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力的獲得並不是一件難事兒,大大小小的官吏、形形色色的掌櫃、東家、老闆,在他們所轄的那個局部都擁有或多或少或大或小的權力。最不濟,平頭百姓居家過日子,只要能當個家長,也算是有點權力,這種權力的有效範圍僅僅限定在屋宇院舍之內,僅僅體現在柴米油鹽醬醋茶的支配上,可是誰也不能否認這也是一種權力。然而,權威,權力與威望的有機結合,那種能夠令你的下屬對你信賴、服從甚至崇拜的權威,卻絕對不是可以輕易得到的東西,更不是與生俱來的東西。我用兩天一夜的奔波和有驚無險的掠奪換來了在伙裡絕對的權威。
說來也許你不會相信,一個剛過十五歲的娃娃,居然能率領一夥除了身上的衣裳一無所有的窮漢,一夥打家劫舍的亡命之徒連戰連捷,在一夜之間便讓他們佩服得五體投地,毫無保留地信賴、服從甚至崇拜。如今回想起來連我自己都難以相信,可是這卻是事實。我的權威就是靠一百多條快槍和十幾糞筐現大洋樹立起來的,這也是我起家的本錢。那天當我們趕著兩輛馬車,拉了十幾糞筐現大洋和幾十條槍回到張家堡子的時候,夥計們都高興傻了,奶奶也扔了大煙槍混雜在夥計們中間,把那些油乎乎的現大洋數了又數,最終也沒有數明白,說來也正常,十幾筐現大洋任何人也難以在短時間內數明白到底有多少。
我呢,則脫光了衣裳鑽到奶奶那涼爽的大炕上倒頭便睡,任由他們興奮激動狂呼亂叫嬉笑打鬧。這一晚上我沒有做夢,睡得格外踏實,一直到日上三竿,太陽曬屁股了我才從酣睡中醒來。睜開眼睛把我嚇了一跳,奶奶幾乎鼻子對著鼻子盯著我端詳,我看到了她眼角邊細密的魚尾紋,皮膚上平常看不清楚的斑痕,還有她瞳孔裡我那有些變形的臉。
「你看啥呢?嚇人巴巴的。」
奶奶滿臉慈愛地說:「我看你這小人咋就那麼大的本事。」
我說:「看明白了沒有?」
奶奶說:「看明白了,你這娃的額頭高,聰明。眼角角的余肉厚實,有福氣。嘴大吃四方,一輩子不愁吃不愁穿。鼻樑子高,主意正,有主見。」
我得意壞了,這是我跟了奶奶這麼多年她頭一次正面給予我如此高的評價,我蹦了起來,這才察覺我昨天晚上全裸體睡了一夜,連忙狼狽不堪地蹲下身子摀住牛牛叫奶奶給我把衣裳扔過來。奶奶在我的後背上實實在在地拍了一巴掌:「狗娃子大了,知道害臊了。」然後把我的衣裳扔了過來。
炕台上有一碗荷包蛋等著我,這是奶奶給我準備的。我匆匆洗了一把臉,狼吞虎嚥地把荷包蛋吃了,我記得非常清楚,一共是八個荷包蛋,放了糖,甜甜的。我吃完了荷包蛋,就出了一身大汗,天氣真的熱了。吃過早飯,我來到門外,胡小個子、李大個子還有王葫蘆這幾個算得上伙裡骨幹的人都蹲坐在門口的陰涼處等我。一見到我便都馬上站了起來,我的個頭跟李大個子差不多,比胡小個子矮一個腦袋,比王葫蘆矮半個腦袋,可是感覺上似乎並不比他們矮。
「尕掌櫃昨晚上睡得好不好?」
李大個子這傢伙最會巴結人說好聽的,胡小個子跟王葫蘆就遠遠不如他會來事兒,只是站在我面前眼巴巴地瞅著我,那表情讓我忍不住想起了花花家養的那條花狗見到花花時候的樣子。我回來以後還沒有見到花花,我給她留了一個禮物,是從李冬青家的櫃子裡搜出來的一個金項圈,我估計可能是女人家往脖子上掛的。雖然我規定的八個規矩裡有一條不准私藏財物,可那都是讓夥計們服從的,從古到今,任何規矩對制定規矩的人都沒有約束力。
「尕掌櫃,從李家弄來的貨昨晚上我整整數了一夜,槍是三十四條,子彈沒有數,大洋有三萬六千一百二十塊……」王葫蘆向我匯報戰果。
「你說啥?大洋多少?」
「三萬六千一百二十塊。」
我蒙了,哪裡有這麼巧的事情,我給李冬青算的賬就是三萬六千塊大洋,怎麼也想不到我們弄到手的竟然真是三萬六千塊,雖然還有些零頭,可大數跟我們當時算的數目竟然一致,這不能不說是天數。從那以後我就開始有些迷信起來,我信命,信定數,信緣分、信佛爺、菩薩、山神爺爺以及一切擺到供桌上的神像。凡是發了財又干了壞事的傢伙,都信這些玩意兒,我現在就是這種傢伙。
「你看這些大洋是分了呢還是留下以後再說?」
王葫蘆這傢伙倒也不含糊,竟然敢想到把這些大洋分了。這麼多大洋怎麼分?一分這二十多個夥計不都成了大財東了?都當了大財東我給誰當尕掌櫃去?我說:「你把這些大洋都交給奶奶,這幾天你到山下頭尋些工匠、伕子,把狗娃山好好整修一下,我們不能在張家堡子過一輩子。」我扭頭對李大個子說,「你從你那個隊裡抽上三四個人,跟上王葫蘆弄狗娃山的事情。」
王葫蘆跟李大個子都唯唯諾諾地答應了。我打定主意,今後讓奶奶替我管家當,只有她才是我最可信賴的人,我相信,她替我管家當,保險比管她自己的家當還盡心,而且我知道,她不愛錢,她愛槍。我又吩咐胡小個子:「你把你隊上的夥計們都散到山下頭去,隨時打探消息,有對頭就早些報告,另外到狗娃山下頭摸一下,我們的眼線還剩下多少,上一回保安團圍我們他們為啥不通消息。」
胡小個子說了聲「嗯」扭頭就去辦事了。這個人就是這個樣子,話不多,辦事卻讓人非常放心。
我對王葫蘆說:「走,把奶奶叫上看咱們的大洋去。」
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過去沒有錢的時候我根本就沒有在乎過錢,如今有了錢我卻不知不覺就開始關注錢、重視錢了。難怪這個世界上越是有錢的人越吝嗇,也許正是因為他們愛錢他們才會有錢,或者跟我一樣有了錢才懂得愛錢。我跟王葫蘆說叫上奶奶看看大洋去,實際上就是要讓他立刻把大洋交割給奶奶。
我跟著奶奶、王葫蘆來到了我們臨時儲存糧食、財物和槍支的地方,這是村子中心的一家院落,也是王葫蘆居住的地方。銀元都已經用草紙按每封一百塊包得整整齊齊,看到這些包裹得好好的,每封一百塊的銀元,我不覺對王葫蘆有些慚愧,我不應該不相信他,可是我更相信奶奶。
我跟奶奶商量:「奶奶,這些錢你看咋辦呢?」
奶奶說:「三伏要備臘月的衣,皇上也要備三年的糧呢,給夥計們每人分上十塊錢就成了,張家堡子的人每戶也要給上五塊錢,人家留我們可是擔著命呢。剩下的都藏了,細水長流,居家過日子就講究個有了防備才能沒有禍患嘛。」後面這句話我知道是那句成語「有備無患」的白話版。
我心裡說,到底是奶奶,這才叫真正替我這個掌櫃的著想,不像王葫蘆,見了錢就想著怎麼分。於是對王葫蘆剛剛有的一點愧疚之情頓時消散得無影無蹤。我對奶奶說:「你看著分,剩下的你掌管起來,用錢的時候都朝你要。」
奶奶愣了,說:「我管不慣錢,一管這事情就把我拴住了。」
我暗笑,我就要把你拴住,省得你身上纏一圈麻繩子,褲帶上別兩把盒子炮滿世界的打家劫舍,弄不好哪一天把命丟了,「女飛賊」變成了女殭屍,我這個尕掌櫃可就真成了沒爹沒娘的孤兒了。
我說:「奶奶,現在跟過去不一樣了,現在這麼多錢你不管誰管呢?伙裡除了你誰還能管好這麼多錢?」
俗話說得好,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奶奶讓我這麼一吹一捧果然樂得臉上開花,對王葫蘆下命令:「你給我算一下,夥計們每人分十塊大洋,堡子裡每戶分五塊大洋得多少?」
王葫蘆就掰了手指頭給她算,算來算去手指頭不夠用,王葫蘆就拿了根柴棒棒在地上畫道道,奶奶說:「你看你麻煩的,二十五個夥計,每個人十塊大洋,就是二百五十塊,張家堡子有三十戶人,每戶人五塊大洋,三五一十五就是一百五十塊,兩樣子加在一起就是四百塊大洋麼。」
王葫蘆固執地在地上畫道道,畫了滿地道道又掰著手指頭核對了半會兒才對奶奶說:「對倒是對著呢,可是你剛才說三五一十五,咋又變成一百五十塊了?」
奶奶氣得說:「三五就是一十五,三十個五不就是一百五嗎?你媽咋生你這麼笨。」
我在一旁看他們算賬,心裡暗想,也不知道奶奶跟大掌櫃當初是怎麼想的,明明知道王葫蘆是個笨人,卻讓他管伙裡的財物,可能也就是看上了他老實可靠,再說那時候伙裡窮著呢,也沒多少財物可管。奶奶忽然想起來對我說:「那個騷狐狸也得給些錢,前段時間伙裡沒錢了,干吃干咂村裡的油水,我都有些住不下去了,多虧她把隨身帶出來的首飾跟銀元都拿出來給伙裡買了口糧,咱不能虧她一個婆娘家。」
奶奶提起二娘,我卻想起了發現這些銀元的過油肉,我又補充了一句:「過油肉也要另外獎賞一下,這些銀元是他尋出來的。」
「過油肉?」奶奶愣了。
我告訴他過油肉是我給夥計老四新安的匪號。
奶奶笑了:「咋叫這麼個名字?這不是一道菜麼。」
我便把過油肉從油缸裡發現銀元的經過給她說了一遍。奶奶笑著說:「該獎賞,該獎賞,就憑他粘了一身清油就該獎賞。」
我說:「這事情你做主辦,你說給就給,你說給多少就給多少,還有就是我叫王葫蘆尋些人把狗娃山好好修整一下,需要花錢呢。」
奶奶一下就高興了,臉泛紅光地說:「該花該花,狗娃山是咱們的老基本,叫保安團糟踐得不成樣子了,徹底拾掇一下,張家堡子不是久留之地,時間一長漏了風官兵來了就把村裡人害了。唉,我還常想,不知道啥時候才能再回我們狗娃山呢,這一下就快了,最多再過一兩個月就能搬回去了。」
我說這事情王葫蘆具體跑,你也多照管一下,花些錢沒關係,關鍵是要比過去弄得更氣派,更保險才成。我已經設想了,要參照李家寨的方式,以狗娃山為中心,在周圍的山上設立一些崗哨和寨子,另外在山下面也要搞一些崗哨,佈置一些可靠的眼線,這樣才能在敵人來襲的時候提前知道提前防備,不讓上一次的災難重演。奶奶開始認真地跟王葫蘆交割銀元,認真地討論如何整修狗娃山的住所,我便抽身出來給花花送禮。
花花如今已經是我定下親的准媳婦兒,可是我並沒有感到跟過去有什麼不同,在我心目中她仍然只是我的玩伴而已。我甚至覺得奶奶跟張老爺子讓我們定親實際上跟小時候過家家差不多,不過是一種兒童遊戲罷了。張家堡子不像李家寨,它是個隱居在山中的小村落,沒有可把整個村莊保護起來的高大圍牆和碉堡。這個村子的人家大都姓張,村落中的房子修建在山窪窪中難得的一塊平地上,房子跟房子挨得非常緊密,這可能跟山裡的地勢有關,也可能是為了節省建築材料,一家的山牆同時也是另外兩家的山牆,自然可以減少許多材料,也可以節省造房時的人工。一條土路從村子中間貫穿而過,盡頭便是常年潺潺流淌的一條溪水,張家堡子的人都把這條溪水叫揚子江,雖然誇張,卻也顯示出山裡人純樸的幽默和對自己家鄉的自豪。快走到花花家的時候,我碰到了二娘。我當上尕掌櫃這還是我頭一次見到她,她站在寡婦家的門道裡,那是陽光照射不到的陰暗處,我沒有發現她,已經走過了她在背後叫我:「狗娃子!」
我回過頭來,她從暗影中露出了半邊臉,也許是陽光照射的原因,她的臉顯得神采奕奕,紅潤潤活像剛剛摘下來的水蜜桃。
「幹啥呢,二娘。」
不知道為什麼,自從大掌櫃死了以後,我對她感到親近了許多。就像過去我雖然也親近奶奶,卻更多的是對她的畏懼,大掌櫃死了之後,我卻對奶奶幾乎沒了畏懼,更多的是一種孩子對母親的依戀。也許大掌櫃的死讓我們有了一種相依為命的親近感。其實二娘對我一直挺好,做飯的時候經常想著偷偷給我留一張餅子或者趁柴火沒熄的時候給我烤兩個山藥蛋。她也從來不會像奶奶那樣對我聲色俱厲地管教。可是,受奶奶的影響,我卻對她從來缺乏好感,覺得她挺壞的,明明跟大掌櫃不是兩口子,卻勾引大掌櫃跟她成了兩口子,導致奶奶經常為此心情不順拿我撒氣。
「你進來,我給你說話。」
我就走進了門洞子,二娘拿了一把蒲扇給我扇涼,眼睛忽閃忽閃地問我:「你把紅鼻子殺了當伙裡的大掌櫃了?」
我點點頭:「嗯,殺了,我做了大掌櫃。」
二娘又問:「你把保安團跟李家寨都搶了?」
我又點點頭:「嗯,都搶了。」
二娘抓住我的肩膀頭眼睛對著眼睛盯著我看,我讓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就問她:「你看啥呢?」
二娘慢慢鬆開了我,把手捂到了高聳的胸脯上喃喃地說:「好我的天神爺爺呢,這話咋說呢麼,伙裡一撲嚕大男人咋事情都叫個娃娃辦了,唉,這都是命,命裡注定你就要做伙裡的當家子呢。」
我想起還得給花花送項圈去,就說:「二娘,你沒啥事情我就走了,等閒下來我再過來看你。」
二娘鼓了腮幫子斜睨著我說:「二娘能有啥事情?沒啥事情就不能跟你說說話了?進來,我今天偏偏就要跟你說話哩。」
她做出來的那種表情讓我覺得有點像撒嬌,不過我可不敢斷定,因為迄今為止我還真沒有遇到過向我撒嬌的女人。不知道為啥,她那種表情讓我的臉燙了起來,我估計我的臉可能紅了。果然,她咯咯地笑了:「啊喲,尕掌櫃的臉臊紅了,二娘嘛有啥可臊的。來,二娘給你看樣東西。」
我跟她進了她的房子,屋裡有股淡淡的香味兒,這跟我和奶奶住的房子大不一樣,我跟奶奶住的房子總有一股淡淡的汗味濃濃的大煙味和腳臭味兒。雖然是臨時在這兒住一住,可是她的房間仍然打掃得乾乾淨淨,炕上鋪的單子雖然是土布的,上面卻有藍白相交的花格子,而且整理得平平整整幾乎看不出皺褶。炕桌擦得珵明瓦亮,牆上還有那種美女招貼畫,也不知道是她弄來的,還是這家房東自己貼上去的。她跟奶奶雖然年齡差了很多,可是終究都是女人,兩人的住處卻顯示出這完全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女人。奶奶是那種典型的不愛紅裝愛武裝的女人,整天舞刀弄槍飛簷走壁打家劫舍,她的住處從來看不出也嗅不出女人味兒來。二娘卻是典型的不愛武裝愛紅裝,除了她自己愛打扮,經常塗脂抹粉,穿得大紅大綠,她的住處也處處顯示出女人的潔淨和……怎麼說呢,我實在找不出恰當的詞語來形容,只好借用一個比較俗套的說法:溫馨。跟奶奶住慣了那種雜亂、汗臭瀰漫的屋子,來到二娘的住處我不由產生了極為明顯的異樣卻又挺舒服的感覺。
「來,快坐下,二娘給你倒茶喝。」
我坐到了二娘那鋪著潔淨土布床單的炕上。二娘給我脫了鞋,然後斟了一碗茶擺到了我的面前:「你看二娘給你做啥了。」說著,二娘爬到炕上,從炕頭的櫃子裡掏出一雙鞋,「這是二娘給你做的,試試合適不。」
她親手把鞋套在我腳上,鞋非常合適,我的腳比大人的腳小,又比小孩的腳大,能給我把鞋做合適了非得親自量才行:「二娘你咋知道我腳的大小呢?」
她神秘地擠擠眼睛,那神情讓我想起了奶奶罵她的話:騷狐狸。她邊在我腳上捏來捏去地檢查鞋子是不是合腳,邊說:「你整天在我眼跟前晃著呢,想量你的腳比喝涼水都容易。」
鞋是千層底的,鞋幫子是厚實經磨的黑土布,鞋對於我非常珍貴,我從來沒有買鞋的概念,小時候鞋都是我娘親手一針一線縫製的,到了伙裡,鞋就亂穿了,奶奶是絕對想不到給我做鞋的,有時候出去做活碰上了就給我順一雙兩雙鞋回來,大都是舊的,我估計都是她搶油點子的。實在沒鞋穿的時候我就偷夥計的,誰要是認出來了跟我要鞋,我就耍賴死不承認,奶奶要是知道了就出頭罵人家:「不要臉的?,五尺高的漢子跟娃娃搶一雙鞋呢,羞你先人呢。」過後再罵我,「有本事搶也比偷強,再偷人家東西我把你的手剁了呢。」由於鞋不夠穿,我經常的狀況是腳上的鞋前後張嘴,腳指頭跟我一起看世界,後腳跟和我的屁股一起看腳印。實在沒鞋穿了就乾脆赤腳,或者撿個爛鞋底子用繩子捆在腳上,只能起到防止腳掌磨破的作用,就跟騾馬在腳上釘掌差不多。
「走兩步看看合適不。」二娘催促我。我捨不得把新鞋踩到地上弄髒,就站到炕上來回走,我已經記不得我有多少年沒穿過新鞋了,我卻記得這是我到伙裡以來穿的頭一雙新鞋。鞋子確實很合適,底子堅實卻又鬆軟,幫子鬆緊適度地把我的腳溫柔地包裹住,為了防止鞋不跟腳,二娘還在鞋幫子上縫了兩根布帶子,布帶子一綁上,就是奔跑如飛鞋也不會掉下來。
「謝謝二娘,這鞋美得很。」
「美得很就穿上,放心穿,穿爛了二娘再給你做。」
我高興極了,感動極了,不知道該用什麼方式來表達我的這份感動和感激,忽然想到懷裡揣的金項圈,一時衝動就掏出來遞給二娘:「給,二娘,我也給你留了一份禮行。」
二娘接過項圈看著,又用手摸著,看著摸著眼睛裡就有了淚水,我說:「你哭啥呢,不愛這東西?不愛了我下一回給你弄個更好的。」
二娘連忙抹去眼裡的淚水說:「二娘愛呢,這麼好的東西誰能不愛呢,這可是純金的,值錢得很呢。」
我問她:「那你哭啥?」
「二娘這是高興呢,尕掌櫃的沒有把二娘撂到腦後頭,出去一回想著給二娘帶個禮行,二娘高興得很。」
我注意到她沒有叫我狗娃子,卻叫我尕掌櫃,這讓我又是得意又有幾分失落。
二娘問我:「你吃了沒?」
早上吃了八個荷包蛋,這陣還不餓,可是已經到了吃晌午飯的時間了,我就告訴二娘我還沒吃。二娘說:「今晌午就在二娘這吃,二娘給你擀酸湯麵,吃飽了給二娘把你這幾天在外頭做的事情講一講。」
過去伙裡的飯都是二娘做,她做飯的手藝比奶奶強得多,可是跟真正的家庭主婦比又有很大差距。想到好長時間沒吃過二娘的飯了,再說我覺得待在二娘這裡確實比奶奶的屋裡舒服,就說:「成呢,我就在這吃。」
二娘頓時興高采烈,把我本來準備送給花花一時感情衝動轉送給她的金項圈掛到了脖子上,然後就到外面和面給我做酸湯麵去了。我聽到她一邊做飯一邊哼唱著秦腔《白蛇傳》「斷橋」中的那一段:「想當初在峨眉一經孤守,伴青燈叩古磬千年苦修,久嚮往人世間繁華錦繡,棄黃冠攜青妹配劍雲遊,按雲頭現長堤煙桃雨柳,清明天我二人來到杭州,覽不盡人間西湖景色秀,春情蕩漾在心頭,遇官人真乃是良緣巧湊……」
在二娘優美婉轉的歌唱聲中我矇矇矓矓地睡著了,睡夢中我見到了白娘子,原來白娘子長得跟二娘一個樣兒,不知怎麼回事奶奶變成了青蛇,她不但不幫白娘子打法海,還幫著法海打白娘子,而且她手裡拿的不是青鋒寶劍,卻是兩把嘎嘎新的二十響盒子炮。她騎著那根從不離身的麻繩子,揮舞著雙槍披頭散髮一個勁朝白娘子射擊,我急壞了,大聲喊著提醒她:錯了,錯了,打法海,打法海……奶奶變成的青蛇根本不聽我的話,我急壞了,就破口大罵:老妖精,你胡打什麼,打錯了,狗日的咋打開自己人了……我急醒了,二娘正坐在炕梢上等我吃飯呢,炕桌上已經擺好了碗筷、辣子和剝好的蒜。見我醒來,二娘擦了一把我額頭上的汗說:「你睡著了還罵人呢,罵誰呢?看這一頭一身的汗,起來靈醒靈醒我給你下面去。」
天太熱,二娘做的面又太好吃,我吃得大汗淋漓,就脫了身上的褂子,二娘沒有吃飯,守在我跟前看著我吃,這是當地農民的習慣,重男輕女的具體體現,家長或者客人吃飯的時候,女人不能一起吃,要等在一旁,家長或者客人吃完一碗就添一碗,直到主人或者客人吃飽了,她們才能到廚房吃。我脫了褂子,二娘就拎過去找出針線給我縫補破了的地方。一邊縫一邊問我打死紅鼻子和襲擊保安團、搶劫李家寨的過程,我有幾分得意地給她詳細描述了一遍,她聽得如癡如醉,末了告訴我:「槍也有了,錢也有了,你該消停一些日子了吧?常在河邊走,不能不濕鞋,會水的魚兒浪打死,這種刀尖上舔血的事情不能長做。」
我告訴她我正要整修狗娃山,過一些日子就可以搬回去了,她說不搬也好,她倒覺得住在張家堡子這個小山村裡挺好的。我說你要是不想回去就住在這,我給你留些錢。她說你們都走了我一個住到這幹啥呢,我也跟你們回狗娃山。吃飽了,喝足了,衣裳也補好了,話也說得差不多了,我就下地穿鞋要走,卻發現我的舊鞋沒了,只剩下那雙二娘剛剛做的新鞋,我捨不得穿這雙新鞋,也捨不得扔掉那雙舊鞋,就問二娘:「我的鞋呢?」
二娘說:「你那雙鞋哪裡還能穿,就穿我新做的這一雙,反正我也沒啥事情,以後多給你做幾雙,放心穿。」
我就穿了那雙新鞋,新鞋穿上感覺到底不一樣,走路好像腿腳都變輕了,有些發飄。二娘把我送到門口,讓我沒事常到她這兒坐坐。我說行呢,想吃酸湯麵想聽戲了我就來。奶奶見我穿了一雙新鞋回來,就問我哪來的新鞋。我說二娘給我做的。奶奶撇撇嘴說:「那個騷狐狸真會做人,早些時候咋從來沒見她給你做過鞋?知道你成了大掌櫃又來勾引你了,你離她遠些,跟戲子學不出好來。」
我認為奶奶這話說得不公平,我知道二娘絕對不會因為我當了大掌櫃才給我做這雙鞋,因為一雙鞋絕對不是這兩三天就能做出來的。我娘給我做鞋的時候我經常看著,挺費勁,先得把平日裡攢下來的破布一層一層用糨糊糊起來,曬乾,這就是做鞋的基本原料褙子。然後再把褙子按照腳的大小剪成鞋樣,再把幾層褙子摞起來,還得搓麻繩,用搓好的麻繩把按照鞋樣摞成半寸厚的褙子一針一針的納成鞋底,然後還得做鞋幫子,再把鞋幫子跟鞋底子納在一起。如果要想讓穿的人舒服,還得用鞋楦子把鞋楦上一兩天才行。這個程序下來沒有十天半個月完不成。我估計二娘給我做鞋是從我給她講《聊齋》開始的,可能也正是那個時候她偷偷量了我腳丫子的大小。我沒有跟奶奶解釋這些,我知道她討厭甚至鄙視二娘,越跟她解釋越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