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天門關的巫師差人來木匠坪要老頭子做一個天羅女神的頭像,說的是臘月二十七親自來請,要供奉到神壇上。來人送來了一隻活鵝,算是定錢,他要按時做得了,就再給他一罐米酒,半片豬頭,正好夠他過年。老頭子當時驚凜了一下。觀音娘娘主生,天羅女神主死,女神是來催他性命的。這些年來,除木匠活外,他沒有少做偶像,給人家雕財神爺,雕撿齋和尚,雕了願判官,給儺戲班子還調過整套整套的臉殼,那半人半神的張開山,半人半獸的馬帥,半人半鬼的小妖,還有供人開心取樂的歪嘴子秦童,也還給山外的人雕過觀音菩薩,可就是,真的,還沒有人請過主宰性命的凶煞天羅女神,女神是向他索命來了。他怎麼這樣糊塗就接受下來?只怪他老了,怪他太貪。人只要肯出財物,要什麼他就雕什麼。人都說他雕的像一個個活靈活現,一看就知道是財神爺。是靈官,就是笑羅漢,就是撿齋和尚,就是了願判官,就是開山莽將,就是馬帥和小妖,就是觀音菩薩。他從來沒見過觀音菩薩,他只知道觀音菩薩也是送子娘娘。是山外來得一個婆娘,帶了二尺紅布,,一筒子信香,聽說山裡人祭祖的那石頭靈驗,進山來求子的,見他會雕神像,求他做一尊觀音,便在他屋裡歇了一夜。早起,把他一宿工夫作得的觀音娘娘高高興興帶走了。可他這一生唯獨沒有雕過天羅女神,一是沒有人來請過,二是這凶煞只有巫師的神壇才供奉。他止不住又打了個寒牌,渾身發冷,他知道天羅女神已經附在他身上,就等索取他的性命。
    他爬到柴堆上去取晾在橫樑上的那一段黃楊,這木頭紋理細密,不會走形,不會開裂,他已經擱了好些年了,捨不得派一般用場。他爬上柴難伸手情那截木頭的時候,腳下跟著一滑,柴禾堆全塌了,他慌了神,可心裡是明白的。他抱著木頭,在屋場上做砍樁用的楓樹疙瘩上坐下。這種不大的活計,他本來用斧子不加思索幾下就可以把料備好,再用鑿子去鑿,隨著刀刃下捲起的木片,吹掉木屑、眉目跟著顯現,這都駕輕就熟。可他沒雕過天羅女神,便抱著木頭呆坐著發楞,又覺得身上一陣陣發冷,只好放下那段木頭,進到屋裡,在火塘邊上被油煙子熏得烏黑又被屁股蹭得發亮的一段圓木上坐下。他怕是真要完蛋了,他想,過不了這年。臘月二十七就要,都等不到正月十五,偏偏卡住,決計不讓他過這年關。他作孽多了,她說。
    天羅女神說?
    是的,她說,他不是個好老頭,不是個守本分的老頭。
    也許。
    他自己心裡明白他有多少罪孽。
    他勾引了那個來求子的婆娘?
    那是這婆娘下賤,她自己心甘情願。
    這不算罪孽?
    可以不算。
    那他的罪孽是——
    糟蹋了一個啞巴姑娘。
    就在他這屋場上?
    那他不敢,是他外出做活的時候。這種外出做活的手藝人,長年單身在外,多少攢些錢,又有的是手藝,找個女人跟他睡覺並不難,有的是貪財放蕩的女人。可他不該欺負一個啞巴姑娘。他糟蹋了她,玩弄了她,又把她甩了。
    天羅女神來向他索命的時候,他想到的正是這個啞巴姑娘?
    他肯定想起,她就出現在他眼面前,無法抹殺得掉。
    這就叫報復?
    是的?是凡受過欺負的女孩都渴望報復!她如果還活著,如果還能找到他,她會挖去他的雙眼,用最惡毒的話詛咒他,叫魔鬼把他打進十八層地獄裡去,用最殘酷的刑法來折磨他!可這女孩是啞巴,沒法於說,肚子也大了,被打出家門,淪落為妓女和乞丐,成了一堆人人嫌惡的爛肉。她本來不是沒有姿色,完全可以嫁一個老實的莊稼人,可以過上正常的夫妻生活,有一個可以蔽風雨的家,生兒育女,死後還落得有一口棺材。
    他不會想到這些,想到的只是他自己。
    可她那雙眼睛就盯住他不放。
    天羅女神的眼睛。
    那不會說話的啞巴姑娘的眼睛。
    他霸佔她的時候那雙驚恐的眼睛?
    那雙復仇的眼睛!
    那雙哀求的眼睛。她不會哀求,她哭著撕扯自己的頭髮。
    她頹然失神呆望,
    不,她喊叫——
    可沒有人聽得懂她依依呀呀叫喊的是什麼,眾人看了都笑。他混在人群中跟著也笑。
    居然!
    他居然當時不知道恐懼,還自以為得意,心想沒法追究到他。
    命運會報復的!
    她就來了,這天羅女神,他撥動炭火,就出現在火苗和煙子裡。他眼睛緊閉,老淚流了出來。
    不要美化他!
    被煙熏了誰都會流眼淚。他用像乾柴一樣粗糙的手揮了一把鼻涕,螨珊跟著鞋子到屋場上去,抱起那段黃楊木,拿起斧子,蹲在楓樹根疙瘩上砍削,直到天黑。又把木頭抱進屋裡,坐在火塘邊的圓木上,用兩腿夾住,長滿老繭的手指摸摸索索,他知道這是他這一生中最後的一個偶像,生怕來不及刻完。他要趕在天亮之前,他知道天一亮他心中的映像就會消失,他手指頭就會失去觸覺,她的眉眼,她的嘴唇,她搖頭時上唇綁得很緊,她耳垂十分柔軟,而且特別飽滿,還應該穿上一對大大的耳環,她肌膚緊張而富有彈性,她臉蛋光滑修長,鼻尖和下領尖鋌而沒有稜角,他的手是從她頸脖子扣緊的衣領裡插下去的……早起,村裡人去落風玻墟場買年貨的路過他屋,叫了聲,他沒有答應。大門敞開,一股焦糊氣味,人進屋見他倒在火塘裡,已經死了。有說是中風,有說是燒死的,他腳底下有個才刻的天羅女神的頭像,頭戴一圈荊冠,荊冠邊上有四個小洞,每個洞口伸出個豎頭的烏龜,又像是蹲坐在洞裡向外探望的獸頭。她上眼簾下垂,似睡非睡,細長的鼻樑連接兩彎修長的眉骨,讓人感到她眉心微整,小而薄的嘴唇緊緊抿住,有一種蔑視人生的意味,那剛剛能察覺的黑眼珠則透出一層冷漠。她眉、眼、鼻子、嘴、臉蛋、下頷,連同細而長的頸項,無一不體現出少女的纖巧,只有吊著矛尖形狀的銅片做的耳環的耳垂,碩大豐潤,流露出一點性感,她的脖子卻被很高的對襟衣領緊緊裹住。這天羅女神後來就這樣供奉在大門關巫師的祭壇上。

《靈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