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再後來,出事了。
    我沒有想過自己會坐牢,從來沒有,我覺得自己只是個笨人,大手大腳,憨頭憨腦,人家一學就會的,我得學上三遍,沒準一上手還是做壞了。那天在菜市場上,也是,很多人都看到本田轎車撞倒了撿菜葉的老太太,但都不吭聲,唯獨我壓抑不住火暴的脾氣,扔了一塊磚頭……我以為自己頂多被拘留幾天,賠點錢就完了。結果,卻換來了三年牢獄。
    一個草原上長大的孩子,卻被拘押在高牆裡整整三年,這等於打折了駿馬的腿!為了早一點出獄,我豁出去了,什麼活兒艱苦我幹什麼,背沙袋,運石料,修機車,喘口氣的時候,就想少玲,回憶以前和她同桌的日子,回憶和她走過的每一條路:湛藍湛藍的天空,雪白的雲,比雲還要遼遠的草原……我還偷偷地算過她的年齡,今年她二十一,二十二,還是二十三?是不是已經嫁人了?她媽媽是鄉里有名的癡情女,等一個知青等了一輩子,不知道少玲會不會……會不會什麼?會不會等我?別做夢了,張大山!你只是個囚犯!將來永遠都抬不起頭的囚犯!
    透過鐵柵,望著高掛中天的一彎寒月,不知不覺就滿臉的淚水……
    出獄後,我很快打聽到了她的消息:大學畢業了,回鄉里辦了個養老院,去找她嗎?自己這個一身晦氣的刑滿釋放人員,找她做什麼?難道把一身晦氣帶給她?
    後來又聽說養老院出了事,關了門,她那個癡情了一輩子的媽媽也去世了。這時去找她行嗎?會不會讓她覺得我是乘人之危?還是再等等吧……
    就這樣,一直等到了今天。
    她以為只是偶然的相遇,其實是我看天色不好,特地把金盃開到縣醫院附近的地方停下,打算看她上了返鄉的公共汽車後再離開的。誰知道左等右等都不見她下班,等到她走出縣醫院的大門時,天已經黑得潑了墨似的。漫天的風沙吹得她雙眼半瞇,看到她踮起腳尖張望著有沒有車來的樣子,我突然感到一陣心痛。
    想了又想,想了無數種被拒絕的情形,我終於像學生時代那樣鼓起勇氣,把車開到了她的面前,緩緩地搖下了車窗。
    所以,當她登上車的那一刻,我激動極了,我以為自己真的等到了……
    所以,當我走進湖畔樓,受到突然襲擊,一陣搏鬥之後,望著倒在面前的那具屍體,我害怕極了,我以為多舛的命運又和自己開了一次玩笑,心好像繫著塊大石頭,再一次沉到了湖底……
    可是,少玲看到發生的一切,沒有責怪我殺了人,沒有扔下我逃掉,沒有勸說我自首,而是想出了計謀來保護我。
    當然,最最重要的,還是她親口說出的那句話——
    我只要你等我。
    我想,有了少玲,我一定能躲過這一劫,命運不會對我這樣苛刻,不會總是丟給我一個希望然後又扼殺它!儘管窗外是漫天風沙,儘管屋裡是暗夜死寂,但是我看得很分明:少玲其實一直在等我。我可以靠自己這一雙手,辛勤勞動,農活、放牧、開車、修理電機、裝修房子、加工石材……我什麼都會幹,我一定要努力掙錢,幫少玲把養老院重新建起來,和她一起好好過日子,讓她過上好日子……
    於是,張大山憶起了那首古歌,那是多年以前,他和少玲在街心公園散步時,聽到一位蒙古族老人拉著馬頭琴吟唱的。
    那首歌,他從來沒有忘記過,只是隨著時間的流逝,最後兩句歌詞他總也想不起來了:
    茂密的苦蒿野火一樣燃燒,
    炊煙伴著流霧遮住了眼簾。
    遠方依稀可是你的倩影?
    暮色中我四下裡探看——
    找尋著你喲,
    就像蒼鷹找尋著山巖。
    爐膛的牛糞火已經熄滅,
    牆角一根孤獨的套馬桿,
    鈴鐺聲聲可是你趕著羊群晚歸?
    屏住氣我側耳聆聽——
    鍾情於你喲,
    就像駿馬鍾情著草原。
    我沒有成群的牛羊,
    我沒有銀色的鞍韉,
    往事令我眉頭緊鎖,
    命運讓我沉默寡言。
    黑暗中我默默地躺下了——
    無數個辛酸的黑夜裡,他唯有默默地躺下,等待啊,等待著,等來的卻是一個又一個更加黑暗的辛酸。但是,此時此刻,一點點希望,一點點關於未來美好生活的夢想,在張大山的心裡重新點燃。以前忘記的那兩句歌詞,宛如從沉沒了很久的湖底漸漸浮起,重新浮現於腦海。
    他輕輕地挪開靠西牆的雙人沙發……
    黑暗中我默默地躺下了——
    等待著你喲,
    就像黑夜等待著白天……
    ——全文完——

《不可能倖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