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銀山比不上咱們的狗娃山。」這是大掌櫃活著的時候經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我懂得他說這話的意思就是狗娃山好得很,沒有別的山頭比得上我們的狗娃山,我當然不會傻到相信他這種話。世上比狗娃山好的地方多得很,大掌櫃硬要一口咬定說狗娃山最好,我猜想他不是腦子有問題就是真的沒見過比狗娃山更好的地方。然而,當我們闊別狗娃山一年又六個月,再次重上狗娃山的時候,我突然產生了趴在地上,抱著狗娃山的山石、草木親吻它們、愛撫它們的強烈衝動。我突然信服了大掌櫃的話:「金山銀山不如咱們的狗娃山!」對我來說,應該承認,狗娃山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去處。因為,從今往後,我就是狗娃山的主人,主人的感覺好極了。
狗娃山長得像極了一隻狗,一隻趴臥在地上的狗,一隻跟山一樣龐大的狗。如果把狗娃山當成一隻狗來說明我們住所的位置,那就很容易說明白:我們的窯洞都建在狗額頭下面相當於眼睛的部位,窯洞前面平坦的場子就是狗的面頰。被保安團毀壞的窯洞修葺一新,另外還開鑿了幾孔新窯洞,其中有兩孔窯洞格外大,裡外套間,我佔了一孔,裡間是臥室,外間是客廳。另一孔做了我們的庫房。做這種套間窯洞的時候,要先挖兩孔並排的窯洞,然後將兩孔窯洞的隔牆打通,再把另一孔準備用來當裡間屋的窯洞的洞口封死,只留下窗戶,於是一個套間窯洞就建成了。我把從李冬青家裡弄來的那幅下山虎掛在了套窯的外間,窯洞頓時有了幾分威風。
每孔窯洞的門窗都是新裝的,刷上了棕紅色的油漆,窯洞裡刷上了白灰,窯洞前面的空場上鋪了青石板,幹這個工程一共花了我五百塊大洋,有錢真的好辦事,大掌櫃那時候之所以把個狗娃山弄得像個破衣爛衫的窮漢,關鍵還是他沒有錢,別看他也是方圓幾十里沒人不知的土匪大頭目黑騾子,他確實沒錢,是個名副其實的窮漢。話說回來,有錢誰還當土匪呢?我跟他不一樣,我現在是有錢的土匪,有錢還繼續當土匪嗎?我沒想這個問題,因為我不知道我除了繼續當土匪還能幹啥。
我們是過了秋天返回狗娃山的,夥計們都搬進了修葺一新的窯洞裡,懷裡揣著大洋,肩上扛著快槍,心裡想著從今往後不再愁吃愁喝,一個個興奮得像過年穿新衣放鞭炮吃餃子拿壓歲錢的孩子。我從他們看我的眼神裡,對我說話的神態裡,以及對我的指示、命令一絲不苟的執行過程,處處都體味到了「權威」這兩個字給人帶來的難以言傳的那種精神愉悅。擁有權威是一種極為美妙的享受,所以人一旦擁有了它,就會千方百計地佔有它、保衛它,甚至付出鮮血和生命的代價也在所不惜。權威也並不是一旦獲得便終身擁有的,權威往往受到來自不同方向和不同方式的挑戰,沒有挑戰的權威並不是權威。我受到的最危險最直接的挑戰來自於老牛頭。
老牛頭是山的名字也是老牛頭這個人的名字。老牛頭山離我們有五十多里路,老牛頭是盤踞在這座山上的老土匪。我從來沒有見過土匪老牛頭,過去我曾經聽大掌櫃說過,老牛頭惹不起,我們跟他們雖然井水不犯河水,卻也處處小心謹慎地應付他們,逢年過節大掌櫃還往往要派人給他送上一份禮,雖然有些低三下四,卻也是為了求個安寧,不得已而為之。
我們搬回狗娃山不久,老牛頭的人就找上門來了。他們來了三個人,一個人高馬大的空著手,兩個矮小瘦弱的抬著一個木箱子,他們在山下對我的哨兵說是受牛大掌櫃指派,前來給我們送賀禮的,祝賀我們東山再起重回狗娃山。我的哨兵認真搜了他們,他們手無寸鐵,於是我的哨兵就把他們帶了上來。老牛頭能給我們送賀禮,這可是地球倒轉的新鮮事兒,聽到這個消息夥計們紛紛圍攏到我的窯前看熱鬧。
人高馬大的看來是個小頭目,後面抬著箱子的是小夥計。老牛頭派人給我們送禮,不管怎麼說也是讓人驚訝不敢不重視的大事兒,我連忙出洞迎接。他們來之前我正跟奶奶在窯洞裡籌劃怎麼對付保安團的事兒。保安團讓我們把牙給拔光了之後,上面大為震怒,號召三鄉五鎮的財東們紛紛出錢出力,又由縣政府和省政府撥了專款,重新把保安團組建了起來,人數也由過去的一百來人增加到了二百多人,新上任的保安團長四處揚言一定要報仇雪恥,把狗娃山上的土匪徹底滅絕不可。我們還藏在張家堡子的時候就聽說經常有各種各樣的人四處打聽我們的下落,狗娃山動工修繕的時候也有人跑到山上探聽我們的去處,當時我們藏到了張家堡子這個小山村裡,出去跟農民沒什麼兩樣,不出去跟農民也沒什麼兩樣,他們做夢也想不到我們其實就在離縣城八十里的張家堡子藏著。
現在看來關心我們的不僅僅是保安團,在我們的心目中,保安團仍然是我們面對的最主要敵人,因為我們跟他們的仇太大了,特別是我們把他們的人全部俘獲,又把他們的武器彈藥一掃而空,就跟把他們剝光了在大街上展覽一樣,恥辱跟仇恨膠合在一起煥發出的能量能把我們都剁成肉餡包成餃子再吃到肚子裡去。奶奶說不成就故伎重施,再給他們來個突然襲擊。我沒想到奶奶會這麼傻,連便宜不能重複占、狐狸不走回頭路的簡單道理都不懂,看來她也就是個甩著繩子在房頂上飛來飛去的本事,能當個好干將,卻永遠當不了元帥。
我說:「不成,肯定不成,用腳後跟想一想也能想出來,保安團現在肯定就盼著我們再到門上尋他們呢,現在我們再跑到他們門上肯定要吃大虧呢。」
奶奶說那咋辦呢,我說咋辦也不咋辦,把咱們自己的事情辦好,山下頭的線戶該給錢的就給,讓他們給咱把門戶看好,有啥事情早早報上來。招來的夥計抓緊訓練,不要光吃乾飯領餉銀,要準備賣命呢,不賣命我養活他們幹啥呢。我們還沒有回到狗娃山的時候就已經開始擴大隊伍,在四處皆見的遊民和本地的農民中間招募夥計,只要體格健壯眼不瞎耳不聾的,願意到我們伙裡當夥計的就招收回來當夥計。當然,我們不會讓這些招來的夥計到張家堡子去,直接就領到了狗娃山,讓他們先當力工幹活,然後再發槍、發餉銀。餉銀是每人每個月一塊大洋,我們有的是大洋,唯一的條件就是打仗的時候要賣命,不賣命我們就要他的命。那個時候人命的價格就是這麼便宜,一塊大洋就能讓他替你賣命。那些老夥計現在紛紛提拔當官,李大個子成了諜報隊的首領,這小子打仗硬碰硬不行,幹這種偷偷摸摸探聽消息的事情還可以。四瓣子跟過油肉都當了隊長,每人率領了三十多個部下,積極性空前高漲,把部下每天趕得像黃鼠狼前面的老母雞,沒有一刻安生。胡小個子是我最重用的人,安排他當了總隊長兼我的警衛隊長,手下也有三十來個夥計,他的夥計都是從伙裡挑選的精兵強將,配了一挺機關鎗。王葫蘆依然給我們當總管,柴米油鹽那些事兒都由他負責,後來聽說保安團裡管這種事的人叫司務長,我就也任命他當了司務長,他高興得咧了嘴合不上。
除了我,伙裡地位最高的當然還是奶奶,誰都知道她跟我老媽差不多,人又強悍得厲害,還是前任大掌櫃的婆娘,所以誰也不敢惹她,除了我。我之所以敢惹她,也並不因為我是現任大掌櫃,而是因為我跟她那種既類似母子又類似師徒還類似哥們兒的複雜感情關係。過去我跟她頂嘴的時候,她罵我,嚴重的情況下擰我,罵過了擰過了她不在乎我也不在乎。如今她當然不好再罵我擰我了,一來我長大了,二來我好賴是伙裡的大掌櫃,我跟她頂嘴而她又說不過我的時候她就生悶氣,生悶氣的時候就甩了繩子在窯頂上飛過來飛過去地散心,她在窯頂上飛的時候夥計們就偷偷躲在一旁看,確實好看,她順著繩子甩出來的慣性,從這個窯頂飄落到那個窯頂,再從那個窯頂飄落到這個窯頂,身上的披風像巨大的翅膀,她彷彿一隻巨大的蝙蝠,飄然而起,飄然而降,倏忽在東,倏忽在西,讓人目不暇接。夥計們包括我,對她這一套佩服到了極點,我總想學得跟她一樣,可是總也學不成功。
如果我對她頂撞得厲害了,她就不但在窯洞頂上飛,還辟里啪啦地放槍,隨便打槍也是她的特權,別的人絕對不容許隨便放槍,只有她可以不受約束地把那兩把盒子炮掄得嘩啦啦響,子彈像下雨一樣潑灑在遠處的山坡上叢林中。過去她跟大掌櫃鬧彆扭了,或者吃二娘的醋了,就躺到炕上吃大煙,我們那的人沒有「抽煙」、「吸煙」的說法,把抽煙、吸煙一律說成「吃煙」,抽大煙就說成「吃大煙」。奶奶現在不高興的時候不吃大煙了,改成飛翔打槍了,我還是希望她吃大煙,別搞現在這一套,這一套太鬧人,吃大煙不鬧人。可是她卻不吃了,我問她為啥不吃大煙了,她說她過去就沒有吃,就是無聊的時候務弄個事情幹,她吃大煙從來不往肚子裡頭咽:「我又不是個傻子,做那種自己糟踐自己的事情呢。」
過去她吃大煙的時候我很好奇,總想嘗一嘗那個黑乎乎的東西燒出來的泡子,只要奶奶發現我動她的大煙,就肯定要狠狠地擰我一頓,並且要我發誓,今後絕對不再碰她的大煙才饒恕我。我以為她是小氣、吝嗇,捨不得讓我吃她的大煙。有一回趁她不在我就燒好了泡子,學著她的樣兒把泡子裡團團旋轉的煙霧吸到了肚子裡頭。那種微微苦辣的異樣芳香讓我頭暈目眩,飄飄然然神魂顛倒,胃裡還有點微微作嘔。奶奶回來後見到我那副德行自然知道我幹了什麼,這一回她沒有罵我,也沒有擰我,她用大煙膏子拌上茶葉熬出一大碗黑乎乎的大煙茶讓我喝,這種茶苦極了,比中藥還苦,然而,喝這東西總比她用堅硬的手指在我的屁股上、大腿上擰出一個個青紫的疙瘩強得多,兩害相權取其輕,我硬著頭皮把她製作的大煙茶喝了下去。喝下去不到一泡尿的工夫,我的肚腹裡便開始翻江倒海,噁心、疼痛、頭暈、眼花……凡是難受的感覺好像都集中到了我的身上,我開始痛苦地嘔吐,似乎只有把五臟六腑都吐出來才能舒服一些。我吐了個昏天黑地,把手指頭捅進嗓子眼裡製造噁心,一直到吐出來的東西只剩下又酸又苦的胃液,才精疲力竭地倒在窯前的場子上苟延殘喘。從那以後,我一聞到大煙味道就噁心,奶奶一吃煙我就朝外面躲,對大煙產生了根深蒂固的逆反心理。現在我反過來誘惑奶奶吃大煙,她卻也不吃了。
奶奶說:「要是保安團再來了你的意思是跑呢還是打呢?」
我說跑還是打要看具體情況,能打就打,打不過就跑,不過這一回跑的時候也得有個跑的樣子,不能再像過去那樣單純地逃命,要邊跑邊打,跑得從容,跑得舒服,跑得保安團死傷纍纍我們沒啥損失才行。奶奶就問我咋樣才能做到「跑得從容、跑得舒服、跑得保安團死傷纍纍我們沒啥損失。」其實我也沒有什麼具體的辦法,只是想我們現在的人多槍好,又佔了地利,保安團再想像過去那樣隨意清剿我們肯定是不行了。
我就糊弄奶奶:「我已經有安排了,保安團來了我們先把他壓到山前頭打,要是他們勢力大我們頂不住,就朝後山上撤退,我已經在鞘子溝的東頭開了個通道,今後就能攻能守了。把機槍架到鞘子溝的溝口,嘩啦啦一掃就像割韭菜一樣倒下一片,難道保安團還能比韭菜多嗎?還有,後山上也經常安幾個哨位,我們即便退也有人掩護……」
奶奶讓我吹得直眨巴眼睛,腦袋像雞啄米一樣點個沒完沒了。我正在窯裡給奶奶吹牛的時候,外面報告說老牛頭掌櫃的派人給我們送賀禮來了。
奶奶提醒我:「黃鼠狼給雞拜年呢。」
我說管他是不是黃鼠狼,反正我們不是雞,走一步看一步再說。
老牛頭的部下看到我怔住了,直到奶奶在旁邊又重申了一遍:「這是我們尕掌櫃。」他才抱拳朝我致意。我也抱了拳頭朝他晃了幾晃,算是回禮,然後請他到窯裡坐。
他跟我進到了窯裡,那兩個瘦小的夥計也抬著箱子跟了進來。我自然坐到了正位上。奶奶在左邊坐下算是陪客。他就坐到了我的右下手。這個坐法是我從《水滸傳》上看來的。
「尕掌櫃見禮了,我叫王老六,聽到尕掌櫃的隊伍重回狗娃山,兵強馬壯,聲勢大盛,老掌櫃命我代表他老人家給尕掌櫃的送上一份薄禮,以表祝賀。」說罷他朝帶來的兩個隨從擺擺手。那兩個隨從就揭開了箱子蓋,向我展示裡頭放的禮物。
我一直對這口箱子非常好奇,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裡頭裝了什麼好東西或者不好的東西,見他們打開了箱子,忍不住就踅過去想看看裡頭是什麼東西。奶奶攔在了我的前頭,並且毫不客氣地推了我一把,我便落到了她的身後,奶奶朝箱子裡看了一眼「哼」了一聲。王老六問我:「這位可是女飛……人大奶奶?」
我們也知道,外面的人都把奶奶叫女飛賊,這小子當著面差點順口說溜了嘴,還算改得及時,把「賊」字改成了「人」字,於是奶xx頭一次被人稱為「女飛人」,好像她是馬戲班子裡頭的藝人,不過這倒也沒錯,奶奶早些年確實在馬戲班裡混飯吃。
奶奶的臉色鐵青,愣愣地問王老六:「你們這是啥意思?」
我過去瞄了一眼,箱子裡啥也沒有,就是一個空箱子。我立刻知道,這就叫善者不來來者不善,我只是還不知道他們的最終目的是什麼,決定先裝傻,把奶奶推到第一線跟他們糾纏。《三國演義》上那個名留青史的阿斗傻乎乎沒出息的樣子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想,學他那副德行比學孫權容易得多。
「奶奶,這個箱子是送給我們裝銀子的嗎?這箱子要是裝銀子得裝多少。」我傻乎乎地問奶奶。
奶奶蒙了,她實在沒有想到我在外人面前會傻到這個程度。她的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中間還黃了一陣子,我敢肯定,她覺得我太丟面子了,不但丟我自己的面子,丟了她的面子,也丟了我們伙裡的面子,連這麼明顯的挑釁行為都不懂,卻還傻乎乎地胡說八道,傳出去在道上肯定能成為大笑話。如果沒有王老六他們在跟前,我真想知道她會不會忍不住像過去那樣擰我幾下。
王老六笑了,對我說:「尕掌櫃到底聰明,一下就知道我們老掌櫃的意思了,這倒也省了我們的口舌,這是我們老掌櫃手書的一封信,尕掌櫃閱過之後內情便可盡知。」說著雙手捧了一封信遞了過來。我接過信封,豎著扯開,然後故意把信倒過來看,而且故意做出那種不識字的人假裝識字的樣兒,嘴裡唸唸有詞。奶奶不識字,卻也看出來我把信拿倒了,想提醒我,卻又怕掉了我的面子,王老六那小子真壞,故意不告訴我信拿倒了,瞪著眼睛看我的笑話。
雖然倒著看,信裡的內容我也看明白了,老牛頭這狗日的竟然要搶劫我,他讓我給他交五十條槍,一萬塊現大洋,而且從今往後我們狗娃山就算他老牛頭的分寨,每年要給他們交納一千塊大洋或者等值的糧草物資。如果他們有大買賣需要我們出人就得出人需要我們出槍就得出槍,給我們的條件是保證我們在遇到外來攻擊的時候能得到他們的支援,如果參加他們的買賣,買賣做完後也可以給我們分上一份兒。這老傢伙肯定知道我們從李家寨和保安團得了大便宜,現在來敲詐了。
我想起了李大個子的話,就說:「字兒字兒黑刷刷,它認得我我不認得它。」然後自言自語地說,「這紙軟得很,擦溝子保險比囫圾舒服得多。」「囫圾」就是土坷垃,我們大便過後擦屁股都用土坷垃。接著我隨手把那封信捂到臉上,呼啦啦地擤了一大攤鼻涕,用老牛頭辛辛苦苦寫來的信擦鼻涕,信上的墨跡沾到我的臉上,把我的臉弄得黑一道白一道的。王老六看著我的樣子剛開始還一個勁發愣,他可能正在判斷我是裝傻還是真傻,這陣看到我的模樣再也忍不住,哈哈哈地大笑起來。
奶奶也愣在那裡,她明明知道我識字,是個有文化的土匪,看到我突然不識字了,總算明白我是在裝瘋賣傻耍弄老牛頭的使者王老六。雖然她不知道我為什麼要裝傻耍弄王老六,可是知道我肯定有鬼主意,就拿了她的花手帕給我擦臉:「這娃咋弄的,有客呢,把臉弄成這樣子像啥話嘛。」干手帕擦不掉我臉上的墨痕,她「呸呸」朝手帕上吐了兩口吐沫,要用她吐沫蘸濕了的手帕給我擦臉。太噁心了,奶奶配合得有點過,我趕緊扭頭擺臉躲過了她那會讓我窒息的一擦,沖外頭喊著胡小個子:「胡小個子,別光在外頭看熱鬧,沒見我的臉髒了,還不給我端一盆水讓我洗臉。」
我知道這陣胡小個子肯定在外頭呆著呢,果然胡小個子連連答應著跑走了,片刻就端來了一盆熱水,我趕緊就著熱水把臉洗了,看到奶奶把她的手帕揣進了懷裡我才鬆了一口氣,總算躲過了她那兩口臭吐沫。我回到座位上坐好對王老六說:「你狗日的耍弄人還是欺負人呢?」
王老六濛濛地問我:「尕掌櫃說這話是啥意思?」
我說:「你狗日的是不是明明知道我不識字,故意寫那麼幾個狗屁字來作弄我呢?你會不會說話?」
王老六說:「會說話,不會說話不就成了啞巴嗎。」
我說:「既然你會說話,有啥事情說不就成了,寫啥信呢?」
王老六隻好把信上的內容口述了一遍。奶奶一聽就跳了起來:「我們蛇是蛇鱉是鱉,從來就各走各的路,不要說我們沒有那麼多銀元,就是有了也不能平白無故地給外人。」
我一聽馬上做出著急的樣子說:「奶奶,我們上一回不是從李家寨弄了三萬多塊大洋嗎?你咋一下就給我花光了?現在咋就連一萬塊大洋都沒了?」
奶奶再次蒙了,她眼睛眨巴眨巴地看著我,實在搞不明白我這是裝傻還是真傻,她過去經常教導我,出門在外銀錢不能露白,銀錢露了白容易叫賊盯上,叫賊盯上了肯定就得破財。這下倒好,我不但露了白,乾脆連家底子都露了出來。我說:「人家能保我們平安呢,有了老牛頭罩著我們,我們還怕啥保安團呢?就是天王老子來了也有老牛頭頂著呢,人家就是要一萬塊大洋,算個?,花完了再搶去嘛。」
我的夥計們也蒙了,他們萬萬想不到我竟然輕而易舉地就投降了老牛頭,甘願拿一萬塊銀元孝敬老牛頭。說實話,我相信老牛頭現在的家當恐怕連地上的土都掃起來也不值一萬塊大洋。我想,戲不能演得太過,就對王老六說:「大洋我們倒是有一些,有多少都是奶奶管著呢,槍我們可沒有了,都分到夥計們手上去了,問誰要誰也不給,你說咋辦呢?」
奶奶說:「沒有錢,有命呢,叫老牛頭過來取。」
王老六說:「這是老掌櫃的意思,我只是個傳話的,到底咋辦你們自己看。」
我為難地說:「我倒是想按照你們的意思辦,你看這樣成不成,一萬塊真的拿不出來,你不知道,我們奶奶花錢手大得很,可能剩下真的不多了。錢嘛,我們想辦法湊上五千塊大洋;槍嘛,我真的沒辦法從夥計手裡往回要,實在不成我再多給你們一千塊大洋頂五十條槍,你跟老掌櫃說一下,要是成呢,我就給你們送過去,要是不成咱們再商量,再商量。」
我估計,這幫傢伙倒不見得真的指望我們能老老實實按他們的要求給他們一萬塊大洋再給他們五十條槍,誰也不是傻瓜蛋,平白無故地就把夠過幾輩子的一萬塊大洋送人。他們這麼做的目的多一半還是想找借口吃了我們。如果我正面拒絕他們,很可能當天晚上他們就會攻打我們,他們的實力比我們強得多,我們又沒準備,即便準備了我們的人手也太少,大多數夥計還是新招來的,根本沒有什麼戰鬥力,真打起來能不能頂得住我心裡也沒數。老牛頭他們不是保安團,真要來打我們,肯定就會下死手,那幫老土匪都是要錢不要命的亡命徒,如果真的跟他們正面打起來,輕則兩敗俱傷,重則就此灰飛煙滅。不管怎麼說,剛剛開始的安生日子再也過不成了。想到剛剛整修一新的狗娃山讓他們這幫子土匪來禍害一頓我也實在心疼得很,即便要打我也得想辦法到他們的地盤上打,不能把我的地盤當成戰場。
如果我們真按他們的要求辦了,他們也許會讓我們太平一陣子,可是,我這個掌櫃的就徹底失了人心,連自己都保護不了的掌櫃哪能保護夥計?那時候我們伙裡最終的結局只能是樹倒猢猻散。因為這就等於我們投降了老牛頭,徹底失去了在道上混的資格,那時候我們就真成了他們砧板上的肉,什麼時候把我們剁成餃子餡包餃子,什麼時候把我們剁成肉塊子燉紅燒肉,都由人家說了算了。看來,這仗是非打不可了,關鍵是不能在我的地盤上打,我費心耗力剛剛拾掇好的家當不能就這麼輕易毀了,或者變成別人的戰利品。在主意還沒有想好的時候,我只能這樣應付他們。
王老六說:「這事情你說了能算嗎?」說著眼睛就朝奶奶那邊出溜,意思很明確,奶奶是我們的太上皇,得她說了才能算。
我說:「我是掌櫃的,我說了不算誰說了算?奶奶只是給我管賬的,她趁我不注意的時候把我們的錢都花了,這事情我饒不過她,等你們走了我再跟她算賬。」
我這麼一說奶奶又有些清醒了,估計我又是在裝傻演戲,因為她心裡非常明白,即便她真的把大洋都花光了,我也絕對不會因為大洋找她算賬,這就證明我是在胡說八道。
「我管不了你們的事情,你們咋說都成呢,就是把這狗娃山都送給老牛頭我要是多一句嘴我就不是我媽養的。」奶奶罵罵咧咧憤憤不平怒氣沖沖地跑了。
我說:「你們看,事情就是這,回去跟老掌櫃的商量一下,成與不成都給我回個話。你們兩個把箱子留下,這箱子一萬塊大洋怕裝不下,裝五千塊沒問題。」
王老六似笑非笑,我估計他心裡肯定把我當成了一個靠大掌櫃蔭庇,靠奶奶支撐的阿斗。我甚至能想像得到,回到老牛頭山匯報這裡的情況時,從老牛頭本人到他的下屬必然一個個笑得人仰馬翻喘不過氣來。他起身告辭了,我連忙挽留他們:「急著走啥呢,吃了飯再走嘛,我叫他們給咱刷糊塗湯,糊塗湯就熱蒸饃美得很。」
他們對我的糊塗湯不感興趣,留下箱子就堅決告辭了。我送他們出來,到了下山的路上,王老六忽然問我:「聽說你們大掌櫃在世的時候把你當兒子養呢,可是真的?」
我說:「我就是大掌櫃的兒子,是他在家裡的時候養下的娃,怕奶奶知道了吃醋,就一直沒敢說明,只說我是他的乾兒子,其實這個事情我跟他心裡都清楚著呢,伙裡的夥計也都清楚,就只瞞了奶奶一個人,這事情我給你說了你可不能給奶奶說,你要是給奶奶說了小心我罵你呢。」
王老六呵呵笑著說:「我不說,我不說。你回吧,別送了。我回去盡量給老掌櫃說一下,要是五千塊能成就五千塊,再加上一千塊槍就不要了。」
我做出高興極了的樣子,對王老六說:「這個事情要是能辦成,我送你五十塊大洋。」
王老六也高興了,說:「那我就盡量給老掌櫃說,這事情如果成了咱們今後就都是一個伙裡的夥計了,我一定會把你罩好的。」
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我問他:「你們老掌櫃到底是姓牛還是姓老?咋叫個老牛頭?我見了他咋稱呼呢?叫他牛掌櫃還是叫他老掌櫃?」
王老六給我耐心地解釋:「我們掌櫃的姓牛,我們寨子在老牛頭山上,人家就跟著把他叫了老牛頭,你跟我們一樣,把他叫老掌櫃就成。」
我說:「那就好,等我給你們送銀元的時候我就知道咋稱呼了,再不然叫錯了惹人家笑話呢。」
王老六笑呵呵地說:「不笑話,不笑話,都是夥計,誰笑話誰呢。」
送走了這三個寶貝,回到窯洞前面,就見胡小個子他們一大糰子人擠在我的窯前頭等我,一個個愁眉苦臉、面色凝重,活像出殯隊伍的成員。奶奶也是滿臉焦慮,一個人在窯洞裡一圈又一圈地打轉轉,彷彿在推一盤無形的磨。胡小個子他們跟到窯裡,卻誰也不說話,眼巴巴地看著我,我知道他們是在等著聽我的意思,我就偏偏不說,我趴在那口空箱子跟前左看看右看看,箱子倒真是一口好箱子,梨木的,沒有一顆釘子,箱板都是靠榫頭鉚起來的,板壁也很厚,用指頭敲敲,硬邦邦的。
奶奶忍不住問我:「你準備咋辦呢?」
我說:「我準備把那個老牛頭吃了呢。」
他們馬上都來了精神,李大個子說:「我就說嘛,尕掌櫃絕對不吃鱉,哪裡就老老實實把幾千塊大洋送給那老?呢,他又不是尕掌櫃的親爹。」
胡小個子說:「你想吃人家人家還想吃你呢。到底咋個吃法?」
我說:「明天你跟我到老牛頭山逛一下去。奶奶在家裡守著,明天要是王老六來了,奶奶就接下來,他說啥你就應承啥,問我呢,你就說我進城看戲去了。」
奶奶說:「他要是問你要這狗娃山我也應承下?」
「應承嘛,有啥不應承的,應承了是一回事,給不給又是一回事,給了他有沒有本事拿上走更是另一回事。」
奶奶還要問啥話,我說:「現在啥話都別說,我光說一句話你們知道就成了,想叫我給老牛頭當乾兒子,我寧可給紅鼻子當陪客去。」
奶奶趕緊「呸呸呸」地朝地上吐吐沫:「這話不吉利,不算。這話不吉利,不算。」
我卻看得很清楚,我這話一出口,擠在我周圍的夥計們頓時像從肩膀頭上卸下了幾千斤重的擔子,王葫蘆甚至長出了一口大氣。我說:「你們都回去,我一個人想一下,胡小個子你準備一下,明天一早上就跟我走。」
奶奶說:「我跟上你,叫胡小個子守門戶。」
奶奶如果能跟上我當然更好,她的槍法好,又會飛,如果我有個三長兩短我相信她會像保護幼崽的母老虎一樣兇猛。可是,她跟我在一起太顯眼了,如今誰都知道狗娃山上土匪的頭領有一個尕掌櫃,一個女飛賊,凡是十四五歲的半大男娃娃跟中年婦女走在一起,路上的行人都退避三舍,若是進了老牛頭山就更加會引起對方的注意,肯定會招惹麻煩,能不能脫身都很難說。
晚飯吃的是長面,二娘現在專職給我做飯,人多了,做飯工作量很大,我就不讓她再給夥計們做飯了,另外安排了兩個夥計專門當廚子。可是她仍然盤了個灶自己做飯吃,她說吃不慣伙裡大灶上的飯,我卻知道她是為了給我做小灶吃。奶奶從來不吃她做的小灶飯,就跟著大伙吃大灶。如今我自己住在套間窯洞裡。奶奶自己住在原來的窯洞裡。二娘仍然住在她原來的窯洞裡。她幾乎成了我的專職勤務員,每天早早地我還沒有起床她就把洗臉水給我熱好了,我起床洗過臉她就把早飯端了過來,然後就侍候著我吃早飯,午飯也是她給我端過來吃,吃過晚飯如果夥計們想聽我說書講故事,而我又有興趣說書講故事,她就混在大家一起聽我談古論今地胡諞。如果我懶得給大家說書講故事,她就給我端來滾燙的洗腳水讓我燙腳,然後就坐在我的身邊納鞋底、縫衣裳,有時候高興了還唱秦腔,不過她唱的總是「斷橋」那一段。我問她會不會唱別的,她說別的倒也會唱,可是唱不好,只有這一段唱得最熟。我估計她當戲子的時候肯定也是跑龍套的三流演員,肯定沒有演過正角。可以說,只有兩種時候她不會在我的窯洞裡出現,一是我睡覺的時候,二是奶奶在我窯洞的時候。除此而外,她幾乎就在我的窯洞裡過活。
說實話,長這麼大我也沒享過這個福,有專人侍候感覺真是舒服,剛開始奶奶還干預,不讓她整天圍著我轉,可是我卻很願意讓她圍著我轉,因為她能讓我舒服、高興、有地位感。奶奶因此還生過幾回氣,罵我讓騷狐狸勾引壞了,為此還在窯頂上蹦來蹦去飛了好幾回,後來見我跟二娘不太聽她的,也就不管了。我則漸漸被二娘慣出了毛病,開始學會享受了,也逐漸開始適應這種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了。奶奶說我真的開始學壞了。我不得不承認我確實學壞了。可是,實話實說,學壞確實比學好舒服,不然人們為啥都說學壞容易學好難呢?
吃過二娘擀的長面,用二娘端來的熱水燙過腳,二娘坐在我身邊給我做不知道第幾雙鞋,如今我已經用不著再愁沒鞋穿了,二娘給我做了一摞子鞋,都放在我的櫃子裡,隨時想穿就有新鞋等著。現在,她給我做的是冬天穿的棉鞋。
二娘問我:「今天老牛頭派人來了?」
我說嗯,他們要吃我的肉呢。二娘說:「啥事情都進一步窄路相逢,退一步海闊天空,要是花幾個錢能謀個太平就花幾個錢,你明天跟胡小個子到老牛頭山是不是要惹事呢?」
這是她跟奶奶根本的不同,奶奶遇到這種事情是寧可斷頭也不彎腰,她卻是寧可彎腰也別斷頭,我更欣賞奶奶的做人準則,所以在這方面我大都會聽奶奶的,不會聽二娘的。我說:「明天我就是探探情況,下一步咋辦再說,我明天早起呢,你也早些回去睡。」話不投機半句多,這個時候我不願意讓她的那套哲理動搖我的決心,就趕她回自己的住處去,她歎了一口氣默默地收拾起針線鞋底鞋幫子走了。我吹熄了燈,一個人躺在黑暗裡,聽著山谷間一陣陣風的呼嘯聲和樹的枝葉嘩啦嘩啦的歎息聲,忽然覺得格外孤獨寂寞,微微還有一絲莫名的恐懼,恐懼這個感覺我已經久違了,今天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又有了這種感覺,我是不是應該讓二娘陪我睡呢?如果讓她陪我我想她不會拒絕的。我又想起了花花,好長時間我已經沒見到花花了。她現在開始懂事了,朦朦朧朧也知道了我們之間的關係,開始害羞,開始躲避我了。我有些後悔,不應該把那個金項圈給了二娘,那原是我準備給花花的,可是我卻給了二娘。唉,以後有機會再給花花鬧一個更好的。那晚上我睡著以後又夢見了白蛇,白蛇還是二娘那副樣子,可是我自己卻變成了許仙,我是一個膽大妄為的許仙,我掂著自己的盒子炮,把法海老和尚打得渾身窟窿,法海老和尚卻打不死,我急壞了,仔細看去,原來法海就是老牛頭,老牛頭就是法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