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parture
朱塞佩經常會做一個有關天使的夢。
他夢見自己在黑暗裡奔跑。周圍有時候是一片陰冷空寂的曠野,有時候是縱橫交錯狹窄得幾乎無法通過的小巷。朱塞佩一直在奔跑,就如同有人在前面牽引著他一樣奔跑。但其實前面並沒有人。在整個夢境裡他都看不到一個人。
在朱塞佩年紀還小的時候,他常常會因為夢境中的孤獨和恐懼在中夜驚醒,然後久久無法入睡。後來他把這個夢告訴了他的老師西蒙內神父。
西蒙內神父對他說,黑暗代表了一個人內心深處的罪惡。人們懷著罪惡降生於世,窮其一生向主贖還自己的罪。而神職人員的使命就是為虔誠的信者鋪開通往天國的道路。只有堅定你自身的信仰,你才會在黑暗之中看到出口,找到那條通往光明的路,指引你的信徒。
自那以後很多年過去了,朱塞佩仍然獨自在黑暗裡奔跑。但是他已經不再恐懼。因為在每一次夢境的終點,他都可以看到一個白衣的天使在對他微笑。
那個微笑比基督的存在還要真實,天使的羽毛比鴿子的翅膀還要柔軟。儘管年輕的朱塞佩在修院裡沒有任何親人,但他始終堅信有天使在守護著他。
朱塞佩·阿莫特,羅馬人,現年二十一歲。黑髮深目體格修長,為人忠誠聰敏,是羅馬天主教修院多年以來最為優秀的修生。在西蒙內神父的引薦下,朱塞佩還沒有從修院畢業,就已經加入梵蒂岡"正義暨和平委員會",宣誓成為了一名見習驅魔人。
但是他仍然在黑暗中奔跑,反覆做著那個有關天使的夢。
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接到任務,跟隨西蒙內神父穿越整個羅馬城,去殲滅一群他過去只聽說過、卻從未親眼見過的危險生物——
吸血鬼。
遠遠望去,金色的聖沃爾托小禮拜堂中點燃了無數蠟燭,映得大殿上空一片火紅的通明,卻不是火光。怒喊和呼號直衝黑沉沉的雲霄,一群黑衣的聖職驅魔人提起純銀打造的長劍,向對面的敵人衝殺過去。
長劍揮處,鮮血像花朵一樣在夜空中嬌艷綻放,愈濃的紅色顆粒飄浮在空氣裡,模糊了視線。
朱塞佩呆立在那裡,瞠目結舌地注視著眼前的景象,一呆之下竟忘記了閃躲。身側,一個偷襲者已然悄悄邁近,一劍劈下!金屬交擊的刺耳共鳴穿透了濕黏得彷彿滴出血來的空氣,朱塞佩駭然回身。敵人的長劍被壓在斜刺裡插入的另一柄長劍之下,那個樣貌寬厚的中年神父正在用斥責的眼神瞪視著他,"朱塞佩,當心!"
朱塞佩年輕的臉上露出了愧疚。他反手一劍殺退身後的敵人,匆忙間對那個人微點了下頭,"謝謝您,西蒙內老師。"
更多的敵人衝了上來。一群不需教化、無法改變、唯一一途只有殺戮的敵人。吸血鬼。他們力大無比,他們不知疲倦,他們不畏疼痛。儘管在這座羅馬近郊的小禮拜堂成功攔截,但驅魔人們只殺得手也軟了,吸血鬼一方仍沒有減退的趨勢。教士們逐漸力不從心。
朱塞佩膽顫心驚地緊緊跟隨在西蒙內神父身側。這還是他第一次跟隨老師執行任務。他不怕死,他只是擔心,這樣的殺戮何時才能到頭。西蒙內神父一直在護著自己,身上已經被劃出了好幾道血口。而初次迎敵的自己更是傷痕遍體,對面的吸血鬼們嗅到血腥氣,眼中迸射出妖艷的血紅色光芒,反攻得更加激烈。梵蒂岡一方已有無數教士被咬傷,這樣下去,他們恐怕要全軍覆沒。朱塞佩心中一寒——更糟糕的是,他的眼睛掃過大殿中央祭壇前的那個人——這批吸血鬼的首領,他一直抱著臂好整以暇地站在那裡,根本就沒有出過手。
必須要殺掉他,才有可能勝出,才有可能逃離這裡,朱塞佩想,他的眼睛透過人群盯著祭壇前的人。正巧那個人也在看著他的方向。那雙深色的眼睛像有魔力的磁石,在兩人視線相對的一瞬間,牢牢把朱塞佩吸了進去,直到肩膀上突然傳來的痛楚把他驚醒。西蒙內一劍手刃敵人,"朱塞佩!"他怒斥。
朱塞佩倒抽了口涼氣。還好肩膀只是皮肉傷,沒有傷及筋骨。他咬牙揮劍。眼前的敵人在純銀的劍尖上化為飛灰,煙塵繚繞在蠟燭的火焰裡,彷彿攏起一個虛假的幻境。在朦朧的幻象中,朱塞佩再次穿越人群看到了那個祭壇前的年輕人。
匆匆掃視一眼,他看到,那人的嘴唇微張,然後向上彎起形成弧度。他在笑?!穿越鮮血,穿越人群,穿越驅魔人的屍身和吸血鬼魂飛魄散的煙塵,那個人勾起了彎彎的嘴角,對年輕的朱塞佩展開了一個迷人的笑容。
蠟燭的光芒變得柔和,耳畔的喊殺聲逐漸淡去。四周的景物發生了改變,身前所有人都化成了飄忽的影子,變得虛假,變得不再重要。只有相隔十米之外的那個微笑是真實的,它在一片灰白之中被賦予了顏色,被賦予了意義。
"朱塞佩,你到底在做什麼!"西蒙內神父忍無可忍的聲音。他架開了敵人刺向朱塞佩的第四柄長劍。
朱塞佩猛然驚醒,冷汗從頭頂落下來。是自己一直在做著有關天使的夢,在夢境中不願甦醒,以至於現在發生的一切都如同夢幻般虛假——是這樣的麼?
一切都那麼不真實。
朱塞佩心神一凜,回身一陣猛砍,殺掉兩個偷襲者,背靠背站在西蒙內身側。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他已經不太記得,只是不停地殺戮,不停地流血,梵蒂岡派來的驅魔人已經折損了大半,而敵人的數量有增無減。朱塞佩揮手抹去從頭上落下來的血,他一聲怒吼再次向敵人撲了過去。
"朱塞佩!"西蒙內拉住了他的胳膊,他揮動長劍一陣攻擊,把吸血鬼們攔在幾步開外,"快跑!"
"什麼?"朱塞佩愣愣地看著他的老師,"您說什麼?"
"逃出去。"西蒙內神父緊緊皺起眉頭,往殿門的方向又殺了幾步,鮮血飛上了半空,幾個敵人煙消雲散。
"您讓我自己逃出去?"朱塞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握緊手中長劍,想再次衝入殿內,卻被西蒙內一把攔了回來。
"這是老師的命令!"西蒙內神父吼了一聲,他反手揮劍,架住了三個偷襲者手中的兵器。刺耳的金屬交擊聲音響徹夜空。"你想讓我們都死在這裡?!"
越過人群,朱塞佩望向祭壇前的那個人影。只有殺掉他才有可能獲勝,才可以救老師,才可以再次奪回那本《黑暗聖經》!他一直以來的願望,就是像西蒙內一樣成為梵蒂岡一名榮耀的驅魔神父——他不能扔下老師和同儕,他不能逃!朱塞佩握緊手中長劍,他沒有再看西蒙內一眼,突然向著十米之外的祭壇猛衝過去——
這到底是不是一個夢?如果是,那麼我為什麼沒有看到一直在守護我的天使;如果不是,卻又怎麼可能。
這麼多的屍體,這麼多的血。
"朱塞佩!"身後傳來西蒙內憤怒絕望的叫喊,但是他已經顧不了那麼多了。不管是真是幻,他要撲上去殺掉敵人的首領,他要一劍刺穿祭壇前的年輕人。
朱塞佩年輕氣盛,他侍劍自傲,他無所畏懼。他紅了眼睛,在敵人中殺出一條血路。無數吸血鬼在他純銀的劍尖下化為飛灰。奇異的煙塵騰起在空氣裡,朱塞佩氣息一窒,不得不放緩了速度,開始猛烈地咳嗽。眼前灰白的人影在這煙霧裡逐漸變得模糊,一種不祥的預感突然降臨了他的心。
還有五米,他與祭壇的位置只有五米了。在繚繞的煙霧裡他看到年輕人的臉,褐色微卷的長髮垂落雙肩,薄薄的嘴角向上勾起,似乎帶著超然塵世的嘲諷,卻又彷彿悲天憫人一般的無奈。他站在祭壇前,背後是金色雕花的大十字架——是錯覺麼?在恍惚間,在蠟燭明亮的火焰裡,朱塞佩看到那個人全身散發著聖潔的光輝。
年輕的神子走下了祭壇,走下了十字架。他的面容是如此美麗,他的笑容是如此溫暖,他的姿態是如此神聖,他的步履是如此優雅。朱塞佩不由自主停止了攻擊,他愣愣地看著祭壇上那個散發著金光的影子。他的信仰,他的神祇。
"朱塞佩!"一聲決絕的怒吼扯破了頭腦中靜寂的天空,西蒙內渾身浴血,揮劍砍向少年身前身後無數預備偷襲的敵人,"不要被妖術迷了心智!堅信你心中的天主!"
心中的天主。心中的耶穌基督。
祭壇前年輕的神子在對他微笑,這是我的身體,這是我的血。神子犧牲自我以救天下眾生。
不,不對!這一切是假的,都是假的!朱塞佩閉上眼睛揮劍猛砍。週遭一片灰白的人影,鮮血愈積愈多,整座小禮拜堂大殿沐浴在一片慘淡的血色裡。一切景物都是模糊的,都是看不清楚的,唯有祭壇中央年輕的神子,他溫柔的臉孔漾起金色的聖光——他的頭髮是深褐色,捲曲的髮絲映在蠟燭的火焰裡是金色,皮膚雪白,他深深凹陷的眼睛是栗色,他勾起的嘴唇是鮮艷的粉紅,他的衣服是黛綠,他肩上的斗篷是青灰。大殿裡所有靜止與活動著的一切都被這繚繞的霧氣洗得褪了色,變成了乏味的黑白,而只有他鮮艷如教堂大玫瑰窗上嵌刻的彩色玻璃,只有他是有顏色的。
管風琴在大殿上空鳴響,唱詩的少年在身後展開了雪白的羽翼。
祭壇上巨大的黃金十字架發出灼人的光華,所有的刀光血影已在這聖光中逐漸淡去。光線太強了,朱塞佩瞇起眼睛。
"朱塞佩·阿莫特。"他聽到一個聲音。他努力朝著聲音的方向望過去。
金碧輝煌的聖彼得宮中,教皇高高地坐在他一向處理事務的寶座上,周圍依次站立著諸位身穿嚴正法衣的紅衣大主教。
朱塞佩獨自站在台階之下。不只一次了,每當他站在這裡的時候就不由自主地感覺到自身的渺小。他惴惴不安手足無措,眼睛瞪得大大的,向四周求助似地看過去,掠過一個又一個主教或者神父嚴肅的臉,直到最終看到一個熟悉的面孔。西蒙內神父走上一步,手中捧起一頂神父所戴的四角帽,對他溫和地微笑。
"恭喜你畢業,朱塞佩·阿莫特。從現在開始,你將正式成為梵蒂岡一名榮耀的驅魔人。老師為你驕傲。"
朱塞佩謙卑地弓下身體,低頭讓西蒙內神父把帽子為他換上。抬起頭看到老師親切欣慰的臉,一股濃濃的感激之情在朱塞佩的心頭奔湧。一直以來,西蒙內神父是他的良師,也是摯友。朱塞佩從小生活在修院裡,是西蒙內神父教導他成為一位驅魔人,也是西蒙內神父一直在關懷和照顧他的生活起居——現在,這個急躁頑劣的小男孩終於長大。
穿過典禮堂明滅的燭火,朱塞佩目視遠方。在掃過正前方那只巨大的黃金雕花十字架的時候,他的心底沒來由地咯登一下。似乎在哪裡見到過那只十字架——並不是聖彼得宮,那只十字架根本就不屬於聖彼得宮!一股深刻的驚恐瞬間襲上了朱塞佩的大腦,他驚慌失措地巡視四周,卻只看到典禮上人們平靜與滿足的微笑,而這種微笑加深了他內心深處的恐懼。他想去找西蒙內神父,像小時候那樣躲到他的懷裡,述說著自己那個不停在黑暗中奔跑的夢魘。他渴望西蒙內神父用寬厚的大手拍著他的頭哄他入睡,一次又一次地告訴他要"堅信心中的天主"。
但是他找不到西蒙內神父。他無助的目光投向大殿裡每個角落,只看到眾人模糊而歡快的臉,那些紅色或者黑色的法衣在流淌,蠟燭的火焰明明滅滅。空氣裡泛上一股淡淡的潮濕微腥和什麼東西燒焦了的味道。哪裡都沒有西蒙內神父。
朱塞佩抬頭望著祭壇正中的大十字架,他想跪下來虔誠地祈禱。但是他顯然太慌張了,當他跪下去的時候,他驚恐地發現自己竟連一句禱文都不記得。他手足無措地抬眼望向十字架上的神子。他天真地希望神子能夠寬恕自己的罪過。
年輕的神子在對他微笑。
那麼熟悉。
曾經在哪裡見過的微笑。
朱塞佩心神一蕩,再抬頭時,十字架轟然倒塌。
而青灰色衣袍的神子仍舊波瀾不驚地佇立於祭壇之前。
耳畔傳來風聲,一股力量猛地把朱塞佩推到一邊。身後,一個高大的身影代替他衝了上去。五米,四米……三米!敵人已近在咫尺。西蒙內神父仗劍直衝,他見朱塞佩已經完全被敵人迷惑,一時間什麼也顧不得,咬牙衝向祭壇,完全不顧身側敵人的偷襲。他的眼中只有祭壇前那個抱著臂的青灰色身影,那個膽敢立於黃金十字架前的瀆神者!
就是這個人,率領這批吸血鬼秘密潛入梵蒂岡教廷,把驅魔人們從血族手中剛剛搶來的一本《黑暗聖經》重新奪了回去。那是血族的聖典,裡面不但記載了無數重要的預言,而且據說書籍本身就帶有魔力。教廷正要銷毀,卻被血族派來的人先一步奪走——這簡直就是梵蒂岡的奇恥大辱!
西蒙內神父的劍刺了出去。純銀的劍尖幾乎擦到了對方的衣襟!但是,就在他因即將得手而稍稍放鬆警戒的那個千分之一秒,那柄長劍突然莫名其妙地轉了方向。劍柄握在對方的手中,西蒙內大吃一驚,他想躲,但是強大的衝勁一如無可更改的宿命,他撲了上去,撲在了自己的劍尖上,純銀長劍穿過胸膛,然後噗地一聲從身後突出來。
一切都發生得極快。當朱塞佩在那股力量之下艱難地穩住身體,剛一轉頭就看到了西蒙內神父被長劍貫穿的淒烈畫面。鮮血噴出很遠,有一些濺到了朱塞佩的臉上。
聖彼得宮的幻境消失了。根本就沒有什麼畢業大典,也沒有高貴的教宗和紅衣大主教們的觀禮。只有年輕的朱塞佩,第一次跟隨老師執行任務的朱塞佩,獨自面對吸血鬼滴血的獠牙,還有一地教士黑色衣袍的屍身。
"老師——!"朱塞佩驚呆了,他聲嘶力竭地大喊,但是幾步之外的西蒙內已經再也聽不到他的聲音。下一刻,這個戰功赫赫的梵蒂岡一級驅魔人像一座大山那樣倒了下去,慘痛而決烈。
淚水模糊了朱塞佩的雙眼,裡面迸射出決絕的恨意,"不想死的就給我滾開!"朱塞佩怒吼,他死死盯著祭壇前那個散發著金光的影子,他揮劍砍向身周活動著的一切。剷平一切障礙,湮滅一切生靈,他衝向祭壇。
大殿上站立的教士已經寥寥無幾,西蒙內神父被殺之後,他們更是徹底失去了鬥志。吸血鬼一方也同樣死傷慘重,只有剩下的幾個還在掙扎,躲避著純銀的劍尖。朱塞佩長劍過處,所有敵人化為飛灰。大小陣仗打過無數,但沒有人見過如此勇猛的少年。他根本已經把生死置之度外,每一劍都是殺敵,每一劍都是自殺。
血流成河。朱塞佩身上的傷口多得幾乎把他扯碎,他全身沐浴在紅色的血光裡。嗓子已經瘖啞得不似人聲,他彷彿從地獄裡爬出來索命的厲鬼,要把世間一切毀滅殆盡。
大殿上所有的驅魔人都倒下了,遍地都是黑色衣袍的屍體。所有的吸血鬼都化成了灰塵的粉末,沸沸揚揚灑落在蠟燭的火焰裡。燭光把朱塞佩浴血的臉映得忽明忽暗,他用充血的眼睛狠狠瞪視著祭壇前年輕的神子。
他全身散發著金色的光芒,他勾起的嘴角掛著微笑。
老師被殺的一幕在眼前不斷重複,西蒙內神父被長劍從前胸貫穿至後背,劍柄握在那個人的手裡。朱塞佩大腦中嗡的一聲,消失了所有的思考能力,一片空白裡只有一件事無比鮮明——血海深仇。他要殺掉眼前的人給老師報仇。管他什麼吸血鬼,什麼神父——血債血還!誰殺了老師誰就要償命!!遇祖弒祖,遇神弒神,哪怕他是耶穌基督本人——我朱塞佩也要食其肉,飲其血!!重傷之下的少年喪失了理智,他大吼一聲提劍衝了上去。
天旋地轉。所有蠟燭的火焰猛烈地搖擺起來,鮮血模糊了視線。十字架,黃金的十字架再次崩塌,天花板陷落了,彩色玻璃的碎片割開了頭頂支離破碎的天空,無數閃爍的星星轟然灑落,像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像颶風!風沙迷了朱塞佩的眼睛,還有兩步!一步!!……小禮拜堂倒塌了,磚瓦和石頭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空氣裡飄浮著無數帶著血腥味道的煙塵——那個人在哪裡?!
璫啷一聲,長劍掉在了地上。朱塞佩眼前一黑,終於力竭倒地。
是我對主的不敬惹下了大禍——這是朱塞佩心中僅存的意識。恍惚中,眼前最後停留的畫面,他感覺頭頂上方傳來溫暖柔和的聖光,高踞十字架上的神子帶著悲天憫人的目光凝視著自己。
"……做我的聖盃五,朱塞佩。"
他睜開了眼睛。
金色的陽光透過窗欞灑在他年輕的臉上。朱塞佩用手遮住眼睛。陽光從指縫中漏下來,光柱裡金色灰塵的顆粒在跳舞。
朱塞佩哆嗦了一下。他抹去眼角溢出的淚水,但是身下的床單已經被濕黏黏的冷汗浸透。
一年以來,持續不斷的夢魘折磨著他。從幾何時,他的夢境裡不再有天使。
他已經以優異的成績從修院畢業。但是他的畢業典禮上並沒有西蒙內老師。老師已經在一年前,在那座金色的聖沃爾托小禮拜堂中被殺死了,被殘忍邪惡的吸血鬼殺死了。他再也不會回來。
他永遠也不會看到朱塞佩戴上四角帽成為神父的樣子。
只要朱塞佩閉上眼睛,西蒙內神父被殺的一幕就會在夢境裡反覆出現。一切都原封不動地回到了一年前那座血光飛濺的小禮拜堂,是西蒙內神父代替他衝上去,死在了祭台中央那個吸血鬼的劍下。他曾經不止一次地想,如果不是因為自己的莽撞,或許西蒙內神父就不會死。
但事實的殘酷已經擺在眼前,教廷派出的驅魔人在那次任務中全軍覆沒。除了朱塞佩之外,他們一個都沒有回來。
他記得自己至少在那場惡戰中受了傷。但是當他甦醒的時候,全身上下根本就找不出一道傷口。所有的血都是別人的,所有級位比他高的驅魔人、執事和神父都死了,連他最為尊敬和崇拜的老師西蒙內神父也死了。
而朱塞佩自己,毫髮無傷。
朱塞佩怒吼、哭泣、咆哮,他奔出小禮拜堂,繞著圈子揮舞著他的劍,在憤怒和痛苦中哭喊,瘋狂地詛咒著世間一切。淚水模糊了他的雙眼,哽咽幾乎使他窒息。
萬物一片死寂。每個人都死了,死了。大殿上和院子裡全是教士黑色衣袍的屍體。
那個祭壇中央的年輕人,那個站在黃金雕花大十字架前的瀆神者,就在自己眼前殺掉了西蒙內神父,奪回了那本血族的《黑暗聖經》——無論他是什麼人,朱塞佩要找他出來。他要為自己的老師報仇,他絕對不會放過他!
敲門聲。
一個小修士站在門外,"朱塞佩,貝爾托內教樞要見你。"
"教樞?"朱塞佩愣了一下,他連神父都不是,怎麼會突然蒙恩得到一位紅衣主教的召見?何況這位貝爾托內教樞還是梵蒂岡赫赫有名的'驅魔樞機',只手掌管'正義暨和平委員會'下屬的全部驅魔人,也是西蒙內神父生前的頂頭上司。
朱塞佩顧不上多想,他胡亂抹了把臉,趕緊換上黑色長袍——雖然他已經從修院畢業,但是還未成為神父,所以頭上仍舊佩戴修生所用的黑色三角'比萊篤木',急急出了門。
'正義暨和平委員會'寬敞的辦公廳裡,貝爾托內教樞端坐在桌子後面。他年紀四十上下,額頭很寬,頭頂微禿,眼睛烏黑深邃,彷彿能洞透一切。他上下打量著眼前惴惴不安的黑髮少年。
"朱塞佩·阿莫特?"
"是。"朱塞佩答應一聲,他不敢直視貝爾托內的眼睛。
"西蒙內神父活著的時候,曾和我多次提起你,"貝爾托內開門見山地提起了朱塞佩的老師,朱塞佩心底咯登一下,小禮拜堂的那一幕在眼前重現。他似乎知道對方要說什麼了。
但是對方並沒有說下去。貝爾托內教樞頓了一下,彷彿看透人心的眼光直直落在了朱塞佩的臉上,"你在修院的成績如何?"
朱塞佩愣了愣,隨即謙恭地答道,"哲學修兩年,神學修四年,均為一等。"
貝爾托內點了點頭,"西蒙內神父時常對我說起,你是他見過最優秀的修生。"
"老師他……"朱塞佩哽咽起來,他拚命忍住了眼淚。
"按照聖軼,你只需做滿一年執事,然後可直接晉陞為神父。但是若想成為二級以上的驅魔人,你需要為教廷立功。"
一種隱隱不祥的預感突然從大腦深處閃現了出來,"您是說……?"
貝爾托內搖了搖頭。"能使西蒙內神父殉職的事情,我不會荒唐到派你去做。何況,"他緊緊鎖起兩道如漿過一般粗重筆直的濃眉,"意大利統一之後,教廷的勢力已經越來越小,我不能再折損人手。一年前的慘劇絕對不可以再次發生!"
"那教樞的意思是?"朱塞佩抬起了頭。
"我要你去威尼斯。狂歡節剛剛開幕。"
朱塞佩瞪大了眼睛,他不敢相信自己剛剛聽到的話——教廷的勢力日漸下滑,西蒙內神父大仇未報,吸血鬼們仍在羅馬猖狂——在這個緊要關頭,貝爾托內教樞竟然讓他去威尼斯參加什麼狂歡節——到底是他瘋了,還是貝爾托內瘋了?
但是教樞的神色依然凝重。"上次的任務我們全軍覆沒,這多少由於我判斷失誤,"貝爾托內歎了一聲,"敵人若不是血族長老,必定是寶劍、權杖、聖盃、錢幣四大家族中的領導者,你能活下來也算僥倖——說明你運氣很好,這點非常重要。"
"教樞,我……"
貝爾托內擺手制止了他,"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他說,"我不怪你,你當時還只是個見習驅魔人,而且沒有畢業——是西蒙內執意要帶你前往,這點我開始還和他有過爭執。結果他死了,你卻活了下來——可見冥冥中自有天意。我看過你的報告,最近的幾次任務都完成得非常出色,我相信西蒙內的眼光,也欣賞你的能力。"
朱塞佩默默地聽著,臉上不動聲色,心底卻越來越驚——教樞到底要他去做什麼?
"二級以上驅魔人需要具備獨自除魔的能力,"貝爾托內深深凝視著對面年輕人的眼睛,"朱塞佩,如果你志在於此,我就把任務交給你——否則,現在便退出這間大廳!"
朱塞佩上前一步,右手在胸前劃十字,他坦然直面貝爾托內熱切的目光,"朱塞佩但憑手中長劍效力天主與教宗,矢志不渝。"
貝爾托內教樞嚴肅的臉上終於露出了微笑。他拿過桌子上的一隻黑色四角帽,走到了朱塞佩身前。"但是,作為一個神父則要聆聽主的教誨,時刻不忘慈悲之心。"他把手上高級神職人員所戴的四角帽換下了朱塞佩頭頂修生所戴的三角帽。
翌日,梵蒂岡三級驅魔人朱塞佩·阿莫特晉陞六品助祭——這是比司祭神父只低一品的高位神職。
儀式完畢當日,朱塞佩獨自啟程前往威尼斯。他不知道,那裡將有另一場腥風血雨在等待他。