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奇怪的30秒

    對賈魁的緝捕工作,從一開始就不順利。由於他早就搬出了椿樹街果仁巷的灰樓,而隨著這些年人口流動的加快,對個人的管理,派出所和居委會都呈現「失控」狀態,所以一時間根本沒有人說得出他現在究竟住在哪兒。「要他媽你們有什麼用?!」馬笑中氣得朝居委會主任拍桌子,「妓院裡的老鴇也比你有記性!」居委會主任、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太太,也是個爆竹脾氣,頓時火冒三丈:「你嘴巴放乾淨點兒!瞧你長得跟個龜公似的!」劉思緲在旁邊冷冷地跟了一句:「正好一對兒。」「我倒想起條路來,也許能找到賈魁。」郭小芬說,「昨天晚上你不是在天堂夜總會看見過賈魁麼……」「對了!」馬笑中跳了起來,拉著郭小芬和劉思緲上了他那輛警用普桑,一踩油門向天堂夜總會方向駛去。一路上,馬笑中一直鐵青著一張臉,不說話。在天堂夜總會附近的一個破破爛爛的胡同裡,他們找到了昨天晚上搭救過的娟子。天氣熱,她上身穿著一件米黃色的襯衫,下身套了個灰色的大褲衩子,頭髮蓬亂地跟一群小姐們兒坐在屋裡「拱豬」,門口支的小鍋裡咕嚕咕嚕燉肉的氣味,與平房特有的霉味、鐵絲上晾曬衣服的漂白粉味兒混合在一起,彷彿整條胡同都是一條浮蕩著無數腐敗物的陰溝。
    看見馬笑中一行,娟子匆忙從屋裡跑了出來,儘管素面朝天,但無論身材還是容貌,都有著勾人魂魄的美艷。「你……你們怎麼來了?」娟子有些膽怯地問。馬笑中跟「小姐」說話,使慣了管教腔:「哪兒那麼多廢話,你認識不認識賈魁這個人?」「賈魁?」娟子搖了搖頭,「我……我不認識。」「哦,我忘了你們的行規——只管點炮兒,不記炮手了。」馬笑中輕蔑地說,「那個人,耳朵上有一撮兒黑毛,你再仔細想想。」娟子的手捻著襯衫的衣角,慢慢地說:「這個人我有印象,他經常拿一些粉兒來賣,我有一個姐妹好像知道他住在什麼地方,我問一下。」她撥通手機說了兩句,然後對馬笑中說:「那個人住在碓子樓46號樓2門502……」馬笑中抬腿就走,娟子突然說:「等一下!」「怎麼著?」馬笑中不耐煩地問,「你還有什麼事?」「我……」娟子支吾了好久,才把臉扭向郭小芬,「昨天晚上救我的那個人,他……他還好嗎?」原來她是問呼延雲。郭小芬說:「沒什麼大事,你放心吧。」上了車,馬笑中沒好氣地對郭小芬說:「你跟她囉唆什麼。」「你吃槍藥啦?」郭小芬可不怕他,「我還想問問你,跟人家一個小姑娘凶巴巴的做什麼?」「什麼小姑娘!」馬笑中「啪」地狠狠一拍方向盤,「不過是一個小姐而已!」「小姐也是人!」郭小芬立刻回擊,「別忘了……」她剛想說「別忘了陳丹也做過小姐的」,但是這句話終於沒有說出口。馬笑中猜到了她要說什麼,所以在前往碓子樓的路上,一言不發,臉色更加陰沉。46號樓下,警察們已經實施了包圍。馬笑中他們一到,立刻衝上去破開502的房門——房門沒有鎖。房間裡空無一人,床板掀開、櫃門打開,所有的抽屜都像阿爾卡扎將軍的下巴一樣被拉了出來。被褥、書、碗、光碟、避孕套扔了一地——總而言之,整個房間像被開腸破肚一般。
    劉思緲從地上揀起一張照片,上面一個臉孔又黃又瘦、耳朵上長著一撮兒黑毛的男人,手裡拿著酒杯,懷裡摟著個小姐,一臉猥瑣的笑容:「這個人,就是賈魁吧?」馬笑中看了一眼那張照片,橫眉怒目地咆哮著:「沒錯,就是這個王八蛋,他卷東西跑了!」「我看照片,怎麼覺得這個人有點眼熟,好像在哪裡見過啊……再搜一下,看還能不能發現什麼。」劉思緲說完,戴上手套,蹲下身一點一點地翻檢每一樣東西、每一個角落。馬笑中暴躁地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像一隻被困在鐵籠子裡的獅子,無論什麼東西擋了他的走動,他都飛起一腳踢出老遠,一時間屋子裡叮鈴匡啷響成一片。劉思緲說:「你安靜點。萬一毀壞了證物,誰負責?」馬笑中倆眼珠子瞪了她半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嘴巴緊緊地閉著。半個小時之後,劉思緲一面收拾現場勘察箱,一面對郭小芬和馬笑中說:「沒有什麼收穫,咱們走吧……」「我他媽早就知道找不到什麼!」馬笑中像一枚已經臭捻兒,又突然爆炸的二踢腳,從椅子上跳起來大喊:「那個王八蛋跑了,我們再也找不到他了!」然後狠狠朝牆上擂了一拳,衝出房間,滾雷似的腳步聲在樓道裡越去越遠。劉思緲饒有興味地看著牆上被馬笑中的拳頭砸出的大坑:「他怎麼突然變得這麼狂暴?」「你不覺得,這屋子裡的陳設很簡單嗎?」郭小芬忽然說。「嗯?」思緲看了看她,「你什麼意思?」「而且,東西也很少……」郭小芬彷彿是在喃喃自語,「他如果是跑了,帶上該帶的東西就是了,有什麼必要把陳設如此簡單,一切都一目瞭然的家裡弄得如此亂七八糟?」「也許他跑得很匆忙,急於找什麼東西?」劉思緲說。郭小芬搖搖頭:「毒品販子記性都好得像馬一樣,從來不會忘記把重要東西藏在什麼地方。」劉思緲說:「那你的意見是……」「我懷疑,這個把屋子翻得亂七八糟的人不是賈魁,很可能是另外一個人,他進入這個房間,找什麼東西……」
    「那麼,賈魁很有可能並不知情,還會回到這裡!」劉思緲想馬上佈置警力暗中監視,守株待兔,但是郭小芬認為為時已晚:「咱們這麼大動靜,販毒的都是靠嗅覺混飯吃的,他即便是沒有回來過,也一定能覺察到我們的行動,不會再踏進這個房間半步。」儘管如此,劉思緲還是讓兩名刑警留在這個房間裡蹲守48小時。下了樓,郭小芬一直東張西望,劉思緲問她在找什麼,她說:「馬笑中那小子跑到哪裡去了?」兩個人在磚紅色樓群中繞來繞去,天蒼欲瞑,那些高大的楊樹的茂密枝葉在風中搖擺,彷彿是宣紙上的潑墨。走到一片擺放著許多健身器材的空場,空場北端有一排石牆,上面寫著「碓子樓社區健身中心」。馬笑中背對著他們坐在一輛騎馬機上,望著北邊的大街。郭小芬和劉思緲走到他身邊,三個人都沉默著。大街上的車輛穿梭著,像是席捲著無數落葉的湍急的河流。很久,馬笑中突然痛苦地呻吟出了一句:「她……為什麼能這樣活著呢?」郭小芬和劉思緲對視了一眼,都沒有回答。馬笑中喃喃道:「她肯定被那個王八蛋凌辱了無數次,而且……我甚至懷疑出事那天晚上她就在房間裡,目睹了她媽媽死亡的真相。可是她卻選擇了沉默,這到底是為什麼啊?」「我只是猜測:也許賈魁威脅她,也許她被凌辱後覺得無比羞恥,不敢說出一切。」郭小芬說,「那時,畢竟她還太小了。我還記得第一次到她學校的宿舍去,看到她布帳子很厚,聽習寧說她無論怎麼放蕩,從來不在外面過夜,夜裡經常抱著大布娃娃躲在帳子裡哭泣。也許這恰恰說明她的心裡對黑夜有極大的恐懼,缺乏安全感,每到這個時候就用抱娃娃來安撫自己,她既是抱著娃娃的媽媽,也是媽媽懷中的娃娃——她對母親的死一直有著極大的歉疚,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她已經越來越缺乏揭開真相,替母親報仇的勇氣和信心……」「然後,就開始作踐自己?」馬笑中說,「一個人、作踐自己、壓抑自己整整六年!六年的時間啊,就是熬一鍋粥也熬糊了吧……我想像不出一個人怎麼能在這樣的煎熬中活下來。」
    郭小芬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想說,又什麼都說不出來。「如果我是她,我寧願去死,也不願意這麼活!」馬笑中說。下嘴唇不知何時咬破,滲出鮮紅的血:「這六年來,每次看見她,我都發現她跟不同的男人摟抱在一起,我的心裡疼得跟刀割似的。我想,她一定知道我仍舊像小時候一樣喜歡她,可是她連正眼都不看我,跟旁邊的人說說笑笑的……彷彿她的媽媽沒有被人殺害,彷彿她沒有承受過那些羞辱——她到底是怎樣把那些痛苦忘掉的啊!到底哪個才是真實的她啊?!」他的寬厚的背影微微顫抖著。「大概,她的心,從那個恐怖的晚上開始,跟她的媽媽一起被殺死了……」郭小芬說。「心死了?」馬笑中愣住了,「心死了……人怎麼活?」呼啦啦!一陣狂烈的晚風,樹搖枝曳,掀起一片蒼茫的濤聲。「也許她現在躺在醫院裡,倒是挺好的……」很久,馬笑中長歎一聲,「走吧,咱們走吧……」「要走,也把這個人帶上。」劉思緲一指旁邊的草叢。那裡坐著一個人,耷拉著腦袋,身前扔著幾個空的易拉罐。「呼延雲!」郭小芬大吃一驚,上前一步,就聞到他一身酒氣,看他雙目,更是呆滯無神。「你怎麼在這裡?」呼延雲斜睨著眼睛看了她半天,突然像個傻子似的,咧開嘴笑了。「別傻樂了,問你呢,你怎麼在這裡啊?」郭小芬突然有點可憐這個相貌醜陋的傢伙。「上次香茗帶著咱們找到他,也是在這兒吧?」劉思緲一指北邊,「郭林家常菜」五個霓虹燈的大字在暮色中一眨一眨地,「我猜,他也許就在附近的哪個單位工作吧。」「走啦!」郭小芬拉住呼延雲的胳膊往起拽,醉鬼的身子軟得像麵條一樣,好不容易站起來,搖搖晃晃又要倒下去了。「他怎麼老是這副爛泥扶不上牆的樣子?」馬笑中皺著眉頭,上前和郭小芬一起扶著呼延雲往前走。
    突然,一個神情呆滯的男人從後面摟著一個女人,像連體嬰一樣迎面走過來,不知男的說了句什麼,女的嘎嘎笑了起來,都快要擦肩而過的當兒,那女的一眼瞄到呼延雲,「崩」地一下跳到他面前,大聲喊了句——「哈嘍」!隨著喊聲,她舉起一隻胳膊,像是招手,但動作過於僵硬,讓郭小芬想起了皮影戲。女人看上去很年輕,二十出頭的模樣,但有點羅鍋,皮膚皴得厲害,眉毛一提就一排抬頭紋,又讓人懷疑她有三四十歲。她的頭髮又黃又稀,圓圓的臉上,戴著一副鏡片有點模糊的眼鏡。眾人都不禁嚇了一跳。女人看著醉醺醺的呼延雲,得意地笑了起來:「又喝多了?你真行!」她的笑容很怪:嘴角翹得很高,但臉上的肉卻紋絲不動,活像放少了酵母的麵團,死死板板的一坨,加上一隻眼睛有點斜的緣故,看上去笑得很邪氣。「這兩個是誰啊?」這女人歪著腦袋,手指著郭小芬和劉思緲問呼延雲,「你的新相好?」站在她後面的那個男人突然像鵪鶉一樣咕咕地笑了起來,上前一步攬住女人的腰,小腹緊緊貼上了她的屁股,不屑地看著呼延雲,彷彿是在「示威」,表明懷中的女人是他的「佔有物」。郭小芬覺得她和他都放肆得沒邊兒了,餘光一掃,發現剛才還萎靡不振的呼延雲,此刻高傲地昂起頭,側著臉不看那女人,嘴抿得緊緊的,眉宇間充滿了悲憤……不知道為什麼,郭小芬心中激盪起了一股同仇敵愾的感情,對那女人說:「你嘴巴放乾淨點兒!」「操!」那個女人齜著有點黃的牙齒,朝郭小芬一抬下巴,「你丫跟誰叫板呢!」呼延雲上前一步,擋住郭小芬,壓低了聲音對那女人說了兩個字——「你——走。」剎那間,站在他後面的郭小芬,覺得他有點酷。那女人一看,對方四個人,自己無論罵街還是打架都佔不到什麼便宜。悻悻拉著那個男人走了。「這個女人是誰?」郭小芬氣憤地問呼延雲,「怎麼跟個流氓似的!」
    呼延雲又耷拉下了腦袋,不復剛才的傲然。「你倒是說話啊!」「算了,你別問他了。」劉思緲對郭小芬說,「那女的雖然不知道是誰,但那個男人,你不覺得眼熟嗎?」思緲這麼一說,郭小芬稍微一想,頓時滿臉的訝異:「我想起來了,那個男人不是習寧的男朋友嗎?」劉思緲點點頭。第一次去華文大學的時候,她們曾經撞見過習寧的男朋友,他的小短腿、上半身僵硬、走起路來像水面上的木頭一樣打晃的樣子,給她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負責跟蹤這個男人的林鳳沖當時還發現,在警方問訊過習寧之後他馬上打電話給習寧,鬼鬼祟祟的。而這樣一個人後來居然沒有引起警方應有的重視,實在是一件不可思議的疏漏。「這個人腳踩兩隻船。」郭小芬輕蔑地說,「對了,還不只兩隻船,不是說陳丹還和他有過關係嗎?」馬笑中的神情一片黯然。郭小芬有些歉意地拉著馬笑中的胳膊:「走吧,跟我們一起回市局,向上級領導匯報工作去!」起初,馬笑中以「我又不是你們專案組的人」為借口,拒絕跟她們一起走,但是經不住郭小芬連拉帶勸,終於答應跟她們回市局。呼延雲卻說自己胃裡翻江倒海的,難受。馬笑中開車,找了個公交車站把他放下,郭小芬一個勁兒地叮囑他直接回家休息,不要再喝酒,他只是捂著胃,蠟黃蠟黃的臉像要融化一樣,沉默不語。郭小芬偏著頭,看車窗外呼延雲那歪斜的身影,隨著車子的發動而倏然消失,不禁問:「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啊?」「你覺得呢?」馬笑中說。郭小芬想了半天,搖搖頭:「我只是覺得,他……不像是一個壞人。」回到市局。一進行為科學小組的辦公室,只見香茗正專心致志地在一塊小白板上勾勾劃劃,開列出2號兇嫌的作案時間、地點以及在每個現場發現的物證,以對其犯罪人格進行剖析。「香茗!」郭小芬指著馬笑中說,「我做主,給咱們專案組添個人!」
    林香茗吃了一驚。這個案件是「欽定大案」,專案組的人選豈能當兒戲一樣隨意加減?所以還沒等他說話,一向嚴謹的劉思緲當機立斷地說:「你別胡鬧!」「什麼胡鬧!咱們這些人中,誰能像馬笑中一樣,既對殘害陳丹的犯罪分子有刻骨的仇恨,又具備豐富的社會經驗?」郭小芬抗辯道,然後把這兩天發生的事情,尤其是馬笑中在案件偵緝中的種種推動作用,詳細地向林香茗講述了一遍。林香茗沉思了一下,說:「好吧……」劉思緲把他的話當腰攔住,嚴肅地說:「林香茗同志,我對你有意見。現在專案組裡已經有了兩個並不具備刑事偵緝經驗的『外人』,不宜再增添人手。儘管馬笑中長期做民警,但他並沒有做刑警的經驗。他加入專案組,我認為完全沒有必要。」林香茗凝視著劉思緲的眼睛,說:「思緲,我們……」「請叫我劉思緲!」劉思緲把臉倔強地轉開,不看他的眼睛。瞬間,窗外,路燈投射進來的光芒一閃,彷彿燭火,在風中一顫,欲熄,未熄。林香茗一愣,尷尬地意識到,兩個人這簡單的對話,不經意間流露出了某些不為旁人所知的東西。但隨即沉靜下來,接著說:「我們都從美國留學回來不久,辦案還是要考慮到中國的國情,專案組確實需要增加一個社會經驗更加豐富的人。」「我覺得純屬多餘!」劉思緲毫不客氣地反駁道,「這個案子——至少1號兇嫌的身份,我認為已經可以認定,剩下的只是緝捕。」語驚四座。「你知道1號兇嫌是誰了?」林香茗問。劉思緲點點頭。「誰?」「就是賈魁!」「這不可能!」郭小芬馬上說。那種斷然否定的口氣又令在場所有人都嚇了一跳。劉思緲臉色一沉:「你憑什麼說不可能?」「因為我對1號兇嫌也有一個認定。」郭小芬斬釘截鐵地說,「和你的不一樣!」眼看這倆人又要掐起來,林香茗連忙打圓場:「對一個案件,在沒有最後偵破前,每個人都有保留、發表自己的觀點和看法的權力。劉思緲,你說說,你為什麼認定1號兇嫌就是賈魁呢?」
    劉思緲說:「我通過問詢與陳丹住在同一宿舍的程翠翠,得知賈魁是在陳丹出事的前一天,讓程翠翠偷出陳丹的日記的,早不偷晚不偷,偏偏在陳丹出事之前偷,擺明了是要作案,提前銷毀不利於他的證據。」林香茗沉思片刻,又問郭小芬:「你呢?你認為,誰才是真正的1號兇嫌?請講出理由。」「1號兇嫌具體是誰,我現在還無法認定,所以還不能講出他的名字。但是已經有了一個範圍。」郭小芬停頓了一下接著說,「其實,一切都很簡單呀,只要稍微一想就能得出答案,還記不記得咱們一起去萊特小鎮的那個晚上,那一地的玻璃……」郭小芬還沒說完,辦公桌上的電話突然響了,林香茗聽了沒兩句,神情猛地緊張起來:「你們確認她的安全?已經報警了嗎?好!好!我馬上趕過去!」放下電話,香茗說:「是仁濟醫院於護士長打來的電話,前不久我去該院調查時,把聯繫電話留給她了。就在5分鐘前,有個形跡可疑的人闖進小白樓,似乎是要對陳丹不利……馬笑中你不用緊張,值班的護工把那個人給嚇跑了,陳丹很安全,咱們現在就一起去仁濟醫院。」仁濟醫院小白樓外,接到報警的派出所民警,正在附近巡視。林香茗他們趕到後,初步瞭解了一下情況,就進入小白樓,一直向前,當衝在最前面的馬笑中,將要推開那扇將一層樓道隔斷為兩部分的玻璃門進入裡面時,站在門裡面的於護士長把他推出來了:「別進去了,咱們就在外面說吧。」據於護士長介紹,今晚在小白樓裡值班的是小喬護士和護工潘秀麗兩個人。大約9點左右,一個用墨鏡遮了半張臉的人走進樓裡,當時小喬護士在洗手間,只有潘秀麗在拿著墩布擦地。那個人問她,陳丹住在哪個房間,潘麗指給他112,等那個人在樓道盡頭拐彎了,反應遲鈍的潘秀麗才覺得有點不對頭,上去一看,那個人已經走進112房間,從懷裡抽出一把刀,站在陳丹的病床前,潘秀麗一面大叫一面掄起墩布打過去,不知道為什麼,那個人沒有抵抗,而是一溜煙跑掉了。小喬護士聞聲從洗手間裡出來,瞭解情況之後,立刻報警,並給於護士長打了電話。
    「現在,陳丹沒事吧?」林香茗問。小喬說:「陳丹一直在昏睡,中間騷動那會兒,她稍微醒了一下,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現在又睡著了。」「我看看她去!」馬笑中說完就往玻璃門裡面闖,於護士長要攔他,卻被林香茗拉住了:「讓他去吧……您把潘秀麗找來,我要問她一些問題。」潘秀麗來了,見她的第一眼,郭小芬就在心裡給她起了個外號叫「盤子」,因為她臉圓圓的、長了一雙小短腿的身子也圓圓的。她的鼻尖紅紅的,眼睛又小得像兩顆綠豆,而如此「微型」的眼睛的眼角,居然還佈滿了赤目糊。在核實了於護士長介紹的基本情況以後,林香茗問她:「你還記得那個人長什麼樣子嗎?」潘秀麗使勁眨巴了半天眼睛——由於赤目糊太多,而眼睛又太小的緣故,眨起來特別費勁:「他戴著個老大的眼鏡……」「眼鏡?」林香茗一愣,「於護士長說是墨鏡啊。」「哦,是黑的眼鏡……」林香茗糊塗了:「黑的眼鏡?鏡框是黑的?還是鏡片是黑的?」「鏡片是黑的。」「那不就是墨鏡嗎?」「是墨鏡,是墨鏡……」林香茗問了幾句,饒是他平時涵養極佳,此時額頭上也沁出一層汗來。這個潘秀麗是個徹頭徹尾的「不夠數」,思維混亂,記性奇差,她既沒有記清那個歹徒的長相,甚至連他穿什麼衣服都說不出來。最可笑的是,問她歹徒手裡的刀有多長,她居然拿自己的墩布一通比劃:「比這個還長呢,亮晃晃的,可嚇死我了。」「看來這個歹徒姓關。」郭小芬在一旁插話。「啊?」林香茗非常吃驚,「你怎麼知道的?」郭小芬忍不住笑了起來:「關羽嘛,要不然怎麼隨身帶著這麼長的青龍偃月刀呢?」林香茗又好氣又好笑,低聲問旁邊的護士長:「你們怎麼用這麼個稀里糊塗的人當護工?而且還在這小白樓裡照顧特殊病號。」於護士長無奈地低聲說:「她是院長的遠房親戚,手腳笨,腦子又不大好使……」
    郭小芬一指玻璃門的上方:「這裡不是安裝著攝像機嗎?把監控錄像調出來看看,不就知道歹徒是誰了嗎?」於護士長搖搖頭:「那攝像機沒有開,只是個擺設……」「你們的工作是怎麼做的?!」林香茗生氣地說,「這次算是萬幸,陳丹沒有受到傷害,萬一歹徒真的行兇得逞了,攝像機連個他的影子都沒拍下來——馬上把攝像機開啟,保證其正常監控!」然後又給趕來的附近派出所的所長下命令:「你派警員,24小時在這裡值班,沒有我的命令,這小白樓永遠也不能撤崗!」一直蹲在地上檢查足跡的劉思緲站起身,長長地吁了口氣。林香茗問:「有什麼收穫嗎?」劉思緲輕輕點點頭:「雖然這裡足跡非常多,但是由於地面事先被擦得很乾淨,所以每個足跡都很清晰,我從中提取了一組最有價值的足跡,並進行了步幅特徵和步態特徵的比對,結果是——」她停頓了片刻,接著說:「結果是,和通匯河北岸無名女屍分屍案現場的足跡屬於同一個人!」「可惜,那個攝像機沒有開……」林香茗痛惜地說。「開不開都沒什麼關係,反正他也戴著墨鏡,看不清他的臉。」劉思緲說,「臉可以整容、化妝,變成另外一個人,而步幅特徵和步態特徵是很難偽裝的。我相信,今晚來意圖謀害陳丹的,一定就是賈魁。我想起來了,我說看他照片的時候怎麼感覺眼熟呢,我到華文大學找程翠翠說話時,曾經在小花園裡撞見過他。他似乎是沖程翠翠來的,但一見我就溜掉了。想必他偷聽到我和程翠翠的對話,知道警方已經懷疑到他了,所以才趕過來,想殺人滅口!」劉思緲說話的時候,郭小芬一直在看那兩扇玻璃門。等她講完了,郭小芬推開門走進去,化驗室、b超室、心電圖室、icu……盡頭,左拐,就是陳丹住的112房間,現在馬笑中正在裡面探望陳丹。郭小芬突然問:「盤子……哦,對不起,潘秀麗,從你把陳丹住在112房間告訴那個歹徒,到發現他站在陳丹床前要行兇,經過了多長時間?」
    潘秀麗嘟囔了半天,也沒說出個三六九。「這樣吧,我來扮演那個歹徒。咱們把當時的場景重新表演一遍。」郭小芬說,「現在,我就是那個歹徒,當時他是在哪裡和你碰上的?哦,是在樓道裡,玻璃門的裡面。你能否確認:歹徒是自己推開玻璃門進入內治療間的,不是你給他拉開門的?你確認,很好。我是歹徒,我拉開門進來了,當時你剛剛開始擦地,從外往裡擦,就在這裡,剛剛進門的位置,咱們碰上了。我問你陳丹住在哪個房間,你告訴我,一直往前,左拐,洗手間對面的那個,好,謝謝你,我往前走,你繼續擦地,從這一刻開始,你就完完全全像當時一樣做事。」說完,郭小芬往前走,背影很快消失在樓道盡頭。潘秀麗愣了一下,從牆角邊拿起墩布,一點一點擦地,擦到心電圖室旁邊,突然叫了一聲:「我想起來啦,擦到這裡的時候,墩布干了,我要拿到洗手間的池子裡涮一下,所以就也往裡面走。」說著她拿著墩布,走到了樓道的盡頭,往右拐。潔白的牆壁,潔白的地面,明晃晃的燈光下,一切都突然消失了。所有的人,心裡都一陣發毛,不約而同地跟了上去。112房間對面就是洗手間。潘秀麗站在洗手間門前,神情恍惚地嘀咕著:「我剛要涮墩布,突然覺得112里面有點不對勁……太安靜了,太安靜了,所以我就……」潘秀麗一把推開了112房間半掩的門——裡面,黑暗。郭小芬站在門口不遠處。馬笑中坐在陳丹的床邊,詫異地望著門外的人們。「那個壞蛋就站在那裡,手裡拿著把長長的刀,他要殺人,要殺人!」潘秀麗突然指著郭小芬,淒厲地叫了起來!「安靜!你給我安靜點!」於護士長拉著潘秀麗的胳膊說,身體微微顫抖。郭小芬走出112,把門虛掩上,看了看表,對潘秀麗說:「40秒,你居然用了40秒。」大家都莫名其妙地望著郭小芬。郭小芬眉頭緊鎖:「你們看,潘秀麗告訴我,陳丹住在112房間,我走進來,只用了10秒,然後剩下的漫長的30秒,就在這裡等她,漫長的30秒!」
    每個人的眼中依舊一片茫然。「你們還不明白嗎?」郭小芬盡量壓低聲音,「30秒!歹徒拿著一把刀,目的明確、時間緊迫地來殺人,外面還有一個隨時可能發現他的護工,而他居然在這個房間裡整整站了30秒,卻沒有任何作為——這到底是為什麼?!」人們面面相覷,不約而同地搖了搖頭。「那扇玻璃門,證實了我的一個推理;可是這個40秒,卻又把我搞糊塗了……」郭小芬歎息道。「我倒沒覺得有多複雜。」劉思緲冷冷地說,「也許是賈魁在猶豫,殺了陳丹,會不會反而讓警方加重對自己的懷疑。」郭小芬苦笑了一下,沒有說什麼,往樓外走去。林香茗推開112的房門,想叫上馬笑中一起走,卻看見馬笑中捧著陳丹雪白的手,輕輕地用嘴唇親吻著,像教徒在親吻聖母瑪利亞的畫像一般,虔誠得讓人辛酸。而陳丹,一直在昏睡中,閉著眼睛。她睡得那麼嫻靜,眉宇間又蘊著幾許憂傷,彷彿睡在提香的油畫裡。林香茗輕輕把房門重新關上。走出小白樓,派出所所長報告,值班警察已經排好崗,保證這裡24小時都有人值班。香茗點了點頭,然後和郭小芬、劉思緲往醫院外面走。經過門診樓的時候,突然,一個身影在樓的拐角處一晃,旋即消失。「什麼人?!」林香茗飛身便追。但是轉過樓去,除了醫院裡各種高矮不一的、病懨懨的建築,什麼都沒有。香茗站在黑暗中,炯炯的目光掃射著四周,但是一切有形的物體都彷彿死去一般,沉寂而僵硬。「難道是我看錯了?」香茗想著,搖了搖頭,他認為自己的觀察力不輸給任何一隻雄鷹。「那麼,是他跑掉了。」他想著,又搖了搖頭,他對自己的身手和速度,更有獵豹般的信心。也許,應該仔細地搜查一下?這時,劉思緲和郭小芬趕了上來:「怎麼了,你發現了什麼?」「沒什麼,咱們走吧。」一種王子的矜持,終於讓這個俊美的人選擇了放棄。三個人的身影,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中。……很久,門診樓後門旁邊,那塊彷彿覆蓋著雜物的一塊大塑料布,慢慢地蠕動起來。終於掀開。站起一個人,額頭上全都是汗水,他渾身發抖,連眼珠子都在痙攣,放射出宛若被逼到懸崖邊的狼一樣凶殘而絕望的光芒——他的手裡,握著一把寒光凜凜的尖刀。

《嬗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