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軍和天堂夜總會的人一起把董豹送到醫院,剛剛包紮完畢,就接到侯林立的電話,說是徐總要找他「談談」。心裡不由得一陣發毛,匆匆趕到徐誠在內城的私邸——貳號公館,發現停車場上並排停著一溜豪車,僅僅看牌號,就知道市裡房地產界一等一的豪門都聚集在這裡了。走進公館,古色古香的雲石燈把用佛家典故做浮雕牆面的大廳,照得有些迷離。迎面幾個人走了過來,都是各位老總的司機或保鏢,平時喝酒賭博泡夜場都混在一起的,最是相熟不過,此刻一個個面色凝重,雖然都叫「王哥」,但聲音壓得很低,彷彿是把一塊塊石頭嚥下了喉嚨。王軍故作鎮靜地捏了捏其中一個的肩膀,坐電梯上了二樓。公館二樓的會議室,黃花梨大門關閉得嚴絲合縫,聽不到裡面一絲聲響。侯林立正在門外低頭踱著步子。王軍有些驚訝,公司上下都知道,自己和侯林立是徐誠的文武兩條臂膀,自己在外面負責打打殺殺也就罷了,侯林立在內部出謀劃策,一向被徐誠視為可共機密的人,怎麼現在也只能在會場外徘徊?「老侯,裡邊在商量什麼,連你都不讓進?」王軍很緊張,也很好奇。「你沒看報紙麼?上面發文了,嚴禁捂盤惜售。今天市裡的幾大房地產公司都遭到停止銷售半年以上的處罰,無一漏網,所以聚到這裡開會,從下午一直開到現在,想找高秘書透透風,可是他傍晚才過來……」侯林立神色冷漠地說。此刻的他,全無在「萊特小鎮」應付林香茗時的卑躬屈膝,蠟黃的臉上像蒙著厚厚一層桑麻紙,「你也是,這個時候還連著番兒的捅簍子,惹徐總心煩。」你他媽裝什麼文天祥!王軍心裡膩味得像吃了死蒼蠅,可又不敢得罪這個陰沉的傢伙。徐誠拿侯林立當謀士,拿自己卻只當一條會叫會咬的狗。況且他也知道,昨天晚上在萊特小鎮襲警被捕,雖然徐誠拜託高秘書出面把自己撈了出來,但也可以證明他對此事的重視。原以為出來會挨一頓臭罵,誰知徐誠忙得沒有時間見自己,偏偏剛才在天堂夜總會的那一番衝突,中間又牽涉到警察,這樣連著番兒的捅簍子,他能輕饒了自己嗎?
「老侯,我闖的禍,徐總什麼態度,你給個信兒吧……」他低聲下氣地說。侯林立還沒說話,會議室的大門突然開了,從門裡湧出的不僅是一群大腹便便、紅光滿面的富豪,還有一股濃重得嗆人的煙氣。被眾人擁著走在正中間的是高秘書,他身邊的徐誠朗聲大笑:「那麼,我們今晚都可以睡個踏實覺了?」在電梯前,高秘書扶了扶金絲眼鏡:「徐總您可以放心,不過最近一定要低調些,特別是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老弟,放心,我心裡有數。」徐誠說,「甘願受罰,甘願受罰!」其他的開發商們也都應和著一片「甘願受罰」的哄笑聲,彷彿是看完了馬戲後,心甘如怡地散場。老總們上了電梯,徐誠看著門關上,顯示器上的數字「2」變成了「1」,依然站立著,嘴保持著咧開的形狀。「徐總,看得出,不是個事兒了。」侯林立笑得很媚。徐誠點了點頭:「高明,上面真的是高明!」「哦?」侯林立顯得很訝異。「小侯,你說咱們捂盤惜售的目的是什麼?」徐誠問。「這個……」侯林立嘻嘻笑著,「盡量延遲,拖得越久,房價漲得才越高啊。」「那麼,上面給咱們的處罰又是什麼?」徐誠問。「停止銷售半年以上……啊!我明白了!」侯林立恍然大悟,「敢情上面是幫著咱們捂盤呢!」「對啊,我本來想捂三個月的盤,到時候再想辦法拖一拖,結果上面一下子『罰』我半年不許銷售——你說上面高明不高明!」徐誠大笑起來,「小高把窗戶紙一捅破,等於給我們吃了定心丸。那幫窮鬼和記者們肯定以為我這回倒了大霉呢,讓他們高興去吧!什麼叫玩弄於股掌之上?就是玩弄他們,他們還得為被玩弄而鼓掌!哈哈哈哈!」侯林立陪著笑。這時,徐誠頭一偏,發現垂立在牆角的王軍,笑聲戛然而止,向著會議室走去。侯林立和王軍跟在後面。會議室有一個套間,徐誠走進去,坐在沙發上,閉起了眼睛。
沙發旁的立燈,把微藍色的光芒照在他那張扁扁的、皮膚粗糙的方臉上:巨大的眼袋、稀疏的眉毛、寬大的嘴巴,還有發泡石一樣鼓鼓囊囊的鼻子。一切都像被浸泡在福爾馬林溶液中,顯得有些恐怖。侯林立面無表情地侍立在他身邊。房間裡,靜得只能聽見紅木落地自鳴鐘的滴答滴答聲。王軍耷拉著腦袋站在徐誠面前。徐誠閉著眼一言不發,足有3分鐘,可在王軍,覺得有3個小時那麼長,他清楚地感到額頭上沁出了汗水,彷彿是等著槍決,行刑隊卻遲遲不肯開槍一樣。「呵呵呵呵呵……」突然,徐誠的喉嚨裡發出了夜貓子一般的怪笑,聲音越來越大,逐漸變成「哈哈哈哈哈」,一邊笑一邊指著王軍,彷彿是戳破了什麼,然後一挺腰,從沙發上站起,大步走出了會議室,笑聲卻久久地迴盪在套間裡。「我,我,我……」王軍嚇得渾身哆嗦,像一隻發現自己已經無路可逃的田鼠。侯林立看著他,搖了搖頭,也走了出去。王軍木呆呆站了很久,腦海裡忽然浮現出前不久發生的一幕,也是在這裡,也是晚上,也是徐誠坐在沙發上,侯林立站在他身旁。「那個女人有點煩……」徐誠這麼說了一句。「我馬上去辦。」當時,自己毫不猶豫地說。徐誠頓時狂笑起來,一面笑一面指著他,不住地點著頭:「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那天晚上的立燈,燈光也是藍幽幽的,在徐誠的笑聲裡一顫一顫的,彷彿墳地上的磷火。現在,他為什麼又指著我笑……我被警察盯上了,儘管他讓高秘書把我保了出來,但誰知道他真正的用意是什麼?我給他做了這麼久的司機和保鏢,我給他做了這麼多的事,是不是我像那個女人一樣讓他覺得「有點煩」了?這麼想著,他腳步踉蹌地離開了「貳號公館」。天氣本來就熱,他開車居然忘了開空調,等到了自己所居住的「花籐園」小區,才覺得後背一片黏濕。
「媽的!」他咬咬牙,再這麼下去,不用別人動手,自己就把自己嚇死了。他定了定神,往樓門口走,剛剛從褲兜裡把門禁卡拿出,突然發現樹後面閃出一個影子,他將皮帶扣上藏著的手刺「嚓啦」一聲拔了出來。那影子被唬得一愣,倒退了三步,傳來一個沙啞的嗓音:「王哥,別動手,是我!」小區的路燈照出了一個臉孔尖瘦,耳朵上有一撮黑毛的傢伙。「賈魁?你怎麼來了?」王軍愣住了。這個賈魁是做毒品生意的,自己剛剛從部隊復員來到這座城市時,曾經跟他一起倒騰過白粉,後來仗著能打會殺,被徐城收入門下,便很少來往了。偶爾見到,也是在夜總會裡,只知道他依舊做著老本行,販毒的錢都用來買春,這在黑話上叫「出痘兒」,意思是跟天花一樣,入的靠毒,出的是「花」,兩下一抵,他也就始終是個做不大的「老混子」。「王哥……」賈魁低聲下氣地叫著。儘管他年齡比王軍大得多,但道兒上有道兒上的規矩,自從王軍跟了徐誠,「輩分兒」早就是自己的爺爺級了,所以不能不叫哥,「我好像被條子盯上了,想跟你借一筆錢,先找個地方躲躲。」「怪了。」王軍,「你他媽的坐地拉屎,憑啥讓我給你轟蒼蠅?」「您看,我那閨女,您不是也睡過嗎?」賈魁陪著笑臉,「說來,您還得算我半個女婿不是?」「放你媽的狗屁!」王軍一口痰唾在他臉上,「你他媽也配和我攀親?!」賈魁任由臉上那口痰往下淌,連擦都不擦,眼睛裡劃過一道極其歹毒的光芒:「那您就別怪我多嘴了,芬妮……」話還沒說完,他的脖領子就被王軍一把抓住,勒得他喘不上氣來:「王哥,我開個玩笑,我開個玩笑……」王軍獰笑著齜出白森森的牙齒,像要把他生吞活剝:「賈魁,你他媽的敢在背後搞我的鬼?!」「我沒搞鬼啊,我什麼都不知道……」賈魁不住地哀求著,「您看我都一把年紀了,也沒幾天好活了,跟您借點錢,就是想買把鎬頭,找個沒人的地方,刨個坑兒把自個兒埋了。」
王軍慢慢鬆開了手,賈魁一邊咳嗽一邊恐懼地看著他。王軍瞇著眼睛說:「好吧,看在老交情的份兒上,我給你一筆錢。你給我滾得越遠越好!」「是是是!」見王軍有拿錢封口的意思,賈魁很高興:「那,錢……」「錢,我現在沒有。」王軍果斷地說,「我湊筆現金給你,你等我的消息。」雖然有些失望,但是想想剛才差點被他卡死的一幕,覺得還是走為上策,所以一溜煙跑掉了。王軍望著他的背影,有點後悔放走了他,不如把他哄到個沒人的地方,一刀斃命來得乾脆。不過,反正他也要找自己來拿錢,到時候再下手也來得及。賈魁回到家——這個家並不是位於椿樹街果仁巷胡同的灰樓402房間,而是他在碓子樓租的一套房子。這裡總說要拆遷,但政府和居民談不攏價格,所以一直又拖著沒拆,由於不穩定的緣故,租金很便宜,附近的六里屯、洗馬河一帶都是煙花繁盛的地方,正利於他「做生意」,所以他早就搬到這裡住了。進了房門,仔細地上了鎖,沒有開燈,他點上一根煙,坐在黑暗裡,一口一口地狠狠嘬著。想起夜總會裡撞見馬笑中,到剛才被王軍卡住脖子這一連串的事,不禁心有餘悸。王軍那筆錢,拿吧保不齊要送掉一條老命,不拿吧一想就心癢癢。還有馬笑中,當年自己一個大嘴巴就能把那小子打得順著嘴角淌血,現在可不是他的對手。他警校畢業後,據說一直在查陳丹她媽媽那起案子,擺明了是要和自己過不去——這也正是自己從椿樹街搬到碓子樓的原因之一。「那個……還是毀掉的好。」想到這裡,他把煙掐滅,走到床邊,掀起床板,把一包東西拿了出來,看了又看。正正方方的,硬梆梆的,想一下子燒掉,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況且自己現在手頭又沒有打火機,從天堂夜總會裡拿的那幾盒火柴,又都用光了……「算了,再留一個晚上吧,明天一定要銷毀了它!」他這麼想著,扣上床板,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總覺得自己像被吊在半空中似的,迷迷糊糊地,直到天濛濛亮,才想明白吊著自己的繩子是哪一道——那個女的,真的把所有東西都給我了嗎?
「媽的!」他坐起身,忿忿地罵著。還是得去一趟,不然放心不下。下樓,打車,到了華文大學。他順著牆根兒溜到女生宿舍樓的附近,像一隻老貓蹲在一叢灌木後面,瞄著樓門口。不一會兒,她走了出來,獨自一人,往食堂那邊走去。賈魁遠遠地跟著她,看她進了食堂,就又縮到樹後。約摸一刻鐘,她吃完飯出來了,慢慢踱進了小花園,一面消化食兒,一面想著心事。好吧,就是現在!賈魁剛要上前,只見假山石的後面突然飄出一個身影,先他一步攔住了那個女生。雖然這個半路殺出的「程咬金」也是個女子——而且是個美艷絕倫的女子,但是僅僅從她那冷若冰霜的表情,就可以感覺出絕對不是個善茬兒。賈魁飛快地轉過身,沿著一條岔道溜掉了。「你好,我們見過面,我叫劉思緲,市局的。」劉思緲說,「我想和你談談。」女生驚惶地看著她,在她眼裡看出了一種不容分說的嚴厲,雖然很不情願,也只好點了點頭,跟著她坐在了一張長椅上。從被杜建平招進專案組開始,劉思緲便下定決心,要在這個系列變態殺人案中和林香茗一決高下,看看誰能先一步抓住罪犯。作為一位優秀的刑事鑒識專家,她一直認為:只有腳踏實地的在犯罪現場取證,依靠紮實的人證和物證,才能順籐摸瓜抓住罪犯。行為剖繪這種推測罪犯心理的玩意,玄玄乎乎的,在刑偵工作中,充其量只能算是乾冰製造的雲霧,給舞台增加點氣氛罷了,根本唱不了主角。至於那個莫名其妙的呼延雲以及他的什麼推理能力,更是看小說看壞了腦子的明證,虧得林香茗還煞有其事地把他介紹進專案組來,簡直太兒戲了!但是現在,林香茗成了專案組組長,又分配她去和杜建平、林鳳沖一起佈置警力,防止2號兇嫌再次犯罪,這在她看來純粹是個力氣活兒。當時雖然接受了,但心裡是非常不滿的。所以,昨天她雖然去分局忙了一天,但腦子裡一直在「走私」,把整個案子反反覆覆地思考了幾遍,並沒有什麼新發現。
沮喪之時,突然想起老師李昌鈺告誡過她的一句話:「當案件的偵破陷入僵局,與其指望發現新的線索,不如想想有沒有疏漏舊的東西。」於是她想起:剛剛接手這一案件時,她和林香茗、郭小芬曾經一起到華文大學的女生宿舍裡,向室長習寧和另外一個叫孫悅的女生,查問過陳丹的生活起居。有兩件怪事引起了他們的注意,一個是陳丹床上的大布娃娃,胸口被挖了一個大窟窿;另一個是陳丹的抽屜雖然上了鎖,但打開後裡面居然空無一物。但是由於「割乳命案」不斷發生,把警方的視線引向「外線」,這兩件明顯有「內因」的怪事就被擱置到一旁了。現在,「割乳命案」是由兩個不同兇嫌犯下的可能性被林香茗論證成立後,這兩件怪事就有被重新重視的必要了。疏漏的又豈止是這兩件怪事,還有一個人。就是身邊這個有些肥胖的女生。「你叫程翠翠吧?當時在宿舍裡,你一直非常害怕,沒有說話,所以我們也就一直在跟習寧和孫悅說話,沒有問你任何問題。你不可能什麼都不知道吧。」程翠翠不停地揪著自己的衣角。「你好像很緊張。」劉思緲盯著她的眼睛,「你緊張什麼?」雖然是七月,可是早晨並不太熱,況且這張長椅被一片茂密的綠蔭覆蓋著,但程翠翠一張圓臉上沁出了汗珠,彷彿是一張剛剛洗完的白瓷盤子。程翠翠低著頭不說話,劉思緲也不再問。沉默往往是一種無形的、隨著時間的推移不斷增大的壓力。得找準時機。太陽在天空悄然攀升,樹影也隨之挪移,當熱辣辣的陽光直射到程翠翠眼角的一剎那,劉思緲突然厲聲說:「你把它燒掉了?!」程翠翠像被灼傷般一哆嗦,做出了兩種本能的反應:閃躲著陽光,也逃避似的說了一句——「沒有」。「那你把它交給誰了?」劉思緲步步進逼,「說!」「我,我……」程翠翠反應過來,一下子從椅子上站起,憤怒而驚惶地甩著胖臉:「你憑什麼這樣問我?我什麼都不知道!」
「晚了。」劉思緲冷笑一聲,「你問我憑什麼問你?因為你無論是把東西燒了,藏起來了,還是交給什麼別的人了,我都可以認為你涉嫌包庇公安部督辦的一號大案的罪犯。你還是大學生吧,捲到這個大案裡,你的學歷、前程可就全都沒了。我只給你半分鐘考慮的時間,講出來,我可以幫你洗脫;如果半分鐘之後還不講,那麼我只能說對不起了。」「你憑什麼認為是我把那……那東西收走了?」程翠翠結結巴巴地問。劉思緲看了看她,又低頭看了看手錶,一言不發。程翠翠盯著劉思緲手腕上的那塊表,秒針一下一下沉穩地跳動著,透露出一種諷刺意味。「我……你不能……」程翠翠的臉漲得通紅。時間到了,劉思緲平靜地站了起來。一瞬間程翠翠的心理防線垮了,她拉住劉思緲的胳膊,苦苦哀求著:「我說,我說還不行嗎?」劉思緲搖了搖頭:「我說話算話,半分鐘的時間已經過了……」「我說,我都告訴你,陳丹出事的前一天,她的繼父找到我,讓我把她抽屜裡的所有東西都給拿出來。我……我以前跟陳丹關係不好,怕她寫日記罵我,就配了一把她抽屜的鑰匙,所以才……」程翠翠一連串說了出來。配陳丹抽屜的鑰匙,目的分明是窺人隱私,劉思緲卻懶得拆穿她。那天在宿舍裡,郭小芬把鎖著抽屜拉開,發現裡面是空的,林香茗立刻問孫悅抽屜裡的東西的去向時,劉思緲敏銳地發現,畏縮在牆角的程翠翠下意識地把手插到了褲兜裡,並傳出非常輕微的金屬磕碰聲。正是這個動作,讓劉思緲懷疑她用配或偷的鑰匙取走了抽屜裡的東西。「你給陳丹繼父的東西中,就有她的日記,對嗎?」程翠翠點點頭。「日記裡都寫什麼了?」「我每次都是趁她不在,匆匆翻一翻,看不大明白。大約就是記跟誰誰又上了床之類的,還有,她好像總在咒罵一個男人,罵得非常惡毒。」
「這個人是誰?」程翠翠支吾了半天,才說,「她在咒罵的時候,總是說要給死去的媽媽報仇。」這只要稍微一動腦子,就能想明白咒罵的對象是誰。劉思緲頓時變了臉色:「那你怎麼還能把日記給她繼父!」程翠翠耷拉著腦袋不住地哀求:「是我錯了,他給我一大筆錢,是我錯了……」「陳丹的大布娃娃的胸口那個窟窿,也是你挖的?」劉思緲問。程翠翠帶著哭腔說:「是我挖的……她在宿舍總炫耀她身材好,胸大,我就來氣,就用刀把那個布娃娃的胸挖了一塊兒。」劉思緲看看她那從臉到小腿差不多一般粗的煤氣罐身材,又看看她癟癟的胸脯,歎了口氣:「這也真是巧合……你還有什麼要說的沒有?沒有,那你先回宿舍吧。」程翠翠一時不敢相信,就這麼便宜把她放了,還站在原地不動窩。劉思緲揮揮手,打發她走了。陳丹出事前,她的繼父匆匆取走了她的日記,目的只有一個,日記裡有些東西必須掩藏,不能讓它隨著警方的搜索大白於天下。雪白的陽光從樹葉間灑到地上,像一片流瀉的白沙。劉思緲沉思著如何才能聚沙成堆:陳丹的繼父疑點越來越大,必須馬上找到他。對了昨天晚上,郭小芬好像打過一個電話給我,提到了六年前陳丹媽媽的意外死亡……她很不情願地撥了郭小芬的電話。居然是關機。都幾點了,她怎麼還不開機?劉思緲站起身,突然看見不遠處,一個儒雅的男子望著她微笑,正是陳丹的班主任吳佳:「劉警官,好久不見了,您怎麼到學校裡來了?」劉思緲冷冷地說:「有點事情。」「我剛才好像看見我們班的程翠翠從花園裡走出來了,您是在找她談話嗎?」「哦,是,她拿走了陳丹的一些東西。」「什麼東西啊?」劉思緲不想多說,話題一轉:「陳丹出事到現在,她的父親來過學校沒有?」「沒有。我們打電話把事情告訴她繼父,但對方匆匆就把電話掛掉了。」吳佳說,「案件還沒有突破嗎?前兩天我帶著幾個學生還去醫院看過陳丹,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才能恢復語言能力,指證真兇……」
劉思緲還沒有說話,手機響了,接通一聽,聲音陌生,有點痞氣:「我叫馬笑中,分局的,也是郭小芬的男朋友。她叫我今早電話通知你,讓你到分局來一趟,咱們在檔案室碰面,有事兒,你快點兒過來!」然後電話就卡的一聲掛斷了。這口氣,這態度,比工商局催小商小販繳稅還要蠻橫——真是豈有此理!劉思緲被氣得七竅生煙,表面上卻不動聲色,跟吳佳說了聲「再見」,轉身離開。腳步越來越快,準備到宣武分局,好好跟郭小芬以及她「男朋友」算賬!一進分局檔案室,只見一個矮胖子正坐在桌子上,沖一幫圍著他坐的警察們吹牛:「那孫子對著幾十個打手說『給我上』!話音還沒落,我一酒瓶子砸在丫天靈蓋上,就聽嘩啦一聲,當時丫就鮮血直流。然後我以萬夫不當之勇在天堂夜總會裡殺了個七進七出!到最後,除了我之外,就沒有兩條腿站著的了,我才大搖大擺地走了出來……」那幫警察一個個嘴巴半張著,目光裡充滿了崇拜,活像王胡聽阿q講怎樣殺革命黨。聽聲音,沒錯,就是這個人。於是劉思緲站在他身後:「你叫馬笑中?」馬笑中一回頭,舌頭登時伸了出來,眼睛都不會眨巴了:乖乖,這個妞兒比郭小芬還要漂亮!「你是郭小芬的男朋友?」劉思緲問。馬笑中嚥了兩口唾沫,才能正常發音,嬉皮笑臉地說:「嘿嘿,暫時的,暫時的……」「我就是剛才你打電話找的人,郭小芬不是有事,派你來差遣我的麼?我來了,她呢?」劉思緲越說越來氣,嘴茬子像剛在磨刀石上開過刃似的,「拿破侖說男人六點起床,女人七點起床,笨蛋八點起床——她在家給你孵蛋呢?」話是損透了。誰知馬笑中自封為郭小芬的男朋友,「孵蛋」二字在他聽來,不但不以為忤,反而一個勁兒地點頭:「她是起晚了一點,在家疊被子呢,讓我先來這兒等你……」「你少胡扯!」檔案室門口傳來一聲怒喝,正是姍姍來遲的郭小芬。
馬笑中立刻迎上前去:「都怪我,不該這麼早說出去……」然後朝那幾個警察揮揮手:「都散了吧!」警察們一面往外走一面朝他擠眼睛,一副心知肚明的樣子。「都給我站住!」郭小芬氣急敗壞地把大家攔住,指著馬笑中說:「這個人,根本不是我男朋友。」「對對對,我不是她男朋友,出去別亂說啊!」馬笑中將警察們請出檔案室,轉身一臉壞笑。「呸!」郭小芬狠狠地啐他,「我男朋友在上海,你少動歪心眼!」「我看你們倆倒挺般配的。」劉思緲冷冷地說。「誰是郭小芬?」從門外走進一個40多歲的警官,瘦高個子,半閉著眼睛,由於脖子向後揚得過分,顯得喉結特別大,活像是扳機。「您就是司馬涼警官吧?」郭小芬走上前去,伸出手,「昨天晚上是我給您打的電話。」司馬涼卻沒有和她握手,依然背著手:「誰讓你們查檔案的?」郭小芬見他毫無善意,把陳丹母親一案的卷宗在他面前一拍,不客氣地說:「當年的這起案件是你負責的吧?我們認為死者不是意外死亡,而是被謀殺的。」司馬涼掃了一眼那卷宗:「不錯,是我負責的,不過,死因是什麼,不是你上下嘴唇一碰隨便說的。你有什麼資格翻出以前的案子?你只是記者,不是警察!」「我是警察。」馬笑中插話了,「這案子跟公安部督辦的系列變態殺人案有關,需要重新偵辦。」「馬笑中!」司馬涼輕蔑地說,「你的級別,不配和我對話!從你加入工作那天開始,就一直拿這個案子跟我糾纏不休。今天我把老話重新給你講一遍:想翻案,門兒都沒有!你再不老實點,我讓你片兒警都當不成!」說著,他拿起卷宗,對目瞪口呆的檔案室工作人員說:「收好,別再讓不相干的人隨便查閱。」檔案室的工作人員剛要從他手裡接過卷宗,劉思緲上前一步,搶在手裡。司馬涼勃然大怒,想衝她發火,但劉思緲只瞟了他一眼,目光中那一絲冰冷竟把他生生凍住了。
劉思緲一頁一頁翻過卷宗中的文件,逐字逐句地讀,長長的睫毛一忽扇一忽扇的,節奏很慢。最後是現場照片,看得更加認真。郭小芬走到她身邊,指著其中一張照片低聲說:「這上面的拖鞋有問題。」然後把自己的推理和實驗過程講了一遍。「推理不能取代證據。」劉思緲面無表情地說,「我只相信證據。」馬笑中突然想了起來,對郭小芬說:「怎麼沒有看到呼延雲,還有你的手機早晨一直關機是怎麼回事?」「手機沒電啦。」郭小芬說,「至於呼延雲,我早晨醒來,就不見他的身影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溜走的,連個紙條也沒有留。」馬笑中笑嘻嘻地說:「我還怕他欺負你呢,這肥水可不能流外人田。」郭小芬懶得搭理他,見劉思緲把照片放下,凝視著天花板出神,便問:「你有沒有發現什麼問題?」這一瞬間,馬笑中和司馬涼,兩個人的目光同時集中到了劉思緲那雪白的面龐上。劉思緲沉重地歎了一口氣,慢慢地說:「我要,回到現場。」椿樹街,果仁巷胡同,灰樓,402房間。郭小芬、馬笑中、司馬涼,還有分局的一位副局長帶著兩位幹警,以及一位現場攝像人員,都集中在這並不寬敞的兩居室裡。確切一點說,是集中在發生命案的北向小屋裡。之所以集中這麼多人,是因為事情鬧大了的緣故。在分局檔案室裡,郭小芬和司馬涼發生了激烈的爭吵,一個說案情有疑點應該回到現場重新勘驗,一個說案件鐵證如山就是意外死亡無須回到現場!爭吵的聲音越來越大,驚動了許多幹警圍觀,包括分局主管刑偵的副局長。趕巧這位副局長曾經和劉思緲一起參加過市公安局的一次業務培訓,一見之下,驚為天人,是她的鐵桿fans,所以支持回到現場。司馬涼雖然老大不願意,也沒有辦法,瞪著劉思緲,嘴裡不住地嘀咕:「這麼多年過去了,我看你還能發現什麼!」
這也是包括郭小芬在內的所有人,心裡的疑惑。再一次走進402房間,馬笑中突然一陣緊張,粗糙的掌心滲出汗來。六年了,他一直想弄明白,少年時代深愛過的那個單純、善良的小妹妹,為什麼突然墮落?她媽媽的死,究竟有沒有冤情——今天,這一切真的能破解嗎?人都會集齊了,劉思緲才走進這間小屋,步履從容,神色平靜,彷彿是一幕大戲的主角。「我仔細看了卷宗裡的文字資料和照片。」劉思緲說,「案子已經是六年前的了,想重新審查,有一定的難度。畢竟現場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當事人中,賈魁不知去向,他的女兒陳丹又躺在醫院裡,手不能寫,口不能言。僅僅從審訊記錄上看,並沒有什麼問題,死者的死因確實是意外死亡。」小屋裡一片沉靜。司馬涼的臉上浮現出得意之色。劉思緲問司馬涼:「你是這一案件刑偵工作的總負責人,我想問,卷宗裡的文件和圖片是否都是真實的記錄?」司馬涼拍著胸脯保證:「絕對沒有問題。」「那麼,你呢?」劉思緲把身一轉,問那個現場攝像人員,「卷宗的照片拍攝這一項上,有你的簽名。」「是我拍的。」他點點頭,「我可以百分之百保證這些照片的真實性。」「那麼好。」劉思緲把照片遞給那位仰慕她的副局長,「請您看看這張照片,告訴我,上面顯示死者的血跡集中在哪些地方?」副局長看了看,謹慎地說:「集中在四處:暖氣片的頂部,就是死者頭部磕撞的地方;還有暖氣的下面,死者歪著頭靠在暖氣片上,血從她的後腦流出,淌了一地;還有牆壁上和天花板上噴濺的血跡……」劉思緲打斷副局長的話,問司馬涼:「你……有沒有學習過刑事鑒識科學的基礎知識,比如血跡學。」司馬涼愣住了。「血液佔人體重量的1/13,人體每公斤約有80毫升血,根據血液在現場的形態、形狀和大小,可以準確推測出犯案經過。這方面的知識如果不具備,是沒資格做刑偵工作的。」劉思緲看了他一眼,繼續說:「暖氣片的頂部和暖氣下面的血跡,沒有什麼問題,我感興趣的是牆壁上和天花板上的血跡。這兩塊血跡到底是怎麼來的?」
「審訊記錄上說得很明白,那是死者撞擊暖氣片後,血液從傷口噴出,或者短暫掙扎的時候搖頭導致的。」司馬涼說。「死者受到創傷,由於心臟的持續跳動,在大血管裡形成巨大的壓力,將體內的血液從傷口泵出,噴濺,這的確是有可能的。」劉思緲說,「但是,當血液撞擊物體表面,因物表結構和吸附性的不同,血跡會呈現出不同的形態。」她指著照片說:「如果是從傷口泵出形成的噴射型血跡,那麼血滴的分佈應該非常廣泛,形成噴霧狀的一大片血點,跟用高壓水管射擊牆面留下的痕跡一樣。但是這張照片上的血跡,尤其是天花板上的,卻更像一個個驚歎號——這不是噴射型血跡,而是飛濺型血跡,是由於血液在空中飛濺一段後,以一定角度碰撞到平面形成的。」「我學過一點血跡形態學。」那個現場攝像人員說,「飛濺型血跡也有可能是頭髮比較長的人,受傷後,擺動自己浸上鮮血的腦袋形成的……」「對對對!」司馬涼連忙說,「我就說嘛,也有可能是她短暫掙扎的時候搖頭甩上牆的。」「我現在的髮型,跟死者是不是很像?」劉思緲指著自己的腦袋問郭小芬。郭小芬看了看現場照片上的死者,又看了看劉思緲,點點頭說:「都是過耳垂肩的髮型,怎麼了?」雖然是正午,但窗戶向北,天色又有些陰晦的緣故,屋子裡有一種詭異的凝重。劉思緲慢慢地從手提包裡拿出一個白色的塑料袋,用剪刀打開,抬起胳膊,塑料袋的開口衝著自己的頭頂,傾倒——血液!竟然是血液!血液一下子將她那烏黑的頭髮和雪白的面龐,染成一片淋漓的鮮紅,紅得異常恐怖!濃重的腥氣,剎那間在這小小的房間裡瀰漫開來。所有的人,都嚇得倒退了一步。她到底要幹什麼?!一步,兩步,三步,劉思緲走到暖氣片旁邊,站定。然後,她由慢到快地甩動起頭發來。
無論她的頭髮甩動得多麼劇烈,血點也頂多是甩在牆上,呈十字形交叉縱橫,根本飛不上天花板一滴!然後,她又走到門口,從地上拎起一隻早準備好的布娃娃,放在暖氣片上,接著從手提包裡掏出另一袋血漿,倒在盆裡,四下看了看,從牆角揀過一個笤帚,把笤帚柄在盆裡浸過,拎著走到暖氣邊。她掄起笤帚,發狠似的不斷擊打起那個布娃娃來!隨著她手臂的抽甩,笤帚上的血點立刻飛濺到牆上和天花板上,形成的軌跡,與「意外死亡現場」的照片幾乎一模一樣!「這個瘋子!」郭小芬看著劉思緲,目光中充滿了敬意。房間裡一片寂靜。過了很久……「馬上抓捕賈魁。」副局長對手下的兩位幹警,很簡捷地說。馬笑中撲通一聲坐倒在床板上。「好啦,好啦……」他嘴裡不住地嘟囔著,「我得告訴陳丹去,告訴那個小丫頭去……那個可憐的小丫頭。」「你,停職。」副局長嚴肅地對呆若木雞的司馬涼說,「對這起案件的現場勘驗工作中的失職,深刻反省,等待局裡的處理。」廚房,劉思緲把臉和頭髮洗乾淨,自來水管裡流出的無色透明的水,在落入池壁時,都變成了鮮艷的紅色。所有人都離開了402房間,郭小芬是最後一個。即將關上門的一瞬,她側耳傾聽,曾經的噩夢裡,那個坐在牆角的女子的哭聲,一點都聽不見了。好啦,我不用再回到這裡啦。她放心了。一步一步,她走下樓梯,結束了嗎?似乎還沒有。許多年前對一個母親的謀殺破解了,但新的戕害卻在女兒的身上繼續,而且迄今為止,似乎還沒有任何關於兇嫌的頭緒。猛地,她發現其他人都已經消失在樓道中了,她走得太慢,被甩在最後了。孤單單,只有她一個人。她的心突然收縮了一下,彷彿突然遇到了寒流一般,她又想起了自己的那個噩夢:房間的門消失了,四面都是鐵一樣冰冷的牆,她死命推那堵牆,完全沒有用……身後的哭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淒厲。天花板像閘門一樣往下壓,而腳下不停翻滾著的血水卻越漲越高,她被牢牢卡在天花板和地板的狹小縫隙之間,仰面朝上,血水已經漫過了她的耳際。就在這時,她看見了一把雪亮的尖刀!拿刀的人與黑暗融為一體,看不見容貌,分不清男女,刀尖一點點伸向她的胸口,終於觸及到了她的肌膚!該死的!怎麼夢境突然變得如此清晰?她驚慌失措地跑下樓去。這個夢太可怕了,莫非它預示著什麼?你的冤,我已經幫你伸了,你為什麼還要哭泣?那個拿著刀的人是誰?他或她的刀尖,為什麼要刺向我的心口?衝出樓門的一瞬,郭小芬覺得自己的心快要跳出嗓子眼了,她拚命地跑啊跑啊,直到在胡同口追上馬笑中他們,才漸漸喘勻了氣。401房間的門,無聲無息地慢慢打開了,那個灰而發青的臉上佈滿了老年斑的老太太探出腦袋,望著空蕩蕩的樓道。很久很久,她那兩顆渾濁的眼珠子,才像要從眼眶中墜落似的,骨碌一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