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2日上午9點,除了郭小芬之外,專案組全體人員在市公安局行為科學小組辦公室召開特別會議,商討如何加大對徐誠、侯林立的審訊力度,以及緝拿王軍,並尋找迄今不知所蹤的章娜等議題。由於郭小芬平時當記者自由散漫慣了,所以她的遲到並沒有引起大家的關注,倒是呼延雲有點惹眼。一直以來渾身酒氣、頹廢潦倒的他,今天居然刮了鬍子,而且把臉洗了洗,穿的淺灰色褲子和天藍色襯衫都很乾淨,散發著一股淡淡的清香。所以儘管他的眼圈依然是黑黑的,卻給人一種和以往明顯不一樣的感覺。「徐誠比較難辦。」林鳳沖皺著眉頭說,「他平日裡上層路線走得極勤,所以上面三令五申,在審訊中不許這不許那,礙手礙腳的。徐誠也非常狡猾,被捕後來了個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旁邊他的那個姓臧的大律師一直在場,我們問一句,人家有八句等著,連頂帶嚇,感覺倒像我們是犯人!」侯林立那邊,審訊也毫無成果。對於24號別墅發現芬妮的骨屑以及她被肢解的電鋸,侯林立說那裡平時主要是王軍居住,自己很少去,對此毫不知曉。至於鮮花中的竊聽器,侯林立知道抵賴不過,承認是他放的,目的僅僅是因為陳丹以前和徐誠交往過,「最近風聲對徐總不利,我怕那個陳丹醒來胡亂攀咬徐總,所以安個竊聽器掌握她的動向,免得徐總被人黑了……」不僅把一切罪責都推到王軍的頭上,言外之意還指責警方故意陷害徐誠。儘管馬笑中帶著一群手下,把王軍平時落腳的地方像過篩子似的細細篩了一遍,搜了個底兒朝天,卻發現他和陳丹的繼父賈魁一樣,「焚屍爐裡刮颱風——連他媽的根屌毛灰都找不見了!」據章娜的家人說,章娜是7月10晚12點20分拿著手機出的家門,走的時候沒有任何反常的神情或舉止,家人以為她是像往常一樣散步去了,誰知她自此就再也沒有回來,電信局提供的章娜手機通訊記錄顯示,章娜最後一個電話是和她的男朋友胡楊聯繫的,但胡楊發誓說那天晚上她沒有來找過自己,打電話只是「隨便聊兩句」。「值得注意的是,我們在仁濟醫院外面的自行車棚裡發現了章娜的自行車,她家離醫院很近,騎車不用20分鐘,按照時間推算,章娜存好車往醫院裡面走,似乎應該正是兇手走出醫院的時間,有沒有可能與兇手打了個照面,而兇手恰好與她認識,為了避免暴露行跡,因此被迫綁架了她呢?」劉思緲說。林香茗很驚訝:「章娜和王軍認識嗎?」劉思緲搖搖頭:「目前還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她和王軍認識。」
林香茗說:「如果章娜不認識王軍,而她又沒有生病,那麼晚了去仁濟醫院,唯一的可能只有一個——」不言自明,唯一的可能就是找男朋友胡楊。所有人都悚然一驚,這個修攝像機的傢伙,在整個案件中活像個幽靈,時隱時現,他到底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竟誰也說不上來。杜建平說,刑偵總隊已經仔細排查過了,根本就沒有派出什麼人,在7月10日晚12點半將小白樓的值班警察豐奇叫到醫院後門談事。「這個倒是在意料之中。」林香茗說,「我想這個人十有八九是徐誠派來支開豐奇的,好讓王軍順利地行兇。」「有件事,我擅自做主了。」劉思緲對林香茗說,「我把那個小喬護士給拘留了。因為她說那天晚上12點離開小白樓是去吃夜宵了,剛開始死活不說去了哪一家,後來實在熬不住我的盤問,說是在醫院附近的餛飩劉,可是我去餛飩劉問過了,人家11點整就打烊了。她完完全全是在撒謊!」林香茗說:「她會不會另有什麼隱情才說謊?詳細審訊是對的,但要注意方式方法,決不能冤枉一個無辜的人……」正在這時,電話鈴響了。是局長秘書周瑾晨打來的,讓香茗到局長辦公室來,「有急事」。匆匆趕到局長辦公室,剛一敲門,門竟自動開了,再一看,門邊站著高秘書,右手還扶在門把手上,笑容可掬地說:「小林,怎麼才來?我和局長一直在等你呢。」想想前天,就在這間辦公室裡,就是這個高秘書,面若冰霜地叫囂著要把自己立即撤職,如今找到了徐誠涉案的證據,他立刻換了一副嘴臉,真是如同變色龍一般啊。林香茗雖然在心中鄙夷他,卻依舊是不卑不亢:「高秘書好,您有什麼事嗎?」「高秘書今天是來當報喜鳥的。」一直端坐在辦公椅上的許瑞龍,站了起來,踱到近前,望著高秘書,用嘲諷的口吻說,「上面撤銷了對你的撤職命令,小林,趕緊謝謝高秘書。」「哪裡哪裡!」高秘書扶著金絲眼鏡,一臉真誠地說,「林警官才能卓著,辦案神勇,令人欽佩。上面所謂撤職,其實也不過是做做樣子,起到督促的作用,哪裡還真能自毀干城……」
香茗一笑:「您說得對,要不是上面這樣督促,我還真就破不了案子呢。」如此揶揄,高秘書卻面不改色:「林警官能這麼想,我就十分欣慰了,今天來一個是報喜,一個是要請許局長和林警官網開一面,將無辜的徐總釋放出來。」「為什麼?」林香茗立刻警覺起來。高秘書懇切地說,「明天下午的地鐵20號線一期貫通儀式,徐總必須參加。否則那些外國媒體記者看見了,又要做各種猜測了。」「猜測?什麼猜測?」林香茗冷冷地說,「無非是猜測徐誠是不是『出事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一個企業家指使手下殺人,就要受到法律的嚴懲,這在世界各國面前都說得通!」「據我所知,徐總只是有涉案嫌疑,並沒有坐實他就是兇殺案的主謀。」高秘書大概是覺察到自己的話太硬了,所以又把口氣軟了下來:「小林你看,如果明天徐總不能出席,貫通儀式就只好延期了,這不大好……」林香茗心裡雪亮,考慮到案情複雜,偵緝工作還在繼續,所以目前徐誠被捕的消息對外還處於保密狀態。明天地鐵20號線一期貫通儀式,徐誠如果不出席,嗅覺敏銳的外國媒體記者一定會想方設法打探出事情的真相,予以報道,擴大事態影響,引起高層的關注。徐誠被捕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因謀殺罪受審,會不會節外生枝,牽連出那些多年來收受他的賄賂,在房地產項目立項、土地審批等事宜上給他大開綠燈、損公肥私的官員——這才是高秘書一班人真正害怕的。「公事公辦。」四個字,林香茗說得鏗鏘有力,「除非律師那邊能拿出證據,證明徐總和謀殺案無關,否則,貫通儀式只能延期了。」高秘書獃立在原地,臉色越來越陰沉,終於發出一聲冷笑,走出了辦公室。香茗向局長敬了個禮,正要轉身出去,許瑞龍卻拍了拍他的肩膀,讓他站住,指著琥珀色茶几上的那一摞今天的報紙說:「徐誠被捕的事情,各大媒體配合我們工作,都沒有報道,不過這也就是個一兩天的事情。網上的信息很快就會流布開來。」
香茗點點頭。許瑞龍說:「看高秘書這副急得抓耳撓腮的樣子,他們與徐誠的勾結,一定獲利不少啊。你要吸取上次莽撞地闖進貳號公寓的教訓,沉住氣,耐心審訊,集齊證據,把案子給我辦成一塊鐵——誰也折不彎、翻不動的鐵!明白麼?」「明白!」香茗把胸脯一挺。許瑞龍慈愛地笑了。看著香茗離去的背影,他的心中突然洋溢起一股感情,那感情正如一位父親,看著兒子事業有成,一點點地成長,內心溫暖而喜悅。轉過身,他望著書櫃的茶色玻璃,儘管玻璃映出的萬物無不是深棕色,但他鬢角的白髮還是那麼鮮明。透過玻璃,他看到了那套《曾文正公全集》,不禁想起曾國藩的名言「辦大事以找替手為第一」。「我的父親許天祥是京津第一名捕,我的兒子卻個個不爭氣,恐怕真正能延續我這畢生事業的,就是香茗了。」他想。香茗回到行為科學小組辦公室,發現大家都圍立在辦公桌前,一個個臉色十分難看。「怎麼了,你們?」他問。人們閃開身子,亮出一條視覺的通道,香茗一看辦公桌上的東西,神情頓時也變了。桌子上,一份快遞,和昨天送來告知章娜被綁架的那個,一模一樣。昨天傍晚,按照快遞的底單,警方找到了送快遞的人,是個傻頭傻腦的小伙子,他說接到電話,在一個公園見到了一個戴著墨鏡的大鬍子,那人給了他一個大信封,讓把裡面的東西盡快投遞到市公安局,快遞費是平常的10倍——100元。他拿到東西和錢,喜滋滋地送到市局。光想著發了筆小財,卻沒想到捲入了這麼大的案子。「早知道,殺了腦袋我也不送啊。」小伙子嚇得像孩子一樣嗚嗚地哭。警察們安慰了他半天,讓他走了,並叮囑他所屬的快遞公司,如果那個電話再讓他們快遞東西,一定要先通知警方。結果,今天早晨9點半,那個電話再次打到同一家快遞公司,讓他們到某居民樓的廢棄信箱裡取一個大信封,依舊是送到市局。公司立刻通知了警方,小心翼翼地取了出來,直接送到專案組。
「大信封上沒有找到任何指紋,兇手是戴了手套把東西裝進去的。」劉思緲說,「信封封了口,我們還沒有打開。」香茗拿起剪刀,沿信封封口處慢慢地剪開。將裡面的東西倒在辦公桌上。一個火柴盒,一個胸花。火柴盒裡,共有5根火柴,其中4根是從頭燒到尾的,還有1根是燃到一半的……林香茗拿起那個胸花,是法國著名的julieprs品牌,粉色羽毛般的絲絨上,墜著一條藍寶石鏈子,高雅而不失嬌艷。非常眼熟。馬笑中突然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笑中!」林香茗咬著嘴唇,不相信地搖了搖頭。馬笑中指著胸花說:「沒錯——是郭小芬的!」空氣剎那間凝結,小小的辦公室裡,所有的人都僵了。窗外,車輛駛過,引起共振,玻璃窗喀拉喀拉作響,聽在耳中,彷彿是霜凍正在將玻璃一寸寸地化成堅冰。「他媽的怎麼會這樣!」杜建平「匡」地一拳,狠狠地砸在桌子上,「王軍什麼時候把小郭姑娘給綁架了?!」香茗猛地抬起頭來,果斷地說:「先不要慌。笑中,你認得小郭住的地方吧,咱們一起去看看有沒有什麼線索。從火柴上看,章娜已經遇害,而小郭暫時還是安全的,咱們抓緊時間,她……應該還有的救。」他停了停,彷彿是等待胸中洶湧的波濤平靜下來,然後對杜建平和林鳳沖說:「把搜捕王軍的警力再擴大一倍!現在他一定蟄伏在某個陰暗的角落,我們要像木蘭圍場打獵那樣,攪得他的每一寸神經都不得安寧,直到他竄出來,束手就擒為止!記住,為了知道小郭被拘禁的地點,王軍——我只要活的,不要死的!」突然,呼延雲轉身向門口走去,帶起一陣風。蕾蓉一愣:「呼延,你要去哪裡?」「別管我!」呼延雲硬生生甩下一句,出了房間。黑暗的樓道。他跌跌撞撞地走出很遠,推開洗手間的門,進去,靠在灰色的牆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站不住了,就像被人捅了一刀似的,他不得不彎下腰,雙手拄在膝蓋上。喘息,呼哧呼哧呼哧呼哧,越來越急促,像哮喘急性發作的病人,處於瀕死狀態……混蛋!混蛋!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灰色的地板突然扭曲、變形,黑暗彷彿柏油,從那些脹裂的縫隙中滲出、流淌,漸漸變成了濃濃的一片。視網膜!我的視網膜,又在極度的痛苦中裂解了嗎?世界只剩下兩種顏色:黑和白——脖子是白色的,如同套上了上吊用的白綾,其餘,全身上下都是黑色的——名叫寒鴉的我飛起來了,在這狹小的、密閉的、臭烘烘的洗手間裡,掙扎,撞擊,折斷的羽毛,像破碎的剪影,在天花板的上空盤旋,盤旋,終於落在佈滿尿漬的骯髒的地板上……
他的咽喉裡使勁發出啊啊的兩聲,像哀嚎,卻沒有淚水。他突然想起了一張臉孔。那張臉像是……像是放少了酵母的麵團,永遠是死死板板的一坨,所以她的笑永遠是僵硬而殘忍的:「喂,我可沒說我喜歡過你,我可是有男朋友的,還不止一個呢!」那個女人不是已經被殺死了嗎?她玩弄、欺騙我的感情,現在她死了,媽的我應該高興才是啊,我應該大笑,像京劇演員那樣誇張地大笑,哈哈哈哈哈!笑聲在這個狹小的、密閉的、臭烘烘的洗手間裡迴響,可是……可是我笑不出來,因為,因為——他扶著膝蓋,向前邁了一步,撲通一聲,幾乎是半跪在了水池前。他狠狠地擰開了水龍頭。嘩啦啦!冰涼的水像動脈被割破的鮮血一樣噴湧出來,他掬起雙手捧著,一動不動,水不停地溢出掌心。滿滿一捧水。舉到頭頂,淋下。疼!水,從他的額頭上,嘩地一聲滾落,猶如幕布一般,拉下了他的黑暗,他的夜。什麼?水?不是血嗎?鮮紅鮮紅的血,在酒的裹挾下順著他的額頭流淌,還有酒瓶砸碎後的玻璃碴子。他坐倒在地上,眼前一片漆黑,可他聽得清清楚楚,天堂夜總會老闆董豹那猙獰的笑聲:「給我打!」打打打打打打打!渾身挨了多少拳腳,他已經不記得了,唯一銘刻在心中的,就是有那麼一瞬間,一個溫軟的身體抱在自己的背脊上,替自己擋住了那些瘋狂的電閃雷劈!而後,她被拽開了,可她還在不停地大喊:「不要打人!不要打人!」忽然,暴風雨過去了,風平浪靜。他躺在一張溫暖的床上,一塊被熱水濕潤過的毛巾,輕輕地為他拭去嘴角的嘔吐物。淡雅的香氣,就像少年時代戴著紅領巾,在校園裡歡笑地跑過的無數個春天。他不忍睜開雙眼,淚水無聲地順著眼角流下。他輕輕地抓住了她的手腕,翻來覆去地念叨著一句話:「我不是瘋子,我不是瘋子……」
他哭泣著,哭泣著,從嗚咽變成抽泣,從抽泣變成嚎啕。在洗馬河畔,他坐在娟子的屍體旁邊,自殺一樣地放聲大哭,哭聲嗷嗷地像月光下一匹受傷的狼,眼淚如同洪水一樣順著瘦削的面頰流淌。那一刻,她抱著他,陪他一起哭泣。他清晰地感覺到,她的淚水,「啪」地滴落在了自己的肩膀上……郭小芬。他從來沒有覺得這個名字有多麼動聽,可是現在,他只想把這個名字捧在掌心裡,但是掌心裡的水,不停地湧出,他什麼也沒有留下……現在,她已經被綁架了,生死未卜。也許,她就像陳丹一樣,被囚禁在一個狹長的密室中,黑暗籠罩著她,她的心中充滿了恐懼和絕望。「你知道,那個時候我想起的是誰?——是你!」「我想起的是你!我想起的就是你!」那麼,好吧!林香茗和馬笑中匆匆趕往郭小芬的家,林鳳沖抓緊對徐誠、侯林立的審訊,杜建平帶著劉思緲親赴一線搜捕王軍。剛才還因為人多而顯得有些侷促的行為科學小組辦公室,現在只剩下了蕾蓉一個人。她呆呆地坐著,有些不知所措。門開了。他的臉上濕漉漉的,晶瑩的水珠,不斷地從他前額的髮梢上淌下。他靠在門框上,單眼皮下的兩道目光,像狼一樣,凶狠而有神。「我要看這個案子的所有卷宗。」他說,「從頭開始!」蕾蓉站起,嘴唇蠕動了半天,最後吐出的卻只有兩個字——「好的。」厚厚一摞卷宗,按照時間順序,從6月19日陳丹被從萊特小鎮解救出來開始,一頁一頁地翻過。20多天裡發生的一幕幕事件,就這樣再次被啟動了播放鍵。陽光灑在紙面上,那些記錄、圖片、簽字,都浮著一層令人眩暈的光芒。血案、懸案、疑案、案中案……與從前接觸過的案件相比,這個案子要紛紜複雜得多。千頭萬緒,猶如一個個巨大的毛線團扔到了野貓群裡,被攪得亂七八糟,剛一接觸時,令人茫然不知所措。因此,香茗利用行為科學對1號兇嫌和2號兇嫌進行的區分,不僅正確,而且在偵辦方向上起到了指南針的重要作用。而思緲採用「現場還原」的方式認定陳丹的媽媽死於賈魁的謀殺,也是合理的。郭小芬昨天的推理,乍一聽,可以說非常精彩,只是在某些細節上有些牽強,而且犯下了一個埋藏得很深的錯誤,這個錯誤讓我懷疑「兇手是王軍」這一認定——當然,這不能怪小郭,因為當時她畢竟不在現場……
所有的卷宗都看過一遍了。其中這一份需要再仔細地研讀,卷宗建立的時間是6月29日;卷宗名稱是「通匯河北岸無名女屍分屍案」;負責人的簽名是:劉思緲。劉思緲建立的卷宗和其他人有明顯的不同。她把跟老師李昌鈺在一起辦案的習慣帶回了國內,在卷宗的最後,總會單獨附上一張紙,寫出她對疑點的種種思考,這些思考的主觀性非常強,也許毫無價值,但「破案和犯罪有一個共同點——都需要靈感」。這份卷宗也一樣。真可惜,劉思緲已經在附於卷宗的紙上已經寫明了自己的困惑,為什麼沒有進一步思考下去呢?呼延雲慢慢地合上卷宗,迷離的目光停在桌子上,上面擺著蕾蓉中午給他買的快餐,他卻一點食慾都沒有。看看窗外,陽光已經不那麼刺眼了,一瞧牆上的掛表,有些吃驚,不知不覺間,竟已經過去了7個小時,現在的時間是下午5點。他站起身,走出門,在樓道裡徘徊著。黑暗的樓道,兩邊的牆上似乎沒有門,就那麼長長地一直延伸下去,盡頭的窗戶,有一些光芒……哭聲。哭聲把沉浸在思索中的他喚醒了,沿著哭聲尋去,來到預審室門口,裡面兩個審訊員正襟危坐,桌子對面是小喬護士,耷拉著腦袋,不停地抽泣著。呼延雲走了進去。兩位審訊員只知道他是專案組的人,卻並不認識他,很有禮貌地衝他點了點頭。「怎麼回事?」呼延雲指著小喬護士問。「一直在問她7月10日晚上12點離開小白樓去做什麼了,可是她就是不講,哭哭啼啼的。」審訊員不耐煩地說。呼延雲拉了張椅子,坐在小喬身邊。可憐的姑娘,眼睛像在水裡泡過一樣又紅又腫。他不禁歎了口氣,輕輕地說了一句什麼,聲音太小,連那兩個審訊員都沒有聽見。小喬猛地抬起頭,震驚地看著呼延雲,半晌,才羞赧地點了點頭。呼延雲站起身,對那兩個審訊員說:「她是無辜的,放了她吧。」
「你說什麼?」一個審訊員生氣地說。也難怪,辛辛苦苦費了一天口舌,受審者什麼都沒有交代,這個突然闖進預審室的傢伙簡簡單單問了一句,竟要馬上放人,哪有這個道理!「聽他的話,放人。」門口傳來一個聲音。兩個審訊員一看是蕾蓉,立刻起立,敬禮。呼延雲對小喬說:「我帶你回醫院去。」小喬「嗯」了一身,像個孩子似的跟在呼延雲後面,出了預審室。出租車上,兩個人一直沉默著。快到仁濟醫院的時候,小喬問:「你……你是怎麼知道的?」呼延雲沒有回答。「你……你能別把這個事情告訴於護士長麼?不然她要處分我的。」小喬戰戰兢兢地看了他一眼,壓低聲音說,「求求你了。」呼延雲還是沒有說話。一進小白樓,站在值班護士台裡面的於護士長就快步走過來,抓住小喬的胳膊,又生氣又擔心地說:「你這孩子,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警察早晨為什麼要把你帶走?是不是你說謊話了?」「她是說謊了。」呼延雲在旁邊說:「那天晚上她沒去餛飩劉,去的是『一家鮮燒賣館』。怕你罵他嘴饞,為口吃的跑那麼老遠,所以才沒跟警方說實話。」於護士長這才鬆了一口氣。小喬感激地看了呼延雲一眼。「我在這小白樓裡隨便轉轉。」呼延雲說。小喬連忙獻慇勤,上前一步為他開門。「小心!」於護士長驚叫了一聲,因為小喬無意中把右手伸向了壞掉的右玻璃門。小喬嚇了一跳,愣在原地沒敢動。呼延雲看了看於護士長和小喬,又看了看那扇壞掉的右門,推開左門走了進去。按照警方的要求,icu病房保持著案發時的原貌。站在陳丹被殺死的那張病床前,呼延雲心中升起一種特殊的感覺。這種感覺很沉重,也很黑暗,就像一道慢慢閉合的鐵門投下的陰影。陳丹,不過是章娜的同類,都是善於玩弄感情,為了金錢可以出賣肉體和道德的人。先割去她的Rx房,讓她備嘗痛苦,再把她殺死,這樣的折磨用在這種喪盡天良的女人身上,是一件多麼快意的事情啊!如果我是兇手,我也要……
我也要——什麼?!他打了個寒戰,我怎麼了?剛才,我在想什麼?殘忍地折磨,殺死章娜?那一刻我將無比的快意?我竟然想殺人?想殺人!什麼時候,我居然有了這樣可怕的魔性?!還是它們早就在我內心的最深處掩埋著,剛才只不過是偶爾的釋放!他向四周看了看,沒有旁人,這才略略感到安心。但也就在這一瞬間,他悟到了什麼。「小喬!小喬!」他大聲喊了起來。小喬連忙進了icu病房。他指著枕頭問:「7月11日早晨,你們發現陳丹被害時,這個枕頭,是怎麼放置的?」小喬想了想,肯定地說:「墊在陳丹的腦袋下面。」奇怪。他想。他走出icu,沿著樓道,走到盡頭,左拐,進了112房間。兇手殺人之後,曾經走進過這個房間。這個看來「多餘的舉動」,按照郭小芬的解釋,是為了拿走藏在花莖中的竊聽器。這恰恰是郭小芬全部推理中最致命的錯誤,不過,她的那句話,無疑是正確的——「兇手殺完了人,進入一個空無一人的房間,他的目的無非兩個:或者是拿走什麼,或者是放下什麼。」兇手能放下什麼呢?從監視攝像機拍攝到的影像上看,他走進小白樓的時候,穿著白大褂,戴著橡膠手套、口罩和醫生帽,腳上套著藍色布制鞋套,離開時,這些還都在身上;殺人時,他手中多了一樣東西,就是凶器——那個枕頭,可是枕頭後來又墊在陳丹的腦袋下面了,並沒有帶到112房間啊。這麼說來,「放下什麼」似乎是不能成立的事情。那麼,還是沿著「拿走什麼」的思路來追溯好了。兇手到底拿走了什麼呢?呼延雲的目光緩緩地掃過112房間。那天陳丹被推到icu去,他曾經仔細地看過房間中的一切,現在需要將眼前的視像覆蓋在記憶上,看看能否重合:心電監視儀和輸液架還在,左邊床頭櫃上原來並排擺著的兩大束鮮花,現在只剩下了白天羽送的一束;右邊床頭櫃上的那台蘋果型cd機,在下午6點有些陰暗的東向房間裡,綠得好像發霉了似的。
除了侯林立送的那束花被警方拿走當了證據以外,什麼都沒有少啊!也就是說,兇手並沒有拿走什麼。不可能,一定有什麼我沒有發現的缺失,是什麼呢?是什麼呢?是什麼——猛地!一陣劇烈的疼痛,像尖刀刺入了他的腦髓,疼得他跪倒在了地上,雙手抱著頭,指尖在蓬亂的頭髮中摳抓著,像要把自己的頭顱擠爆,顫抖的身體扭曲成了一張弓,牙齒咬得咯吱作響!長期以來的酗酒,極大地損毀了他的腦力,過度的思考彷彿是飛速旋轉一顆生銹的鐵釘,帶來的必然是鐵銹橫飛,釘身崩毀!他就那麼跪著,很久很久。好了,好了,最強烈的疼痛終於過去了……雙手緩緩地從頭上放下,撐在地板上,喘息著,渾身已經被冷汗濕透了。他慢慢地昂起了頭顱,雙眼平視前方——巧合嗎?他的眼睛,像獵豹的利爪,死死地盯在了那台蘋果型的cd機上!他站起身,走上前去,摁下了機艙的開關。「絲」的一聲,機艙的蓋子輕輕地、節奏舒緩地抬了起來。裡面是空的。他衝出了112房間,衝出了玻璃門,對著站在值班護士台裡面的於護士長和小喬大喊:「cd機裡面的那張《黑色星期天》的音碟呢?」於護士長和小喬不約而同地搖了搖頭。「你們沒有拿?」他簡直是在咆哮了,「你們敢發誓你們沒有拿嗎?」於護士長有點生氣:「當然!我們拿那張碟做什麼?那種嚇死人的音樂,我們可不想聽!」小喬也點了點頭。「還有你!」呼延雲指著窩在值班護士台旮旯裡的潘秀麗,「你有沒有拿?」「我可不敢,我可不敢……」潘秀麗都要哭了。呼延雲轉身就跑出了小白樓。於護士長看著他的背影說:「這個人瘋瘋癲癲的,好像有精神病似的。」小喬護士撅起嘴唇,小聲嘀咕道:「才不是呢……」出租車上,呼延雲不停地打電話,給思緲,給馬笑中,給林鳳沖……只問一句話,問的都是同一個問題:
「仁濟醫院小白樓112房間的那個cd機裡有張音碟,你拿過嗎?」「沒有啊,怎麼了……」卡!對方還沒有說完,他就把電話掛上了。唯一多說了兩句的是香茗,香茗和馬笑中去郭小芬家搜索,一無所獲,但確認「小郭不是在家中被綁架的」。車子停在華文大學校門外,呼延雲下了車,跑進校園。他自己就曾經是這所大學中文系的學生,所以輕車熟路,直奔女生宿舍樓,在門口被傳達室的老太太攔住了:「你怎麼往女生宿舍闖?哪個班的?班主任是誰?」呼延雲從褲兜裡掏出月票夾一晃:「我是市公安局刑偵總隊的探員,有案子要辦,你去把那個名叫習寧的女生給我叫下來。」老太太眼神不好,以為他拿的是警官證,老老實實把習寧叫下了樓。習寧還是穿著一身黑衣服,眉毛雖然擰著,凸嘴巴的嘴角卻向上翹起,笑得有些猙獰。呼延雲看了看她,說:「我是刑偵總隊的,問你幾個問題,7月10下午,你到仁濟醫院探望陳丹來著?」習寧鼻子裡「哼」了一聲,點點頭。「你在病房裡給她放了一首《黑色星期天》,對不對?」呼延雲說,「音碟是從哪裡來的?」「她自己的,就放在宿舍的桌子上,過去她可愛聽了,我想她休養的時候,也一定非常非常想聽,所以就拿到病房裡放給她聽,她聽著聽著就哭了……」習寧得意地笑了起來。呼延雲看著她那越來越紅的鼻子,冷冷地問:「那張音碟,現在在哪裡?」「我不知道!」習寧說,「那幫護士趕我走,我就走了,音碟留給陳丹慢慢聽吧,聽死她……」「她已經死了。」呼延雲說,「就在你給她放音樂聽的那天晚上,被人謀殺了,我不知道是不是該恭喜你,你的情敵終於消失了,你的男朋友可以永遠地和你廝守在一起了……」「廝守?」習寧的目光像被敲碎的冰,剎那間,變成了一堆迷離的渣子,她後背往牆上一靠,嗚嗚地哭了起來,「騙子,他是個騙子,他一直都有別人,他又有了別人了……」
呼延雲問:「7月10日晚上12點左右,你在幹什麼?」習寧的哭聲戛然而止:「陳丹不是我殺的!」「我又沒說是你殺的,你慌什麼。」呼延雲盯著她的眼睛,「說吧,你那天晚上在幹什麼?」習寧想了想說:「想起來了,這不要放暑假了嗎,我和班裡一大堆同學一起去錢櫃唱歌了,12點多回的學校,還被宿舍樓看門的老太太訓斥了一頓,說我們夜不歸宿。」呼延雲點點頭:「這麼說,應該有不少人能為你證明嘍。」「當然!」習寧說,「那天去的同學可多了呢,連白天羽都一起去了。」呼延雲眼睛一亮:「白天羽?那天晚上,他和你們一直都在一起嗎?」「沒錯。」習寧肯定地說,「他唱的《三國戀》,模仿女聲那一句『等待良人歸來那一刻,眼淚為你唱歌』,尖細的嗓子別提多好聽啦。」說完,她抬起空洞的雙眼,望著吊有蜘蛛網的牆角,兀自哼唱了起來:「在我離你遠去哪一天,灰色的夢睡在我身邊,我早就該習慣沒有你的夜……」呼延雲望著地板,她的影子,越來越長……在圖書館裡,呼延雲找到了白天羽。自從表弟因為連續殺人被捕之後,白天羽一見警察就兩腿發抖。雖然知道呼延雲不是警察,但見過他和林香茗他們在一起,因此格外乖巧,有問必答:「7月10晚上12點左右?我和同學們一起去錢櫃唱歌,然後回學校了,大家都能給我證明……我還看見吳老師了呢。」「哦?」呼延雲說,「吳佳老師嗎?他那麼晚了為什麼還在學校?」「不知道。」「你在哪裡看見他的?」「就在教研樓前面的那個花壇旁邊,他坐在長椅上抽煙。」「你能肯定是他嗎?」呼延雲疑惑地問,「當時已經是深夜了啊。」「肯定是他。」白天羽說,「長椅旁邊有個路燈,雖然他是側著坐的,有一定距離,但還是看得很清楚。」呼延雲點了點頭,沉默了片刻,忽然說:「陳丹……你已經知道了吧?」
白天羽嘴角抽搐著,眼眶裡立刻浮起一層水光。呼延雲從小就怕女人哭,現在才知道,男人像女人一樣愛哭,才是更可怕的事情,擺擺手:「現在不是哭的時候。你把陳丹遇害的那天下午,你在112病房裡看到的事情,再跟我說一遍,越詳細越好。」白天羽於是把那天在112房間發生的事情又說了一遍。呼延雲問:「你說有個長相很醜陋的人,把臉貼在窗戶上往裡面看,嚇壞了陳丹——那張臉,如果你再看見,還能認出來嗎?」「能!」白天羽說,「我眼神和記憶力都非常好。」「還有,當時,陳丹是非常非常害怕嗎?」呼延雲問。「是的,她害怕極了,身子一個勁兒地哆嗦。」說到這裡,白天羽不停地抽著鼻子。「就是害怕……沒別的了?」呼延雲問。白天羽有些奇怪:「沒有別的了,還能有什麼?」「這不對啊……」呼延雲自言自語道,他突然想起了什麼:「對了,仁濟醫院小白樓112房間,那個蘋果型cd機裡有一張音碟,名字叫《黑色星期天》的,你拿了沒有?」白天羽驚惶地擺擺手:「沒有沒有。」呼延雲指著遠處的一個藍牌子說:「我要去和吳佳老師談談,沿著那個校園導示牌走,就能到教研樓吧?」「那是校園內機動車限速的路標。」白天羽說,「在那個路標左拐,就到教研樓了。」在教研樓門口,呼延雲和下班回家的吳佳撞了個正著,兩個人一邊聊一邊往校門走。夕陽西下,被烈日暴曬了一天的校園,像烤糊的囊,浮動著一層焦黃色。這一年的夏天,雖然城市上空動輒就烏雲密佈,風雷大作,但雨下得極少,以至於地面猶如缺水的喉嚨,幹得起了皮兒,花花草草的邊緣都打著灰色的卷兒,病懨懨的,連樹上知了的叫聲,聽起來都帶著裂紋。「我說怎麼在仁濟醫院的小白樓裡見到你,覺得有些眼熟呢!」吳佳笑著說,「記得當年你演講、辦雜誌、組織讀書會,可是咱們學校的風雲人物啊!」
呼延雲淡淡一笑:「吳老師那時經常批評我不務正業,滿腦子奇思異想呢。」「那是為了你好。」吳佳說,「相信你走上社會之後,一定瞭解老師當年的一片苦心了吧。」「沒有。」呼延雲說,「畢業這幾年,我唯一瞭解的,就是這校內校外,都越來越鬼氣森森了。」「我沒有你說的那種感覺。」吳佳望著他說,「從大學到現在,你一直是個偏激的人。記住,你用什麼樣的眼光看世界,你的世界就是什麼樣子的。我想你應該讀些各種『心靈雞湯』類的書,讓自己的心靈保持寧靜、寬容……」「扯——淡!」呼延雲大笑起來,豪放的笑聲如此嘹亮,引得那些躡手躡腳行走著的人們紛紛側目。吳佳站住了,樹影擋住了他的面容:「看來你還是不夠成熟。」「成熟?打個比方:在犯罪現場,凶器,滿地的鮮血,屍體,還有人被綁架了,同學們看到這一幕,都嚇傻了……老師您卻從容不迫地走到窗前,瀟灑地打開窗戶說:大家請往外面看,鳥語花香,我們的生活多麼幸福啊!您知道您這種行為叫什麼嗎?」呼延雲冷冷地說——「這叫轉移視線,干擾調查!」儒雅的衣著。眼鏡後面,倏地射出一道凶光。「好了,吳老師,我今天來這裡不是和您爭論的。眼下,就有一具屍體正在等我找出兇手,有一個被綁架的朋友需要我解救。」呼延雲說,「因此我想請問,7月10日夜裡12點,您在做什麼?」「這算什麼,審訊?」「您要是不想回答,可以不回答。」吳佳盯著呼延雲,慢慢地說:「那天夜裡,我和家裡人鬧了點不愉快,所以在學校待到11點左右,後來又到教研樓前面的花壇裡坐了很久。」「有什麼人看到過您嗎?」呼延雲問。吳佳想了想,搖搖頭。「白天羽說他看見您了。」呼延雲說,「您……看見他了嗎?」吳佳還是搖搖頭:「我坐在花壇裡想事情,沒有看到任何人。」
「還有個問題,您在仁濟醫院小白樓的112房間,有沒有從cd機裡拿走一張音碟?」「沒有。」吳佳面無表情地說。「謝謝您。」呼延雲說完,轉身向校園東南角的一座紅磚房走去,如果我沒有記錯,應該是在這裡,離開大學這麼多年了,希望一切還都沒有改變。鋁皮包裹著的木門,窗戶裡面黑黢黢的,陰冷而潮濕,半地下室……小郭,現在是不是就被囚禁在這樣一個地方?他的心一揪。門,突然開了,走出一個穿著藍色工作服的清潔工,袖口、褲邊和他的那張疲憊的臉孔一樣,都黑黑的。「您好。」呼延雲上前說,「我有一個問題,想要問您——」嘩啦啦!一陣風聲。頭頂龐大的樹冠瘋狂地搖擺起來,將夜幕硬生生地從天空中撕下,裹在了大地之上。下雨了麼?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傳來隆隆的滾雷聲,甚至辟里啪啦的落雨聲,在死一樣的寂靜中,那麼清晰。我就是一滴雨滴。過去的日子,我一直浮在雲層裡,隨風飄動,流淌過白天和黑夜。突然,一片烏雲,就像吸血蝙蝠的陰影,猝然籠罩了我,沉重的寒冷,將我凝結成一滴,於是,我從雲層中墜落,墜落,墜落……啪!我砸在地上了。粉身碎骨的一瞬,我失去了一切知覺。我死了麼?像跳樓者,面目全非,身下一灘鮮血汩汩地流著?我一定是死了,四周是那樣的黑暗,猶如屍衣,緊緊包裹著我,沒有一絲縫隙。我被埋在廢棄的枯井裡,身上覆蓋著一層又一層冰冷、堅硬而沉重的泥土,唯一的氣息就是屍臭,我的屍臭,我的萬劫不復的腐爛……太痛苦了!讓我這具死屍翻個身吧,或者,至少,活動一下手腳——可是,不能。大概,這就是夢魘吧。是夢!沒錯的,太好了,就是夢。那次,我在夜色中走進椿樹街果仁巷胡同那棟四層灰樓,受到驚嚇之後,就做了這樣一個夢,現在,不過是夢的重溫。
那個夢裡有什麼?我得想一想,我得好好想一想。對了,有一個坐在房間的牆角里哭泣的女人,她哭得好淒慘好淒慘,嚶嚶的,我想上去問問她怎麼回事,扶了一下她的肩膀,就聽見清脆而略有撕裂感的「喀嚓」一聲,她的脖子斷了,像陳丹的媽媽一樣,從白色的骨殖和韌帶中間噴湧出了大量的鮮血,濺得我渾身都是——好多好多的血啊,我的衣服,我的雙手,我的腳面,我的視網膜裡,一片鮮紅,鮮紅,鮮紅!耷拉的人頭,嘴巴還一動一動地發出哭聲。恐怖麼?不過是夢,不要害怕,夢總有醒的時候,也許馬上就要醒了……就在這時,她聽見了哭聲,嚶嚶的哭聲。咫尺的距離!黑暗中儘管看不見,但哭聲真切極了,不是從口腔裡發出的,而是從嗓子眼裡,從鼻腔裡,從肌膚下面的血管內部!毛骨悚然。在上一次夢中,我……我大叫著往房間外面跑——跑!這次我還是要跑!我……我……跑不了。她流下了淚水。剎那間恢復的意識,像雷電擊中樹幹,瞬間的光芒,照亮的卻是絕望。我的手和腳都被繩索綁得緊緊的,根本沒有掙扎的可能;我的嘴完全被堵住,發不出一點聲音——那就不要掙扎,不要呼喊好了。為什麼我還要掙扎?還要呼喊?因為……因為我記得那個夢,那個越來越恐怖的夢!門已經消失了,四面都是鐵一樣冰冷的牆,我死命推那堵牆,完全沒有用。哭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淒厲。天花板像閘門一樣往下壓,而腳下不停翻滾著的血水卻越漲越高……終於,我被牢牢卡在天花板和地板的狹小縫隙之間,仰面朝上,血水已經漫過了我的耳際。沒有血水,沒有,但是馬上就要有了,因為她聽見了那個人的腳步聲。一步,兩步,三步,四步……他停下了。哭聲也像被掐斷了一樣,驟然消失。死寂。一道藍色的燈光,鬼火一樣,在這洞窟中幽幽地閃亮。
她才看見,她的身邊還有一個被緊緊綁縛住手腳的女人,被堵住的嘴邊,黏滿了淚水和鼻涕,像發瘟的雞一樣顫抖著。藍色的光一直停留在那個女人的身上,驗屍似的,一動不動。那個女人的鼻涕和淚水一直在流,無聲地流,目光中充滿了恐懼和乞求,像一隻貓爪下的老鼠……她憤怒了!殺了我吧!快殺了我們吧!何必要苦苦地折磨我們?!假如世界上有比死亡更恐怖的事情,那就是等待死亡——所以,趕快殺了我們吧!混蛋!她瘋狂地聳動著身體,像一條剛剛被撈上岸的魚。那人看著她,像看著一條剛剛被撈上岸的魚,在做無謂的掙扎。好了,魚的力氣耗盡了,不動了。那人從懷裡掏出一樣東西,電筒藍色光芒的照耀下,尖銳極了!電筒突然滅了。那人與黑暗迅速融為一體,無聲無息,看不見容貌,分不清男女,他(或者她)只是很優雅地將尖銳的東西一點點刺向她的胸口。她想喊,聲嘶力竭地喊,但是嘴裡根本發不出聲音……終於觸及到肌膚了。一剎那,腦海中閃過,陳丹Rx房被割掉後,胸口鮮血淋漓色的碗,像被挖掉眼球的眼眶。疼——這不是夢!疼啊!誰來救救我?救命!!!現在,可以,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