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兩個兇嫌

    火柴盒是兇手「刻意」留在犯罪現場這一觀點得到了證明,杜建平一時無話可說,狠狠瞪了兩眼那個依舊蹲在牆角的呼延雲,然後拖過一把椅子坐下。「剛才,我要陳述一個重要的觀點,現在可以說了。」林香茗把剛才被杜建平打斷的話頭給接上。他拿起螢光筆,在會議室的白色寫字板上一邊寫一邊講,「我來把截至目前發生的幾起案件,按照發生的時間順序,進行一個簡單的排列。」a.通匯河北岸發現的無名女屍分屍案,犯罪第一現場不詳。這起案件雖然是在6月29日才發現,但根據屍體腐敗程度和火柴盒中只有一根呈現燃燒狀態來推論,它很可能是系列命案中的第一起。b.陳丹案件。6月19日發案。犯罪現場位於萊特小鎮24號別墅的地下室。c.柳杉案件。6月21日發案。犯罪現場位於故都遺址公園的一片小樹林裡。d.6月23日發生的一起命案,犯罪現場位於學苑橋附近的學苑公園內。e.6月25日發生的一起命案,犯罪現場位於智新橋以北的一座正在準備拆遷的居民小區內。f.6月28日發生的一起命案,犯罪現場位於獨秀公園。「我建議,大家一起來分析一下,這六起命案的區別是什麼,就會發現一個我們不能不正視的答案。」林香茗說。專案組的成員們看著寫字板上的字,各自陷入了沉思。半晌,郭小芬首先發表了意見:「a和b兩起案件的犯罪現場或者埋屍地點,集中在城東的興旺橋附近,而cdef這四起案件,犯罪現場則集中在城北的學苑橋一帶。兇手怎麼會跨越這麼遠的區域連續作案?」劉思渺說:「a和b的犯罪現場或埋屍地點,兇手都留下了火柴盒,而cdef這四起案件提取的證物中,都沒有火柴盒。而且,a和b案件中,兇手的反偵查工作做得很好,在現場幾乎沒有留下什麼有利於警方偵破的證物,而cdef這四起案件中,兇手犯案後,對現場不加任何掩飾和偽裝,比如在柳杉一案中,甚至連凶器折刀都扔在距離現場不遠的山坡上,而且還留下了大量的直接身體證據,比如精液、指紋等等,這些直接身體證據,經過鑒定,屬於同一個人……」林香茗微笑起來:「那麼,大家能不能得出一個共同的結論呢?」郭小芬搶著說:「ab這兩起案件的兇嫌,和cdef這四起案件的兇嫌,不是同一個人!」這句話猶如電燈的開關,「啪」地一聲,每個人的心頭都是一亮。蕾蓉說:「我同意香茗的觀點。思緲早就有了一個想法,覺得這一系列案件中,除了a是分屍之外,剩下的5起雖然都出現了割乳,但cdef案件的現場既表現出兇手的殘忍和瘋狂,也暴露了他在反偵查方面的無知,和陳丹案件中那種『理性的瘋狂』根本不是一碼事。在a案的分屍袋中發現大腿骨之後,a和b可以並案了,而cdef非常像另一個兇手實施的連續犯罪行為——但是,這一推論缺乏明確的證據。」
    「直接證據是沒有的,但通過行為科學的分析,可以使我們像在黑暗中戴上了夜視儀,窺知事情的真相。」林香茗深沉地說,「我現在就來對ab案件的兇手和cdef案件的兇手,分別進行一個最初級的剖繪。」會議室裡的所有人都集中起了精神,彷彿看到舞台上的幕布徐徐拉開。「暴力犯罪可以分為兩種,一種人事先對罪行實施有著詳細的規劃、頭腦冷靜、做事有條理,稱之為『有組織力罪犯』;另一種人與前者正好相反,行事莽撞,缺乏起碼的自控力,想到什麼就幹什麼,不按常理出牌,這種人叫『無組織力罪犯』。」林香茗說,「兩者之間區別非常明顯:有組織力罪犯通常擁有較高智商,能言善辯,他們對被害人經過刻意的挑選,不惜花費大量的時間來尋找合適的目標,絕不『濫殺無辜』。因此如果仔細分析,被害人往往具備某些共同的特徵;而無組織力罪犯在選擇被害人上,沒有任何邏輯可言,碰上誰就是誰,對被害人的人格毫無概念,也沒有任何興趣,只想早點把對方殺掉了事——概括說,儘管都屬於變態殺人犯,但有組織力罪犯往往是為了某一幻想而殺戮,而無組織力罪犯完全是為了殺戮而殺戮。」香茗停了一停,接著說:「由此可以知道,在有組織力罪犯的心中,充斥著各種幻想或『儀式』,做案後對現場處理得非常『整潔』,盡量不留下任何線索或證據,如果遺留下什麼,一定是幻想或『儀式』的重要組成部分;而無組織力罪犯都是在倉促中犯下的命案,事先沒有規劃,事後也沒有妥善的處理以逃避警方的偵查,現場往往是一團凌亂,兇手的指紋和足跡隨處可見,給警方提供大量的證據。」「還有,在性行為上,二者也有巨大的差別。」香茗接著說,「對於有組織力罪犯而言,強xx是事先計劃好的犯罪情節,是通過受害人產生某種反應——如恐懼、哭叫、曲意迎合等等,來滿足自己控制欲的一種手段,所以在次序上一定是先xx後xx,否則就會喪失樂趣;而無組織力罪犯遇到受害人的時候,往往會趁對方不備之際,以『閃電戰』的方式進行偷襲,一擊斃命——至少是讓受害人完全喪失知覺之後,再實施性凌虐,在次序上往往是先殺後奸,換言之,他們即便是想性交,也一定是和死屍或奄奄一息的人『搞』。」
    這些知識,專案組的成員們大多很少瞭解,因此覺得特別新奇,都瞪圓了眼睛認真地聽。「那麼,我們來嘗試著對製造ab案件的1號兇嫌和製造cdef案件的2號兇嫌進行比較,能得出什麼樣的結論呢?」香茗一雙秀美的眼睛炯炯放光,「1號兇嫌,無論是割乳還是分屍,對犯罪現場的處理都相當乾淨,使我們的取證相當困難,他也遺留了火柴盒,但目的是提示警方他還要連續犯罪;而2號兇嫌,在犯罪現場留下了凶器以及大量的指紋、足跡,儘管他連續作案,卻沒有留下任何提示物。1號兇嫌把陳丹禁錮在地下室裡,割乳之後還給警方打電話,整個犯罪行動步步為營,有條不紊;2號兇嫌則每次都是在僻靜地方用刀突襲受害人的要害部位。1號兇嫌是否對受害人進行過性凌虐,現在還不知道;2號兇嫌則幾乎每次都是先殺後奸,第一次對柳杉犯罪時,還出現了體外射xx精這樣典型的無組織力罪犯的特徵——所有事實都指明一點,1號兇嫌是有組織力罪犯,而2號兇嫌是無組織力罪犯,他們絕對不可能是同一個人!」擲地有聲。李三多和許瑞龍不由得點了點頭,杜建平有異議:「難道不會是同一個兇手,為了擾亂警方的視線,故意做出兩種行為嗎?」林香茗拿起一支筆,在紙上簽上自己的名字,然後把紙推到杜建平面前:「杜處,請您在這張紙上簽上我的名字,盡量模仿我的筆跡。」杜建平皺著眉頭,拿著筆摹寫了半天,卻總也不像。「同樣的道理。」香茗平靜地說,「行為反映出個性。您摹寫我的簽名,可能某一筆很像,但每個字都像,是非常困難的事。犯罪比起簽名要複雜得多,在這個過程中,想刻意改變自己的行為模式,混淆警方的視線,就如同讓一隻狼,像狗一樣把尾巴向上捲起,偶爾也許可以,不可能這麼長的時間、這麼多次犯罪,那條『狼尾巴』還不垂下來。」「還有,從時間上推理,1號兇嫌和2號兇嫌也不可能是同一個人。」郭小芬說,「因為1號兇嫌犯案在前,2號兇嫌犯案在後。種種跡象表明,2號兇嫌暴露出的破綻比1號兇嫌多得多。如果說是2號兇嫌模仿1號兇嫌割乳犯罪,還說得過去;如果說是1號兇嫌突然刻意變成2號兇嫌的行為模式,從不在犯罪現場留下任何破綻,變成留下凶器和大量的指紋、足跡——他這不是找死嗎?!」郭小芬說。
    這個推理很精彩,在大家欽佩的目光中,郭小芬揚起臉蛋,得意地笑著。但是,那個呼延雲耷拉著腦袋,垂著手坐在沙發上,彷彿又昏昏睡去。「可惡的傢伙。」郭小芬氣憤地想,「他根本就沒在意我的推理。」專案組一致認定,系列命案的兇手為兩個人,這就意味著偵辦的思路和方向要做非常大的調整。林香茗說了一番很中肯的話:「眼下看,2號兇嫌的社會破壞性大於1號兇嫌,在很短的時間裡他已經連續殺死4人;但從長遠看,1號兇嫌則可能成為我們更危險的敵人,他的犯罪水準和反偵查能力明顯比2號兇嫌要高得多。但是,以投入的警力而論,我們這個專案組已經集結了市局最精悍的力量,不可能再要求領導補充警力,所以我們必須同時緝捕這兩個兇嫌。」此言一出,每個人的心頭都感到沉甸甸的,尤其是杜建平,過去他的專案組一直對付「一個兇手」,就已經精疲力竭師老無功,現在要在短時間內抓捕兩個兇手,談何容易。難,香茗又何嘗不知道,但他是個極深沉的人,於是很自信地分派起了工作:「當前重中之重的,是必須遏制住2號兇嫌的犯罪意圖。無組織力罪犯一般都只在居住地附近作案,而且膽小敏感,所以——」他用手指在地圖上一劃:「杜處和林科長,你們的工作是把布警監控的範圍,縮小在學苑橋附近的區域,聲勢越大越好,居委會戴紅箍的大爺大媽,各個單位的保安,不分晝夜地輪班巡查,同時加強對可疑人員的排查,這樣形成強大的震懾力,使2號兇嫌在短期內不敢輕舉妄動。」想到這和前一段時間自己主抓的工作有一定的延續性,杜建平很痛快地答應了,他的老部下林鳳沖自然也沒有問題。「思緲,由於2號兇嫌的作案次數多,犯罪現場留下的證據也較多,有利於你在鑒識中有所建樹,所以你跟杜處他們一起,行嗎?」林香茗問。「無所謂,我跟著誰都可以。」劉思緲說。林香茗接著佈置:「蕾蓉,我認為,1號兇嫌目前留給我們的所有物證之中,最有意義的兩個:一個是火柴盒,一個是那具被肢解的屍體,案件的突破口很可能從這二者上打開。所以我建議你下功夫,把火柴盒『剝皮抽髓』,找到兇手疏漏掉的線索;給那具碎屍『穿衣洗澡』,讓她親口告訴我們,兇手到底是誰!」
    蕾蓉點了點頭。「郭小芬,你的工作是……」「等一等。」林香茗剛說了不到半句,就被郭小芬打斷了:「我加入專案組給你們幫幫忙,指點一二的,當然沒問題,但是我的正式工作畢竟是《法制時報》的記者,希望能夠獨立地開展調查……」「這不行!」林香茗斷然拒絕,「你一個人太危險。」「所以,我要你給我派個搭檔。」郭小芬狡猾地笑了。林香茗一愣,哪裡還有什麼人手可派?莫非——林香茗猜對了,郭小芬一指呆坐在沙發上的那個呼延云:「你讓他當我的搭檔,負責保護我的安全!」這就是純粹的胡說八道了。傻子都看得出,別說當保鏢,你現在讓這個傢伙能站直溜了,怕都是個奇跡。所以郭小芬這一舉動出於什麼意圖,大家就都未免雲裡霧裡。不過,林香茗讓郭小芬和呼延雲加入專案組,就是想讓他們起到參謀作用,眼下任其「自由發揮」,是無可無不可的事情,於是點點頭答應了。「至於我自己。」林香茗說,「雖然這個案件我此前有所關注,但是現在,我想從頭把相關案卷、資料仔細研讀一遍,爭取早點對兩個嫌犯做出準確的個性剖繪,所以我先在局裡『看家』,大家有什麼情況,隨時向我這裡匯總,便於我及時向領導匯報。」於是各赴「戰場」。杜建平帶著林鳳沖、劉思緲去分局,談布警監控的問題;蕾蓉拿著證物袋回法醫鑒定中心,做進一步的檢驗;林香茗和兩位領導則留在會議室裡,研究案情。郭小芬宛如剛剛升了官,不客氣地給呼延雲下命令:「你,跟著我走。」呼延雲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跟著她進了電梯。郭小芬摁下「1層」和「close」鍵,門正要合攏的時候,樓道裡一個身穿警服的矮胖子衝上來就往裡鑽,只聽「匡」的一聲,被門狠狠地卡了一下,張口就罵:「操你媽的!」郭小芬大怒:「你罵誰呢?!」「嘿!」矮胖子扒著門,本來就有點歪的嘴巴,撇得老高,「見過揀垃圾的,沒他媽見過揀罵的!」
    郭小芬一瞄他的肩章,嘴茬子更刻薄了:「不過是個一毛一(三級警司),你橫什麼?!」「我就橫,你能把老子怎麼著!」矮胖子扒著門不鬆手,郭小芬也下不去,兩個人就在電梯門口對峙著,你一言我一語地吵,惹得許多人都聚了過來看熱鬧。在會議室的許瑞龍聽見樓道裡吵吵嚷嚷的,很不高興地對秘書周瑾晨說:「去,看看怎麼回事,菜市場開到辦公樓裡來了嗎?越來越沒規矩了!」周瑾晨一溜小跑來到電梯間,一看,立刻喝道:「馬笑中!你撒什麼野?!」「哎喲,這不是周大秘書嗎?」矮胖子立刻摘下那頂歪戴著的警帽,皮笑肉不笑地給周瑾晨鞠躬,「小的是鄉下人,沒進過城,不懂規矩,給您請安,給您賠罪……要不我給您磕一個,帶響兒的?」像風吹過水面一般,圍觀的人群響起了一片笑聲。周瑾晨知道他是存心搗亂,要是和他糾纏下去,圍觀的人勢必會越來越多,動靜也會越來越大,到時候局長一句「這麼點事情都擺不平」,吃虧的還是自己。於是對郭小芬說:「郭記者,我有點事找您,您先從電梯上下來吧。」這是要明白人給混蛋騰地兒。郭小芬也知道和馬笑中這號人掰扯不出個是非,就從電梯上下了來,呼延雲跟在她身後。馬笑中戴上警帽,大搖大擺地進了電梯,滿臉都洋溢著勝利者的笑容。電梯門關上,下去了。周瑾晨親自陪著郭小芬步行下樓,一邊給她賠不是,一邊解釋:「這個馬笑中,是全市公安系統出了名兒的刺頭兒,又混又賴,入行好多年了,還在派出所裡當片兒警。他們所長成天忙得四腳朝天,倒要拿出一半的精力用來擺平他惹的是非,一個頭變成兩個大。」「一個片兒警,怎麼會到市局來辦事?」郭小芬很好奇。「他前兩天闖了個大禍。」周瑾晨哭笑不得地說,「一個精神病,拿著把西瓜刀,衝進幼兒園,劫持了一個班的孩子。警察趕到了,他是精神病人,又不能開槍擊斃,想衝進屋子又怕混亂中傷到孩子。談判專家也來了,好說歹說,一點兒用也沒有,反而把他激怒了,對著警察破口大罵!馬笑中生氣了,開始回罵,祖宗十八代罵了一溜夠,大概是從道光年間鴉片戰爭開始一直罵到文革結束,總之中國近現代史上那點破事,都是精神病人的爸爸媽媽爺爺奶奶七大姑八大姨干的,兩個鐘頭楞沒罵重樣兒。精神病人罵不過他,氣得直吐白沫,扯著嗓子嚷嚷,脖子上直躥青筋。可笑的是,這時候接近中午了,那些被劫持的小朋友餓了,看那精神病人隔著窗戶,專心致志地和馬笑中『論戰』,就排著隊出屋子吃飯去了。警察衝進去,把精神病人弄上警車,馬笑中還追著車轱轆罵,終於大獲全勝……」
    郭小芬笑得肚皮疼:「這是立功了啊,怎麼叫闖禍呢?」周瑾晨搖頭歎氣:「也怪這小子罵得實在是太難聽了,有個圍觀的拿手機錄了視頻,在網上發出去了。局長大發雷霆,要求嚴厲處置。這小子今天是來領處分來了,可你看他那副二百五的樣子,不知道的以為立功受獎了呢!」到了一樓,郭小芬讓周瑾晨留步,自己和呼延雲走出大樓,剛剛來到被太陽曬得白花花的院子,就聽見身後有人吹了個極響亮的口哨。郭小芬回頭一看,真個冤家路窄,竟是剛剛「別過」的馬笑中。原來這姓馬的有個嗜好,甭管打架罵街跳房子,只要勝利了,為慶祝兼紀念,必然要「來一泡」。他剛才大敗郭小芬,自鳴得意之餘,坐電梯下到一樓上了趟廁所,這功夫郭小芬和呼延雲下了樓,自然就走在他的前面了。「你又想幹嗎?」郭小芬瞪著他問。「不幹啥,看你牌兒靚,就管不住嘴了。」馬笑中無恥地笑道。他用淫穢的目光把郭小芬上上下下打量了半天,突然皺起眉頭來:「我怎麼覺得在哪裡見過你?我想想啊……」「不用想!咱們從來就沒見過。剛才看了你一眼,現在我得趕緊回家上眼藥去!」郭小芬不客氣地說,拉著呼延雲就走。「站住!」馬笑中的聲音,突然變得異常嚴厲,「你前幾天,是不是晚上去過椿樹街果仁巷胡同?」夜,灰色的樓,沒有燈的樓道,落滿灰塵的護欄,一步步走上頂層,401,那個眼球凸出、行將就木的老太太……還有402,陳丹的家,手掌輕輕一用力,沒有鎖的門開了……從漆黑一團的房間裡「呼」地刮出一股寒徹骨髓的陰風!光天化日之下,郭小芬回憶起這些,「倏」地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我去過……你怎麼知道?!」「好啊!我可算找到你了!」馬笑中凶相畢露,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疼得她大叫起來:「你放開我,臭流氓!」「我還流氓?」馬笑中挽起袖子,胳膊上露出一塊圓形的青黑色,「我是那裡的管片兒民警,那天晚上正巡邏呢,看你跌跌撞撞地從胡同裡跑出來,想問問你遇到什麼困難,手剛剛搭在你肩膀上,嘿,就挨了你一電棍!」
    郭小芬猛地想起來,是有這麼回事,心裡有點歉疚,嘴上卻硬:「大晚上的,我知道你是好人還是流氓?!」「那麼晚了,你去果仁巷胡同做什麼?」馬笑中好奇地問。「我為了一件案子,去找一個姓賈的,沒有找到……」郭小芬不想和他多說,含混其辭,準備開溜。「你要找的人是不是叫賈魁?」馬笑中說,「他有個繼女名字叫陳丹。」郭小芬十分驚訝:「你認識陳丹?」馬笑中放開了攥住她腕子的手,神色變得凝重起來:「豈止認識……我正要去醫院看望陳丹,你們和我一起去嗎?」二十分鐘後,馬笑中把他那輛警用普桑停在仁濟醫院的停車場上,郭小芬和呼延雲下了車。三個人一起往醫院裡面走,只見許多穿著白大褂的醫生護士和面容憔悴的患者,在青灰色的門診樓門口,來來往往地走動著。繞過去,便看見因為建築年代較近,雖然也是青色,但沒有門診樓那麼陳舊的住院部大樓了。然而陳丹並沒有住在這裡。由於住院部大樓床位比較緊張,住院患者成分又非常複雜,所以市局跟醫院做了工作,將她安置在旁邊一棟小白樓的一層。小白樓本是提供給特護病人的,醫療設備很完備,難得的是非常清靜,攝像頭等安保設備也比較齊全。有了攝像頭,就沒再安排保安。馬笑中一行三人進了樓門,迎面一股濃重的來蘇水味兒,走不出幾步,便看見兩扇對開的玻璃門。馬笑中徑直朝裡面走,手剛要推右邊那扇門,從旁邊米黃色的值班護士台探出一張臉蛋:「別碰!」郭小芬嚇了一跳,一看,原來是個很標緻的小護士,手裡還拿著鏡子和眼線筆,顯然是在補妝。馬笑中朝那小護士眉毛一挑,咧嘴一笑:「喲,喬妹妹知道我要來,特意梳妝打扮呢?」「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喬護士輕蔑地說,「裡邊躺著的那個是你什麼人啊?老相好?看你來得這叫一勤。」「瞧瞧,這話說的,多讓人寒心!」馬笑中說,「吃醋可以,別拿醋澆我啊!」
    「我呸!」喬護士唾道,「甭跟我耍貧嘴,看你那相好的去吧……右邊那扇門壞了,別推啊,一推該倒了,摔碎了你又賠不起。」「誰說我沒錢?一個多億呢!」馬笑中一面說著葷話,一面推開左邊那扇門,帶著郭小芬和呼延雲走了進去。樓道不長,潔白的地磚亮可鑒人,右邊是化驗室、b超室、心電圖室,左邊是icu(重症監護室)以及標號為108和110的兩個供患者住的病房,現在都空著。陳丹住的房間,在樓道盡頭左手的112房間,112的對面是洗手間。往112門口一站,馬笑中就變了。郭小芬確實是這麼感覺的。站在112門口的馬笑中,神情有如鉛一般沉重,與剛才那個流里流氣的傢伙判若兩人,彷彿是頃刻之間,烏雲就已經籠罩在了他的頭頂。他輕輕地用那只粗糙的大手推開門,只見一個護士正伏在陳丹的病床前,給她拔掉點滴注射的針頭。時間已是下午,這間窗戶朝東的房間,有些昏暗。陳丹躺在病床上睡著了,面龐如雪,眼睛儘管閉著,長長睫毛卻時不時顫動一下,惹起人無限的愛憐。左邊床頭櫃上的長頸玻璃花瓶裡插著一束花,右邊的床頭櫃擺著一台小巧的cd機,蘋果型的,特別可愛。馬笑中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陳丹;郭小芬是第一次見陳丹,心中浮起一絲憐憫;呼延雲只往裡面瞟了一眼,就靠在樓道的牆上發呆。護士一手拿著空的吊瓶,一手拎著輸液管走了出來,對馬笑中說:「你又來啦?」口氣不無揶揄。馬笑中不好意思地呵呵笑了兩聲,然後壓低了聲音問:「於護士長,陳丹她……怎麼樣了?」「嗯,每次來都要問這個問題。」於護士長把吊瓶和輸液管收好,摘下口罩,露出一張圓圓的臉龐,「她已經沒有生命危險了,就是非常虛弱,需要靜養。」言外之意是責備馬笑中的行為構成了「打擾靜養」,馬笑中慢慢地垂下了腦袋。「於護士長。」郭小芬問,「我看見花瓶裡插著的花還很鮮艷——上午有人來探視過陳丹嗎?」
    「有啊。有個叫白天羽的大學生比馬警官來得還勤,三天兩頭就要來看陳丹,花就是他帶來的。」「還有人來探視過嗎?比如她同宿舍的同學——我在她宿舍裡看見過那個蘋果型的cd機。」於護士長想了一想說:「你一說我想起來了,確實有一兩個女生來探視過陳丹,帶來了那台cd機,不過陳丹自己沒法操作,我怕打擾她休息,很少放音樂給她聽。此外,還有兩個人來過:一個四十歲左右,很儒雅,據說是陳丹的班主任;還有一個也在四十歲左右,面孔黃黃的,頭髮稀疏,嘴巴尖尖,耳朵上有一撮黑毛,鬼鬼祟祟地摸到病房門口往裡面看,被我發現了,讓他在來賓登記簿簽字,他只簽了個『賈』字,就匆匆溜掉了。」案子已經發生一段時間,陳丹的事勢必早就在學校裡傳開,同學、老師來探望她,都是很自然的事,但是這個耳朵上一撮黑毛的傢伙是誰呢?郭小芬正在想,馬笑中已經給出了答案:「這個人是賈魁,陳丹的繼父,耳朵上那撮『鬍子』是他的標誌。」「可憐的姑娘,Rx房被切掉一隻不說,嘴裡被灌入硫酸,雙手的指骨也被全部掰斷……兇手為什麼要這樣殘忍地折磨她?」於護士長歎了口氣說。「哼……」一聲冷笑。笑聲是那樣單純,只包含了一種情緒——不屑。於護士長、郭小芬和馬笑中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投在了呼延雲的身上。那不屑的一笑,痕跡還清晰地留在他的嘴角。馬笑中問:「你笑什麼?」「不過是一隻雞,玩兒大了,被褪了毛,何必大驚小怪?」呼延雲歪著肩膀說。馬笑中的臉,彷彿「砰」地打著了火的灶台,一下子漲得通紅!他一把抓住呼延雲的脖領子:「你丫再說一遍我聽聽!」呼延雲瞇著眼睛看了看他,然後慢慢地說:「我說,那不過是一隻玩兒大了的雞,根本不值得憐憫,所以你們也不用假惺惺的……」馬笑中掄起拳頭就要揍他,郭小芬眼急手快,一把拽住他的胳臂,於護士長也連拉帶勸:「小馬,不能吵到陳丹……」
    這句話見了效。馬笑中惡狠狠地瞪了呼延雲一眼,轉身往樓外走去。郭小芬去追他,呼延雲整了整脖領子,慢吞吞地跟在後面。馬笑中走得極快,一眨眼就不見了蹤影。郭小芬來到醫院門口,正在張望,發現呼延雲已經站在了身後,生氣地說:「看也看得出來,馬笑中很喜歡陳丹,你怎麼能當他的面那樣講話?多傷人啊!」這時,忽然聽見幾聲又響亮又霸道的喇叭聲,接著便看到了馬路對面的白色普桑,以及坐在駕駛位置上狠狠地嘬著煙卷的馬笑中。上了車,三個人都沉默不語。馬笑中那張被煙霧繚繞著的面孔,彷彿沼氣升騰的池塘,晦暗極了。很久,他才把煙頭丟到車窗外面,一踩油門,車向西駛去。要去哪裡,郭小芬和呼延雲都沒有問。車,停在了胡同口。下車之後,郭小芬覺得眼熟,但是又有些茫然。已經是下午四點左右的辰光,夏天的陽光依舊有些刺眼,灑在胡同裡,給路邊那開裂了的青色條石、暗紅色的磚牆,房頂上幾蓬青裡夾黃的衰草,都漂了一層病懨懨的白色。電線桿子歪得要倒似的,一個男孩子把皮筋的一頭栓在上面,另一頭套在自己的腳腕上,讓一個穿著藍白相間的校服的小姑娘「踩一踩二」地跳皮筋,影子隨著腳步一起躥動。遠處是一棟四層的灰樓,陽台上,枯萎的籐蔓,裂掉的花盆,生銹的晾衣鉤……哦,這不就是果仁巷胡同嗎?郭小芬認出來了。馬笑中從上衣口袋裡抽出一支煙,拿打火機「卡」地點燃,一面看那兩個孩子跳皮筋,一面無聲地抽煙。天氣畢竟有些熱,沒多久,兩個孩子跳累了,收了皮筋,進了胡同口的小店。出來時,小姑娘手裡拿著根和路雪,男孩子叼著根紅豆沙。「跟他媽的我那會兒一樣。」馬笑中淒慘地一笑,「身上就帶一塊五,買根一塊錢的塔糕給她,我自己吃五毛錢的大紅果。」「陳丹?」郭小芬小心翼翼地問。「嗯。」馬笑中點了點頭。
    男孩子和小姑娘回家去了,可馬笑中還是怔怔地望著胡同許久,忽然自言自語起來:「那麼好的一個姑娘,後來怎麼就變成那樣了呢?真讓人想不通啊!」「陳丹?」郭小芬依舊問得小心翼翼。「嗯。」馬笑中說,「認識她那會兒,我上初中,她上小學,都住這附近,放了學老在一起玩。我是這一片有名的鬧將,屬於鞋底子抽壞三雙也不好好學習那種。她媽媽不讓她跟我在一塊兒,她才不在乎,她知道我只是淘氣,並不壞。那時候真好啊,見天盼著放學,放學了就往家奔,吃飯都沒這麼積極。遠遠地,總能看見胡同口有這麼個小小的人在等我,然後就騎著個自行車,帶她滿世界轉……其實我一直沒覺得她多漂亮,等她上初中了,忽然有一天,發現她變漂亮了,特害怕,因為我知道我長得寒磣,可是她好像一直也不在乎……」馬笑中一邊念叨著,一邊朝灰樓走去:「她爸爸死得早。不知道她媽媽後來怎麼把那個姓賈的帶回了家,一看就是個人渣。陳丹上了初二之後,突然就和我疏遠了,總躲著我。有一次我就在她家樓下截住她,問出了什麼事,結果姓賈那孫子下樓給了我一大嘴巴,就把她帶上了樓。那會兒我就發誓,早晚有一天,要把這個大嘴巴抽還給姓賈的王八蛋!」推開4單元的樓門,三個人一起往樓上走。回憶起上次摸黑上樓嚇得半死的情景,郭小芬不禁覺得有點好笑。「陳丹的媽媽死得很突然,據說是滑倒了,腦袋撞在暖氣片上。」越往上走,馬笑中的聲音越低沉,「但我總覺得沒這麼簡單,工作後我還調過案件的卷宗,上面說是意外死亡,我又沒學過法醫,看不出什麼。媽媽死後,陳丹經常和一群流氓混在一起,成天叼個煙卷,大半夜參與群體鬥毆,還被我們拘過。在派出所裡,她蹲在牆角,看見我就叫哥,我一下子就想起站在胡同口等我的那個小小的人,眼淚差點沒掉下來……」馬笑中的腳步放緩了,彷彿一些沉重的東西壓在他那原本就又矮又胖的身子上,抬腿,很吃力。
    「後來呢?」郭小芬問。「後來……後來她總算考上了大學,我也參加工作了,就很少再得到她的消息了。」馬笑中愣了一愣,突然狠狠甩了一下頭,就像潛泳太久之後,浮到水面上來一樣,然後換上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笑嘻嘻地說:「不提啦……我都快把這些事情忘光了。」郭小芬沒有說話,她的目光已經被樓道拐角處的一個小小的東西吸引住了:黃色的圓柱形,頭端是裂開的玻璃片。這不就是我那個失手摔落的小手電嗎?抬起頭,原來再上一層台階,就到頂層了。看見了402的房門,土黃色,佈滿了裂紋;對面的401房門,老舊的情形也差不多。這回,那個面容可怖的老太太不會再冒出來了吧?冒出來我也不怕,我身邊畢竟還站著兩個人呢!等來到402房間的門口,郭小芬才驚訝地發現,自己的心就像被生生地摁在了冰河裡,有一絲恐懼的悸動。當馬笑中信手推開房門時,一股夾帶著灰塵味道的氣息撲面而來,令她身子一顫。不是陰風,不是寒意,但……就是有一種無法言喻的異樣。「這屋子怎麼不上鎖啊?」她一面往裡面走,一面裝成很隨意地一問。「陳丹的媽媽死後,賈魁把這房子的產權轉到了自己的名下,後來不知道為什麼就不在這裡住了,房子交給對面的老太太幫著出租,他抽不冷的回來收一趟租金。但是靠一個老太太坐等房客上門,畢竟不容易。時間一久,房子就空下來了,趕上小偷小摸的把門撬壞,就再也沒有人來修這鎖了。」馬笑中解釋道。房子是兩居室,南北各一間。廁所和廚房都在中間的過道上。地板、木板床和人造革沙發上都覆蓋了厚厚一層土。別的就再也沒有什麼傢俱了。牆皮大都剝落了,牆角上結著骯髒的蜘蛛網。陽台上除了幾雙壞掉的鞋和開裂的花盆,倚著牆還有一些黑灰色的軟「棍子」,仔細一看才發現是幾棵早就爛掉的大蔥。馬笑中手一指北邊的小屋說:「陳丹當時住在這間屋子裡,她媽媽也是死在這裡,呶,就是那扇暖氣片旁邊。」站在暖氣片前,郭小芬再次感受到了那種無法言喻的異樣。就是這麼一排冰冷的、銹跡斑斑、片與片之間充滿著黑絮的東西,奪走了一個人的生命?時間流逝,血跡當然是不會再有了,但是看著看著,郭小芬分明感到:眼前殷起一片鮮艷而慘烈的紅色。「我聽說,這屋子鬧鬼?」她問。「哪裡有鬼!八成是陳丹有時晚上來這裡哭她媽媽,街坊聽到了就胡猜。」馬笑中說。哭聲……縈繞在耳朵裡,很淒切,也很清晰,就像那天夜晚曾經誘惑她推開房門的妖異,不斷延長的手臂,宛如蟒蛇一般,將她一點點絞纏入懷抱,而她拚命掙扎,卻始終無法解脫……「不!」郭小芬突然大叫一聲,把馬笑中和呼延雲都嚇了一跳。她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定定神說:「笑中,你能不能把陳丹母親當年意外死亡的卷宗給我找到,我想和專案組的各位高手們好好研究一下。」「研究?」馬笑中有點緊張,「難道那真的不是意外死亡?」「對!」郭小芬堅定地說,「我感覺,這屋子裡……有冤魂!」

《嬗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