮追猛打。這是一條隱藏在革命教師隊伍中的資產階級美女蛇,因為她長得像電影演員王丹鳳,自己一時把持不住,竟做出了那樣一件「禽獸不如」的勾當……
雖說是七月的夏日,可看完了這份材料,姚佩佩週身一陣冰涼。平常老實巴交、令人尊敬的姑父,竟然是這麼一個人!尤其是事發之後,他竟然將全部的髒水都潑到那個長得像王丹鳳的可憐女教師頭上!心裡就有一種說不出的厭惡之感。不知怎的,她又忽然想起湯碧雲來。腦子裡盤旋著「人心隔肚皮」這句俗話,看著窗外迷茫的夜色,一時悲從中來,淚流不止。
3
譚功達已經兩個多星期沒去縣裡上班了。他知道他眼下的任務就是做夢。
沒日沒夜的昏睡,很快讓他對時間的感覺變得遲鈍。夏日的夜晚皓月當空,露水濃重。蟋蟀和金鈴子叫個不停。多少個晚上,他搖著扇子,躺在院中的竹椅上,看著天空中金粉一樣的星斗,昏昏睡去,直到黎明啾鳴的鳥將他驚醒。
他忽然記起十多天前,也就是他被解除職務停職檢查後的第二天,家中來了一位道士模樣的算命先生。這個人牙齒漆黑,面色焦黃,看上去就像一個鴉片煙鬼。一進門就對他說:「你知道為什麼在縣長的位置上給人擼下來了嗎?這屋子裡有鬼,馮寡婦陰魂不散。」
隨後他從懷裡摸出一面小圓鏡來,說是要替他降妖捉怪。那天中午,驟雨初歇,天空中同時出現了兩道絢麗的彩虹。道士說,這樣奇異的天像一百年才會出現一次。
「這麼說,是吉兆囉?」譚功達厭惡而譏諷地問他道。
「倒也不盡然。兩道彩虹分別是通往未來的跳板,左邊那條是吉兆,右邊的那一條,卻也難說。」道士說。
譚功達又問他,將來自己會不會結婚。
道士想了想,道:「會的,會的。還會有孩子。是個男孩。」
「跟誰結婚?」
「那要看。現在,一切都很難說。因為畢竟,洗澡水還沒有潑到你身上。同樣的道理,時光可以倒流。苦楝樹和紫雲英花地的陰影,也可以重新被陽光驅散……你能不能先給錢?」
譚功達見他滿口胡言亂語,也沒怎麼搭理他。他按了按自己的下腹部,問道:
「這幾天,我的左腎老是疼。我是得過腎炎的,還開過刀。近來傷口隱隱作痛,會不會有什麼問題?」
「身體不好,你應當去
醫院。」道士狡黠一笑,接著道:「不過,你的問題不在左邊,而在右邊。記住,永遠是右邊……」
「右邊?右邊是肝啊,我的肝可沒什麼毛病……」
那道士冷笑著,向他伸出一隻瘦骨嶙峋的手來,暗示他先給錢。
譚功達終於失去了耐心,連推帶罵,將他轟走了。
那道士倒也不生氣,嘴裡只是道:「慘了,慘了!你慘了!你慘透了!用不了幾天,洗澡水就要潑到你頭上了……」
洗澡水?他娘的,哪來的洗澡水?
在他書房的桌上,攤著一張梅城規劃圖。這張圖是他請一個剛剛分來的學美術的大學生繪製的:技法精湛,出神入化。圖上不僅精確地標明了梅城縣每一座村莊的具體位置,而且還畫出了山巒,河流,湖泊,峽谷的大致形貌。這不是一張普通的地圖,倘若稍加修飾,完全可以送去參加中國美術協會的年度畫展。他畫的是未來梅城春天的景象。甚至還用顏料點染出繽紛的鮮花、路上的行人和汽車。
「這是紫雲英嗎?」他指著畫上的花叢問道。
「不,是桃花。」大學生說。
他還給這幅地圖取了一個名字,叫做桃源行春圖。譚功達問他能不能在圖上畫上一道長廊,將梅城縣的每一個村莊都連接起來。
「為什麼?」大學生吃驚地問道,「為什麼要畫長廊?」
「這樣,全縣的人不論走到哪裡,既不用擔心日曬,也挨不了雨淋。」
「人家都叫我瘋子,原來縣長您比我還要瘋。」大學生笑著對他說:「不過,這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不可能?」譚功達問他。
「沒有為什麼。」大學生神秘地揚了揚眉,「藝術,你不懂的!」
可惜的是,譚功達還沒有來得及將這幅新地圖拿到常委會上去討論,就被免了職。到了晚上,地圖上的山川、河流一起進入他的夢中,他甚至能聽見潺潺的流水聲,聽到花朵在夜間綻放的聲響。
一個星期前,縣裡派來了幾個工人,扛著梯子,把他屋裡的電話給拆走了,他與外界的聯繫就此中斷。沒過兩天,又來了另一撥人,他們是一些木匠和泥瓦匠。手裡拿著皮尺,一進門就指手畫腳,把他家轉了個遍,隨後拉開皮尺量這量那,忙活了整整一個上午。譚功達問他們是幹什麼的,工頭說:「這房子要大修了。」
譚功達忙問,是誰讓他們來修房子的?
工頭說:「你別緊張,這房子要拆,起碼還得等一個月。是縣委辦公室讓我們來的。」
「房子拆了,我住哪?」
「這個我們哪裡管得了!」工頭道。
由於心裡記掛著沼氣池的試驗,譚功達還抽空去了一趟紅旗養豬場。他特地起了個大早,從梅城縣汽車站坐車到城郊的造甲村,然後步行五華里的山路,才趕到養豬場。一名飼養員告訴他,在這試驗沼氣的幾個人早就捲鋪蓋離開了。用來試驗的幾個大池,也早已出了糞……
「你不是不當縣長了嗎?」飼養員不解地看著他,「還管這些鳥事做什麼?」
這天晚上,譚功達在西津渡一家小飯館中喝了點白酒,一直到店主人再三催促打烊,才怏怏不樂地離開。他喝了太多的酒,被風一吹,酒食翻滾,湧向喉口。他忍了又忍,才沒吐出來。
他走到家門口,隔著濃濃的霧水,忽然看見自家屋裡竟然亮起了燈光,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心裡明明記得一大早出門的時候是鎖上門的,這會兒,家裡怎麼會亮燈呢?他再次摸了摸門上的鐵鎖,濕漉漉的,並未打開。這時候家中怎麼會有燈光呢?
譚功達看見廚房中燈影憧憧,似有人影晃動。難道果然像道士所說,馮寡婦的冤魂不散?心中不免也有幾分疑心。他打開院門,躡手躡腳地走到廚房邊,正想探頭朝裡邊看個究竟,冷不防閃出一個黑影來,「嘩」地從裡面潑出一盆水來,澆得他渾身透濕。譚功達怪叫了一聲,把那人也嚇得吱哇亂叫。
「怎麼這麼巧?」那人咯咯地笑了起來,「把洗澡水潑了你一臉。」
聽起來是個女人的聲音,譚功達在臉上胡亂地抹了幾把,湊到廚房的燈光下,定睛一看,哪是什麼馮寡婦的冤魂!原來是上次在老徐辦公室見過的那個農婦張金芳。
她剛剛洗過澡,穿一條花短褲,上身只穿一件對襟小馬夾,兩個Rx房鼓鼓囊囊,像是要把馬夾撐破似的。她倚在門邊,笑嘻嘻地看著譚功達,嘴裡甜甜地道:「譚縣長,你不記得我了嗎?」
「我已經不是什麼縣長了,你別亂叫!」譚功達的心裡還是在撲撲亂跳,「先不跟你說這個,我門關得好好的,你是怎麼進來的?」
「那還用問?從籬笆縫裡鑽進來的唄。」張金芳擰了擰手裡的毛巾,就過來替他擦了擦頭上的水,她的Rx房在他眼前晃個不停。她穿著一條紅短褲,大腿又粗又白,身上有一股好聞的肥皂味兒。
她帶來的那個五、六歲的孩子,歪在灶堂裡的柴火堆上,張著小嘴,已經睡熟了。這個女人洗了澡之後,自然有一種爽淨與嫵媚:口寬臉闊,細眉大眼,膚色紅潤,身材壯碩。譚功達不禁酒往上翻,血往上湧,心中搖搖欲醉。他在看她的時候,那女人也望著他,一直在妖嬈地笑著。
「你怎麼又找到這兒來了?不是說好了不來的嗎?」譚功達扶住牆,只覺得眼前一陣眩暈。
「房子被沖了,地也被淹了,不找縣裡,你讓我找誰去?」婦人仍是笑。
「縣裡不是在普濟設了臨時居民點嗎?」
「那鬼地方也能住人?胡亂搭幾個窩棚,把我們往裡一塞,每天發幾個餿饅頭,就算完事啦?晚上連個帳子也沒有,我那苦命的孩子,渾身上下,被咬得沒有一塊好肉。」張金芳道,「前天早上,縣防疫站的人又來噴藥,我一打聽,才知道是防霍亂的,我膽子又小,一聽說要鬧霍亂,就連夜帶著孩子,奔縣上來了。到了縣上,天已經快黑了,門都關了,傳達室那老頭認得我,死活不肯開門,我沒辦法,只能一路打聽,找到您家來了。」
「有事請你到縣裡去說。再說,現在我已經不是縣長了。」譚功達再次提醒她。
張金芳也不搭理他,從水缸裡舀了水,把換下的衣服往腳盆裡一泡,蹲下身子去洗她的衣服去了。譚功達怎麼勸她離開,張金芳只裝聽不見,嘴裡帶著笑,不時拿眼睛偷偷地覷他。譚功達極力顯出嚴肅威赫的樣子,可他的嗓音根本不聽使喚。再凶狠的話,一出口,全都變成了深沉低回的呢喃,就像清澈的水流漫過春天的草地,聲音中帶著柔情蜜意。
四周靜謐無聲,窗外的一輪彎月,泛著清冷的光。他忽然覺得那月亮開始轉動。緊接著,整個廚房都像磨盤一樣地轉動起來,而且越轉越快。他一個立腳不穩,向前趔趄了一下,扶著牆就要嘔吐。張金芳見狀趕緊過來,在身上揩了揩濕手,一把攬住他,又在他背上輕輕地敲著。
譚功達嘔吐了半天,只瀝出一些綠色的苦水來。她的臉和譚功達挨得那麼近,耳畔的發叢不時蹭著他的臉。張金芳敲了半天,見他也吐不出什麼來,便拽過他的一隻胳膊,架在自己的肩上,摟著他的腰,扶著譚功達往臥室去了。
四十多年來,除了白小嫻之外,譚功達還是第一次這麼近地挨著一個女人。他渾身綿軟無力,可他知道自己血液奔湧,像脫了韁的野馬。她身上的汗味熏得他心旌搖蕩。在沉沉的睡意中,他能夠感覺到張金芳在脫他的鞋襪,解他衣服的扣子……他意識到女人用濕毛巾擦他的脖子、他的胸脯、腋窩……他能聽見張金芳輕聲地說:「真臭!你幾天不洗澡了?」聽見她用扇子在帳子裡趕蚊子。隨後金屬帳鉤「噹啷」一響,一個甜蜜而污穢的聲音在他耳朵邊慫恿他:算了,這樣多好!別管它那麼多了,由它去吧!他在涼席上暢快地打了個滾,趴在床上,沉沉地睡去了。
到了後半夜,譚功達從一陣尖銳的頭痛中醒了過來。帳子頂上浮著一層微暗的月光。他摸索著想要找到燈繩,卻摸到了一個圓滾滾的腦袋上,心裡就覺得不妙,酒也醒了大半。他又朝左邊摸了摸,就摸到了那婦人的臉。
「你是不是要喝水?」
原來,張金芳病未睡著,正眨巴著她那明亮的大眼睛,輕聲問他。
她一下就拽住了譚功達的胳膊,抱在懷裡,任憑譚功達怎麼用力,也抽不出來了。在這個富有經驗的女人面前,譚功達就像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她把他的手拽到罩衣的下沿,又貼著肌膚往上,滑向她的胸前……原來她的Rx房這麼大,都快堆到胳肢窩裡了;原來她的身上這麼軟,這麼滑,這麼奇妙!張金芳渾身上下大汗淋漓,她平躺在涼席上,開始了沉重的喘息,嘴裡喃喃道:快,快……她的喘息那麼急促,胸脯起伏的那樣厲害,面目那麼猙獰、醜陋,牙齒咬得那麼緊,嚇得譚功達趕緊俯身問她:「張同志,你,你是不是哪兒不舒服?」
第二天早上,譚功達一覺醒來,覺得通體舒坦。他懶洋洋地躺在床上,什麼心事也沒有。在早晨涼爽的微風中,心裡十分安逸。他從桌子上摸著了一包煙,叼起一根,正要點火,見自己全身赤裸,猛地就想起什麼事來,嘴裡叫了聲「不好」,一骨碌從床上翻身坐起,嚇得面無人色。
他要好好地想一想,昨晚的一切是怎麼發生的。可腦子裡一鱗半爪,什麼頭緒都沒有,就像是做了一個又甜又黑的夢。他手忙腳亂地穿上衣服,赤著腳,滿屋子找了個遍,怎麼也沒看見張金芳娘兒倆的身影。她和孩子都不見了。窗外的
海棠樹上一隻梅鳥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
他走到院子裡,看見院門大開,心裡不由得一陣狂喜:難道他們走了不成?
當然不可能。
因為他很快就發現:他們隨身帶來的那個髒兮兮的大挎包就擱在井台上,張金芳昨晚換洗下的衣服在晾衣繩上被風吹得
飄來蕩去。他來到廚房,地掃得乾乾淨淨,水缸裡的水都滿了。他摸了摸鍋灶,是熱的,揭開鍋,看見鍋底蒸著一塊麵餅,還有一隻雞蛋。
他抓過麵餅,剛吃了沒兩口,就聽見院中似有人語響動。趕緊跑出門一看,見張金芳一手拎著一隻蘆花公雞,一手抱著濕漉漉的水芹菜,那個孩子躲在她身後,兩人正從門外進來。
「你醒啦?」張金芳笑道,「我做的餅子好不好吃?」
隨後,她把那孩子往譚功達面前一推,道:「臘寶,快,叫爸爸。」
那孩子怯怯地看了譚功達一眼,一轉身又朝她娘跑過去,緊緊地抱著她的大腿。張金芳臉一沉,勃然變色:「剛才在路上,我是怎麼跟你說的!你是叫還是不叫?」說完順手就給了那孩子一巴掌,臘寶嘴一張,哇哇大哭,眼淚鼻涕一起下來了。
張金芳也不答理他,把那蘆花大公雞往地上死命一摔,那公雞撲楞著翅膀,原地打轉。張金芳一看那雞還沒死,就更火了,大步上前,一腳踩住那雞的翅膀,把雞的腦袋輕輕一擰,那公雞「吱」的一聲,脖子就耷拉下來,死了。
張金芳擼了擼袖子,對譚功達道:「你吃完了餅,就去幫我燒鍋開水,中午,我給你燉鍋雞湯喝。」說完,她用腳尖挑了一下地上的那把掃帚,那掃帚就自動地跑到她手裡去了。她朝手心裡「噗噗」吐了兩口唾沫,搓了搓手,拉開架勢,清掃起場院來。臘寶這時也不哭了,正用一根棍子頓在院子裡捅那公雞的腦袋。
譚功達嘴裡噎著一塊餅,怎麼也吞不下去,嚇得目瞪口呆。
張金芳打掃完院落,又忙著去整理昨晚被他們踩壞的籬笆。譚功達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走到她身邊,蹲了下來,從地上抓過一根樹枝,撥弄著地上的土塊,一時不知怎麼跟她開口。
「大嫂,……」過了半天,他終於叫了她一聲。
張金芳奇怪地轉過頭來,看著他,朗聲笑道:「你別大嫂、大嫂的,都是一家人了,叫得我心裡怪彆扭的。我是有名字的,你往後就叫我金芳好了。」
「金芳同志,我……」譚功達根本不敢去看她的臉,低著頭道:「我想跟你說幾句話。」
「說唄。」張金芳大聲道。
她麻利地把倒塌的竹籬扶起來,再用草繩將它紮緊。譚功達拽了拽她的袖子,又朝籬笆外指了指,張金芳探頭朝外面張望了一眼,果然看見籬外人影晃動,腳步雜沓。便拍了拍身上的灰土,站起身來,笑道:「你這人,事情可真多!」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裡屋。一進臥室,張金芳就把門給反鎖上了。她走到床邊,一屁股坐在床沿,把頭上的方巾扯了下來,挪了挪身子,撣了撣床沿的灰土,對譚功達道:「你也過來坐。」
譚功達沒敢過去。他靠在床邊的桌上,抖抖地點上一隻煙,猛吸了起來。
「你不是要跟我說什麼話嗎?說吧。」金芳道。
香煙在譚功達指縫中抖動。奇怪,他怎麼也控制不住它:「張金芳同志,你們打算什麼時候走?」
「走?走到哪裡去?」張金芳一臉壞笑地看著他。
「我是說,你們打算什麼時候離開這兒?」
「我知道你要趕我走,是不是?」張金芳冷笑道:「不行啦!太晚啦!如今地也耕了,種子也下了,我已經是你的人了,你倒要趕我走,你這狗日的,良心都叫狗吃了!」
譚功達勉強地笑了一下,說,都怪他昨晚喝醉了酒,一時糊塗,才做出那樣豬狗不如的事來。他願意深刻檢討。他說,為了做出必要的補償,他願意將這麼多年來積攢下來的全部工資都毫無保留地送給她,「只要……」
「只要我答應離開,對不對?」沒等到譚功達把話說完,張金芳就咧開嘴笑了:「呆子,你可真是個呆子!做你娘的春秋大夢!xx巴一拔,轉臉就不認得人了?你就是送我一座金山,我也不會走的。再說了,既然我已經是你的人了,你的那些錢本來就是我的。」
譚功達聽了她這一番話,才知道事情根本不像他預先想像的那麼簡單,腦袋「嗡」的一下就炸了。一個人呆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
過了好一會兒,他又找出了另外一套說辭。
「張金芳同志,也許你還不知道,我如今已犯了嚴重的政治錯誤,」譚功達故意在「嚴重」兩個字上加重了語氣,「已經不再是縣長了……」隨後,他把自己如何被停職檢查的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張金芳不屑一顧地噘著嘴,笑道:「你又編出這些瞎話來誆我!說你呆,倒也挺聰明的!你當我是三歲的孩子啊。」說完,她從床上跳下來,一搖一扭地走到譚功達身邊,把臉貼在他的臉上,柔聲道:「你這個呆子!活了四十多年,我料你還沒聞著過女人味!如今白送給你一個老婆,你也不要?別看我是鄉下人,可當年青枝綠葉的時候,也算得上是十里八鄉數一數二的美人哪!只可歎我家那死鬼沒福消受,如今誤打誤撞落到你手裡,也不知道你們老譚家修了幾世幾劫的福,你就別得了便宜還賣乖了。」
譚功達正要說什麼,那張金芳早已將兩片厚厚的嘴唇貼了上去,堵住了他的嘴。身體隨之也變得軟軟的,似乎就要癱倒,譚功達只得用手去撈住她。她又開始了喘息。她這一喘息,譚功達的心馬上就亂了。那女人的身體軟得像發過頭的麵團……兩個人跌跌撞撞,挨到床邊。彷彿是為了消弭一個小錯誤,就要去犯一個更大的錯誤,譚功達心一橫,一不做二不休,將她壓在了床上,一隻手就要到她的腰間扯那腰帶,張金芳見他正在興頭上,便假裝用力去掰他的手,嘴裡浪笑道:「你還趕我走不趕?」
譚功達嘿嘿得笑了一聲,嘴裡說:「不叫你走了。」
「你可想好了,不許反悔!」
譚功達說他已經想好了,決不反悔。
張金芳又讓他發誓,一遍比一遍刻毒。見譚功達無不應承,這才把手一鬆,由他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兩個人都赤條條地躺在床上,累得像死狗一樣。譚功達靜靜地吸著煙,極力地說服自己其實這樣也挺好。這樣也挺好,真的挺好!那張金芳把頭枕在他的臂彎裡,偷偷地笑。譚功達問她笑什麼,她也不答話。半晌,張金芳用手擰了一下他的鼻子,悄聲道:「你呀,果然是個呆子!」見譚功達愣愣的看著自己,就又接著道:
「這大水退了以後,縣裡讓我們分批返鄉,重建家園。可是縣裡、鄉里也撥不出多少錢來,如何能蓋得起新房子?我就想到來縣上再鬧它一鬧,混幾個錢,回去貼補貼補。可到了縣委大院門口,天已經黑了,門房死活不讓我進去,說幹部們都下班了,讓我第二天再來。我們娘兒倆,可憐,在大街上轉悠了半天,也找不到個落腳的地方,身上又沒帶幾個錢,就忽然想起你來。在路邊隨便找了個人打聽了一下,還真的就問出了你家的地址。
「到了你家門口,一看大門緊鎖,等了半天也不見你回來。正想著離開,還是我們家臘寶眼尖,一眼就看出你們家籬笆有個洞。我當時餓得頭昏眼花,一看四周又沒人,也就管不了許多了。本來我們也就想在你這兒討碗水喝,對付著過一夜,運氣好的話討得幾個錢,第二天就回去;如果運氣不好,第二天就到縣上去大鬧一場。可一等到你喝醉酒回來,就見你兩眼直勾勾地朝我身上看。我心裡一動,心說這人都當了縣長了,怎麼還這麼輕薄!我的心思就活動了。說實話,當時我有了這個心思,自己都吃了一驚。都說縣長四十歲還沒成家,可見是被憋壞了。我敢說,自打你進了廚房的那刻起,眼睛就沒離開過我。我心裡道:要是再激他一激,保不齊這事還真能成。結果呢,還真成了!」說完,抱著譚功達哈哈大笑。
譚功達一時無語,反正後悔都已經來不及了,心裡就只剩下了這樣一個念頭:說不定這樣倒也挺好的。
傍晚的時候,隔壁的老徐下班回來,給他送來一封信。老徐進屋的時候,看見他們三個人正親親熱熱地圍著一個桌子吃飯,當即僵在那裡,嚇得話都說不利索了。
信是姚佩佩寫給他的。寫在一張
日曆的背面,很短,只有十幾個字:
電話打不通。現有一事相商:我也打算從縣裡辭職,你的意見如何?
這天晚上,譚功達一夜未睡。張金芳頻頻地招他、惹他、逗他,他心裡覺得膩膩的,沒有碰她。小寶睡在他身邊,靜靜地打著鼾。他一遍一遍默念著佩佩的名字,流出了悔恨的淚水。
佩佩。佩佩。
4
自從譚功達被解除職務之後,他那張大辦公桌一直空著。姚佩佩不安地想到:如果錢大鈞以新任代理縣長的身份,搬到這裡來辦公,自己勢必要與他朝夕相處,那可怎麼辦?她成天提心吊膽的,害怕錢大鈞突然出現在她的辦公室裡,望著她似笑非笑。不過事情過去兩三個星期了,她說擔心的事一直沒有發生。姚佩佩倒是在樓道裡遇見過他一回。他不知為何受了傷,頭上纏著一條白紗布,紗布上還隱隱地透出絳紅的血跡。後來,她才聽說,原來是叫譚功達用茶杯給砸的。
那天下午,錢大鈞來辦公室找譚功達談話,沒多久兩個人就吵了起來。門房的老常說,那天下午,他正在院子裡生煤爐,一聽見樓上茶杯摔碎的聲音,就知道大事不好。正想上樓看個究竟,忽見一隻煙灰缸從窗口飛了出來。他跑到樓上,樓道裡早已擠滿了人。原來錢大鈞和譚功達兩人已經扭打到了樓道裡。他看見錢大鈞手按在額角上,指縫裡往外滴著血;譚功達手裡拿著一把長長的青石鎮紙,發了瘋似的亂揮。別看他四十大幾的人了,可畢竟是行伍出身,發起飆來,三兩個小伙子都攔他不住,一直追到二樓,最後才被人死死攔住了。譚功達還在那兒亂踢亂蹬,嘴裡罵道:「媽拉個巴子!當年你在挺進中隊,幹出了那檔子醜事,我真後悔當初沒一槍崩了你!」
錢大鈞也不答話,在幾個人的簇擁下,趕忙去醫務室包紮去了。老常說,他和另外幾個人扶著譚縣長,把他勸到辦公室去的時候,看見白庭禹書記站在四樓欄杆扶手邊悠閒地抽著煙。不過,他什麼話也沒講,人影子一晃,隨後就不見了。
隨著譚功達的解職,姚佩佩覺得自己在縣機關也漸漸地被人們遺忘。沒有任何人向她下達任何指令,也沒有人打電話到她的辦公室來。她日復一日坐在桌前,托著腦袋,看著窗外發愣。那封
入黨申請書她一直沒寫,楊福妹也不再催問。至於上調省裡的事,也似乎沒了音訊。在這個寂靜的夏日,她成天昏昏欲睡,心裡像長了毛。漸漸地,多年來一直積壓在心中的一個念頭終於沉渣泛起。
她想到了辭職。
可一旦自己辭了職,又能到哪裡去呢?姑父剛當上副校長的時候,姚佩佩倒是動過一點心思,想央求姑父介紹她到梅城中學去教語文。自己讀過不少書,缺的只是教書的經驗而已,中學教不了的話,去小學教孩子們識幾個字還是綽綽有餘。沒想到姑父那邊又出了事。另外,他一想起姑父那份悔過書,就覺得這個人也很不可靠。
她每次騎車回家,都要經過以前在那兒賣籌子的梅城浴室。每次路過那兒,她總要莫名其妙地往那兒看一眼。心裡總有一種預感,說不定哪天又要回到這裡賣籌子了。看著浴室那斑駁的灰泥大門,看著大門拱頂上那個早已褪了色的水泥五角星,她覺得既虛幻,又踏實。可是忽然有一天,澡堂裡傳來了隆隆的機杼之聲,一群白衣白帽的女工從門裡進進出出。原來澡堂早已廢棄不用,那兒新建了一家紡織廠。
難道自己真的要到海島上去隱居?她眼前又浮現出譚功達那張臉來。其實,他如果不把襯衫的領子弄得髒兮兮的,不把紐扣扣錯,剪裁一身合適的衣服,把身上弄乾淨,倒也挺像個人的。一想到譚功達,她的心裡就恨得直癢癢!這個人彷彿徹底從人間消失了似的,一個多月來她沒再聽到他任何的消息,連電話也沒有打過一個。這個人真是呆得可以!當年,他和白小嫻要好的時候,出於本能的嫉妒,姚佩佩常常有意無意地挖苦他,說來也奇怪,只要一張嘴,那些怪話就會從她嘴裡源源不斷地冒出來,可當自己好不容易恢復了平靜,甚至已經強迫自己認真地考慮萬一譚功達與白小嫻結了婚,自己應該送什麼禮物合適時,他倒反而說出一些不三不四的話來逗她,發誓賭咒要跟她倆人到小島上男耕女織。他的話說得那麼決絕,那麼露骨,害得姚佩佩睜著眼睛數著窗外的星星,一個晚上翻來覆去輾轉難眠。可他說完了,也就忘了。第二天就像個沒事人一樣,就當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譚功達離職那天,文件和碎紙片扔得滿地都是,最後還得姚佩佩一個人替他收拾。在清理這些紙片的時候,她從地上揀到一個揉皺的白紙團,展開一看,卻見上面寫滿了自己的名字。她數了數,一共有十三個「佩佩」,她認得出,那是譚功達的筆跡。在這張紙的下方,還列著幾道奇怪的算式:
1961-1938=23
1938-1912=26
27-23=4。
這樣的數字等式,她見過不止一次了,不知道他在盤算什麼。既然上面寫滿了自己的名字,說不定這張紙條真的與自己有關。或許她還能從這些奇怪的數字中勘查出自己一心想要知道的某些隱秘。她把這張紙條偷偷地藏在褲子口袋裡,像做賊似的帶回了家中,一個人坐在燈下,皺著眉頭,細細地推究起來。
到了半夜,她都快把腦子想穿了,也不知道數字和等式分別代表什麼意思。臨睡前,她偶然看了一眼桌上擺著的檯曆,心中突然漫過一陣驚喜:1961是年份,今年就是1961年。1938是自己的出生年份,23歲是自己的年齡。會不會,他是在計算我的年紀?
第二個算式也不難理解。她很容易就聯想到,1912年這個數字或許是譚功達的出生之年,因為他一直在說他是辛亥革命後的那一年出生的。那麼26歲就代表兩個人的年齡差。如果他擔心兩個人的年齡差得太大而背上沉重的心裡負擔(其實是完全不必要的),他對自己陰晴不定的曖昧態度倒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釋。不過白小嫻的年齡也並不比我大,他怎麼就不擔心了呢?到底是怎麼回事?假如能當面問問他就好了。
那麼,第三個算式又說明什麼問題呢?關鍵是27這個數字。她想了半天,也不知道它是從哪裡來的。往後一連好幾天,她把所有的這些數字放在一起加減乘除,可無論如何也得不出27這個答案。玩弄這個數字遊戲,成了想像中她與譚功達維持聯絡的惟一途徑。
她很多次試著給他家打電話,但每一次,電話裡總是傳來吹哨一般的嘀嘀聲……她也曾想過直接去他家找他,可她不知道他家的確切地址——只是隱隱約約聽說信訪辦的老徐就住在他家隔壁,當然,害羞和強烈的自尊心也不允許她這麼做。
最後她決定給譚功達寫封信,可以托老徐帶去。這封信她寫了差不多一整天。寫了撕,撕了再寫,紙簍很快就滿了。她不能把信寫得太露骨,因為這樣一來,萬一遭到對方的回絕,她只能是自取其辱——經過反覆盤算,她認為這樣的可能性是存在的。雖然譚功達曾當她面說過一些讓她心跳氣喘的瘋話,可她無法瞭解他的真正態度。那張紙條上的數字除了表明他的憂慮之外,畢竟不能說明太多的問題。
當然,她也不能把信寫得過於晦澀。那樣一來,譚功達這個粗心人極有可能不把它當一回事,甚至看不出自己藏在裡面的那點小心思……就這樣,快到下班的時候,她總算把這封信寫完了,它只有短短的一行。佩佩悲哀地想到,即便在兩個有情人之間,非說不可的話,竟然如此之少:
電話打不通。現有一事相商:我打算從縣上辭職,你的意見如何?
她覺得這封信不冷不熱,不卑不亢,因而心中十分滿意。它雖然外表貌似冷峻,字面不留任何痕跡,但實際上卻暗藏著讓對方幫她拿主意,進而讓對方替自己作主的潛台詞在裡邊。她的耳根有些發熱,臉上很快就泛出一片潮紅。經過仔細推敲,她又對這封信做了如下改動:
電話打不通。現有一事相商:我也打算從縣上辭職,你的意見如何?
與上封信相比,它雖然只多了一個「也」字,但意思又往前推進了一層。這個「也」字,恰如其分地在譚功達的被解職與自己的主動辭職之間,建立了因果關係,巧妙地反映出自己對譚功達被解職一事的同情,含有追隨對方的意圖。甚至也能多多少少表現出兩個人在命運上的共同性,以及自己打算與他共患難的決心。為了給這封信增加一點感情上的修飾,她把落款的「姚佩佩」三個字改成了「姚」,後來想想不滿意,就改成了「佩佩」。最後,她又有些不要臉地將「佩佩」改成了單字的「佩」。當她把這封信謄抄一新,裝入信封,封好口之後,不知不覺中已累得快要虛脫了。
在去信訪辦的路上,她不安地想到,如果那個傻瓜仍然看不出自己的心思來,那可怎麼辦呢?
第二天一上班,姚佩佩就在門邊的地上看到了一個信封。大概是老徐從門縫中塞進來的。她把這封信抓在手裡,有些不太敢看。由於沒有封口,她心裡就有一種不詳的預感。譚功達給她的回信是這樣的:
姚佩佩同志:是否辭職完全由你自己決定。我沒有任何意見。譚功達。
她怔怔地看著信箋上端「梅城縣人民政府公函」幾個紅色的大字,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氣得渾身發抖,差一點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譚功達用了「完全」和「任何」兩個明確的字眼來拒絕她,使她不能抱有任何的僥倖。這表明,譚功達不僅看懂了她信裡的潛台詞,而且明確地予以拒絕。彷彿一個人不僅面目猙獰,而且還帶著厚厚的帽子(姚佩佩同志,而不是佩佩。),穿著高高的靴子(譚功達。而不是她期待的功達,或達),渾身上下裹得嚴嚴實實。與之相比,自己的那封信,簡直就有點赤身裸體了。她把那封信連同信封,都撕成了碎片。眼睛裡噙滿了淚水,心裡滿是委屈和羞恥,但更多的是仇恨!她甚至覺得自己所有的不幸都是他一手造成的!假如不是他在一個偶然的機會從梅城浴室發現了她,進而把她調進縣機關工作,她也不至於在心底裡藏著那麼深的報恩的柔情,更不至於對一個四十多歲的糟老頭子抱有什麼幻想。譚功達就像舊小說裡的一個書生,搭救了一隻中了箭的狐狸,可又忽然把她拋下不管了。我真是自作自受,自作自受……
她罵完了譚功達,又開始罵自己。她發誓再也不理他了。譚功達雖然被解了職,可她心裡還覺得不解恨,暗暗詛咒他,最好讓他下地獄!
可是這樣怨毒的情緒只維持了兩個星期。到了七月末的最後一個星期五,她終於克服了自己的羞恥心、猜疑和怨恨,決定再給譚功達寫一封信,做一番垂死掙扎。這一次她決定直接約他出來見面。為了不讓自己因為期待他的回信而整夜失眠,她把寫信的時間推遲到星期六的上午。這樣,她的信發出之後,就下班了,對方若要拒絕她,也來不及通知。經過一番深思熟慮,見面的地點就定在她常常去的清真飯館,因為梅城只有這一家清真館,而且離縣政府不遠。他沒有理由不知道那個地方。這封信是這樣寫的:
明天晚上六點,在清真飯館見面。有要事相告。不見不散,切切。
不過這天晚上,姚佩佩還是一夜沒有睡著。本來她已經想好了,要晚到半個小時,借此小小地懲罰他一下,可第二天當她趕到清真館的時候,還是比預定的時間早了十分鐘。這令人難熬的十分鐘,她是在焦躁和狂亂中度過的。隨著時間像流水一樣無可挽回地從她指縫中流過,她的內心有一個瘋狂的聲音也在逐漸高漲。譚功達!你要再不來的話,我就要殺人啦!要殺人,要殺人!它媽的我要殺人啦!她的眼睛一刻不停地盯著窗外的那條林蔭大道,一直等到七點一刻,還沒見譚功達的人影。服務員懷裡夾著菜單,已經是第二次走到她跟前,問她要吃點什麼。她想都沒想就大聲答道:「對,我要殺人!」
「你說什麼?」服務員吃驚地看著她。
佩佩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正要解釋,她的身體突然一僵,眼淚差一點流了出來。因為有一雙手輕輕搭在了她的肩頭。救苦救難的菩薩,你終於來了!她回頭一看,像是被人潑了一盆冷水。
原來是湯碧雲。
「就你一個人,還是約了別的朋友?」湯碧雲歪著腦袋,笑著問她。
姚佩佩慌忙道:「就就就,就我一個人,一個人。」
「那就一塊吃吧。」湯碧雲不客氣地在她的對面坐了下來。
她拿出一包煙來,抖了抖,伸到姚佩佩的跟前。姚佩佩猶豫了一下,從中抽出一根,湯碧雲替她點著了火。這時,鄰桌坐著的一個老頭忽然走了過來,對他們道:「姑娘,年紀輕輕就學著抽煙,不好。」老頭話音剛落,湯碧雲就把桌子一拍,騰地站起來,指著他的鼻子罵道:「管你媽屁事!滾你媽蛋!」
老頭嚇得一縮脖子:「好好好,算我沒說,算我沒說……」氣得渾身亂抖地走了。
湯碧雲臉色蠟黃,像秋天被寒霜打黯的樹枝,無精打采。人也瘦了許多,脖子旁的兩根鎖骨使她的肩窩更深了。她的眼眶黑黑的,臉有點浮腫。兩個人抽著煙,互相望著對方,彷彿都不願意第一個挑起話頭。
上次在會議室留下的不愉快,彷彿像一根木刺卡在姚佩佩的喉嚨裡。在對方沒有做出任何表示之前,姚佩佩沒有理由原諒她。而且,她對湯碧雲的這身裝扮本能就覺得不舒服。可她想到,說不定碧雲心中也正是這麼想的。在經過一段難堪的沉默之後,還是姚佩佩用腳在桌子底下踢了踢對方的鞋尖:
「哎,想什麼呢?」她紅著臉問道。
「想死。」湯碧雲表情木然地說。
很快,她就掏出手絹來揩淚了。
「又出了什麼事?」姚佩佩抓過她的一隻手來,捏了捏。
湯碧雲說起她最近的一次自殺經歷。就在半個多月前,用的是她父親破篾的那把竹刀。她抬起手腕,將左手的手鐲往後褪了褪,露出一條已結了痂的傷口,給佩佩看。
她說起錢大鈞的那個瘋老婆田小鳳,有一天突然衝進錢大鈞在甘露亭的房子,當著錢大鈞的面,左右開弓打她的耳光,把她的臉都打腫了,還抱著她的腦袋往牆上撞。她罵她婊子、爛貨、不要臉,把什麼難聽的話都罵遍了。可錢大鈞仍站在那兒,悠閒地抽著煙,嘴角還帶著笑……
她又說起兩個月前的又一次墮胎。是在縣人民
醫院,替她做人流的是一個男醫生。醫生悄悄地告訴她,經過這次手術,她可能永遠也懷不上孩子了。
碧雲旁若無人地說著,姚佩佩屢次提醒她小聲一點,可碧雲滿不在乎。越說嗓門越大,唾沫星子飛濺到她臉上,像小雨似的。好在飯館裡沒幾個人,一名服務員遠遠地站著,手裡拿個蠅拍打蒼蠅。
過了一會兒,湯碧雲又接著說,因為腦震盪,她在家裡躺了半個多月。可病剛好,錢大鈞又打電話將她叫去了。他嚴肅地提出與她分手,希望她不要再糾纏自己,就當他們之間什麼事業沒有發生過。錢大鈞提出了他的交換條件:讓她在縣辦公室副主任和縣婦聯主任兩個職位中任選一個。
「你打算選哪個?」姚佩佩笑道。
「你說呢?」湯碧雲也笑著問她,兩人目光相遇,彼此心照不宣。不知為什麼,姚佩佩覺得她的笑容沒有了以前的那種純淨和明朗,像罩了一層霧似的。
「事情已經結束了,」湯碧雲歎道:「我現在也不恨他。要說恨的話,只恨一個人。」
「你指的是我?」
「沒錯。」她這麼說的時候,既像是認真的,又像是開玩笑,可佩佩聽上去覺得十分刺耳。
她咬著嘴唇,驚愕地看著對方,過了半晌,不冷不熱地說道:「你怪不到我頭上!你是自作自受!」
湯碧雲笑了笑,挖苦道:「我哪能跟你比?你現在多神氣呀!多風光啊!又是入黨啦,又是提干啦,還要往省裡調!自己毫髮無傷,卻把別人支使得團團轉!我要有你一半的本事,也不會落得今天這個下場。前些日子發大水,我在醫院忙了整整三天都沒合眼,腿肚子都累得轉了筋,滿嘴的牙床都腫了,還不是白幹?可你呢,舒舒服服地在病床上躺了兩天,還不是照樣有人給你評先進!」
「照你這麼說,是不是,要我和你一樣倒了霉,甚至比你還要倒霉,你才會稱心如意?」姚佩佩也提高了嗓門,淚水在她眼眶裡直打轉。
這句話像是戳到了碧雲的痛處。她半天沒吱聲,眼淚把她臉上厚厚的脂粉弄得一團糟。她突然抓過佩佩的手,請求佩佩原諒自己。她說她都快瘋了,沒有一個晚上不是睜著眼睛等天亮。自從她自殺過一次之後,她媽媽將家裡的刀和繩子都藏了起來,唯恐她再做出什麼傻事來。碧雲說,那天在會議室,故意不理她,是因為當天早上她接到了醫院送來的化驗單,她得了黃疸肝炎……
一聽說碧雲得了肝炎,姚佩佩正要夾菜的那雙筷子像觸了電似的趕緊收了回來,又生怕對方看出自己擔心傳染,臉一下就憋得通紅。
湯碧雲詭秘地笑了笑,什麼話都沒說。可姚佩佩還是滿臉發燙。
為了修復兩人之間受到損壞的微妙關係,兩個人都極力地討好對方,並嚴肅地做了自我批評。可這樣一來,因為過於客氣,氣氛反而有點生疏。問題是,兩個聰明人,就像兩面鏡子似的,都能從對方的臉上看到各自的內心。姚佩佩忽然覺得有點憂傷,為了對剛才那很不友好的舉動做出適當的補償,便硬著頭皮對湯碧雲道:「你碗裡剩下的麵條還要嗎?我還有點餓呢。」
說完,不顧一切地搶過那半碗麵來,就要吃。湯碧雲按住了她的手,輕聲道:「你要沒吃飽可以再要一碗。這肝炎,可不是鬧著玩兒的,會傳染的。」
姚佩佩當然沒有再要,湯碧雲也相信她確實已經吃飽了。
臨走時,兩個人都搶著付賬,弄得收銀員不知所從。
湯碧雲忽然想到一件什麼事來,笑著對姚佩佩道;「聽說,你乾爹要結婚了。」
姚佩佩正在算錢,也沒顧上理她。等兩人出了門,來到外面的林蔭大道上,姚佩佩這才一把拽住她胳膊,眼睛裡放出詫異的光來,道:
「你剛才說什麼?」
「剛才?」湯碧雲道:「我想想……噢,譚功達要結婚了。你猜猜看,
新娘子會是誰?」
「結婚?他跟誰結婚?」
「不是讓你猜嗎?」
「是……白小嫻嗎?」姚佩佩咬牙切齒地道。
「什麼白小嫻!那都是老皇歷了。讓你猜一百次你恐怕也未必會猜得著。就在昨天,縣裡收到了譚功達的結婚申請。對像居然是一個叫化子,據說還帶著一個拖油瓶,你能相信嗎?」
說到這裡,湯碧雲哈哈大笑,眉飛色舞地把剛剛聽來的新聞又跟姚佩佩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似乎只有在這一刻,她才能真正忘記自己的不幸。
5
這天傍晚,白小嫻端著塑料盆,從浴室出來,一邊梳著頭,一邊回宿舍。剛走到琴房邊,忽見團長滿頭大汗地朝她跑來了。
「找了你半天,原來去洗澡了。」團長喘著氣,對她說。
「你有什麼事?」白小嫻冷冷地道,仍舊梳著頭,不僅沒有停下來,反而走得更快了。
小嫻還在為去年他無故開除舞蹈教師的事生氣。團長只得跟著她往前走,側著身子,對她笑道:「白書記剛剛來過一個電話,說有急事找你。」
「哪個白書記?」
「就是你叔叔。」矮胖、敦實的團長一路追著她,「讓你馬上去他家一趟。」
舞蹈教師王大進剛從鶴壁調來梅城工作,還沒待滿一個星期,譚功達一個電話,他就給不明不白地開除了。他是連夜離開梅城的,走前沒有跟白小嫻告別。第二天,白小嫻四處找不到王大進,就去問團長要人。團長當然不能說是譚功達的授意,只得支支吾吾地拿一些不著邊際的話來搪塞她。他的閃爍其辭加重了白小嫻的疑慮。憑著直覺,她認為這其中一定藏有某種不可告人的陰謀。為了查明事情的真相,當天下午,白小嫻就不辭而別,隻身一人坐上了前往鶴壁的長途汽車。
她把鶴壁所有的機關單位都找了個遍,最後還真的在地區舞蹈學校的集體宿舍裡找到了王大進。當時,王大進正在宿舍樓的過道裡生煤球爐子。他那黃臉婆的妻子,還有四個小孩,全都擠在一間十平方米左右的筒子樓裡。房間裡有兩張雙人床,其中的一張還缺了一條腿,直接擱在一堆碼放整齊的蜂窩煤上。
當著老婆的面,王大進一臉尷尬。他一個勁兒地朝白小嫻擠眼睛,丟眼色,假模假式地問她是哪裡人,來找誰,白小嫻死死地咬住嘴唇,臉色煞白。她不是不想回答他,而是根本忘了說話。可王大進的老婆有著一雙天生的火眼金睛,已經看出了其中的名堂。她在屋裡摔鍋摔碗,為接下來歇斯底里的瘋狂發作做鋪墊。王大進趕忙丟下生了一半的火爐,回去想穩住她。白小嫻就聽見那女人尖叫道:
「你和這婊子要是沒什麼勾當,人家怎麼會好端端地把你開除?你他娘的狗改不了吃屎,走到哪裡都惹一身腥!」
屋裡的幾個小孩一起放聲大哭。煤爐裡的濃煙不斷地冒出來,在樓道裡起了一層黃霧。白小嫻看見鄰居的門開了,一個大胖子穿著一件汗背心,拿著一手撲克牌,咳嗽著把腦袋伸出來叫道:「王大進,你狗日的趕緊把爐子弄一弄,我們都給你嗆死了!」
白小嫻從鶴壁回來之後,人就像生了一場大病似的,成天懵懵懂懂。跟人說話眼珠子都不愛轉一下,看到什麼就怔怔的發呆。嘴裡喃喃自語,可不知道她在說些什麼。團長也慌了手腳,一連三次請他吃飯,白小嫻都未予理會。
白小嫻騎著自行車,往叔叔家趕。天已經黑下來了。雖說前天已是高秋,可是天氣依舊悶熱。街上到處都是乘涼的人,游手好閒的男人們搖著扇子、打著赤膊,坐在小板凳上,高聲地說話。有的人家甚至把床都支在外面。白小嫻想起很久沒有去過叔叔家了,就在一個小攤前買了一些水果。
白庭禹家的門開著,昏暗的燈光照亮了門前的一排鑄鐵圍欄。他聽見屋裡隱隱有人在說話,可進了屋,只見到嬸子一個人。她剛剛洗完澡,正抬著胳膊往胳肢窩裡抹花露水呢。嬸嬸說,她知道小嫻要來,已經給她盛了一碗綠豆湯,在窗台上擱著呢,還沒涼透。隨後,又就將桌上一片早切好的西瓜遞給她:
「先吃瓜吧。」
小嫻咬了一大口西瓜,嘟嘟囔囔的道:「我叔呢?他這麼急喊我來也不知有什麼事?」她一說話,紅紅的西瓜水就從嘴角流了出來,只得用手接著。
「在屋裡和人談事呢。」嬸子努了努嘴,笑道:「咱們先說會兒話」。
白小嫻見叔叔書房的門關著,裡邊的說話聲忽高忽低,可什麼也聽不清。嬸嬸問了問她在文工團的情況,又問了問家裡的事,隨後就從桌上抓過一把亂絨線來讓小嫻給繃著。一邊說著閒話,一邊把香煙盒揉成一個小球,繞起線團來。她在繞絨線的時候,膀子上的肉就跟著鬆鬆垮垮亂顫起來。小嫻不由得想起,叔叔第一次帶嬸子從東北回家的時候,全國還沒有解放,嬸子頭上還紮著羊角辮子,可現在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就已經老成這個樣子!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會變成這個樣子,心裡就有些黯然神傷……
不多一會工夫,叔叔的房門打開了。風一吹,屋子裡的煙霧就一團一團的湧了出來。等到煙霧散盡了之後,她看見屋裡走出一個人來。是個大高個兒,穿著短袖襯衫,頭髮梳得油光,髮型看上去有點像毛主席。手裡托著一隻大煙斗。
他一出門,就拿眼睛朝小嫻身上看,隨後笑道:「你就是白小嫻同志吧?」隨後向她伸出手來。可小嫻的手裡正繃著絨線呢,那人只得把手半路縮了回去,抓了抓頭皮。小嫻朝他笑了笑,心裡道:這麼熱的天,這人頭上竟然還抹著油,難道他就不怕癢嗎?
白庭禹緊接著也跟了出來,指著那人向小嫻介紹說:「這是錢縣長!」
那人托著煙斗,莞爾一笑:「錢大鈞,錢大鈞。」他回過頭去對白庭禹說:「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吶。」
白庭禹道:「我怎麼記得你是見過她的?」
「嗨!那是在舞台上,又化了妝……」那個名叫錢大鈞的人在叔叔耳邊嘀咕了句什麼,白庭禹忽然哈哈大笑。小嫻猜到他們大概是在議論自己,微微紅了臉。錢大鈞又嫂子長嫂子短的跟嬸嬸搭訕了幾句話,這才告辭離去。白庭禹也不遠送,只是衝他擺了擺手。
他轉過身來看了白小嫻一眼,就問了問她最近在團裡的情況,又問到家裡的事。奇怪的是,他的客套竟然和嬸子一字不差,就好像預先商量過似的。半天,才對小嫻道:「小嫻,你到我屋裡來一下。」
白小嫻進了屋,剛坐下不一會兒,就見嫂子手裡拿著一隻
蘋果走了進來,她一邊削著蘋果皮,一邊對丈夫說:「你們說你們的,別管我。」
「小嫻哪,今年已經滿二十了吧。」白庭禹靠在沙發上閉著眼睛,雙手按壓著兩邊的太陽穴。
「什麼呀!二十四了。」小嫻笑道。
「這個世界是複雜的……啊,要正確認識事物的本質,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完成的。得來它一番去粗取精,去偽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裡的科學改造功夫。稍一不慎哪,就會落入主觀主義和經驗主義。況且,啊,事物又是不斷變化發展的。由量變到質變,在一定條件下產生飛躍。好事可以變成壞事,壞事呢,啊,也可以變成好事,馬克思主義辯證唯物論,從來都……」
「老白呀,你有什麼話就跟孩子直說吧,這麼繞來繞去的,把我都給繞糊塗了。」嬸嬸笑著打斷了他的話,把削好的蘋果遞給白小嫻。白小嫻剛吃了兩片西瓜,肚子裡撐得慌,就將蘋果放在茶几上的果盤裡。
「比方說,啊,」白庭禹道,「我們當初勸你和譚功達談戀愛,啊,就是犯了主觀主義的錯誤。事實表明,這個譚功達偽裝得很巧妙!隱藏得很深!啊,騙過了廣大人民群眾雪亮的眼睛!在梅城,他是隱藏在我們革命隊伍中的頭號階級敵人!別的且不論,他四十多歲了,還不成家,為什麼?啊,就是為了以談戀愛為名,不斷玩弄我們無知女青年的感情,你和他交往多年,對於這一點應該最有發言權了。」
白小嫻聽叔叔說到「黨內頭號階級敵人」這幾個字,本能地吃了一驚。後又聽叔叔說玩弄感情那一番話,心裡就想,自己大概也被他列入了無知女青年行列,心裡就有些不開心。
她對白庭禹道:「譚縣長出了什麼事?」
「他已經不是什麼縣長了。」白庭禹臉上的笑容突然收斂,變得嚴肅起來:「他是個大叛徒!大流氓!大野心家!我們找你來,啊,就是為了重新核實前年春天發生的那件事。」
「什麼事?」白小嫻警覺地看著她的叔叔,似乎已經模模糊糊的意識到叔叔叫她來的用意。
「傻閨女!就是為了譚功達強xx你的那件事呀!」嬸嬸笑著對她說,「那天晚上,都快半夜了,你一個人滿臉是血,跑到我家來敲門,雪還在下著……你想起來沒有?」
白小嫻點點頭,急忙道:「那天晚上他是抱了我一下。我以為他要強xx我,可你們勸了我一個晚上,說那不叫強xx。」
「那就是強xx!」白庭禹斬釘截鐵的說,「那不叫強xx,還有什麼事可以算強xx呢?」
白小嫻的臉一下就紅到耳根,申辯道:「您親口說的,那不叫強xx,那叫操之過急。您還說男女之間摟摟抱抱是感情必要的潤滑劑,是革命同志之間一種十分常見的革命行為,為了革命事業後繼有人所必需的前奏曲,您還說,即便是在馬克思和他夫人燕妮之間也免不了會發生這樣的事,您又說……」
「好了好了,」白庭禹擺擺手,示意她不要再說下去了,然後冷笑道:「小嫻哪,你的記憶力還是很不錯的嘛!的確,我承認說過這些話。可我當時並不瞭解太多的情況,事情被弄顛倒了,犯了主觀主義的錯誤!可我們共產黨人認識到錯誤是遠遠不夠的,我們還要改正錯誤。我們今天找你來,就是為了把顛倒了的事情重新顛倒過來。」
「不管您怎麼說,反正我不認為那是強xx」,白小嫻交叉雙臂,緊緊抱在胸前,嘴裡嘟囔道:「他這個人,只是性子有點急。」
「什麼叫強xx?強xx就是以性交為目的,違背婦女意志而採取的暴力行動。請問,他當時有沒有違背你的意志?再請問,他有沒有採取暴力行動?你的嘴都被他咬破了,」白庭禹氣得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可你,還要為他辯護!」
嬸子一看兩人談僵了,就趕緊插話說,「小嫻,他玩弄你純潔的感情,最後一腳踢開了你,你難道就不恨他嗎?」
「恨他?我為什麼要恨他?」白小嫻賭氣似的說,「我感激他還來不及呢「。
「你這孩子,好不知輕重!明明是他欺騙了你,怎麼還要感激他呢?」嬸子問。
「要不是譚縣長當機立斷,將那個狗屁王大進從文工團裡開除,我早就落到了那個流氓手裡了……」
「誰是王大進?」白庭禹轉過身來,不解的望著她。
白小嫻就將自己如何被新來的舞蹈教練引誘,如何甩掉譚功達,譚功達又如何洩私憤把王大進開除,以及她後來如何去鶴壁找人的事原原本本的講了一遍。白庭禹見她一說起來就沒個完,只得打斷了她的話,煩躁地說:「你就別提那個什麼王大進了!時候不早了,我們還是來說正經事。」
「那麼,你們到底想讓我做什麼呢?」白小嫻鄙夷地笑了一聲,忽然問道。
「這樣,這樣,」白庭禹重新在沙發上坐下,把一隻手搭在侄女的肩上,道:「很簡單,你只要寫份材料,把譚功達如何強xx你的過程詳詳細細的回憶一遍寫下來,簽上字,就行了。不要害羞,對於要求上進的青年來說,害羞是一種怯懦的行為。」
「這個恐怕我做不到!」白小嫻冷冰冰的說。
「你要不好意思,我看這樣也成……」嬸嬸對白庭禹眨了眨眼睛,笑道,「我們來找人幫你寫,你看看,簽個字也就行了。」
「你們這是誣陷!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會答應的!」白小嫻氣得一下站起身來,「如果沒有其他事,我就走了。」
白庭禹再次把小嫻按在沙發上坐下,終於惱羞成怒,氣得喉嚨裡呱呱亂叫:「我現在不是以你叔叔的身份跟你說話!我是以梅城縣縣委書記的身份找你正式談話!對,正式談話!你寫也得寫,不寫也得寫!不是討價還價,不是請客吃飯,而是一項嚴肅的政治任務!」
「見你的鬼!」白小嫻的牛脾氣也上來了,她那清澈的大眼睛直直地盯著白庭禹,眼睛中燃燒著震驚和憤怒的火焰,低聲而嚴厲的命令道:「把你那臭爪子從我肩上拿開!」
兩個人都憤怒地逼視著對方。眼看僵持不下,最後還得嬸子出來打圓場。她一把將白小嫻摟在懷裡,推到自己的臥室裡去了。
兩個人坐在床頭,任憑嬸子如何費盡唇舌,白小嫻始終不發一言。她的手上都是汗,腦子裡亂哄哄的。最後,嬸嬸問她:「農夫和蛇的故事你聽說過嗎?」
小嫻呆呆地點點頭。
「譚功達就是那條毒蛇!雖然他現在被撤了職,進入了冬眠狀態,可是你要把他掖在懷裡,給他捂熱了,他醒過來會對你怎麼樣?啊?」嬸子向她啟發道。
「不知道。」白小嫻咬著嘴唇說,「我真的得走了。明天一早還得起來練功呢。」
「魯迅先生的文章,你想必是讀過的了?」嬸子還是有點不甘心,仍然試圖進一步啟發她,「魯迅先生有一句名言,叫做痛打落水狗!你想啊,這狗既然已經落了水,幹嘛還要痛打呢?這就是魯迅先生的高明之處。一般來說,這狗是喪了家的,看上去還有點乏,又落了水,看上去挺可憐的不是?可你不把他打死,保不定什麼時候,它就會躥上岸來,對準你的小腿肚子,呱嗒就是一口,連皮帶肉撕下來一大塊!那時候你要後悔可就來不及嘍!所以說,魯迅先生以他豐富的革命鬥爭經驗,不厭其煩地告誡我們,要痛打落水狗!譚功達就是這樣一條落水狗!所以我們不能心慈手軟!毛主席說了,黨內鬥爭從來都是含糊不得的,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要麼不動手,一旦動起手來,就得讓你的對手永遠沒有反攻倒算的機會。這是無數革命先烈用鮮血換來的沉痛教訓。譚功達雖說下了台,可人還在,心不死!一有風吹草動,他必然要瘋狂反撲,一旦他的陰謀得逞,反動勢力就會捲土重來。我們就得重吃二遍苦,再受二茬罪。革命先烈用生命打下來的紅色江山……」
「您說完了嗎?」白小嫻厭惡地瞪了她的嬸子一眼。
「你別急,急什麼?」嬸子趴在她肩頭,雙手撫摸著她的肩胛,接著道:「都說你這閨女死心眼,腦子還真的有點不開竅!我們並不是為了個人才這麼做的。你叔叔這個人,脾氣不好,說話不注意方式,可他剛才有一句話說得很對,這是一項嚴肅的政治任務。什麼叫嚴肅的政治任務,那就是說你理解了要執行,不理解也要執行!就說五七年反右吧,當時我在紅星機械廠蹲點……蹲點,你懂不懂,就是在基層掛職。上面的指標下來了,要在廠裡定一個右派。可廠長書記都對我搖頭,說他們廠『恰好』沒有右派。我就對他們嚴肅地說,如果事情真像你說得那樣,你們廠沒有右派的話,那你們廠長、書記就是右派。後來呢,嘿嘿,他們還真的想出一個辦法來了。廠門口打鐵的鋪子裡有一個大鐵墩子,廠長讓全體職工排著隊去抱那鐵墩子,每個人都試過了,誰都沒能把那鐵墩子抱起來。正在這時有個大胖子,外號叫「魯智深」的,上班遲到了,氣喘吁吁地從門外跑進來,只見他把袖子一擼,朝手中吐了兩口吐沫,嘴裡叫了一聲『起!』,愣是用吃奶的力氣把那鐵墩子給抱起來了。最後,那個大胖子就被定為右派。這個例子生動的說明了這樣一個事實,我們執行上面的政策,不能含糊。再說譚功達,當年你叔叔介紹你們談朋友,我就很不贊成。這個人說話粗魯、不修邊幅、異想天開、妄自尊大,我打心眼裡瞧不上他。可你直到現在還執迷不悟,不管自己的政治前途,一味替他辯護,我實在搞不懂,他究竟有哪一點好?嗯?」
白小嫻聽嬸子絮絮叨叨,說了這麼一大堆,就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她怎麼也沒想到,從嬸子的嘴裡能說出這麼一番無恥的話來!這個世界竟如此黑暗!眼前的這個女人竟比她的叔叔還要齷齪無恥!白小嫻站起身來,對她的嬸子一字一頓地回答道:
「至少要比白庭禹好得多!」
說完,拉開門,頭也不回,一陣風似地跑了。
6.
譚功達的結婚申請書很快就批下來了,縣民政科通知他帶上照片去辦理登記。那些日子,譚功達和張金芳正忙著搬家。但張金芳還是抽空從供銷社買了兩塊布料,替譚功達做了一件藏青色的卡嘰中山裝,自己則做了一件勞動布褂子。譚功達在張金芳的催逼下去理髮館剃了個頭,隨後兩人穿戴整齊,去「新時代照相館」拍了一張結婚照,事情很快就辦妥了。
大紅燙金的結婚證書,就像是一張命運的判決書,譚功達的心裡沉甸甸的。張金芳也高興不起來——半個月前,她終於相信譚功達被撤了職。不過,一個寡婦帶著一個孩子,能夠在縣城落腳生根,心裡就覺得是個很大的安慰。她從集市上買來了油菜籽,把院子裡的地都翻了一遍,種上雞毛菜。她盤算著靠賣菜掙幾個錢,貼補家用。等到青菜剛剛從地裡鑽出來,縣裡已經三番五次的派人來催他們搬家了。
分給他們的新房子在西津渡,張金芳預先去看過一次。正房只有一間,又小又破,奇怪的是還有一股難聞的血腥味。廚房其實只是一個狹窄的過道。本來,張金芳還存著一點心思,打算在結婚的時候辦幾桌像樣的酒席,將鄉下的親朋故舊都請到城裡來逛逛,好讓他們看看自己的好日子。可現在的情形,其惡劣程度早已超出了她的預期。漸漸的,她開始有了一種被人欺騙的感覺,心裡堆滿了怨毒。嘴上雖然沒有明說,可成天唉聲歎氣,愁眉不展,辦喜酒的事再也不提了。
譚功達整天坐在書房裡,要麼趴在桌上看地圖,要麼翻看舊報紙,還用紅筆寫寫劃劃的,天塌下來都不管。他既然已不當縣長了,還在那兒又劃又寫的,不知道他搞什麼名堂。開始張金芳倒還能隱忍,後來也就惡聲惡氣地支使他幹這幹那了。可不論是什麼事,只要一到他手裡,必然弄得一塌糊塗。到了晚上,張金芳靜下心來細細一比較,還是覺得自己原先的那個丈夫好!他是個木匠,手又巧,脾氣又柔順,整天笑咪咪的。她想起來,就在替他入殮的時候,他躺在棺材裡竟然也是笑瞇瞇的。
到了搬家的這一天,在收拾行李時,張金芳不知從哪裡翻出一封信來。這封信沒有拆開過,她就拿去給譚功達看。譚功達正在捆箱子,只溜了一眼信封上的字跡,趕忙丟下行李,一把從張金芳手裡搶下信來,躲到書房裡去了。他聽見張金芳在背後冷笑道:「你這是多此一舉!我又不識字,哪裡就能偷看了你的秘密?」
這封信是姚佩佩寫來的。上面只有一行小字:
明天晚上六點,在清真館見面。有要事相告。不見不散,切切。
從信件下方的日期來看,這封信寫於一個多月前。大概老徐帶信來的時候,是張金芳接的,她隨手往什麼地方一塞,隨後就忘得一乾二淨。譚功達癡癡地望著窗外幽幽的藍天,心中大有麥秀黍離之感。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切切」兩個字,心裡有一種難忍的刺痛。他徒勞地在腦子裡搜索著那個清真館的具體位置,就好像他剛剛收到這封信,而姚佩佩此刻正坐在清真館的窗前,焦急地看著手錶,等待著他的到來……
佩佩。佩佩。
按照縣裡的規定,老房子裡原有的傢俱一律不能帶走。這麼多年來,譚功達也沒添置過什麼像樣的物件,所以搬家一事倒也不像想像的那麼可怕。張金芳不知從哪裡雇來了一輛驢車。隔壁的老徐夫婦都趕來相送,他們站在院外說了會兒話,彼此都有些傷感。老徐在譚功達的肩上拍了拍,低聲道:「功達,若是依我,就不和他們硬頂。好漢不吃眼前虧,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寫封檢查,事情就過去了。」譚功達臉色鐵青,什麼話都沒說。老徐的愛人趁人不注意,偷偷地在一旁擦眼淚。張金芳把院子裡的雞毛菜拔得一根不剩,裝到一個大網兜裡,車伕卻早已等得不耐煩了……
他們的新家在西津古渡一個名叫胭脂井的巷子裡。那一帶在解放前是妓女的集散地,一眼望去,陰濕的長街兩邊,都是低矮狹小的鴿籠一般的屋子。原先白色的洋灰牆如今早已爬上了一層黑霉斑。順著巷子往裡走不多遠,就可以看見一個絨線鋪,一家茶社,還有一個麵館。
譚功達的新家就在巷子的中段。這個房間原來是專門給妓女接客用的,所以設計得十分狹小。進門是一個陰暗的過道,泥地軟軟的,有些潮濕。過道盡頭就是所謂的正房了,房間裡有一扇北窗,雖然狹小了些,倒也敞亮。張金芳幾天前就已經讓木匠打了一張大床,搬了進去。可這張大床往裡一擺,就幾乎把房間佔滿了。三個人進了屋,幾乎沒有轉身的餘地。
張金芳說,她預先察看了這裡的地形,窗子外面是一大塊茅草地,她打算在北牆上開一個小門,然後自己動手在屋外搭一個灶披間,這樣他們就可以在那兒生火做飯了。
「亂彈琴!」譚功達怒道:「連個書房都沒有,叫我在那兒看書?!」
「不用急」,張金芳安慰他道:「我們慢慢再想辦法」。
這天晚上,一家三口就在胭脂井的麵館裡吃了飯,回到家中早早就躺下睡了。譚功達剛剛睡著一會兒,就感到自己的後背濕乎乎的,扭頭一看,張金芳嘴裡咬著被單,哭得渾身亂抖。譚功達一時也沒有心思安慰她,因為他的心裡也煩透了。黑暗中,他聽得張金芳歎息道:
「功達,你說我這個人,怎麼這麼命苦?爹娘出死力,拚命跑碼頭、養蠶子、販河豚、賣豆腐,累得吐了血,才好不容易攢了一筆錢,置了四十來畝地。還沒有來得及插秧種麥,偏巧就解放了,富農那頂帽子就穩穩當當落在了我爸爸的頭上。頂著這個帽子,我也就挑不上好人家了。糊里糊塗嫁給了村裡的小木匠。他們兄弟七八個,家裡窮得丁當響。可沒過幾年消停日子,大壩上鬧事,那死鬼偏偏要去看熱鬧,被人一推,腳底一滑,一頭栽到懸崖底下,摔了個稀巴爛,留下我們孤兒寡母,不知巴結誰才好。原以為菩薩奶奶顯了靈,讓我遇見了你,做成了這個姻緣。可你又倒了這麼大的霉……我走到哪裡,那霉運就攆我到哪裡,如今發配到這麼一個骯髒的地方,你又沒事做,往後這日子可怎麼過呀!」
譚功達只得轉過身來,用一些不著邊際的話來安慰她。張金芳忽然止住了哭泣,用手推了推他:「你聞聞,房子裡總有一股什麼味?就像是腸子爛掉的味道……」
譚功達嗅了嗅,空氣中果然有一種怪味:它裹挾在濕漉漉的霧氣中,有點甜,又有點腥。
「會不會是那些婊子——」張金芳道。
「怎麼會呢?早在十年前,她們就被抓去改造了。你別瞎想,早點睡吧。」
張金芳還在嘀嘀咕咕地說個不停。可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很快就摟著臘寶睡熟了。經過這麼一番折騰,譚功達再也睡不踏實了。他的睡眠就像水面上飄浮著的冰層,又脆又薄。天快亮的時候,一陣磨刀的聲音把他吵醒了。他睜眼一看,四周黑漆漆的,可那「唰唰」的磨刀聲弄得他心臟一陣陣抽搐。大晚上的怎麼會有人磨刀呢?那磨刀聲大約持續了兩個小時之久。漸漸地,通過聲音的變化,譚功達甚至能漸漸分辨出刀子的厚薄和形狀了。天快亮的時候,那該死的聲音總算停了下來。譚功達裹了裹被子,正要入睡,就聽見一個婦人粗大的嗓門叫了起來:
「皮連生!皮連生!起來了!天都亮了,起來殺豬了!」
原來,隔壁住著個殺豬的。
第二天中午,縣裡的一個辦事員,自稱是小魏的,騎著自行車一路打聽來到了胭脂井。他是來通知譚功達開會的。張金芳一聽說縣裡派人請丈夫去開會,以為事情有了轉機,笑盈盈地將小魏拽到家中,可又找不到個地方讓人坐。小魏年紀不大,神色莊重嚴肅,始終繃著個臉。張金芳給他端了一杯茶,也找不到個地方放下來,儘管燙得她齜牙咧嘴,不斷地換著手,可小魏假裝沒看見,始終沒有伸手來接。他只說會議重要,不得缺席,隨後轉身就走了。
開會的地點仍在縣委大樓的會議室。不知哪裡來的這麼多人,會場上十分擁擠。譚功達剛上樓,就看見兩個清潔工苦於擠不進會場而急得團團轉。幾名工作人員手拉手,硬是在人群中開闢出一條狹長的通道來,譚功達才勉強通過。一進會場,他就感覺到熱浪逼人,空氣有點令人窒息。會場後面的人站在凳子上,呈階梯狀一層一層的疊了起來,連窗台上都坐滿了人。
主席台前擺著一張木椅。由於一夜未睡,譚功達剛一落座,就不由得心跳加速,虛汗直冒。精心佈置的會場,自有一派肅殺的氣氛,使譚功達本能地意識到自己罪大惡極。
白庭禹宣佈會議開始,一位年輕的幹部首先發言。他在列舉了譚功達的「五大罪狀」之後,把批判的重點放在了所謂的浮誇風和共產風上。他說譚功達不顧國家連續兩年發生自然災害這樣一個嚴酷的事實,大興土木,好大喜功,修造大壩,開鑿運河,還異想天開地想出了一個村村通公路、家家有沼氣的荒謬計劃,導致梅城民窮財盡,路有餓殍,光是官塘一鄉就餓死了六個人。他甚至提出要在五年內實現共產主義,犯了右傾冒進的嚴重錯誤。他把偌大的梅城縣當成他個人的資產階級桃花源,用十二萬梅城人民的生命作抵押,來滿足他資產階級的虛榮心。
「可他自己呢?」這位幹部最後總結說,「一貫的思想反動,一貫的腐化墮落!平常住在寬敞的庭院中,花天酒地,生活糜爛!就在普濟大壩壩毀人亡,興隆、長旺兩鄉全被淹沒的危急時刻,他卻從梅城突然消失了。根據我們調查,他正和文公團的一名漂亮女演員打得火熱……」
由於譚功達背對主席台,一時無法判斷發言者到底是誰。他那金屬般磁性而嘹亮的嗓音震得擴音器的話筒嗡嗡直叫。接下來發言的是剛剛升任副縣長的楊福妹。她悲憤地回憶起自己與譚功達這個色狼在一起共事的屈辱經歷。
她說,還是在她跟譚功達做秘書的時候,有一天快下班,譚功達忽然跑到楊福妹的跟前,兩眼泛著綠光,問她哪兒不舒服,是不是生病了,楊福妹不好意思地回答說:我來那個了……
譚功達馬上追問道:「那個是什麼?」
「流血唄。」楊福妹告訴他。
譚功達又繼續追問,「那血又是從哪裡流出來的呢?能不能讓我看看?」
楊福妹說到這兒,會場上立刻爆發出一陣哄笑。楊福妹哽咽道:「類似的例子不勝枚舉,我那顆善良而純潔的心靈,留下了永遠無法癒合的巨大創傷。」接著,她又說起了另外一件事。
有一天,她因手頭有一份重要的材料沒有處理完,晚上就自動到辦公室加班。快到十一點鐘的時候,正準備下樓回家,突然看見譚功達和一個「長得很像林黛玉」的人正從門裡出來,一時撞見了,十分尷尬。楊福妹雖然從來沒有結過婚,她看見那個像林黛玉的姑娘,臉色潮紅,嬌喘微微,憑本能一眼就能判斷出譚功達跟她一定在辦公室裡幹過什麼骯髒的勾當:「至於說,到底是什麼樣的勾當呢?我就不便細說了。」
譚功達靜靜地聽著,到了後來,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楊福妹說的所謂的事實,倒也不能說不存在。可經她一說,都變了味。他的確曾和楊福妹討論過關於女人月經的事。不過,那完全是出於無知,並沒有別的意思。事實上,當時的情況是:
……譚功達問她,那血是從哪裡流出來的?要不要緊?
楊福妹莞爾一笑,仰起臉,看了他半天,忽然把脖子一扭,嬌滴滴地問道:「老譚,你想不想看看?」說完,一把就抱住了譚功達的腰。譚功達吃她一抱,就知道大事不妙,嚇得魂不附體!他知道楊福妹是單位裡有名的老處女。談了一溜兒對象,沒一個成的。因她的長相頗有男人的威武,脖子上竟然還有突出的喉結,脾氣性格十分古怪,男人見了她都躲得遠遠的。他的胳膊被楊福妹死死抱住,只得用力一抽,沒想到卻把她從椅子上拽了起來。楊福妹順勢一倒,就撲在了他的懷裡,把臉埋在他的胸前,閉著眼睛道:「抱緊我!抱緊我!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
正這樣沒頭沒腦的想著,會場上有個女青年突然把手舉了起來,要求發言。這是譚功達沒有料到的,就連主持會議的白庭禹也大感意外。白庭禹笑了笑,示意女青年到主席台上來發言。女青年道:
「原先我們一直聽說譚縣長,不,譚功達,是個花癡,我還不信。心裡想,一個花癡怎麼能當上縣長呢?可後來發生的事不由我不信!有一天,我去找他簽字,樓上樓下都找遍了就是不見他人影。最後,就在這間會議室裡,我找到了他。他當時正在為什麼事情生氣,拿過表格看了看,就凶神惡煞地對我說:『簽個屁!你去找白庭禹簽吧!』隨後就把表格往我懷裡一塞,他的手指,不偏不倚,正好戳在了我的……我的……反正是戳到我的要害了!」
一般來說,在法院裡,被告通常是背對著觀眾,面向審判席,而譚功達的位置恰好相反。因此,他還稱不上是一個真正的罪犯或被告。這種特殊的安排,展覽和惡作劇的意味十分明顯。接下來的幾個發言者所攻擊的要害也大多與「風化」有關,可他們說來說去,似乎也只有一個白小嫻!並沒有什麼實質性的內容。而且他們擔心拔出蘿蔔帶出泥,連白小嫻的名字都不敢提!譚功達想到這一層,原來繃緊的神經反而鬆弛了下來。
會場的座席與主席台之間有一大塊空地,由於會場擁擠不堪,許多人在地上鋪了一層報紙或墊上一本書,席地而坐,呈圓弧形把譚功達圍在中間。譚功達看見正前方的地上坐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她抱著雙腿,下巴頦子擱在膝蓋上,正好奇地打量著自己。她那眼神既純潔又迷離,還有一點倦怠和慵懶。她身上穿著一件碎花白襯衣,那衣料的材質說不上是棉、絲還是綢,看上去十分柔軟。襯衫的領口邊垂下兩根綠色的絲線,十分顯眼。她穿著一條海軍藍的軍褲,褲腳與襪子之間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腿……譚功達覺得自己要將目光從她臉上移開,非得下一番巨大的決心不可。在縣裡,我怎麼從來都沒見過這個人?她是新調來的嗎?世上竟有這等的妙人!唉!就連白小嫻、姚佩佩一流的人品,也還有所不及!一想到這個如花女孩,會長大結婚,有自己的丈夫和孩子,並且走上了一條與自己全然無關的軌道,譚功達的心裡不禁隱隱作痛……仔細察看她的眼神,分明又帶著刻骨的仇恨和鄙夷,譚功達又不免覺得自慚形穢。
最後一個發言的,是文工團的團長。
他的結巴、停頓和吞吞吐吐,證明了這個人天良未泯。他指責譚功達常年糾纏文工團某演員(依舊不敢說出白小嫻的名字),屢次以考察工作為名來團部與她廝混,強迫這名女演員與她談戀愛。這名演員迫於他的淫威只得假裝與他周旋。經過一段時間的交往,女演員終於認清了譚功達的反動嘴臉,以大無畏的革命氣概堅決頂住了譚功達的猖狂進攻,白璧無瑕地回到了革命群眾陣營,並與譚功達徹底劃清了界限。
「不久之後,她與鶴璧地委派來我團的一個年輕有為的舞蹈教師,名叫王大進的,經過互幫互學,在火熱的革命鬥爭中建立了深厚的革命感情,並確立了戀愛關係。譚功達得知此事之後,惱羞成怒,大發雷霆!歇斯底里的給我打來電話,讓我把『那狗娘養的王大進』立刻開除!我在這件事情上沒有頂住壓力,沒有站穩立場,對不起黨和人民多年的培養,我要作深刻檢討!王大進同志離開文工團之後,我團這名優秀的女演員精神受到極大刺激,留下了至今無法癒合的巨大創傷。成天神思恍惚,瘋瘋癲癲,變得很不正常,至今還在家中療養。我團的正常演出受到很大干擾……」
大會一直開到晚上五點鐘才結束。譚功達在回家的路上,一直在想著白小嫻發瘋這件事。這是他和白小嫻分手以來,第一次聽到她的消息。他的心裡悶得倒不過氣來,盤算著要不要去夏莊看她一次。可一想到自己是個戴罪之身,再加上白小嫻的母親兄弟沒有一個是好惹的,他這一去,天知道會鬧出什麼事來!他遠遠地看見張金芳手裡捏著一把蔥,站在門口,正朝巷子口張望。小臘寶似乎已經和鄰居家的孩子混熟了,尖叫著在巷子裡追逐嬉鬧。
「怎麼樣?會開得怎麼樣?」張金芳眼巴巴地望著他,「他們有沒有給你安排新的職務?」
「大概還要等一等。」譚功達皺著眉頭支吾了一聲,心事重重地進屋去了。
張金芳見他疲憊不堪,滿臉倦容,也不敢再問。譚功達一進屋,就見過道裡添置了一台嶄新的煤球爐,燒得正旺。爐火映在對面的牆上,襯出了裊裊的煙影。爐子上的一隻鋼精鍋,咕嘟咕嘟得冒著熱氣,清香撲鼻。
看見丈夫呆呆地望著火爐發愣,張金芳推了推他,低聲說:「原來隔壁住著個殺豬的!是姐弟倆。那做姐姐的,人很熱絡,也還和善。男的名叫皮連生,看上去有點凶,人倒挺大方。剛才他從外面殺豬回來,順手就給了我一副豬小腸。現在差不多已經快燉爛了……」」
7
湯碧雲把譚功達結婚的消息告訴她,姚佩佩起先只覺得有點錯愕,彷彿與自己沒有什麼關係似的。這就好比牙痛,剛開始發作的時候,只不過是牙根略微有點發酸而已。譚功達苦熬了這麼多年,挑來挑去,最後居然跟一個乞丐結了婚!而且那乞丐還帶著一個拖油瓶的孩子,怎麼可能?
姚佩佩騎著自行車,沿著空無一人的街道往前騎,忽然發現自己越騎越快,好像正在參加自行車比賽似的。她路過西津渡東牌樓下,看見那兒聚著一堆人,正在觀看露天電影。她捏住閘,一隻腳跨在自行車上,看了一會兒。任憑她如何集中注意力,卻怎麼也搞不清電影到底講了一個什麼故事。那個扮演理髮師的演員,名叫王丹鳳,她倒是很熟悉。因為在姑父的臥室的牆上就貼著她的大幅像片。大概他每天看著王丹鳳的肖像入眠,才會抵抗不住那個化學女教師的進攻,被人家輕易俘獲……姚佩佩看見全場的人都張著嘴在大笑,可她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笑。在她看來,電影情節沒有一處是好笑的。
夜風涼涼的,吹到臉上,薄薄的皮膚像是沾了辣椒水一樣,沙沙地痛。姚佩佩用手背輕輕一碰,才發覺自己原來一直在流淚,連脖子裡都是粘糊糊的。一直到電影散場,牌樓下的人早已走光了,她還站在那兒。兩個放映員正在大方桌上收拾放映機和膠片。隨著那台發電機的「噠噠」聲突然中止,挑在竹竿上的電燈也隨之熄滅,四週一片漆黑。
姚佩佩推著自行車回到家中,她擔心把姑媽他們吵醒,也不敢開燈洗漱。回到自己的房間,正要上床去睡,姑媽輕輕地推開了她的房門,把她那微微謝了頂的小腦袋伸了進來,問了一句:「怎麼回來得這麼晚?」又把腦袋縮回去了。
不一會兒,姑媽手裡拿著一塊絲綢面料,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臉上笑嘻嘻的,把那塊面料拿給佩佩看,壓低了聲音,道:「多好的料子,這是真正的杭州雙面綢。自打離開了靜安寺,嫁到這個鬼不生蛋的地方來,還從未見過這麼好的衣料。你摸摸,比那剛養出來的小孩屁股還要滑溜呢!」
都已經半夜三更的了,姑媽不知哪裡來的興致,翻出這麼一塊面料來,讓她看。姚佩佩正在狐疑,姑媽就把那料子抖開,用下巴夾住一端,讓它自然垂掛下來,對著大衣櫃上的一面鏡子扭著身子比劃起來。
「佩佩」,姑媽轉過身來笑道,「這塊料子你穿顯得老氣了一點,送給我去作件旗袍怎麼樣?只怕如今的人不作興穿旗袍了。要是做件襯衫呢,料子裁開了又可惜。」
姑媽這話說得實在蹊蹺,這料子本來就是她的,她要是喜歡拿去做什麼都成,幹嘛還非得讓自己送給她?自從上次那兩個外調的辦事員登門之後,姑媽對自己的態度越發親熱得可怕,不論什麼事,都來與自己商量。父母死了之後,她在無奈之下跟著姑媽來到梅城,按說寄人籬下,受人白眼就是本分。對於姚佩佩這樣一個凡是總是愛往壞處瞎想的人來說,這種過分的親密,讓她心裡背上了沉重的包袱和債務。就像是無端受人恩惠卻又無以為報。況且,姑媽一心巴望著自己能去省城工作,光大門楣,這種親熱彷彿是預先交付的酬金,萬一姑媽的期望落了空,自己拿什麼來償還?這樣想來想去,又覺得自己似乎變成了一個人質,心裡橫豎都不是滋味。姑媽見佩佩面有憂戚,神情倦怠,料她累了,說了聲:「時候不早了,你累了一天,也該早點睡了。」就帶上門出去了。
姚佩佩覺得渾身又累又乏,連骨頭都一陣陣酸痛,可往床上一躺,卻沒有絲毫睡意。她注視著桌子上譚功達送她的那隻小泥人,不免胡思亂想起來。
那個小泥人像個小老頭,望著她笑。往常,佩佩每次朝那兒看一眼,都覺得它憨態可掬,令人忍俊不禁。可今天細細一看,才猛然發現,原來它的笑容暗含著諷刺,似乎在嘲笑自己的處境。她伸手把那泥人抓過來,恨不得立刻將它扔在地上摔個粉碎!可猶豫了半天,還是有點捨不得。只得將它轉了個身,仍舊放回桌上。可泥人的屁股是撅著的,似乎正在惡作劇般地脫下褲子,那嘲諷的意味反而更加令人刺心。她只得轉過頭來,不朝桌邊看。可一閉上眼睛,那個沒有見過面的乞丐和那個拖油瓶的孩子在她腦子裡重重疊疊,也在向她擠眉弄眼。她把譚功達跟她說過的每一句要緊的話又在腦子裡過了一遍,事情最終以這樣一個出人意料的結果草草收場,怎麼也覺得不甘心。她覺得枕巾上濕乎乎的,就把枕巾擼到一邊,可枕芯也是濕的。
第二天,姚佩佩從床上醒來,發現自己又要遲到了。趕緊爬起來,匆匆洗了一下臉,早飯也沒顧上吃,就急匆匆地趕去上班。姑父坐在
客廳的籐椅上看報紙,見佩佩心急火燎地往外走,便笑道:「佩佩,怎麼,星期天也要加班嗎?」
姚佩佩在腦袋上使勁拍了下,把肩上的背包重新掛在門後,對姑父道:「哦,我忘了今天是星期天。」
姑媽端著一碗稀飯從廚房裡出來,對佩佩笑道:「都快要成家的人了,還像個孩子似的,整天暈頭暈腦的。」
佩佩聽見姑媽的話中另有所指,從她手裡接過碗筷,問道:「成家?誰要成家了?」
姑媽詭秘地一笑,一句話沒說,回廚房去了。
姚佩佩在餐桌上吃早飯,心裡七上八下的。她看見桌子中央擺著一堆光鮮漂亮的禮品,便用筷子頭撥了撥,一件件的數著看。有獅峰的龍井茶,有蘇州的塘醴魚罐頭,廣東潮州的鵝肝,西湖的蓮藕,高郵的紅油鹹鴨蛋……還有兩條牡丹煙,兩瓶茅台酒,都是平常不太見到的稀罕之物。心裡覺得有點奇怪,怎麼會有人給家裡送這麼貴重的東西!佩佩似乎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忽又記起姑媽剛才成家不成家的一番話來,便放下筷子,把碗一推,對姑媽道:
「咱們家來親戚啦?這東西是誰送的?」
姑媽兩腿夾著個白瓷盤,正坐在路檻邊的亮處剝毛豆,笑道:「我們不來問你,你倒問起我們來了。你這丫頭,如今人大鬼也大,什麼事情都包得嚴嚴實實。這麼好的一樁親事,難道還怕我們攔阻不成?」
佩佩見姑媽的話越說越離譜,一下就急了:「什麼親事不親事,這禮到底是誰送的?」
姑媽看見佩佩面紅耳赤,急得聲音都打顫,似乎是蒙在鼓裡的樣子,心裡也覺得奇怪,便正色道:「這禮是一個姓金的人送的。難怪他有錢,名字也鍍了金。東西還不止這些,絲綢和布料都叫我收到櫃子裡去了。」
聽說是個姓金的,姚佩佩嚇得勃然變色,急道:「他,他到咱家來過啦?」
「他本人倒是沒來,東西是讓一個女的拎上來的。我原先還以為她是個媒人,可見她長得那麼年輕,打扮又入時,怎麼看也不像。問她叫什麼,她只說自己姓田,在家裡坐了大半宿,快到十二點,這才走的。我問她對方的生辰八字,合還是不合,想幫你算算。那人出手這麼大方闊綽,來頭一定不小,只是不知道他在哪裡發財,田同志只是笑,說她也不清楚。」
既然姑媽說來人姓田,想必就是錢大鈞的夫人田小鳳了。姚佩佩心裡怦怦直跳,渾身像針扎似的火燒火燎,她「嘖嘖」地咂著嘴,一腔的怒火在心裡亂撞,見姑媽張著嘴笑呵呵地看著自己,就突然衝著姑媽叫道:
「你們怎麼能隨便亂收人家的東西?」
她這一叫,自己也覺得刺耳。姑父嚇得趕緊把手裡的報紙移開,把眼鏡往下一拉,從鏡框的上方吃驚地盯著她看。
姑媽立刻就不高興了。她那滿是皺紋的臉,就像大晴天不知從哪兒飄來一片雲,頃刻之間,天昏地暗:
「你這姑娘,說話好不知長短!聽你這話的意思,倒是我們眼皮子淺,人犯賤,嘴巴犯饞,貪圖這點便宜了?人家送了禮來,你又不在家,我們難道要像那瘋子似的不分青紅皂白,把那大包小包一古腦兒摔到人家臉上,你才稱心如意?你不在外面跟人傢俬相授受,招蜂引蝶,人家怎麼好端端地上你家來?弄得我們慌手慌腳,只怕壞了你的好事,腆著老臉陪著人家傻笑……」
姑媽的話越說越難聽,嗓門越說越高,眉毛越擰越緊。佩佩這幾天積壓在心裡的火怎麼也壓不住,便哭著跑回了自己的房間,隨手一摔門,並未十分用力,可穿堂風一刮,「彭」的一聲巨響,震得牆上的石灰撲簌簌地掉下來。姚佩佩知道大事不好,坐在床頭,心裡有幾分發怵。她素來知道姑媽是個厲害的角色,一旦發作起來,不拚個你死我活、玉石俱焚,是不會罷休的。果然,佩佩聽見「光光當當」一陣瓷盆響,姑媽早已躥到門邊,隔著門跳腳罵道:
「你是哪門子的嬌客!跟老娘擺哪門子的威風!說你一句你就跳!豆腐掉在灰堆裡,打也打不得,吹也吹不得!白粥白飯,我管你吃、管你喝,沒有功勞反倒有罪過了?你還沒進省城,就先忘了做人的本分;若是祖上積了德,帶你混個一官半職,眼中哪裡還有我這個老婆子?如今傍上個姓金的,全當我這個家就是你的旅店,在外面出風頭,有個不順心就拿老娘來殺氣!我雖沒見過什麼世面,可從小住在靜安寺,什麼金的、銀的沒見過?了不得了!封了娘娘了?莫非還要我跪下來給你磕頭不成?」
一番話罵得姚佩佩大氣不敢出,只是默默地坐在床沿流淚。昨天晚上還在為姑媽對自己過分親熱感到歉疚,可過了一夜,她立即就被打回了原形——就像是一場雪化了,腳底下依舊是一團爛泥。自己還是那個提著包裹來大爸爸巷投奔姑媽的孤兒。天下之大,竟沒有自己的容身之處。她記起,一個春天的早晨,她背著書包走下了自己家的漢白玉台階,母親又把她叫了回去。她緊緊地摟著自己,淚水熱乎乎地滴在她的臉上:兒啊,你放學回家,見不到媽媽,會不會害怕?不要害怕!媽媽的眼睛就算是閉上了,可仍然會看得見你的。你走到哪裡,媽媽的眼睛就跟你到哪裡……媽媽,現在,你的眼睛看見我了嗎?
她聽見屋外姑父正在低聲地勸著姑媽,掐著嗓子陪著笑。可姑媽似乎正罵到興頭上,依舊在
客廳裡叫道:「她是一個絕了戶的孤兒,有什麼好狂的?」
一聽到「絕戶」二字,姚佩佩忽然大放悲聲,淚如雨下。媽媽。媽媽。我在叫你,你的佩佩在叫你,你聽得見嗎?那分明不是哭,而是撕心裂肺的尖叫……
這叫聲把姑媽也鎮住了,她的聲音漸漸地低了下去。勸住了姑媽,姑父一擰門把手,拿了一塊濕毛巾走了進來,同時向她眨了眨眼睛,低聲道:「你姑媽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個潑辣貨,你跟她計較什麼!」說完陪著佩佩在床邊坐了一會兒。好不容易佩佩才止住哭泣,看著牆壁傻傻地呆坐了半天,這才齉著鼻子對姑父說:
「不管怎麼樣,這禮物總得給人家原封不動地退回去才好。不明不白地拿了人家這麼多東西,以後的話都不好說了。」
姑父愣了半晌,紅著臉道:「往哪裡送?那姓金的是托姓田的轉送的,何況那姓田的我們也不認識。」說到這裡,姑父把門掩了掩,頓了頓,又道:「那高郵的鹹鴨蛋,你姑媽早已送了一盒給肉聯廠的老孫頭了。那茅台酒,我也已拆了封,嘗了一小口。再說了,人家送來的那些布料綢緞,你姑媽早已收拾妥當放在她箱子裡去了。她這個人,你也知道,東西收進去容易,要叫她拿出來,那就比登天還難。她剛剛發了這麼大的脾氣,怎麼好跟她開口?唉,那個姓金的到底是什麼人,你們究竟是怎麼認識的?」
姚佩佩本來不想說,見姑父問起,心裡道:這事如果今天不說,爛在肚子裡也沒人知道。就把心一橫,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把金玉這個人的來歷,自己如何見到他,如何出現誤會,錢大鈞又如何順手牽羊,佔了人家羊雜碎的便宜,從頭至尾,詳細地說了一遍。她原先以為姑父雖有寡人之疾,但總還是一個正直的人。在這個節骨眼上,也只有他能幫自己拿個主意了。
姑父聽完了她的話,臉色變得十分曖昧,目光躲躲閃閃,半天才說:
「佩佩,你桌上的這個泥人,倒是蠻好玩的哩,一看就知道是無錫惠山的名產,好手藝,好手藝。你瞧這眼睛,再瞧瞧這張嘴,果然是好手藝!」
說完,站起來就要走。姚佩佩一把拽住了他:「姑爹,你說我現在應該怎麼辦?」姚佩佩眼巴巴地看著他,眼睛裡滿是哀求的表情。
「啊,怎麼辦?怎麼辦呢?你說呢?我爐子上還燉著東西呢。你聞聞,這屋裡是什麼味道?什麼東西被燒糊了?噢,不行,我得去廚房看看。」
8
姚佩佩很快就提交了辭職報告。她的辭職信寫得十分沉痛、決絕。彷彿不僅是為了辭職,而是向整個世界告別。
經過再三考慮,我認為自己不適合任何與人打交道的工作,甚至不配活在這個世界上。姚佩佩寫道,不管尊敬的領導是否批准我的辭職,從今天下午兩點鐘算起,我將自動離職,並且不再承擔任何因辭職而造成的損失……她只花了不到一個小時就寫好了辭職信。在裝入信封之前,她又把甚至不配活在這個世界上一行字塗掉了。為了防止自己反悔,她決定立即動身,前往縣委辦公室,將它當面交給楊福妹。
這天上午,楊副縣長恰好不在辦公室,因此,省掉了一番不必要的盤詰、慰留等等口舌。姚佩佩將辭職信擱在她辦公桌的玻璃板上,如釋重負地長出了一口氣。她去了一趟圖書館,將所借的書籍都還了,臨出門,又把自己的借閱證撕成了碎片,扔在了門口的垃圾桶裡。除了自己的化妝品和洗漱用具之外,姚佩佩從辦公室惟一帶走的東西,就是趙煥章送給她的那盆墨蘭了。經她精心照料,墨蘭長得十分茁壯,自有一番挺拔與嫵媚。
姑媽見佩佩不到三點就回到家中,手裡捧著一個花盆,倒也沒當一回事。自從昨天倆人大動肝火之後,她們還沒有說過一句話。進門時佩佩還是叫了她一聲「姑媽」,對方依舊不予理睬。
隨後一連幾天,姑媽看到姚佩佩不再去縣裡上班,心裡就有些疑惑,可又礙著面子,不好親自張口去問她,就這樣一天天熬著。到了星期天,她再也熬不住了,就暗中慫恿姑父去探她口風。一聽說姚佩佩從縣裡辭了職,姑媽心裡也不由得嚇了一哆嗦!心裡想,這小蹄子跟我嘔了口氣,沒想到竟會這樣發狠,做出這樣荒唐的舉動來。心裡縱有一萬個不願意,也只好在那張老臉上擠出些許笑容來,主動找佩佩談心,給她賠不是。她罵自己是老不死的老糊塗,是吃狗屎長大的,求姚佩佩千萬可憐可憐她的貧老無依,不要因為自己一時滿嘴噴糞,而賭氣斷送自己錦繡前程……
好話說了一大堆,姚佩佩的心變硬了,絲毫不領情。她說自己的辭職與姑媽無關,如果姑媽實在容不下她這個吃閒飯的,也要看在她死去爹娘的份上發發慈悲,給她寬限幾天。短則幾天,長則幾個星期,自己一旦找到事做,就會馬上從這兒搬出去的。如果姑媽現在就讓她走人,也沒關係,明天一早,她自當淨身出戶。姑媽一聽這話,想想自己也有滿腹的委屈,自輕自賤換來的卻是這麼一篇不近人情的瘋話,就知道佩佩這回是發了大願,動了鐵心,不由得哇哇大哭起來。佩佩倒也不去勸她,自己回到房中,把房門撞上,一頭倒在床上昏昏睡去。
第二天上午,楊福妹親自趕了過來,給她帶了一網兜
蘋果。照例是一番規勸。她說,如果佩佩不願意上調到省裡,也可暫時不去;如果不願意入黨,也可暫時留在黨外;如果她不願再做秘書一職,縣裡的崗位與單位她可以任意挑選:「你看這樣行不行,聽說,你和那個叫什麼羊雜碎的最要好了,把你們倆調到一起怎麼樣?」
臨走時,她還告訴佩佩,錢縣長現在正忙得不可開交,過些日子等他得了空,會親自找她談話。她說姚佩佩是縣機關難得一見的人才:文章寫得好,辦事也認真。優點是謙虛,缺點是太謙虛。楊福妹走了之後,一連兩個星期,錢大鈞卻並未露面。姚佩佩便開始四處找事做。最後總算有一家棉紡廠答應要她,工資低得可憐,只有在機關時的一半,而且一個月倒有二十個夜班。她猶豫了好幾天,也只得硬著頭皮去報了到。
在這期間,她甚至還大著膽子,偷偷地去了一次譚功達的家。經過這麼一番折騰,她的心反而平靜了下來。她只想與譚功達見個面,當面問他幾句話,至於問他什麼話,想了半天又覺得無從說起。就像是喉嚨裡卡了一根刺,不把它拔出來,一刻都不得安寧。她來到馮寡婦的住處,那房子已經像螻蟻駐空的龐然大物的骨架一般。
幾個木匠正在屋頂上換椽子。一個戴草帽的泥瓦工在院外拌洋灰,他告訴姚佩佩,這房子正在大修,譚功達早就不在這兒住了。姚佩佩便問他知不知道譚功達搬哪兒去了,那人想了半天道:「聽說是在一個叫做胭脂井的地方。」
姚佩佩知道胭脂井,當年她從梅城浴室辭了工,就流落在西津渡的胭脂井一帶,在一家賣絨線的鋪子裡呆了兩個月。說起來,那地方離大爸爸巷倒也不太遠,當中只隔著一條河和一個街心花園。
她終於沒有去胭脂井找他。
這天下午,姚佩佩剛從棉紡廠下班回家,就看見湯碧雲正坐在
客廳裡,看著她笑。天氣已轉涼了,外面下著雨。
「喲,紡織姑娘回來了!你怎麼淋得像個落湯雞似的?」碧雲道。
佩佩笑道:「好好的大晴天,半路上忽然下起雨來。原來是湯副主任!難得有空光臨寒舍,蓬蓽生輝,蓬蓽生輝。」
她已經知道湯碧雲升了縣委辦公室副主任。可一說「寒舍」二字,心裡就有些落寞。因為連這房子也是人家的。「寒舍」二字雖是自謙,可也不能隨便亂用。
「你要再這樣開玩笑,我馬上就走。」湯碧雲假裝生氣地道。
她今天穿了一件深綠色的大翻領襯衣,外罩一件白色的網眼馬甲,耳垂上還吊著一個假瑪瑙墜子,人顯得十分精神。
「紡織廠怎麼樣?累不累?」碧雲問她。
「我哪兒能跟你比?不過是靠自己的力氣吃飯罷了。」
姚佩佩隨便說出的這句話,聽上去也大有問題。她說自己靠力氣吃飯,有些暗示對方仗勢陞官,就近乎罵人了。好在湯碧雲沒有往心裡去。
今天是中秋節,碧雲是專門來請佩佩吃飯的。她說在城西的桂花巷新開了一家館子,平常是不對外的,那兒的螃蟹年糕做得很不錯。她前幾天剛去過,巷子裡的桂花全都開了。
兩個人坐在
客廳裡說了一會閒話,等到雨一停,姚佩佩便辭別姑媽,跟著湯碧雲走了。臨走前,姑媽硬是將一把油紙傘塞到佩佩的手裡,笑道:「還是帶把傘吧,看這天,雨一會兒還得下。」說完,很不自然地在姚佩佩的肩上拍了拍。
桂花巷的那個飯館位於城西的一個小山坡上。姚佩佩憑窗遠眺,可以看見梅城一帶黑黑的舊城牆。雨後的夕陽絢麗無比,烙鐵一般的火燒雲,中間夾雜著翡翠般的淺綠,把西山襯托得如墨如黛。成群的暮鴉在遠處的樹林上空盤旋,「嘎嘎」的叫著,把樹木的枝條都壓彎了。
「怎麼會有這麼多的烏鴉?」姚佩佩問道。
湯碧雲正在給她盛湯,似乎沒有聽見她說的話。到梅城這些年,姚佩佩還是第一次感覺到這個古城的蒼涼與美麗。窗外的風景令人賞心悅目。大雨過後,空氣清冽,微微有些寒意,那桂花的香氣釅釅的,靜靜的,浮在院落和花木之間,引人遐思。姚佩佩支著下巴看著窗外,心裡也是幽幽的,彷彿整個身體都被那濃烈的花香熏得浮了起來。
飯店雖然開張不久,卻也並不乾淨。青磚地面上早已積了一層油垢,加上眾多的客人從外面帶進來的雨水和泥巴,姚佩佩還沒有吃飯,早已沒有了胃口。等到飯菜端上來,照例是油膩得讓人反胃。特別是上湯的時候,服務員那有著黑色污垢的大拇指是整個的泡在湯裡的。姚佩佩不知道湯碧雲為什麼會挑選這麼一個地方。湯碧雲看上去也有點心不在焉,她總是在迴避自己的目光,而且也並沒有顯示出怎樣的熱情,彷彿腦子裡同時在想著好幾件令人煩心的事。
湯碧雲沒話找話說,極力想讓氣氛變得親熱一些。東一鎯頭,西一棒子,一會兒說:「姚佩佩(她特意加了一個姚字),你以後不會恨我吧?」一會兒又說,「姚佩佩,你一定從心眼裡就瞧不起我,是不是這樣?」弄得佩佩莫名其妙。話題繞來繞去,最後又繞到了錢大鈞身上。佩佩不動聲色地聽她說話,隨便搭上一兩句腔,不一會兒就膩煩了,她有點後悔跟她出來吃飯。
「你覺得金玉這個人到底怎麼樣?」
湯碧雲既然提到了金玉,佩佩立刻多了一份提防。心裡道,我猜得不錯,原來她也是個說客,現在終於切入正題了。
姚佩佩冷冷地瞪了湯碧雲一眼,臉上有些掛不住了:「你要再提起這個人,我馬上就走。」說完就把筷子往桌上一放,臉上充滿了警覺。
「不提他,不提他。」湯碧雲詭秘地笑了笑,可嘴裡仍然說:「我怎麼覺得這個人還不錯,就是臉上那個大痦子讓人看了心裡有點發毛。」
「你要覺得他好,你就嫁給他好了!反正你已經從錢大鈞那兒脫了身,現在正閒得慌……」姚佩佩刻毒地挖苦道,彷彿一心要激怒她似的。沒想到湯碧雲大度地笑了笑,說,「你說這樣的屁話,本來我應該生氣的,可我並不生氣!」
她攏了攏耳邊的頭髮,又道:「你呢?你能好到哪裡去?人家下了台你就巴巴地跟著辭職,可那姓譚的心急火燎早就等得不耐煩了,糊里糊塗落在了一個風流小寡婦的手裡,你就是想當殉葬品都不夠資格,何苦呢?」
姚佩佩從碧雲的話中隱約聽到了錢大鈞的口吻,臉一紅,急道:「我辭我的職,跟他有什麼關係?」
「算了吧,你就別裝了。」湯碧雲夾了一塊年糕放在佩佩的盤子裡,柔聲道:「你那點小心思,哪裡能瞞得過我?我只是不忍心點破你罷了。不過有一點,佩佩,我不明白,那譚功達究竟有哪一點好,害得你整天五迷三道的?」
姚佩佩緊抿著嘴,將目光轉向窗外,道:「大概是,只有跟他在一起,我才會覺得安全吧……我也說不清。」
湯碧雲忽然道:「那麼我呢?」
「你?」姚佩佩笑道,「你這個人心機太深!我怕你還來不及呢!我總覺得,說不定哪一天,就會被你賣了。」
剎那間,湯碧雲的臉色一下就變得煞白。拿筷子的那隻手不停的在發抖,夾了半天也沒把那片香菇夾起來。姚佩佩見她情緒激動,略微有些疑心,可也沒怎麼往心裡去。
過了一會,她推了推湯碧雲,笑道:「你這個人怎麼回事,一句玩笑話也說不得?不管怎麼說,我們姐妹一場,就算哪一天我真的被你賣了,也只能心甘情願。畢竟是栽在自己最好的朋友手裡,怨不得天。」
沒想到她這一說,湯碧雲的神色更顯慌張,紫脹的嘴唇也哆嗦得利害。她手忙腳亂地取出一支煙來,叼在嘴上,可怎麼也點不著火。姚佩佩抓住她的胳膊,問她是不是哪兒不舒服,湯碧雲猛吸了幾口煙,才道:
「我餓了一天,剛才吃得急了一點,就有點心慌。佩佩——」
「嗯。」
「佩佩,你覺得我這個人真的有那麼壞嗎?」說完,眼睛裡豆大的淚珠滾滾而出。佩佩見對方似乎動了真情,自己的雙眼也有點潮濕,她就後悔剛才說那樣的話。可又不知如何勸慰她,想了半天,就把她們第一次見面時說過的那句話重新說了一遍:
「好了好了,別難過了。你要是個男的,我就毫不猶豫地嫁給你。怎麼樣,這總可以了吧?」
她這一說,湯碧雲哭得反而更厲害了。半晌,湯碧雲抬起頭來,眼睛紅紅的,問他道:
「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個名叫花家捨的地方?」
「沒聽說過,怎麼呢?」
「沒什麼。」湯碧雲擦了擦眼淚,像是下了一個很大決心似的,向服務員招了招手。
佩佩心裡道:今天這個羊雜碎也不知怎麼了,盡說一些半吊子的話。讓人聽上去摸不著頭腦。
正想著,湯碧雲又說,錢大鈞在城郊的那座房子離這兒不遠,她還有些東西留在那兒,她要去取回來,問姚佩佩願不願意跟她一起去:「那處房子,到了晚上有點陰森森的,屋後還有幾座墳,有些怕人。」
姚佩佩想了想道:「要是碰上錢大鈞這個鬼可怎麼辦?」
「他不在,去省裡開會了。」湯碧雲道,「你要是不願意去,就算了。」
佩佩抬頭看了看樹梢上那一輪銅盆似的圓月,笑道:「我也是個膽小的人,要是遇上鬼,你可別指望我來救你。今晚的月色這麼好,我就陪你去走走唄。」
說完兩個人挽著胳膊出了飯店,沿著幽深的巷子往前走。她們來到巷子盡頭的一簇桂花樹前,湯碧雲又站住了。她從桂花樹上揪下一些桂花來,用手帕包著,說是帶回去泡茶。
「佩佩」,湯碧雲忽然轉過身來,望著她的臉:「算了,時候不早了,你還是先回去吧,不用陪我了。」
「你怎麼這麼婆婆媽媽的,」佩佩道,「走吧,哪裡來的這麼多廢話!那房子裡有沒有養狗?」
湯碧雲搖了搖頭,笑道:「是你自己要去的,待會兒要是遇上鬼,你可別怪我。」
9
這是一處小巧精緻的鄉間庭院,座落於甘露亭旁的深林之中。東側的小院門並未上鎖,用手輕輕一推,門就開了。庭院雖小但十分清幽,四周砌有高牆。牆面的幾處花窗,姿態不一,透出一些古意。一顆槐樹亭亭如蓋,枝條探出院外,樹冠瀉下圈圈月光,清風一吹,不覺令人神清氣爽,百慮皆忘。牆角種有芭蕉和燕竹,枝蔓分披;地面遍鋪蜀錦碎石,在槐樹濃密的陰影中,斑駁成趣。園子多時未經打掃收拾,長滿了雜草和野生的蘆柴,卻又不免讓人動了黍離之思。在花園和天井之間有簷廊相接,左右廊柱掛有一副楹聯,白漆斑駁破碎,但字跡宛然可辨,原先主人的閒情逸趣,從聯語一望而知:
安閒莫管稻粱謀
沽酒不辭風雪路
姚佩佩一進園子,就東瞅西看,隨處閒逛。即便自己在上海的院落,與之相比,也不免多了幾分俗氣,嘴裡不禁讚歎道:「想不到在梅城,竟還有這麼一處雅致的宅院。」
湯碧雲見佩佩喜歡這個園子,也有幾分得意,笑道:「你要是喜歡,不妨就多看兩眼。過兩天等大鈞回來了,我這把鑰匙一交出去,再想來恐怕也不行了。」說完,開了屋門,就先進去了。
天井的格局更為幽僻。只是時花異草皆已荒蕪,疊石高台遍織蛛網。灌園的工具,諸如釘耙、鏟子、木桶之類都雜亂地堆放在牆角。姚佩佩在天井中駐足良久,忽然看見湯碧雲在樓上向她招手。沿著水井旁的樓梯躬身而上,走到樓上,姚佩佩看見房間的門都上了鎖,只有東側的一間開著門。湯碧雲正在那兒燙壺沏茶。
這個房間大概就是錢大鈞和羊雜碎的幽會之所了。一進門,那張雕花羅漢床十分顯眼,南窗下有一張小方桌,幾把籐椅。憑窗而坐,可以眺望遠處的山景和村莊。窗玻璃的冰裂紋一看就是明清舊物,就連湯碧雲用來替她泡茶的杯子也畫有童叟相戲之圖,似乎也很有些來歷。湯碧雲說,這個地方遠離城區,還沒有通電,只能點上美孚燈照明了。佩佩笑道:「今晚的月色這麼好,點上油燈實在有點重複。」湯碧雲一聽她這麼說,果然就站起身,要吹燈,佩佩又把她拉住了,「既然點上了,何必吹它?再說有了這點亮光,我們的膽子也更壯一些。」然後,碧雲坐在姚佩佩的對面,托著腦袋對她說:
「怎麼樣,這地方不錯吧?」
佩佩見羊雜碎將他人的院宅向自己炫耀,全然不顧自己已經被掃地出門的事實,再看她臉上天真爛漫,一心盼著自己誇讚幾句,心頭忽然一動,不禁有些悲涼。夜空靜謐,略無纖塵,銀河瀉影,月華靜好。佩佩恍惚間簡直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我的眼皮為什麼抬不起來了?我的頭為什麼這麼沉?她喝著加了桂花的茶,把手搭在窗台上,心裡忽然想到:若是躲在這樣一處園子裡,一個人過一世,讀它一輩子的春秋三傳、四史妙文,倒也不枉來人世一遭……
羊雜碎忽然有了一個大膽的建議。她拉住佩佩的手,道:「反正錢大鈞也不在,不妨我們就在這裡住一夜,明天一早離開,怎麼樣?」這個提議立刻遭到了姚佩佩的堅決拒絕。她沉下臉道:「這地方再好也是人家的。杭州再美,畢竟不是東京汴梁!只消看一眼就可以了,我們賴著這兒,到底也沒什麼意思。你趕快去收拾收拾東西,我們一會兒就走。再說,明天一早我還要去廠裡上班呢。」
可碧雲坐在那兒一動沒動,那笑容那眼神越來越詭異。
「佩佩……」湯碧雲輕輕地叫了一聲,淚水又止不住地從臉上淌下來了。姚佩佩一看她流淚,心中凜然一震,忙問道:「羊雜碎,說實話,你今天到底怎麼了?我怎麼老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湯碧雲掏出手絹來擦臉,嘴裡含混不清地道:「佩佩,你可不要怪我。」
佩佩的臉色一下就變了。她似乎預感到了什麼不同尋常的事即將發生,猛然記起來,剛才進門的時候,她明明看見大門上落了鎖,可僅僅這一眨眼的功夫,羊雜碎竟然給自己沏好了茶,那麼這開水是從哪兒來的呢?想到這兒,佩佩不由得汗毛倒豎,她覺得自己的膽都快碎裂了,恐懼從腳底沁出來,順著她的褲管往上爬,頃刻就漫遍了她的全身。
姚佩佩從桌邊站了起來,指著湯碧雲叫道:「羊雜碎,你,你在害我……」話沒說完,就感到眼前的房子、月亮、窗戶都裹在一個巨大的漩渦裡,飛快地轉動起來。而湯碧雲那張曖昧的臉,竟然分出了許多重影,在她眼前分分合合,層層疊疊,似乎有一屋子的人在望著自己……她感到頭腦昏沉,脹痛欲裂,腿腳卻不聽使喚,怎麼也挪不開步子。她癱坐在籐椅上,把桌上的茶杯猛地一推,一頭栽倒在桌子上,沉沉睡去。腦子裡最後殘剩的一點幽微的光亮,旋即熄滅。她知道茶杯翻了,茶水在桌面上漫過她的手指,熱熱的。她聽見茶杯在桌子上「骨碌碌」滾動著,最後「啪」的一聲,摔在地上碎了。她知道,她那不切實際的夢想、她那脆弱得像冰塊一樣的心,她那深藏不露的驕傲和矜持,像花一樣盛開在她的心底裡的所有女人的秘密,都碎了。
姚佩佩從羅漢床上醒過來,首先看到的就是一輪皎潔的圓月,不過,它眼看著就要被房簷遮住了。鱗片般的雲朵看上去很不真實,就像是天空突然皸裂,一圈圈銀灰色的裂紋玲瓏剔透。很快,她就聞到了一股煙味,可她的身體像是被什麼東西綁住了一樣,絲毫動彈不得。她覺得腦子裡有一把錐子在攪著她的神經……她抬起右手,在床上胡亂摸了一下,就摸到了一條毛茸茸的大腿。於是,姚佩佩開始了她有生以來最為劇烈的尖叫。
「不要叫,不要叫!」一個蒼老的聲音在她耳畔說。
他將佩佩的腦袋板過來,讓她看著自己。姚佩佩看到他嘴角的那顆大痦子,立刻就不敢叫了。她哆哆嗦嗦地顫慄著,身子一縮,那人順勢一攬,就把她摟在了懷裡。
你不知道,我有多愛你!乖乖,我的小乖乖,我的心肝!自從我第一次見到你,我的心就碎了!你還記得嗎?就是在會議室的那次,你最後一個進來。找不到座位,就站在那兒,望著主席台,望著我。我當時就想,要是能把你身上的那件藍色的列寧裝全部脫掉,你會是什麼樣子?啊,你是一顆櫻桃!剛剛長熟,那麼圓,那麼滑,那麼紅,還沾著露水。那麼請問,我怎麼辦?惟一的辦法,我的小寶寶,就是把你一口吞下去,連皮帶肉,一口把你吞下去。現在你就在我的肚子裡。在這兒,你摸摸,姚佩菊同志……你的身體那麼豐饒,比我無數次夢中見到的還要好上一萬倍。親愛的姚佩菊同志,現在我可以負責任的向你宣佈,我愛你!經過慎重考慮,我同樣認為,你嫁給我是合適的。請相信,它是純潔的,親愛的姚佩菊同志,你現在惟一應該做的事,就是接受它……
金玉的雙手緊緊地箍著她。姚佩佩蜷縮在他懷裡,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像個嬰兒般的溫順。她的身體像一團鬆鬆的棉花,使不上什麼力氣。沒辦法,真是沒辦法。金玉俯身蹭了蹭她的臉、她的眼睛。他的頭伏在她胸脯上,嘴裡像是含著一顆糖,喃喃低語道:
「姚佩佩同志,現在我要發動二次革命,殺他一個回馬槍,您不會反對吧?我想讓你見識見識什麼是真正的魂飛魄散……」
姚佩佩使勁地抓他、掐他、擰他、摳他,她所有的掙扎,似乎在向對方撒嬌似的綿軟無力。金玉把她的兩隻手一起捉住,捏在一起,壓在她腦後。佩佩就向他吐唾沫。可金玉不僅不生氣,反而伸出舌頭來舔。她的腰像一張拉滿的弓,一次次高高地聳起來,迎向他。不行,不能這樣!我的所有掙扎,在對方的眼中,不過是迎合和急不可待!那聲音,聽上去,就像是給牆基打夯。而那片薄薄的、易碎的膜,就是我一生的縮影:其中除了恥辱,什麼也沒有……
當金玉發出沉重的鼾聲時,姚佩佩試了兩次,終於能從床上坐起來了。金玉本能地用手來抓她,可佩佩輕輕一掰,他的手就鬆開了。
她的衣服和褲子在地上被扔得東一件西一件,鞋也不知被踢到什麼地方去了。她摸索著在地上找衣服和鞋,手指被什麼鋒利的東西劃了一下,她的手破了,可她並不覺得怎麼疼痛。隨後,她在內衣下面摸到了那個涼涼的東西,拿過來,湊在月光下一看,原來是一隻摔碎的玻璃杯的底托。這塊底托沉甸甸的,四周有一圈銳利的玻璃鋒刃。她輕輕地將它擱在桌上,很快就穿好了衣服,可並沒有馬上離開。
她呆呆地依窗而坐。似乎正在極力回憶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可她的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過桌上的那塊底托。她又回過頭去,看了看那張羅漢床。金玉嘴裡撲撲地吐著氣,鼾聲如雷。我要是把這個東西往他臉上一按,就像蓋上一枚郵戳似的,他的臉會變成什麼樣子?月亮已經看不見了,可樓上樓下依然很亮,風吹動著樹枝,下雨似地簌簌作響,像是在顫慄,又像是歎息。她聞到了一股特別的香味,它不是來自桌上那尚未用完的鋸末般的桂花,而是園子深處薔薇似有若無的香氣。
她簡直沒法擺脫那個瘋狂的念頭。她想到了趕緊離開這兒,可她腦子裡有兩個小男孩在打架:一個紅衣紅褲,慫恿她盡快下手;一個白帽白袍,勸她放棄。她口渴難忍,看見了桌上有只茶杯。她無法判斷裡邊是否放了安眠藥。奇怪的是,安眠藥也有自己的意志,事實證明,它完全能夠勝任裁判一職:當姚佩佩悲憤地想到,錢大鈞是如何去縣
醫院和藥劑師密謀,又用了怎樣的辦法勸說湯碧雲向自己的姐妹下手……她覺得沒有必要再這樣糾纏下去了,她已經做出了決定。
她把那塊茶杯的底托拿在手裡。還好,它很適合把握!她躡手躡腳走到床邊,深吸了一口氣。
佩佩,你知道你在幹什麼嗎?
我知道。
非得這麼做嗎?
對,非得這麼做不可!
她不再猶豫,將茶杯底托的鋒口朝下,對著床上那張衰老、鬆弛、骯髒的臉認真地比劃了半天,然後,左手握住茶托,右手壓在左手的手背上,用盡全身力氣按了下去……她還沒有來得及看清楚正在發生的事,她的身體被金玉雙手一推,飛了起來,她的腦袋撞在了對面的牆上。同一時間,金玉也已滾落在地。她看見金玉的兩個眼窩裡一起往外滲血。他彎著腰,腦袋轉向左邊,然後又轉向右邊,像是在找什麼東西……嘴裡嗷嗷亂叫。看不見了!我的眼睛看不見了!佩佩從來沒有聽過這麼恐怖的咆哮聲。她爬到門邊,擰開了房門的把手,赤著腳,發瘋的朝樓下跑去。
在樓梯的拐角處,金玉追上了她,在身後攔腰把她抱住了。兩個人從樓梯上滾下來,一直滾到牆角的井台邊。姚佩佩從地上站起來,正要往門外跑,發現金玉死死的抱住了她的一條腿。她感到自己的腳踝上都是血,濕乎乎的。她在月光下一眼就看到了井蓋上壓著的那塊大石頭,旁邊還有一隻鐵皮吊桶。她想都沒想就把那塊大石頭抱了起來,對著金玉的腦袋砸了下去,那聲音聽上去空洞而沉悶。她的嘴裡一二三四的數著。當她數到第九下的時候,金玉的手鬆開了。他的身體一翻,仰面躺在井台邊,不再動彈了。
姚佩佩在敞開的莊稼地裡跳躍著,像一隻善於奔跑的
羚羊。結了籽的油菜桿抽打著她的臉,而稻田的淤泥常常讓她的腳拔不出來。她在稻田和苜蓿地裡奔跑了很久,可仍然找不到來時的公路。她疑心自己跑錯了方向,又掉頭往回狂奔。最後,在一條淙淙流淌的溝渠邊,她看到了一個涼亭。它坐落在一片綠油油的甘薯地裡。誰會在甘薯地裡建這麼一個亭子?自己會不會在做夢?要是有人輕輕地推我一把,說,你醒醒,你醒醒,我也許就會不費吹灰之力回到原來的世界中。
她看見匾額上隱約有「甘露亭」三個字。她知道,在鎮江有一個甘露寺,那是傳說中劉備招親的地方,可眼前這座亭子又是那個朝代的遺跡呢?她在涼亭裡坐了一會兒,這才想到把滿是血跡的外套脫了下來,隨手將它扔在地上,然後去水渠裡洗了洗手。要是能有支煙該多好!她的褲腳上也有血,可讓淤泥一糊已經看不出來了。像一個真正的旅遊者好不容易發現了一處古跡似的,佩佩認真地把亭子轉了個遍。溝底裡映出天空的雲朵和明月。要是我把頭從溝裡鑽進去,說不定就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她意識到,等天一亮,她跑不了多遠就會給人逮住的。她應該在天亮之前逃得遠遠的……或許,該找個地方先躲一躲?去哪兒呢?她很快就想到了開吉普車的小王……
姚佩佩回到自己的家中,天已經快亮了。她覺得自己太累了,苦膽都快吐出來了。還好,姑媽還沒有起床,她可以從容地洗澡、換衣服,收拾隨身要帶走的東西。她還吸了兩支煙。她從床底下把那個大旅行包翻了出來。當年,她正是提著這個包,跌跌撞撞到跟著姑媽到梅城來的,包上還有媽媽親手用絨線繡的一個「菊」字。她用雞毛撣子胡亂地撣了撣灰塵,開始往包裡塞東西:兩本書、半包大生產牌香煙、一瓶蚊子油,一把木梳、幾身換洗的衣服、一面小圓鏡,一瓶雪花膏……很快,那旅行包就被她塞得鼓鼓囊囊的了。她拎著挎包走到門外,正準備去臉盆架上取牙缸,看見姑媽正對著牆上的鏡子在梳頭。
「今天你怎麼起得這麼早?」姑媽道,「晚上你是幾點回來的?」
姚佩佩「啊、啊」的哼哼了幾句,側著身子走到過道的盡頭,取下牙缸,用一條乾毛巾包好,放進旅行包裡。姑媽見她神不守舍的樣子,又見她手裡拎著大旅行包,覺得有點奇怪:「佩佩,你要出差去嗎?」
「出差?對,對,出差。」姚佩佩道,「我要出去幾天,姑媽,您能不能,借我點錢?」
「這是什麼話!都是一家人,還有什麼借不借的?你要多少?」姑媽嘴裡這麼說,可眼睛死死地盯著佩佩,眼見得是起了疑心。姑媽是個精明絕頂的人,如果時間一長,保不準就會給她看出破綻。
「你有多少?」姚佩佩盡量克制自己的心跳,灰灰地笑了一下。
姑媽說,她只有六七十塊。「隔壁的阿牛娶親時,剛從我手裡借去了一百五十元,還沒還回來。如果不夠,我就去向人勻一點……」
「夠了,夠了。您快去拿來!我要趕五點鐘的早班車,時間來不及了。」
姑媽詫異道:「你說五點鐘?現在都已經五點半了!」
糟糕,說漏嘴了!
姑媽一轉身進屋去了,半天沒出來。姚佩佩聽見姑媽正和姑父小聲商量著什麼。她瞥了一眼牆上的掛鐘,本能地預感到一分鐘都不能耽擱了,心裡一急,終於沒敢等姑媽從屋裡取錢出來,便提起旅行包,輕手輕腳走到門口,拉開門,叮叮咚咚地下了樓。
10
大街上還沒什麼人。
清風裹著陣陣炊煙和煤渣的氣息撲面而來。她的目光越過運河上的拱橋,看見彩霞滿天,一輪紅日噴薄而出。水站的老虎灶爐火通紅,冒著一團團的水汽。旁邊,有一個清潔工正在掃地。
她一口氣跑到巷子口,這才意識到了這樣一個悲哀的事實,她不知道自己該往哪兒去。車站廣場的大鐘敲著六點,她聽見《東方紅》悠揚的樂聲遠遠地傳來。這個曲子,她不知道聽過多少遍了,可在這個清晨,它竟然是那麼的優美!代表了這個城市的深穩和安寧……
大約十分鐘之後,她來到了車站廣場邊的一個小食攤前。她在那裡要了一碗餛飩,將口袋裡的錢數了兩遍,同時,心裡盤算著逃亡的第一個目的地。她不得不接受的女逃犯的身份讓她眼淚又流出來了。過了一會兒,一個圍著白圍裙的女人把餛飩端來了,她卻一點胃口都沒有。她不由得轉過身來朝車站的售票窗口張望。
那兒排起了兩條長隊。兩名糾察隊員戴著紅袖章正在逐個盤查買票的人群。不會吧,怎麼這麼快?行將落網的恐懼使她不敢朝那兒多看一眼。正在這時,她忽然聽見身邊有個人甕聲甕氣地道:
「你的餛飩都涼了。」
佩佩一側身,看見小攤上還坐著一個人。那人身穿藍色的工作服,衣服上沾滿了黑色的機油,也許是小時候得過
天花什麼的,滿臉坑坑窪窪,正在那兒吃油條。佩佩的心裡倦倦的,沒心思搭理他。
「喂,你的餛飩都涼了!」那人又道。
「我不想吃。」佩佩不耐煩地道。
「真的不想吃?」那人道:「你要是不想吃的話,我替你吃了吧,這麼好的東西浪費了也真是可惜。」
「隨便你。」佩佩冷冷地道。她再次轉過身去,眼睛仍然盯著售票處的窗口。
那人吃完飯站起身來,摸了摸嘴,看了姚佩佩一眼,道:「你去哪兒?」
姚佩佩心想,這個人無端吃掉了自己的餛飩,還挺囉嗦的!便胡亂地說出了一個地名:「去界牌呀。」
那人呵呵地笑了起來:「也不能白吃你的東西。如果你還沒買票,又不嫌臭的話,我捎你一段怎麼樣?這樣你可以省下車票錢。」
原來他是一名卡車司機,正要運一車生豬去鶴壁。他說,他的車雖然不經過界牌,不過可以把她帶到丁卯鎮:「如果抄近路的話,從丁卯到界牌也用不了半小時。」
見他這麼說,佩佩心裡道:我去界牌那個鬼地方幹嘛呢?可轉念一想,還是先逃出梅城要緊,她抬頭朝公路邊望了望,果然看見路邊停著一輛大卡車,車廂圍著一層鐵欄杆,一群大白豬在裡邊擠來擠去,哼哼直叫。
「那就難為你了。」佩佩趕緊站起身來,對他笑了笑。
那人倒也和善,一拍胸脯道:「敝人名叫周樹人,你就叫我老周好了。」
說完,就從她手裡搶過旅行包來,大步流星地走了。姚佩佩一聽到「周樹人」三個字,心裡頓時輕鬆了許多。由魯迅先生親自護送自己出逃,就算是給他們逮住了,一槍崩了,也算是值了。
老周已經把駕駛室的門打開了,佩佩的一隻腳踩上踏板,周樹人在身後將她輕輕一托,她就上了車。
一路上豬糞臭味撲鼻,可她一點兒也不覺得難受,心裡反而有一種奇怪的安寧。那周樹人長得高大粗壯,也給她以穩重踏實的感覺。她瞇上眼睛,讓秋日艷陽一照,心裡稍一放鬆,就覺得睏倦一陣陣襲來。
「你要是想睡,就好好睡一覺,反正到丁卯還早著呢。」
周樹人從背後拽出一條髒兮兮的毛毯遞給她。姚佩佩把毛毯蓋在身上,聞著毯子上的煙味和汗臭很快就進入了夢鄉。她覺得自己剛睡了一會兒,周樹人一個急剎車,她就醒了過來。汽車被堵住了,排起了長龍,她在恍惚中看見了梅城縣
醫院的大門。原來開了半天還沒有出城呢。
「好像是出了什麼大事。」周樹人神情嚴肅地對她道:「怎麼來了這麼多公安局的人。」姚佩佩一聽見公安局三個字,頓時嚇得睡意全無。她探出頭去朝外面一望,果然看見公安局的人在縣醫院門前設了一個臨時哨卡,正在那兒盤查過路車輛。
到了這個時候,姚佩佩才開始有足夠的勇氣來回憶一下昨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那麼大的石頭在他的腦袋上砸了九下。
如果讓時間倒流,從新回到昨晚的中秋之夜,而命運允許她從新做一次選擇,她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嫁給金玉。毫不猶豫。她會把所有的屈辱都吞到肚子裡,像條狗一樣侍奉他,做他的奴隸。我可以跪下來舔他的腳。他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我甚至還會嘗試著愛上他,替他生兒育女。與現在的處境相比沒有什麼是不可忍受的。她怕死,真的怕死。
不一會兒,幾個公安局的人已經朝他們走過來了。她看見周樹人已經下了車,高舉著雙手正在接受公安局的盤問,與此同時,另一名警察朝她快步走了過來。他的脖子上掛著一枚哨子,懷裡夾著紅綠兩色的三角旗,姚佩佩和他一照面就覺得這個人面熟,可一時又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那人面色凶狠地盯著她,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來:「我們正在奉命抓捕一名重要的案犯,請出示你的證件。」
「你們不要查了……」
姚佩佩在頃刻之間就失去了控制,尖叫著向他怒吼道,「你們不要查了。我就是你們要抓的那個罪犯。」
那人經她這一叫,也嚇了一哆嗦。他用旗桿挑開通往車廂的帆布朝裡邊張望,他的整個身體都壓在了她的肚子上,嘴裡的熱氣帶著洋蔥的味道噴在她的脖子裡,半天才道:「你剛才說什麼?」
「我就是你們要抓的罪犯。」姚佩佩哆嗦著,怪異地笑了笑,「我殺了人,真的,不騙你。我用石頭在他腦袋上砸了九下。血衣就扔在甘露亭外的蕃薯地裡……」
大蓋帽不耐煩地打斷了她的話,怒道:「配合公安部門的工作是每一個公民應盡的義務,你有什麼可抱怨的?你再這樣胡說八道,干擾我們的正常工作,我當真就把你抓起來。」說完「彭」地一摔車門,走到一邊抽煙去了。
10
高麻子來梅城開三級幹部大會,就住在西津渡的朝陽旅社。每天散會之後,他都要買上一些吃食,帶上一瓶酒,到胭脂井來找譚功達聊天。張金芳已經在房子後面搭了一個臨時廚房。牆身由土積泥磚砌成,頂棚鋪上塑料薄膜和稻草,以遮風擋雨。塑料薄膜既不透氣,也不吸水,經熱氣一蒸,頂棚上就綴滿了晶瑩透亮的小水珠。
譚功達笑著對高麻子道:「這是真正的蒸餾水,若是把它們收集起來,可以送到
醫院當注射液用。」
這天晚上,張金芳吃完飯,帶著孩子早早上床睡了。兩個人坐在小馬扎上,在地上鋪了一塊油氈布,擺上兩盆豬頭肉和花生米,圍著爐子喝酒閒聊。譚功達壓低了聲音問他,能不能收留他回普濟做一個真正的農民。這些天,他被圈在這個傳說中的煙花之地,都快憋出病來了。
「假如你認為合適的話,我明天就給縣裡打報告,告老還鄉。不過——」譚功達略微遲疑了一下,夾了一粒花生米放入口中,接著道,「金芳不願意回鄉,她說就是在城裡做個餓死鬼,也不能再回鄉下了。」
高麻子沉吟了半晌,安慰他道:「要回普濟,這容易。我馬上就可以替你們安排。你在普濟的房子已經變成了村裡的倉庫,要把它騰出來,需要一段時間。另外,我勸你再等等,事情或許還沒有絕望到這個地步。」
譚功達又問他,最近的三級幹部會都有哪些議題,討論些什麼樣的問題?高麻子怕說多了讓他受刺激,只撿一些無關緊要的話對他略略說了說,一味勸他喝酒。譚功達忽然想起一件什麼事來,紅紅的臉上有些興奮。他詭秘地對高麻子笑了笑,道:
「我給你看樣東西。」
說著,就把牆角那個公文包拿了過來,從裡面取出一疊厚厚的信紙來,遞給了高麻子:「我昨天剛剛寫完,你能不能把它拿到會議上去討論討論?」
高麻子接過那疊信紙一看,原來是一份關於在梅城興修下水道工程的建議書。他只是粗粗一翻,並未細看,隨手就將它扔在了爐邊的一摞蜂窩煤餅上。
「你是哪裡冒出來的這些怪念頭?」高麻子笑道,「你都落到這步田地了,還琢磨這些不著邊兒的事幹什麼?」
譚功達見高麻子將自己熬了六、七個通宵才寫好的報告隨手一扔,實在心疼,立刻就有些不高興了,耐著性子道:「這可不是什麼怪念頭!而是基於現實的迫切需要……」
他解釋說,自從搬到胭脂井來以後,「突然發現」這裡的每戶居民都要定時倒馬桶,由運送糞便的大車統一拉走。每天早上七、八點鐘,家家戶戶都把馬桶拎到馬路上來倒。婦女們一邊高聲談笑,一邊刷著馬桶,很不文明。何況運糞的鐵皮車密封性太差,一路走,一路灑,弄得整條街臭氣熏天。「太落後了!這樣的狀況一天也不能繼續下去了!在蘇聯的高加索地區,50年代初就建立了完備的下水道系統,家家戶戶都用上了抽水馬桶,莫斯科和列寧格勒就更不用說了……」
高麻子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揶揄道:「你原先住在馮寡婦的老屋時,難道就沒有倒過馬桶?」
「沒有,沒有。我從來就不用那玩意兒!」
「那你怎麼拉屎撒尿?」
「我讓人在屋子後面的竹林裡挖了一個茅缸。」譚功達孩子似地看著他,笑道。
「你如今是待罪之身,忽然搞出這麼一個不倫不類的報告,誰會理你?」
「你就說是你寫的。」
「我可沒你那麼愛做夢。簡直是異想天開!」高麻子多喝了幾杯酒,聲音也漸漸地高了起來,把那不該說的話也一起說了出來,「我有一句話,說了你可能不愛聽,你猜猜看,當我聽說你被撤職之後,第一個反應是什麼?你永遠猜不到!我是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我有點暗自慶幸。坦率地說,我覺得你早就該下台了。你看看,好好的一個梅城縣,被你折騰成了什麼樣子?!我也知道錢大鈞、白庭禹都不是什麼好東西,蠅營狗苟,利慾熏心,但總還是現實主義者吧?由他們來掌管梅城縣,至少還不像你那麼離譜……」
張金芳並未睡熟。高麻子的一番話,她躺在隔壁聽得清清楚楚。這麼刺耳的話,她料想丈夫經受不住,便拚命地咳嗽,提醒譚功達克制。可是已經晚了一步,譚功達漲紅的臉,憋了半天,終於由紅變紫,由紫變黑,最後變成了鐵青色。末了,他咬牙切齒地擠出一句話來,道:「時候不早了,你該走了。」
「你是在下逐客令嗎?」高麻子訕訕地笑著,可臉色也變了。
「你要是這麼想,也可以。」譚功達冷冷地說了一句,隨即站起身來。
「你這是什麼意思?」高麻子梗著脖子道:「我好心好意來陪你喝酒……」
「可我並沒有請你來!」譚功達叫道。
第二天晚上,高麻子未再登門。傍晚時分,張金芳愁容滿面,朝巷子口望了又望,直到夜闌人靜,月上樹梢,這才把門關了,對譚功達歎道:「如今我們就只剩下了這麼一個朋友,可昨天你把他也得罪了。」
到了第三天的中午,高麻子又樂顛顛地跑來了。他手裡大包小包,拎了一大堆東西,一進門就嫂子長嫂子短的,就當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譚功達躲閃不及,可又不知道說什麼好,僵在一邊。
高麻子給臘寶買了一袋大白兔奶糖,給張金芳買了一段勞動布褲料,還有一網兜皺巴巴的國光
蘋果。張金芳喜笑顏開,有些誇張地對高麻子道:「你昨晚怎麼沒來?你大哥等了你一宿,覺都沒睡安穩。」
譚功達把頭扭向一邊,仍然在為昨晚的事生氣。
高麻子見狀,便嬉皮笑臉地對張金芳道:「這話你可說錯了,我叫你嫂子,那是出於尊敬,可論年齡,我比老譚還大一歲,他該叫我大哥才是!功達,你說對不對?」
譚功達見高麻子腆著臉與他緩頰,不接話也過於不近情理,便硬著頭皮道:「要是沒我這個大哥,嫂子又從何而來?」
他這一說,三個人都笑了。張金芳鬆了一口氣,正要去裡屋倒水沏茶,高麻子忽然說道:「不忙不忙,我是來辭行的,要去車站趕四點半的車回普濟,和功達說幾句話就走。」
張金芳道:「怎麼忽然要走?三級幹部會不是要開到17號才結束嗎?」
「咳,縣裡都亂成一鍋粥了,會議也只好提前結束了。」
「出什麼事了?」譚功達問道。
高麻子看了看張金芳,這才對譚功達說:「功達,原先跟你的那個女秘書,叫什麼名字來著?」
「姚佩佩。」
「對,姚佩佩。」高麻子道,「她殺人了。」
譚功達見高麻子突然問起姚佩佩,又說到殺人二字,嚇得臉色煞白,兩腿都有些發軟。他一把拽住高麻子的手,驚道:「老高,你是說佩佩?姚佩佩?她殺人了?」
高麻子靜靜地點了點頭。
「怎麼可能?你不會聽錯吧?她那麼一個膽子像針鼻似的人,平常見到個蟑螂都要嚇得暈過去,她會去殺人?」
「千真萬確。我開始也不太相信,但這個消息是白庭禹在大會上宣佈的,怎麼會有錯?現在外面大街上到處都是公安和聯防隊員,梅城通往外面的路口都設了哨卡。」
「這麼說,她還沒有被捉住?」
「時間早晚而已。」高麻子歎了口氣,一隻手搭在譚功達的肩上,使勁捏了捏,道:「她一個女孩子家,能跑得了多遠?功達,我這就得走,不然就趕不上班車了。」
譚功達怔怔地看著他,只覺得臉頰發熱,四肢麻木,腦子裡一片空白。張金芳斜著眼睛看著丈夫,臉上浮著一縷冷笑。
送完高麻子回來,張金芳見譚功達仍然傻傻地坐在床邊,手裡捏著一個撥浪鼓,便拿起掃帚柄,捅了捅他:「嘿,你傻啦?」
她推了推他,摸了摸他的臉,像火一樣燙。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對面牆壁上顫動的陽光,目光呆滯。
「那小婊子殺了人,與你有什麼相干?你發什麼呆?」張金芳道,「就是株連九族,這一刀也砍不到你身上,你慌什麼慌?老實說,你原先跟那小婊子是不是有一腿?」
差不多兩個星期之後,譚功達在街上散步的時候,看見巷子口的灰磚牆上,貼了一張通緝令。這張通緝令是由鶴壁市公安局正式簽發的,他一眼就認出了姚佩佩的照片,心裡像是被什麼刀子剜了一下,一陣鈍鈍的痛。那張照片又小又模糊,不過他還是很容易回憶起那張既驕傲又羞澀的臉,能夠分辨出她脖子上深綠色的圍巾。照片上的姚佩佩比現在要年輕許多,紮著羊角辮,嘴唇微微上翹,雖然稚氣未脫,卻帶著幾分憂戚,像是為什麼事情而生氣。
那時,省委金秘書長的追悼會已經開過了。悼詞經過精心的修飾,仍然疑點重重,不能自圓其說。姚佩佩的逃亡,傳言中赤身裸體的屍身,與悼詞中「與歹徒搏鬥,壯烈犧牲」一類的字眼,不難讓人勾勒出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姚佩佩在那個中秋之夜所遭受的種種屈辱,也不難想像。當然,譚功達也不難發現自己的罪孽。他想起七八年前,那個除夕的傍晚,天上一陣一陣地下著雪,他和白庭禹去梅城浴室洗澡,他好不容易擠到窗口,將錢遞給她,姚佩佩刷地一下從他手裡抓過錢去……她那尖尖的指甲從譚功達的手背上劃過,印痕卻留在了心裡……
譚功達每次經過巷子口的時候,總要忍不住停下來,朝那通緝令看上一兩眼。他覺得姚佩佩就在那兒。
到了晚上,照片上的那個形象伴隨著日漸豐滿的月亮,一起來到他的夢中。
十一月的秋水沖刷著灰磚的牆面,將那張告示刮得不知去向,牆面上只留下了一個殘存的白框,她仍然在那兒,在雨中注視著自己。
到了十二月底,呼嘯的北風和肆虐的暴風雪讓那處白框也發霉變黑,可她還在那兒。
她那略帶譏諷、悲傷的臉,她那碎碎的笑容,從未改變。
元旦剛過,譚功達收到了一封由信訪辦老徐轉來的掛號信。信是聶老虎從鶴壁寄來的,他在信中問譚功達,是不是願意換個環境,離開梅城這個是非之地。他已經正式向省委打了報告:「我的初步設想,打算任命你為地級巡視員,找一個清靜的地方呆幾年,對農村的實際狀況做些調查研究,以便以後重新出來工作。這樣一來,也可以恢復(至少恢復一部分)你的工資待遇,不至於窮愁潦倒,就此一蹶不振……」
當天晚上,譚功達把這封信的內容跟張金芳說了一遍。那時候的張金芳已經懷了四、五個月的身孕,肚子漸漸大起來了。由於從九月份起就停發了工資,張金芳已經好久不願意和他說一句話了。他原以為妻子一聽到他新的任命,必然會歡天喜地起來,可奇怪的是,張金芳聽了,咬著嘴唇,一聲不吭,好半天才淡淡地說了句:「這樣也好。」
到了第二年的三月份,春草返綠,雨水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他的任命終於下來了,是去鄰縣的花家舍人民公社當巡視員。副縣長楊福妹專門找他談了話。這一新的任命到了她的口中,就變成了「去農村接受監督改造」。經過半年多的賦閒和磨練,譚功達已不復當年的魯莽和急躁,對楊福妹的故意曲解沒有表示任何異議,匆匆忙忙準備了行李,到了五月末,就到幾十華里之外的花家捨履新去了。
臨走前,他和張金芳的孩子已經出生了。那時,家家戶戶都在忙著包粽子,過端午節,譚功達就給兒子取名譚端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